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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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的腿蹲麻了,可是他不想央求魏捷让自己换一个姿势,就那么僵死的猴子一样团在墙角。
魏捷说:“胡金太大胆了,敢逃跑。让他再跑,这次他是插翅难飞了。元庆你说是不是?”
元庆不想说话,他的脑子就像冻僵了,整个是一大块黑乎乎的冰,死沉死沉的。
魏捷摸出烟,在元庆的眼前一晃:“来根?”
元庆摇摇头,魏捷揣起烟,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本来没你什么事儿,这下子可不一样了,你至少属于寻衅滋事,得去有关部门反省反省。我问你,向春满是怎么跟周继勇打起来的?”元庆摇头。一个警察过来,附在魏捷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魏捷点了点头:“哦,看来你确实不知道,可是参与打人的总有你吧?我们有目击证人,向春满先是被周继勇砍了一刀,接着你用板凳把他打倒了……我跟你说,根据周继勇的伤情,最严重的就是那一板凳。在这件事情上,胡金倒是没什么,可是他跟古大彬合谋敲诈黄健明一案也够这小子喝一壶的。”
元庆没有反应,不是他没听见,是他知道这事儿牵扯不到胡金,不值得大惊小怪。
急诊室的门开了,先前被抬进去的那个人扶着墙站在门口,受伤的狼一样,目露凶光,四处扫射。
元庆看了这个人一眼,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鹰眼,狼脸,石雕一样的身板,这个人应该就是大勇了……元庆的脑子开始转动,他清楚地记起来,他跟小满与万杰那帮人混战过后的那天晚上,胡金在饭店里对他说,混社会的有两个级别,第二个级别里最猛的人里面,大勇排第二……大勇既然有那么响的名头,一定不是一天两天混出来的……元庆有些庆幸,好啊,我先去“有关部门”躲一躲他也好。
大勇在门口站了不到两秒钟就被几个警察带了出去,雄赳赳,气昂昂,李玉和上刑场一般。
胡金的声音从急诊室里传了出来,哎哟哎哟像母羊难产。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满头大汗的大夫出来了,魏捷迎上去跟他说话,不住地点头。
大夫冲急诊室招手,胡金蜷缩在一张带轱辘的床上,裤子搭在床头,身上盖着一条沾满血迹的床单。
魏捷帮忙推床,回头招呼站在元庆身边的警察:“带他回去。不用去派出所了,直接送分局!”
胡金掀开床单,喊一声:“元庆,你多保重啊……”出洞的老鼠见到猫似的又缩了回去。
元庆问:“你好点儿了没有?”
胡金在床单里哆嗦:“尿了好几次了,估计要成太监了……亲娘哎!”嗓门比粪桶还要粗。
被几个警察推搡下警车的时候,元庆抬头望了望天,月亮高挂,天幕白得有些晃眼,不错,朗朗乾坤。
站在车旁,一个警察命令元庆高举双手,脱掉鞋,把腿叉开,元庆机械地照办。
元庆的腰带被抽走了,鞋带也被抽走了。
一个警察让别的警察离开,命令元庆跟他走。
元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鞋,磕磕绊绊地被那个警察拖着往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楼里走,感觉自己狼狈得就像一只被人刚从泥浆里抠出来的鸭子。月光从一些很大很高的松树缝隙中撒下来,元庆的影子被摔在地上,跟那些斑驳的树影混在一起,杂乱地恍惚着。
进到一条蹲满人的走廊,警察让元庆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停下了。
警察敲门,里面出来一个年轻得跟元庆差不多的警察:“是古大彬的案子吗?”
带元庆来的那个警察点点头:“差不多,他们应该算是同案。”
小警察扳过元庆的肩膀,一把将他拽了进去,力气大得吓死牛。
屋里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老警察:“你是古大彬?”
元庆蹲下了:“不是,我是元庆。”
老警察瞅了瞅小警察:“他是干什么的?”
小警察附身到老警察的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老警察点了点头:“唔,知道了。”打开一本询问笔录,问,“姓名?”
“元庆。”
“民族?”
“汉族。”
“出生年月?”
“1965年3月27日。”
“家庭住址?”
“……”元庆回答得很快,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脑子比以前好用了许多,心想,看来人是有潜力的,进到这样的“单位”,猪八戒也变成了孙猴子。元庆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小警察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张科长,我来审问。”老警察将询问笔录推给了小警察。
“你的案子现在我们基本了解了,”小警察手里转动着钢笔,问,“首先我问你,那一板凳是不是你打的?”
