奇迹小说

第十三章

书名:错手不及本章字数:12133

  

  这一天,陆善坤抵达支木市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他拉开车窗边的窗帘,透过玻璃望向路旁的玉西江,只见混浊的江水奔腾不止。陆善坤已经大不记得自己半年多前刚刚从这里离开的时候,玉西江的江水是否也是这副模样?还是变得更加混浊了?

  这样的问题并不对陆善坤造成困扰,他也不关心玉西江的江水是否变得更加混浊了,他只是单纯地对它感到熟悉,对它的混浊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亲切。这种浑浊的视觉符号已然成为了陆善坤心中对家乡认知的一种替代,看到了它就像看到了家,就像看到了过去的无数个自己。

  如果换作以往,陆善坤一定会多看几眼玉西江,究竟想看些什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只要赶回家前多在玉西江江边待上一会儿,浑浊的江水也会将他从远方带回的失败和困惑全部一起带走,他又将变回了那个离开前的自己,一切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然而这一天的他和过去始终有些不一样,这一次他手里紧抱着的五百万现金无疑给他带来了某种过去所不曾存在的荣耀。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以一个“成功者”的身份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玉西江边。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像过去一样下车后在玉西江江边多待上一会儿,他此刻只想迫不及待地分享他的荣耀。

  但此刻陆善坤却意识到,自己荣耀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的人了。他能找谁呢?母亲、爷爷和奶奶都已经过世,父亲下落不明,而哥哥远在广东地区打工,其他的亲戚则一向没什么来往。就连朋友他好像也只有那么一个,这个他唯一的朋友便是他的小学同学黄华亮,一名常常受人欺负和取笑的侏儒。

  陆善坤心想,对啊,把阿亮叫上吧,当初走的时候如果不是他借了我一千块钱的路费,我可能也不会有今天的五百万了,正好我现在有钱了,也带他好好享受体验一把。然后过几天再回家把家里的房子重新弄一弄,顺便留笔钱出来给哥哥,到时干脆也把爷爷奶奶还有妈妈的坟墓一起铺上水泥,修缮一下。

  在黄子善旗下工作期间,虽然陆善坤一直在网络上扮演着一名“总裁”的身份,然而他在过去二十六年里所有的生活经历全都和这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大多数时候里,陆善坤和其他销售人员们一样,他们不过是使用黄子善为他们准备好的“模板”进行人设伪装,包括一些成功人士的说话方式,一些专业的金融术语,还有一些专门用于发布在朋友的专用照片。当中的这些照片多数都是黄子善花钱购买获得,又或者自己亲自到上海北京等一线城市进行拍摄,无非囊括了一些奢侈品店、高级餐厅、高级酒店或者写字楼等等适合突显一名成功人士身份的场所。

  虚荣始终是人类最难以摆脱的欲望状态之一,陆善坤也毫不例外。过去这半年间里,每个月底薪加提成将近三万元的工资已经足以让他走入了一种过去从未享用过的生活,可是人们往往容易产生一种误知,误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越来越接近的梦想。陆善坤每天在网络中扮演着一名成功人士,而现实中却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这两者之间所形成的落差无疑只会加剧他内心的怀疑和痛苦。唯一一种他所能想到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的方式,即是试图在现实生活中无限地接近于自己在网络中形象,比如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一个路易斯威登的背包,又或者亲自前往昆山市最高级的西餐厅吃一次牛排,喝一支红酒。

  陆善坤也只能像这样无限接近于自己的理想形象,他心里似乎也明白,以他的经济情况就算一个月赚三万块钱,一年也只能赚三十六万,距离他所想拥有的那台奔驰轿车——也就是经常出现在他朋友圈里那台轿车,需要至少四年的时间。但是陆善坤为了维持自己的理想生活状态,每个月的三万块钱也仅仅只是足够日常开销,那么他又如何能够凑够钱买下那辆汽车呢?

  后来,当陆善坤意识到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时,他也只能选择假装自己已经拥有了它。或者不时到租车公司里租下一台奔驰轿车,开上几天,拍下照片。

  此刻,陆善坤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支木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天府酒店时,他又想起了这个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终于不再是无限接近于自己的理想人设,而是可以真正地成为了“他”,可以不加思索地实现自己的梦想。

  陆善坤心想,原来钱真的可以买到一切。陆善坤感到满心喜悦起来,就好像他已经拥有了这一切。

  站在天府酒店的大堂柜台前,陆善坤不加思索地就定下了酒店里唯一一间总统套房,前台的客服人员既诧异又开心,开心当然是因为终于有人订下了这套空置已久的总统套房,而诧异则是因为订下这套总统套房的客人竟是一个如此普通的男人。这个男人既不像电视剧中那些穿着西服套装的绅士,也没有高挑的身材和帅气的面孔,只有和路上撞见的大多数男人们一样的平凡,甚至还有一点点害羞。客服人员在电脑上操作登记的时候,仍不时用余光打量着陆善坤,她始终无法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和总统套房联系在一起。她想,家庭地址是支木市沙江县县渡口镇观音村78号?观音村?

  在前台客服人员的质疑目光中,陆善坤跨出坚定的步伐走进电梯间,走向最顶层的总统套房。

  在推开大门的一瞬间,陆善坤感觉到似乎在总统套房里就连空气都是香的,他停驻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大门正对着的一张棕色木桌上,长方形的木桌背靠一块同色系的木质屏风,桌面上摆着一个浅灰色的人形石雕雕像。陆善坤望着那具雕像,雕像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道如蒙娜丽莎般充满暧昧的笑容,他一步步靠向那具雕像,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具如此之丑陋的雕像放在总统套房里。除了这具人形石雕雕像外,其余的一切都让陆善坤感到由衷地满意。

  总统套房的大厅里铺着米白色的地毯,一台巨大的钢琴摆在远处的落地窗玻璃前,旁边的圆型深棕色茶几上则摆放着已经准备好的咖啡、矿泉水、还有一份三层的西式点心。陆善坤随意地将行李袋扔在沙发上,横身一躺,躺在了另一张浅灰色的沙发上。

  他想,当个有钱人真爽啊。

  陆善坤正准备闭上眼眯上一会儿,不知为何脑海里又闪现出方才见到的那尊雕像。陆善坤只好转身走进浴室,准备取出一块浴巾将那尊雕像盖起。刚走进浴室的那一刻,他又一次被震惊了,黑色和墨绿色的大理石包裹着整间浴室的地面,一座白色的浴缸镶嵌其中,浴缸正挨着一整块落地窗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俯瞰整个支木市和远处奔涌的玉西江,最让陆善坤意想不到的是在浴缸旁边的一块墙面上还搭配着一块黑色的屏幕。

  他想,我靠,还可以这样一边洗澡一边看电影啊?妈的,也太爽了吧?

  这时,陆善坤已经顾不上门口那具人形石雕雕像,而是迫不及待地往浴缸里蓄满水,然后打开浅白色墙壁上镶嵌着的屏幕,脱光衣服钻进了浴缸。陆善坤想了想,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他又起身走向大厅,把茶几上放着的咖啡和点心一并拿了进来,摆在浴缸边缘的空间上。

  他激动地说道:“操!太他妈的爽了!”

  陆善坤拿起一个奶油冰淇淋泡芙,一口塞进嘴里,往后一靠,整个人滑入浴缸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他把头往旁边一转,望着远处座落在群山之中的支木市,陆善坤当时心里出现了这样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至高点的位置,如同上帝一般,俯视着整个人间。他想,要是这里是上海外滩就好了,之前发了好几次外滩的照片都没去过,现在有钱了,下次一定要亲自到那里去好好感受一番,对,还要坐头等舱。

  一想到自己的梦想即将一点一点地实现,陆善坤不由得又激动了起来,拿起一块泡芙塞进嘴里,随口又唱起了薛之谦的《演员》。愉悦如同浴缸中渐渐满溢的水一般,溢满了陆善坤的心头,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仍背负着一个被追捕的罪名。他走出浴室,拿起客厅里摆放着的白色电话,又让服务员给他安排了一份丰盛的晚餐,这是一份完全以西餐为主的晚餐,包含了一份全熟的牛排、一份奶油意大利面、一份水果拼盘、一支红酒还有一份焗烤鸡翅。