“是……”元庆点了点头,接着摇头,“可是我要是不出手,小满的头就被他的刀劈开了。”
“这个情况我们了解。你再回答我,除了这一板凳,你还用什么工具打过周继勇?”
“谁是周继勇?哦……”元庆拍了拍嘴巴,“他就是大勇啊。我还用自行车砸过一个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大勇。”
“很好,”小警察似乎对元庆的态度很满意,“你看见胡金用水泥砖打倒了一个人没有?”
“没有。”元庆摇头。
“你看见向春满用脚踢周继勇的肚子没有?”
“没有。我被他们打糊涂了,除了自我保护,什么也没看见。”
“好了,这事儿暂时告一段落。”小警察冲老警察点了点头,“他没有撒谎。元庆,你跟古大彬是什么关系?”
“关系一般,他开饭店,我有时候过去帮忙,就这么认识了。”
“通过向春满?”
“是。”
“你没有说实话,”小警察丢了钢笔,一脸怒容,“你、向春满,跟古大彬是结拜兄弟!你也不是通过向春满认识他的,是通过胡金!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态度。”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几个黑色油漆字,“认识字是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好好想想吧。”
元庆不说话,在心里哼了一声,我有什么可坦白的?就这么点破事儿,你们都知道。
小警察重新拿起了笔:“你跟古大彬还有向春满一起控制住黄健明,胡金让黄健明写过一张欠条是吧?”
元庆摇头:“没有。我在刘叔家见过黄健明不假,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欠条。”
小警察又丢了笔:“你的脑子有问题……你怎么就这么傻呢?这事儿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只不过是做个证明。实话告诉你吧,这件事情向春满已经坦白了。他以为自己是一条行侠仗义的好汉呢……好了,老实跟我说,有没有这回事儿?这对你能轻松结案有很大帮助。”
元庆想了想,开口说:“也许当初我没在意,好像有这事儿吧?”
“不要含糊其辞,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有。”
“这就对了嘛……古大彬持枪威胁黄健明,让黄健明给他两千块钱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元庆的心轻松了一下,看来警察抓我,大部分是因为这事儿,“不过我后来了解了这事儿,是胡金告诉我的。胡金说,古大彬背着他去找了黄健明,让黄健明给他钱。因为这个,胡金还好一顿臭骂古大彬,说他不讲义气……我了解的就这么多了。”
小警察刷刷地做着笔录。
老警察过来摸了摸元庆的脑袋:“你们这是顶风作案呢……年轻人,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以后好好做人吧。”
元庆抬起头,激动得嘴都哆嗦了:“大叔,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了?”
老警察坐回去,伸出一根指头在眼前一晃:“不急,案子没结,我们不能放你走。”
元庆沮丧地垂下了头:“什么时候能结啊……我过几天还要就业呢。”
老警察笑了:“就业?恐怕今年你就不上业了。小伙子,古大彬一天不到案,你的案子就一天不能结。”
小警察冲元庆招手:“过来签字。元庆,你不要以为自己没事儿了,周继勇的伤情还需要住院观察。”
元庆已经不再去想这些挠头的事情了,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清醒清醒:“今晚我去拘留所?”
小警察按着元庆的手指蘸印泥:“看守所。”
犹如遭受突然一击,元庆的心猛地一抽,失望和不安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他知道,拘留所跟看守所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2
通往看守所的路很幽静,伸向天空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出河水一样的波纹,飞舞的萤火虫在四周跳跃,歌声般起伏。
拐过一个弯儿,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铁门,门上的把手在月光里闪闪烁烁,仿佛一头野狼露出的獠牙。
小警察按着元庆的肩膀让他蹲下,对一个站在门口的武警说了一句什么,铁门“喀喇喀喇”地打开了。
小警察回来,拎起元庆,猛地往前一推,元庆几乎是跌进了大门。
里面黑黢黢的,只有走廊尽头亮着一点微光,空气也很异常,就像进了一个马厩,臊气中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霉味。
元庆不知所措地愣在大门后面,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这是来了哪里。
小警察过来,边冲一个房间喊了一声“梁所长”,边推着元庆站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口。
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穿便衣,一头白发的人站在门口:“几个?”
小警察说:“一个。梁所长,他们就是古大彬那个案子的,那几个还没押过来?”