  带着兴奋的心情,陆善坤又给哥哥陆卫国发起了一通语音通话,告诉他自己会重新把老家的房子装修好等他回来住,然后便挂断了电话。他拿起手机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给此刻的自己留下了无数张珍贵的记忆。陆善坤又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对啊,一会儿阿亮来了,还能带他去哪?KTV吗?KTV还是算了吧,没什么意思,搜搜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去的酒吧,带他去搞几杯洋酒喝喝也好。

  最后,陆善坤决定把自己和黄华亮的见面地点选在了支木市当地最热门的夜店R99酒吧。

  先行抵达酒吧的陆善坤一个人坐在靠边的沙发座位上,他看着自己几乎不大能看明白的菜单,直接选择价格最昂贵的“混合套餐”,包括一支黄金黑桃A,三支开口乐,三支维纳斯还有六只礼炮,又多加了一支他从未尝试过的马爹利XO,以及一些小零食。

  在等待黄华亮期间,陆善坤已经好几杯酒喝下了肚,他的目光略带迷离地望向舞台上正在表演走秀节目的艾薇。他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子不是一名真正的女性,他想,骗人的吧?陆善坤转念又一想,诶,要不找他来陪酒问问看?反正阿亮现在也没到,一个人太无聊了。

  就这样,艾薇认识了陆善坤。艾薇看着陆善坤有些害羞的目光,丝毫不避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挑逗地问道:“想试一下吗?”

  “这不好吧?”

  艾薇就像看穿了陆善坤此刻的小心思一般,抓起他的手就伸向自己的胸部。陆善坤惊讶地看着艾薇,脸颊不禁感到一丝滚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效果,陆善坤似乎格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艾薇此刻的直接和主动。他迟迟不舍得收回手,又悄悄靠向了艾薇身边,说道:“你今晚下班之后干嘛啊?”

  “回家睡觉呗,还能干嘛,怎么,你还想约我吃夜宵啊?”

  陆善坤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使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拿起桌上的一小杯酒一口喝下,连续喝了三杯后,又说道:“今晚来陪我嘛,我住在天府酒店。”

  “陪你?要收钱的。”

  “我有钱,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陆善坤的说话声中带在一丝醉意,过了一会儿,他靠向艾薇耳边,略带炫耀地小声说道,“我现在有五百万呢,够了吧?而且全是现金。”

  听到这句话,艾薇的心顿时“咯噔”了一下。她一时间陷入沉默,拿起另一杯酒喝了起来。就在这时,黄华亮出现在了酒吧门口,他低矮的侏儒身形完全被酒吧里的人群和桌子掩盖了去,直到他走到陆善坤旁边的沙发前,艾薇才突然发现多了一个男人,不由得被吓了一跳。陆善坤指着黄华亮介绍道:“我好兄弟阿亮。”

  同时,他又将艾薇搂了过来,笑着说道:“阿亮,这是我女朋友艾薇,泰国混血的。”

  黄华亮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艾薇,他上妆后的脸庞似乎更添娇媚,呈现出一种介于女人的成熟和女孩的可爱间最恰当的状态。黄华亮羡慕地说道:“靠,可以啊,阿坤,几个月不见,越混越好了。”

  “别担心,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陆善坤从桌面拿起一杯酒递给黄华亮,三人一起碰杯喝了起来。

  陆善坤与黄华亮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艾薇则似乎始终保持在一种佯装的醉意中,内心始终无法从陆善坤刚才提到的“五百万现金”几个字上绕开。他不时望向陆善坤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孔,心里生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但他立刻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直到他们三个人一起离开酒吧前,艾薇始终在这两种念头里摆动不止,他一边搂着陆善坤往酒店走去,一边又按陆善坤的指示,打电话给黄华亮安排了两名小姐。艾薇当时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声音,我只过去看一眼,把他们送到酒店我就离开,都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呢。

  就在艾薇扶着陆善坤走进总统套房的那一刻,他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陆善坤所说的话,只是他的内心仍在试图抵抗这阵突如其来的暗涌。艾薇将陆善坤放到卧室宽敞而精美的木床上,准备转身离开,谁知陆善坤拉住了他的手,醉醺醺地说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陆善坤摇摆不定地走向对面的柜子,他先是从柜子里扯出一团备用的白色棉被,然后从柜子更深处取出了那个红蓝条纹的行李袋。陆善坤把行李袋放在地面上,对艾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轻轻将拉链拉开,又扔去最上方盖着的裤子和衣服,整齐叠放好的人民币露了出来。

  “怎么那么多钱呢?你做生意赚的呀,不如也教教我啊。”艾薇故作镇定地说道。

  “不用赚,不用赚,白给的。”陆善坤得意又放肆地笑了起来,“这叫意外之财,老天爷给的,上帝,知道吗?”

  艾薇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陆善坤已经一把抱住了他,把他推到床上。艾薇的心思似乎已经完全从陆善坤的身体和行动上中脱离了出来,有个声音在内心反复对他说道:“你还等什么呢?你还要这么等下去吗?你觉得你等多久才能赚得到那么多钱呢?”

  艾薇的心里没有答案。

  陆善坤疲惫不堪地趴在床上,呼呼作响睡了过去。这时,赤裸着身体的艾薇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走过去又看了一眼没有拉上拉链的行李袋,拿起一捆人民币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他重新穿上衣服,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陆善坤,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一切已经感到深深的厌恶。艾薇看着陆善坤那具丝毫不具备吸引力的躯体,就让他想起过去被迫与之发生性关系的那些男人们一般,他感到肮脏,堕落,又恶心。

  这一刻,艾薇又一次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他死亡时的模样。艾薇父亲当时留着一个和陆善坤现在一模一样的寸头,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短袖上衣和黑色七分裤,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曼谷廊曼地区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艾薇记得躺在地上的父亲浑身沾满了血,暗红色的血几乎完全覆盖了他的整个头部,三道深深的刀痕从他的后脑勺位置直划下来,连带着整件上衣也被划成了三片。

  为了救助继母和弟弟,艾薇只能拿出自己好不容易存下来全部存款,但仍不足以偿还父亲所欠下赌债。为此,艾薇只能被迫与坤龙签下了合约,进入乐梦夜总会展开表演工作,直至偿还完所有债务。也正是这一份合约开启了艾薇以为永远不可能结束的恶梦。

  此刻,他问他自己,你还在等什么呢?

  艾薇点燃一支烟,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只要他拿起这个红蓝条纹行李袋从这间酒店离开,他很可能就无法回头了。他需要冷静地确认一遍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是否真的想这么做。

  香烟的气味遮住了整间卧室里弥漫着的酒臭、汗臭和腥臭味,断断续续的鼾声从陆善坤微张的嘴里传出,房间里似乎充斥着一种紧绷的张力。张力最终随着坍塌的烟灰而消散,艾薇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抱起地上那团备用棉被塞回了柜子里。

  他回过头,又看了陆善坤一眼,用泰语说了一句:“对不起了。”

  艾薇穿起扔在地上的银白色绑带高跟鞋,把地上的裤子和衣服一并塞回行李袋,拉上拉链,提起那个装着五百万现金的红蓝条纹行李袋离开了总统套房。陆善坤浑然不觉地躺在奢华的大床上,翻过一个身,掉进一个仿佛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梦境中。

  几个小时前在艾薇刚刚抵达酒吧之际,他突然接到了许小龙打来的电话。不过艾薇没有接下许小龙的电话,就好像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他们之间的结果,他希望在这棵嫩芽冒出来前就将它掐断。而许小龙恰好秉持着一个完全相反的观点,他已经说服了自己把艾薇当成女朋友,在他人生中这有且仅有的一次恋爱经验中,他用他的冲动和炙热解释了爱情的所有意义。

  眼看艾薇没有接电话,许小龙又一连打了十个电话,当他打出第十一个电话时,却只听到“关机”的语音回复。许小龙像发了疯一般跑到艾薇的公寓,无论如何敲门也得不到回应。他想不明白早上自己离开的时候,他们之间还相安无事,不过匆匆半日光景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以许小龙仅有的恋爱经验,他永远无法想明白这个问题。即使他不想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愿轻易放过他,它成功替代了许小龙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咕噜咕噜”声和一闪而过的白色。最终,许小龙只能将其解释为:“他要不然是嫌我穷,不然就是不想给我压力。”