梁所长“嗯”了一声:“刚才押过来两个伤号,一个留下了,一个伤得太重,又抬走了,”进门,扳着元庆的肩膀让他蹲下,回头对小警察说,“大号那边全满了,这个只好让他在小号那边凑合几天了。好了,你回去吧,我这就安排他住下。提审的时候记着,是‘反一号’。”
小警察走出去,顿一下脚步又回来了:“元庆,好好考虑你的问题,明天我还提审你。”
元庆不回答,他在分析刚才梁所长说的那两个人是谁……两个伤号,留下的那一个应该是小满,抬走了的那个估计是胡金。难道胡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被人给一脚踢成太监了?那可真的完蛋了,以后结婚,媳妇会守活寡的,嫁给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骡子。
梁所长用桌子上的一根烟袋敲了敲元庆的脑袋:“姓名?”
元庆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笑容,这笑容看上去有些无赖:“姓元,名庆,庆祝的庆。”
问话很简单,还是那一套。
记录完毕,梁所长从墙上摘下一大串钥匙,边扒拉钥匙边叹了一口气:“年纪轻轻不学好,这种地方能随便来吗?来过一次就顺腿了,下次不想来都不行。还有那个叫什么满的,才十七岁,‘杠杠’着个头就跟个滚刀肉似的,这不‘白瞎’了青年?唉,你们这些孩子啊……”
这些话,元庆依然没在听,他的脑子全被一些巨大的问号塞满了,小满是怎么跟大勇那帮人打起来的呢?古大彬为什么在那个时刻出现了?小满倒下了,古大彬为什么不上去救人,只顾在旁边咋呼?古大彬这工夫去了哪里?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梁所长扳过元庆的身子,卸下他的手铐,说声“去监号”,一把将他推出了房间。
走过大走廊,前面是一个岗楼,两个武警站在两旁,枪刺闪闪。
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梁所长推着元庆拐上了北边的一条小走廊。
有歌声依稀传来,走廊尽头响起一声呵斥,闪电一样从黑暗中滑过。
梁所长在走廊尽头西边的一个铁门前站下了。元庆抬头一看,铁门正中写着几个字——NO小1。
旁边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元庆听见有人压着嗓子说:“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像个小孩儿……”梁所长用烟袋敲了敲旁边的那个铁门,里面接着没了声音。梁所长打开门,把元庆往里一推:“老实在里面呆着,没有铺盖就先凑合凑合,明天通知家属。”
“能不能别通知家属呀?”元庆的这句话还没落地,铁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
一股刺鼻的霉味顶得元庆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元庆倚在门后,张眼一看,顿时有些发傻。
这是一个长短大约三米的房子,屋顶很高,估计两个穆铁柱叠起来也够呛能够得着上面挂着的那只油灯一样亮的灯泡。元庆张开双臂往两边测了测,手指勉强能够触到墙壁。低头看看,地面铺着泛出铁锈色的木地板,上面有刚刚用拖把擦过的痕迹。抬头看看,四个墙角全都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估计这个房间得有好几年没人住过了。吸吸鼻子,霉味依然很重,元庆分析,这可能是一个用来存放被褥的储藏室,这几天严打,看守所“生意”好,这才倒出来“存放”人的。墙面上有一个拇指粗的圆环形挂钩,元庆用手往外拽了拽,纹丝不动……栓牲口用的?元庆茫然。抬头再看,对面一人多高处有一个脸盆大小的窗户,上面竖着几根生锈的铁棍,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照进来,衬得里面的灯光越发昏暗。回头看看,铁门是封闭的,上边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窗口开着,下面有一个盘子大小的窗口闭着。
右边的墙角黑狗一样蹲着一只马桶,旁边放着一叠撕成小块的报纸,元庆估计那是用来方便的。
元庆将眼睛凑到小窗口,想要往外看看,一根手指惊蛇一样快速地戳进来,元庆慌忙躲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一双眼睛在小窗口上闪动:“不许东张西望!”
元庆怏怏地坐到了墙角。
外面响起夜风的哨音,夜显得异常凄厉。
我爸爸和我妈这个时间应该睡下了吧?如果他们没睡,我爸爸是不是还在灯影下咳嗽,我妈是不是还坐在灯影下缝补衣裳?我不能就业了,现在我是个犯人,属于阶级敌人……眼圈一阵发痒,元庆以为自己哭了,摸一把脸,没有泪水,手上全是泥土一样的灰。
妈的,小满你活脱脱就是一个彪子啊,我要是不去救你,怎么可能变成“阶级敌人”?
古大彬……这个名字在元庆的脑海里一出现,元庆的心猛地就是一堵,古大彬的形象变得模糊。
我彪子,我“迷汉”,我他妈二百五啊,冷汗渗出了元庆的额头,我怎么会跟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人成了把兄弟呢?