  大概这份天真也只可能存在于许小龙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上,他和他所属的群体一样,带着某种又傻又冲动的特质。许小龙带着一肚子火离开了艾薇的公寓,一个人坐在面包车上一连抽了三根烟依旧无法缓解他内心的愤怒,一种自尊心遭遇伤害后所造成的愤怒。

  他想,难道他不相信我和他说的吗?不行,我也要快点去弄点钱才行。

  许小龙首先想到的是他也许可以把奶奶的房子卖了换钱,但他又想到奶奶的房子已经住了几十年,能卖得了多少钱呢?况且房本都不知道是藏在姑妈还是表姐家里,也可能在舅舅那里。许小龙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又想,对了,不然我也跟明哥去呼和浩特走一批货好了,明哥不是说那边现在缺货,价格卖得高吗?

  许小龙打电话给明哥提出了这个要求,没想到立刻就遭到了否决,还不等许小龙多求上几句,明哥就挂断了他的电话。许小龙心里的愤怒开始转化成一种难以发泄的烦躁,他只能一掌拍在面包车的方向盘上,忽然间“哔”的一声鸣笛声响了起来,尖锐清脆的声响直钻入许小龙的大脑,使得他稍稍平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许小龙始终处于一个容易躁动的年龄阶段,他无法安然地待在原地等待,而什么都不去做。一旦他开始待在原地试图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他的内心似乎就开始投入各式各样的念头或者情绪,一切可以助长焦躁燃烧的念头或者情绪。

  为了阻止这份焦躁继续燃烧下去,许小龙只好又回到了最初想到的那个念头上。他决定偷偷潜入表姐韦家芳家里一窥究竟,心想,说不定运气好真的能找到呢?

  韦家芳家所在的钢铁厂家属小区属于九十年代新建的小区,相较于过去的单位房要显得更为宽敞一些,小区里种着一小片芒果树,树枝上垂挂着一个个硕大的青色芒果。不远的空地上则摆着几张低矮的木桌和椅子,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打麻将,还有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挥着蒲扇聊天。

  韦家芳家的房子所在位置正处于一楼,主卧室的窗户外装上了刷着红油漆的铁围栏和纱窗网,透过单薄的窗帘仍能隐约窥见卧室内部。看见卧室里空无一人,许小龙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了家里没有人。他转身走向前门,假意敲响了韦家芳家的大门,喊道:“表姐,开下门啊,是我。”

  眼看无人回应,许小龙才取出钥匙打开了门。这已经不是许小龙第一次潜入韦家芳家,过去好几次缺钱用的时候,许小龙也层偷偷来过。一开始韦家芳也试图换过三次门锁,但是却发现换了锁也没什么用,因为每次趁他们不注意之时,许小龙总会偷偷地取走钥匙自己配上一把。而且由于过去每次许小龙潜入韦家芳家里,往往也只是窃取几百元韦家芳放在抽屉里的零钱。眼看钱也不多,所以他们也没有再多放在心上,只是习惯性地教育了许小龙几句。

  每次许小龙进入韦家芳家里,首先看到的一定是客厅墙壁上贴满的各种奖状,这些无疑都是属于王俊凯读书期间所取得的成就,也成了韦家芳用以慰藉自我的依赖。立在厨房门口旁的白色柜式电冰箱门前还贴着王俊凯从出生到现在的各种照片,当中还包括了少量的家庭合照。许小龙没有多看一眼,直奔向韦家芳和王汉东所居住的主卧室,仔细地检查木柜组合上的每一个抽屉。

  唯独最靠边的一个抽屉,每一次许小龙都因为缺少钥匙或者工具而无法打开,这一次他却是有备而来。他从裤袋里掏出那件开锁专用的三件套工具,一插,一扭,一撬,“咔”的一声响了起来。许小龙拉开抽屉,只见抽屉里摆着一本记账专用的黑色笔记本,几串钥匙,一个深蓝色的银行U盾,还有各种累在一起的卡片,以及两个旧钱包。

  许小龙在抽屉里翻了好几遍,始终没有找到他所想找的房本,心头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他只好从一个靛青色的旧钱包里取出里面仅有的五百元现金余额,关上抽屉,离开了韦家芳家。

  夜班结束后回到家的韦家芳,轻轻一拉原本锁起的抽屉就已经猜到有人曾经进来。她看着抽屉里的物品混乱地堆放在一起,心想,肯定又是小龙这个臭小子。忽然间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急忙走向床边掀开席子,取出席子下方放着的书籍,当看到那本浅蓝色的存折在书籍中露出来时,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想,还好那天我把它给拿出来了,要不然让他给找到的话,都不知道这笔钱还在不在呢。

  也是在这一刻,一张夹在书籍最后一页的旧照片从中滑落了下来,掉在地面上。没有经过过塑处理的旧照片已经脱落了其中的一部分颜色,当中的人物似乎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只见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许玉芬家的黑色旧沙发上,右下角处印着已经渐渐和四周的青蓝色融为一体的橙色字迹“1995.08.31”。

  韦家芳捡起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她似乎已经不大记得照片那个绑着两根麻花辫,穿着一条浅黄色印花连衣裙的自己。她往旁边又看了看,分别是一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男孩,一个面目极为俊秀的男孩,还有一个留着平头的高大男孩。

  似乎除了那个个留着平头的男孩名字外,另外两个男孩的名字,韦家芳已经想不起来了。韦家芳心想,武忠,我都快不记得这个人了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

  武忠是韦家芳这一生中第一次喜欢上的一名男生,那是在1995年的夏天,闷热又弥漫着灰色的夏天。韦家芳记得那年夏天到来前,邓丽君意外在泰国去世,几乎在那一整个夏天,母亲许玉芬都在家里重复地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尽管那时候的韦家芳还并不完全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她喜欢看着武忠,喜欢他身上那种青涩的,未成熟的男性的气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在1995年的整个暑假,只要有武忠参与的捉迷藏游戏,韦家芳一次也没有落下。她想,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吗?好像不是吧,后来是不是还见过他一次呢?是在哪来着?

  纱窗外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罩在一个脱锈的圆型灯罩下,一闪一闪地闪个不停。一只巨大的飞蛾忽然间从黑暗中飞了出来,直扑向韦家芳家卧室的窗户前,它如同着了魔一般不断地扇动着翅膀,使劲地扑到在纱窗上。

  那一瞬间,韦家芳好像渐渐想了起来,她最后一次见到武忠是在2000年的六月初。2000年六月初的一个周末,准备参加中考的韦家芳正独自在家里复习功课,她注意到房间天花板的边缘处垂挂着一块黑色的东西,她急忙跑去阳台拿来铁制的晾衣杆,往上碰了碰,一只巨大的飞蛾掉落在她的脚边。她有些害怕地躲到一边,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意识到原来那是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飞蛾。

  这时,母亲许玉芬的声音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她好像在和某个人说话,说道:“唉,是啊,年纪轻轻地就死了,她四十出头了都没结婚呢,也没有孩子,怪可怜的。丧礼都是妹妹和外甥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给她办的,毕竟那么多年也是邻居一场,还是过去看看的好。”

  不一会儿,韦家芳又听到母亲在叫喊着自己的名字,说道:“家芳,快点穿好鞋子,跟妈妈出去吃个饭,我们今天中午不煮了,你爸也不在家吃,快点。”

  韦家芳拿着晾衣杆把死去的飞蛾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直推到阳台边缘的空隙处,往外一推,飞蛾的尸体从空中掉了下去。然后,她跟随着母亲出现在一间酒楼的一个大包间里,从酒店大厅里隔开的大包间一共摆着六张大圆桌,每一张桌子上都铺着一块白布。韦家芳和母亲许玉芬抵达现场时,桌子旁已经坐下超过半数的人,也正是在这处酒店的大包间里,韦家芳最后一次见到了武忠。

  时隔五年未见的武忠似乎长高了许多,但他仍是留着一头干净的平头,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上衣坐在远处的一张桌子旁,手臂上系着一道白色的布条。韦家芳注意到武忠始终低着头,她不知道他是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还是因为他姨妈的过世太过于伤心而不想说话。她当时特别想走上前去安慰他几句,不过母亲将她安排到座位上后,没有再给她随意走动的机会,她只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时回过头望着武忠。

  那天晚上直到离开,她始终没有和武忠说上一句话,她也没想到那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可是说来也奇怪,韦家芳却偏偏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坐在身旁的两个中年男子的谈话,他们几乎整顿饭的时间都在讨论关于香港越南难民的事情。

  “这种问题,早就该解决了,现在都回归了,国家能不管吗?”