元庆断定小满是受了古大彬的蛊惑,不然他是不会去跟大勇那么猛的人拼命的。
扫一眼四周,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元庆的心头,脆弱的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脱身。
古大彬到底跟大勇结了什么样的怨仇?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元庆摸着早晨刮过的胡茬,手上毛茸茸的,心也毛茸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恍惚起来,甚至带了痴呆的症状。我好端端的一个青年,来这里干什么?谁让我来的?哦,我犯法了,魏捷说我犯了寻衅滋事罪,看来我真的出不去了。此刻,元庆出奇地冷静,对,犯了法就该受到惩罚,这事儿天经地义,别说我一个屁都不是的待业青年,就是国家干部犯了法也得进来反省反省呢……眼前飘忽着一些熟悉的影子,小满、胡金、古大彬……“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冷不丁哼出来的一句歌词,把元庆自己吓了一跳。哈,来相会,来相会,来这么个破地方相的什么会呀。
眼前朦胧出现大勇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一连串的名字跟着出现,吴长水、黄健明、三哥、五哥、栾哥……
元庆觉得自己前面犯的事情还没结束,很多人还在陆续登场。
元庆觉得自己就像这场戏里的一个跑龙套的,角儿还没登场,跑龙套的先出来翻了几个筋斗。
3
一个公鸡打鸣似的声音从后窗传了过来:“那边的兄弟,卖什么果木的?”
元庆知道这个人是在问自己,可是他不知道这句问话的意思,不想回答。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估计是这边不知道什么意思,笑道:“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元庆站起来,把脸转向后窗,刚想说话,小窗口那双眼睛又出现了:“不许随便搭话!”
元庆坐下了,一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牲口,全然没了自尊。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接着响起一下铁门摔在墙面上的声音,有人在厉声呵斥。
隔壁那个刚才问话的公鸡嗓子在说话:“世虎哥,大号那边又‘哄监’了。”另一个听上去像是牛叫的声音说:“听见了,好像是大龙他们那个号儿。妈的,大龙这小子太‘乍厉’了,估计又折腾‘新号儿’呢,这是没碰上吃生米的,碰上就够这小子喝一壶的。”公鸡嗓子问:“世虎哥,你认识大龙不?”“不认识,听说过,不过一个小混混。你害怕了?”说话的还是那个牛叫的声音,估计就是“世虎哥”。
“不是……”公鸡嗓子说,“我没有那么坏的运气,万一去大号,不会发到他那边去的。”
“就是发去了也不用怕,学我,要有正气,正气凛然你懂吗?在这个鬼地方,越是‘逼裂’(示弱)越完蛋。”
“对,‘逼裂’一次,一生‘逼裂’……嘘,世虎哥别吭声,有人过来了。”
元庆跟着侧耳听了听,果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好像有人在往这边走。
脚步声在元庆这个监号门口停下了。
随着一阵钥匙响,门开了,一个人像只乌龟那样探进头来:“哟,传说中的死刑号啊……”
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就撞了进来,轻飘飘的像一张纸条。
门关上了,巨大的声音就像当空打了一个闷雷。
元庆站在门后,细细地打量贴在对面铁窗下的这个人,感觉这家伙的长相滑稽得有些惊险。
此人身高大约有一米六左右,两眼瞪得就像两只小香瓜,鼻子夸张地塌陷进去,脑袋跟身体的比例有点儿像猪头按在猴子身上,两条腿细得很奇怪,比筷子粗不了多少,肚子却出奇地大,让人想起蜘蛛一类的动物……多年以后,元庆抱着三岁的侄子去电影院看美国大片《指环王》,侄子用小手指着银幕上的“咕噜”,一脸疑惑:“梁川叔叔?”
此人名叫梁川,没等元庆问,他先开始“交代”:“哥,我叫梁川,话剧团的,今年二十七岁……”
元庆摇了摇手:“别喊我哥,我没你大。我十八,没有职业,叫元庆。”
“你姓裴?”梁川惊讶地扎煞起了胳膊,“裴元庆?”
“没有裴,就叫元庆。我姓元,元旦的元。”
“没有裴……没有裴?大哥你糊弄我呢,哪有姓元的?姓袁还差不多,你叫袁文庆吧?”
“呵,大哥你有点儿意思……”元庆抬脚踢了踢地上的铺盖卷,“你的?”