  现在她再一次想起那此见到武忠的情形,武忠那张晒黑了的脸庞又浮现了出来,可是为什么武忠的脸却渐渐和周润发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呢?韦家芳也想不明白,此刻她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她想一定是和周润发所主演的那部电影《胡越的故事》有关。韦家芳和其他人对于周润发的印象始终有些不大一样,大多人记住周润发多半都是因为《上海滩》或者《英雄本色》中的经典形象,然而韦家芳关于周润发的记忆却是电影《胡越的故事》中的难民形象。

  她想,是啊,为什么呢?我是在哪看的这部电影呢?

  至于《胡越的故事》究竟说了些什么,韦家芳其实也基本想不起来,她只记得电影开头里那群乘船偷渡而来的越南难民,以及不断遭受迫害的周润发,她总是替他们感到可怜和可悲。现在她想到自己所处在困境,不禁问道,又有谁会来可怜我自己呢?

  韦家芳不知道命运是不是真的一早已经注定好,如果那天她鼓起勇气过去和武忠说话,他们会有可能走到一起吗?她想,似乎也不大可能。也是在那一年的六月份,本来已经考上支木市本地高中录取线的韦家芳,却由于母亲担心她以后读完高中后找不到工作,因此将她安排进入一所隶属于钢铁厂的职业高中就读。只要韦家芳在这所学校里顺利完成“三加二”的课程,她将在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钢铁厂工作,而且获得一张大专学历的文凭证书。

  最后韦家芳毕业之时却没想到遇上了国营企业改革潮,钢铁厂也同步减少了人员录用比例。即将面临失业的韦家芳和高自己两届的学长王汉东走到了一起,她现在想起来,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滞在这已经无法改变的局面当中。

  同一天时间里,在陆善坤下午即将抵达支木市汽车站之前,当时仍站在抢救室外等待结果的凤英九却意外地接到了昆山市警方的电话。昆山市警方负责人告诉凤英九他们刚刚发现陆善坤的手机已经开机,经过技术系统的定位证实陆善坤目前正处于大元市市区,而且仍在不断移动。

  凤英九只好暂时委托当地的民警帮忙,留守于医院等待龚琪的抢救结果,而她则和苏百万开车赶往大元市市区,与昆山市警方汇合。接着,他们根据系统的定位目标,成功捕获了一名年轻男子,经过对比才发现原来被抓获的男子并非陆善坤,而是一名自称在商业街拾获陆善坤手机的当地居民戴贺方。

  凤英九对于陆善坤的反侦察能力忽然感到一丝意外,她想,轻敌了。

  而另一边在昆山市里,已经从龚琪处获得信息的武忠正赶往陆善坤所租下的房子,他拿着细铁丝插入房子木门,轻巧地动了动,门便开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腐朽发霉的气味,武忠戴上一副橡胶手套,把门一关,仔细地在陆善坤的房子里转了一圈。

  他走进卧室里,只见几条裤子和衣服随意地扔在床上,没有拉上的衣柜隔层上放着一个浅棕色的长型行李袋。武忠当时心里似乎已经明白,陆善坤并没有回过家。他想,如果他没回家的话还能去哪?带着五百万现金,又知道公司已经出事,也没有和龚琪联系过,难道自己拿着钱跑了吗?如果真的跑了,要再找到他可就麻烦了。

  正当武忠准备离开陆善坤的房子时,他突然接到了妻子何萍打来的电话,何萍语气急切地说道:“妈妈送去三医院抢救了,刚才差点就过去了,你快过来吧,我现在在医院里了。”

  武忠不得不暂时搁下陆善坤一事,急忙赶往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林美玉戴着一副氧气呼吸机,眼皮沉重地压了下来,她似乎费劲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覆盖在眼皮下的眼珠子如同已经被捕获兔子,不时挣扎着动一下。

  她想,连自己儿子最后一面都没有能见到,我如何能安心离去呢?

  隐约中,林美玉感受到坐在病床边的媳妇何萍正握着自己松弛而衰老的手,她好像在反复说道:“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武忠已经赶过来了,千万不要睡过去了。”

  林美玉似乎很想向何萍做出回应,只是她实在感到太疲惫了,疲惫到她仅仅张开口呼吸,以及试着睁开眼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在武忠抵达病房前五分钟,林美玉感到自己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这漫长的一生,她想,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现在也有萍萍陪着他了,有人照顾他了,要是他们可以有个孩子就圆满了,但是我又还能看得到吗?如果他们真的有一天还有机会要上一个孩子,我也没有机会帮他们带了。

  林美玉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始终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甚至还在想,如果以后他们有了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会长得更像谁一点呢?早知道今天要走的话,我就应该给孩子织好一套毛衣,要不然我这个做奶奶的,什么都没能留下,说不定他以后长大了还会怪我呢。

  渐渐地,林美玉所能听到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微弱,直到剩下一种荒芜的空寂。但她最后还是睁开了眼,她看见了一个留着平头的小男孩正从病房门口处飞奔着朝自己跑来,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和他道别了。

  这一天在医院里,武忠始终没有脱下所佩戴着的黑色墨镜。他紧紧地抱着哭泣不止的妻子,望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护士走了上前,取下林美玉脸上的氧气呼吸罩,武忠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道平静的笑容。武忠没想到这漫长的五年抗癌生活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他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或者说也没有多少时间让武忠去思考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紧接着,穿了一身白袍的医生走进病房里将林美玉的死亡证明交给武忠,告知他抓紧时间到殡仪馆办理火化证,以及准备丧事的相关手续和物品。

  这一天晚上,武忠和何萍两个人待在租来的房子里,玻璃茶几上摆着已经装裱好的照片。何萍从过去林美玉居住的卧室里取出一套印花的连衣裙、一只白玉手镯还有一双浅棕色的平跟鞋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坐在茶几边上的武忠,武忠正在使用红色的绳子将韭菜扎成一小捆。何萍说道:“明天就拿这套衣服就给妈妈换上吧,我记得她很喜欢这条裙子的,自从有病了以后就一直没有穿过了。”

  “你决定就好。”

  “不是这样的。”何萍看着摆在一旁的零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道,“是一人要给三颗水果糖,这个是话梅了啦,你不要把它们也放进去。”

  “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啦,话梅是话梅,糖是糖,丧礼的时候给别人糖的意思是把一切不好的事情都给‘挡’住,你要是给人家话梅就不是这个意思了。这些都是你妈妈以前交待过的,你别弄乱了。”

  武忠“哦”地应了一声,又重新将话梅从中挑了出来,说道:“也不用那么多吧,没那么多人来的。”

  “反正先一起拿去吧,剩了再拿回来就好。”

  武忠刚刚将话梅整理好,一抬起头就看见了电视机上方摆着的圆型小闹钟,闹钟里所显示的时间停留在五点二十五分。武忠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意识到原来闹钟里的时间已经停止,心想,是没电了吗?我记得刚换了电池不是没多久吗?

  武忠站起来走向电视机,他取下闹钟,重新换上了一颗五号电池,然而闹钟上的时间仍是停在五点二十五分。武忠只好蹲下身,在电视柜最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小型的螺丝刀,重新坐回茶几边将闹钟的整个后盖拆了下来。

  “你在干嘛呢?”何萍不解地问道。

  “闹钟好像坏了,我看一下能不能修好。”武忠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闹钟后盖下方缠绕着的几根电线,自言自语说道,“原来是这断了。”

  武忠使用螺丝刀撬起一根半脱落的红色电线,又用打火机在电线的塑胶外层烧了烧,塑胶外层一瞬间融化成了黑色,露出了内部黄铜色的线条。武忠对着黄铜色的线条吹了吹,将它重新接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他将闹钟转过来一看,闹钟上方的黑色秒针又像往常一样重新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