“我的,我的,”梁川扑过去,动作迅速地展开褥子,啪啪地拍,“哥,来,你坐。”
元庆坐下,歪着脑袋问:“你也是刚来的?”
梁川好像对元庆的这句话很不满意,歪着一面嘴唇说:“哥你什么眼神呀?看不出来?新来的有我这么‘油’的吗?实话告诉你,我来了快三个月了,不是摊上严打,兄弟我早就回家守着老娘去了……”上下打量几眼元庆,满脸不屑,“嚯,我还以为你也是个‘老号儿’呢,弄了一大顿你是个嫩家雀儿……奇怪,这边不是都关着那些‘洋相人’(不一般的人)吗?哦,对了,大哥你是犯杀人罪进来的吧?”
元庆摇了摇头,自己也感觉奇怪,按他的意思,我是不应该被关在这边的。
梁川瞪着眼看了元庆一会儿,噗哧笑了:“明白了!严打了,看守所买卖好起来了,大号住不开,你才来的这里。”
元庆放了一下心:“要不的话,这边应该关哪些人?”
梁川的眼睛放出崇敬的光:“洋相人,洋相人啊!除了杀人犯就是反革命,要不就是‘狱霸’……”四下打量了一番,继续说,“看样子这是间关反革命的号子,太小了,太小了……这就是俗称的反一号,反二号啥的呀。咱们这个号子好像是反一号……听说以前这里关过国民党游击队的土匪头子。文革结束以后,反革命少了,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人了……得,咱们就算反革命了,是不是,哥?”
“大哥,你把我叫老了……”元庆笑了笑,“你是严打以前进来的?”
“嗯,嗯嗯,严打以前……我调戏妇女。”
“强奸是吧?”
“不是强奸,调戏妇女,顶多算是个人生活不检点,资产阶级作风,乱搞男女关系,小事儿一桩。”
元庆想笑,就这模样的还乱搞男女关系?不怕把人给吓成脑瘫?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元庆没好意思笑出来:“川哥,跟兄弟说说你调戏妇女这事儿怎么样?解解闷。”“没啥好说的,”梁川别了一下脖子,“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儿,大同小异。你太年轻,说了你也不懂……万一搞得你睡不好觉,那咋整?还是你来说说你是咋回事儿吧,也许我能帮你分析分析能判几年。来,跟哥白话白话。”
“你是东北人吧?”元庆问。
“谁他妈东北人?”梁川的口音迅速调整了一下,“我在东北下过几年乡……来,说说你的事儿我听。”
“你能帮我分析出来能判几年?”
“能,绝对能!我大小在这里‘滚战’了三个多月,迎来送往的‘经手’无数人,还能没这点儿经验?”
“我怎么老是觉得我这事儿判不了刑,最多教养两年呢?”
“你先说,法律这玩意儿当不得儿戏。”梁川的脸挂了一层厚厚的正经。
4
外面起风了,风扫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些沙沙的声音接着就变成了雨声,也是沙沙的。
张眼望去,铁窗边撒下的雨线在灯光的映照下就像千万只飞蚊在舞蹈。
梁川拖着褥子,连带着元庆往门边挪了挪:“他奶奶的,又下雨,老天爷不欢迎你来呢。”
元庆望了一眼后窗,一道闪电掠过,接着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滚雷。
梁川坐到元庆的对面,摸一把元庆的腿:“说,说完了我帮你分析分析。”
“那我就说说。坐好啊,别吓着你……”元庆清了清嗓子,“今天下午,不,应该是晚上,我去找一个朋友,碰见他跟人打架,我就上去动了手,用一条板凳把那个人给砸倒了……”“慢着!”梁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向春满?你是不是跟向春满一起犯事儿进来的?”
元庆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川的脾气好像不怎么好,粗门大嗓地吼:“你先回答我!”
元庆点了点头。
梁川一把攥住了元庆的手:“巧,真巧哎!你知道我是谁吗?”见元庆抽回了自己的手,梁川怏怏地耸了耸肩,“我是谁?我是个‘血彪子’我是谁……是这样,我在大七号,就是大龙当‘大头’的那个号儿。晚上刚吃完饭,你同案,就是向春满进去了。大龙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向春满。大龙说,操×的时候也满?他不说话了。大龙问他是卖什么果木的,他还是不说话。大龙火了,上去就打。被向春满一脚放倒了。这下子惹了大祸害……你想,大龙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浑身肌肉块儿,拳头上全是老茧,不小心被人给放倒,脸面上哪能过得去?扑过去就把向春满给摁倒了。那一顿狠揍啊……大龙出了气,不打了,向春满爬起来也不说话,找个墙角睡下了。有人说,他提审的时候听说过向春满的事儿,说他外号叫小满,激战大勇……刚刚蹿出来的‘小哥’,生死不怕,是条好汉的苗头。大家都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道就在刚才,向春满把大龙用撕成条的床单勒住了脖子,那个用力啊!肩膀上刚缝的针全裂开了,肉翻出来,血往下淌,他一声不吭,死命地勒大龙的脖子,大龙的眼珠子都翻出来了……号子里一个人也不敢动弹,幸亏武警看见了,不然非出人命不可……”
“小满最后怎么样了?”尽管小满的脾气元庆知道,也能够想象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不奇怪,但心还是提得老高。
“不知道,估计是被拖出去修理伤口,然后挨‘帮助’去了吧?那时候我正被梁所长‘撅’出来……”
“你怎么了?”
“我不是趁机捞油水嘛,趁着里面乱,我把马桶踢倒,屎啊尿啊灌了一个欺负我的小子一褥子……”
“你也够扯淡的……”元庆刚要再问那边的事情,后窗传来世虎哥的声音:“是不是梁川?”
“呦!世虎老大!你在隔壁呀?”
“嗯,过来三天了。那边咋回事儿?”
“大龙又在他们号儿里‘闹妖’,这次没扎好架子,碰在个茬子上了,差点儿没被人给弄死……”梁川说着,听见后面有异,急转头,“啊哟,班长!没事儿,我没哄监闹狱,我跟隔壁大哥打声招呼呢,没事儿,该忙忙你的。”小窗口上的那双眼睛离开了,梁川吐个舌头,冲元庆一笑,“看见了吧,这就叫混得不是人了。”摇摇硕大的脑袋,低声说,“向春满这是不要命了,没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找死啊。”
隔壁的那个公鸡嗓子又叫了起来:“梁川,没事儿亮亮嗓儿,来首小拜年啊!”
元庆问:“隔壁住着两个人?”
梁川嗯嗯着:“听这意思应该就是两个,一个叫张三儿,一个叫夏世虎,都是严打之前进来的。”
那个公鸡嗓子在催促:“耍你妈的大牌呀梁腚眼儿?唱!不然以后去了大号,捅破你的腚眼儿!”
梁川鼓鼓胸脯,张口就来:“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大年初一头一天啊,家家团圆会呀,哎哟哎哟哎哟哟……”
雨停了,外面的空气挤进监号,监号里弥漫着一股泥腥味。
梁川还在哼哼唧唧地唱歌,元庆已经睡着了。
梦里,元庆在跟他爸爸下象棋,老爷子冷不丁抬起头来:“你去看守所干什么?”元庆哭了:“爸爸,我犯了寻衅滋事罪……”老爷子丢了棋子:“我早就说过,你不要整天跟胡金他们混在一起……”元庆说:“不关胡金的事儿,是我自己‘作’的。”元庆他爸爸走了,背影渐渐淡化,就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元庆想要追上去,可是他迈不动脚步,两只脚就像被什么东西粘在地上一般。
元庆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双手抓着眼前的空气,大喊:“爸爸,你回来——”
铁门被狠狠地踹了一脚,梁所长的眼睛出现在窗口上:“不许大声喧哗!”接着,走廊上传来一阵铁镣拖在地面上的声音。
梁川推推元庆,低声说:“我估计是小满过来了,要是大龙过来,不可能不制造点儿声音出来。”
元庆紧着胸口坐起来,侧着耳朵听。脚镣拖地的声音在斜对面的一个监号门口停下了。
梁所长的声音传过来:“好好在里面呆着,养好伤我再送你去大号。”铁门关上了。
元庆踮着脚尖凑到小窗口那边,蔽在门后偷偷往斜对门看,铁门紧闭。
元庆回来,蹲到梁川的对面说:“你是‘老号儿’,有经验,帮我问问斜对门的是不是小满?”
梁川示意元庆不要出声,悄悄贴到门后,卷起舌头学了几声青蛙叫,憋着嗓子喊:“对门的,你是不是小满,满大哥?”
那边没有动静。
元庆等不急了,扑过去,将嘴巴凑到小窗口上,促声喊:“小满,是你吗?我是元庆!”
那边没有回音,只有一阵粗重的喘息,元庆确定那就是小满,笑笑,坐了回去。
寂静里,大号那边突然爆出一声巨大的摔门声,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梁川摇了摇头:“得,没法消停了,大龙也被‘撅’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