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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差一点就有案底了。”我快活地说,借机又羞辱了他一下。
事实上,我是经常鼓励他的。我这样鼓励他说:“喂,你坦白一些嘛。在女孩子面前,在有女孩子在场的警察面前,你不如将没有做过的坏事也往自己身上揽,对。全往自己身上揽。这年头,有案底才是个人物呢。有了案底,才能天不怕地不怕,雄赳赳、气昂昂,像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真正男人。”
“哎。——我呸。你他娘的胡说什么?”他愤然说。
“嘻嘻。现在管闲事的人还是那么多啊。你要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是喜欢报警的。爱报警不是为了别的,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嘛。”
“你这个蠢货。”他恼了,说,“没法跟你说。真是愚不可及。”
“哈,你聪明透顶,你进了派出所。我愚不可及,可是我在派出所外面。”我简直想跳街舞呢。他看我那么高兴,恨得牙齿痒痒,举起拳头就想揍我。
“哎。不过是逗你玩的,就当真?”我躲闪着说。
不过,我的确是戳到了他的痛处的。正是那一次,派出所检查他的证件,发现他既没有特区通行证,也没有临时居住证,只有一张在特区没有什么用处的内地身份证。放了那几位女孩之后,就将他转樟木头收容站了。他不服气,在派出所里大吵大闹了一番,挨了几个嘴巴子和一阵拳脚,依然被关了起来,第二天就送走了。虽然第二天火速找人担保终于出来,这件过于耻辱的事情,仍是让他终生难忘。知道了这么一番经历,我非常佩服他。即使面临强权,他依然是一个敢想敢做、有勇气有血性的人,这样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现在,他有了蓉儿。即使有了蓉儿,他还像过去一样,喜欢跟我朝夕相处。我们仍然经常在一起。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钱,穷得叮当响,经常约他去吃家家长沙米粉店,这样花费就不会太大。那会儿不知道他家是开米粉厂的,吃米粉吃到腻味,并不像我一般毫无原则地喜欢大吃特吃加了肉汤和辣椒的各式米粉。好在这家饮食店不单卖粉,也卖面条什么的。什么大肉面啊,冬菇肉饼蒸鸡蛋面啊,酸辣面啊,粉和面的牌子,都并排一溜儿挂在墙上,仿佛很民主,很平等似的。你爱吃什么便可以去点什么吃。这里不仅粉好吃,面也是不错的,面是手工碱水面,很筋斗的,吃着舒服。粉呢,宽粉为主,这是我爱吃的粉。每次来这家小店,我吃米粉,他吃面条。两个人,不言不语的,埋头一阵猛吃,吃完后俱是大汗淋漓,像码头上的搬运工人。如果手头稍微有些宽裕,那么除了粉和面之外,还有一些很不错的特色小菜可以点。譬如,你可以点红烧猪蹄呀,酱豆干呀,卤鸡蛋呀,青菜或者空心菜炒上一盘,青葱碧绿,价格也还不算贵。或者呢,最后如果还能够每人来一碗熬得浓浓的绿豆汤,那就太爽了。每逢这个时候,我吃得心满意足的,就央求他毫无保留地把他跟蓉儿的故事讲给我听,好像我有强烈的窥视欲。通常,他会很惊讶地朝四周拥挤坐在一起的年轻人群一看,然后就骂道,呆子。这什么地方啊,你打算要我在这里演讲啊?我就嘿嘿笑个不停。
这个人一向坦率。没人的时候,他仍是会如实告诉我他所有一切的秘密。他愿意说,一来是他对我的认可与信任;二来,也许是他内心的一种虚荣和满足。他抠女手段一流,早早就将蓉儿搞掂,这一点让我无限艳羡。且看其战果,如今的周末,他们已经公开住在了一起,过起了卿卿我我的居家日子。不用结婚,而有结婚的待遇,这是在深圳生活的好处。说起来,我有一点是没法不惭愧的,陈旎与我,我们一直若即若离,像两位并肩同跑的友好的长跑选手。陈旎只肯跟我吃饭喝茶,从不跟我回家。当然,说起来也怪我,我不好意思带她回家。我的家不叫个家,在深圳住出租屋的人都知道的,什么叫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啊。这样的潦倒现状,让我始终难以推进我们两人之间的情侣关系。
这样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我是一直闷闷不乐。一个男人在这座城市里,历经数年奋斗而无法立足,更谈不上发展,真是太失败了。虽然我还年轻,可是当这一切来临时,特别是女友出现,我就无法正面对待它。有女友,而没有房子;有女友,而没有车子,在深圳都是可怕的事情。我正好就是这样的情形。在这个务实的城市里,没有这诸多有价值的东西,没有这一目了然、从容进退的实力,想跟女孩顺利拍拖,轻易搞掂,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唉,中国的人太多了,人一多,就不容易有价值,东西反而显得比人更有价值。
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担心,陈旎对我的态度是不是真实的?只限于吃饭喝茶的关系,会有纯洁美好的爱情
荡漾其间吗?
那个周末,恰好那天蓉儿和青儿两个人有事去了广州,我便去找唐爱国,约他喝酒。因为没人管教,我们得以自由地大喝一通。当然,狂饮滥喝的夜晚,期间到底聊了些什么话题,至今早已统统忘记。
只记得喝完啤酒回家,夜已深了。整个世界少有的安静。深夜里,经风一吹,我们醉意朦胧的脑子,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醒过来。马路上,明显的人少车稀,道路显得异常的宽阔。我们在僻静的大道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行走,绕来拐去的,只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咚咚地响着。一根又一根电线杆子朝身后排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抬头看,黑暗笼罩下的城市轮廓,有些影影绰绰。远处,参差不齐的高楼之上,有几颗孤独的晨星在闪烁。这污染日重的城市,居然能够看到星星?
那会儿,唐爱国醉醺醺地抓住我的肩膀,问道:“嗨,呆子,你在想什么?”
“我?你瞧,星星……”我含糊地说。
南方的星空,光华灿烂,真令人迷醉。在北京念书的时候,一心想要回南方来,看看那些令我着迷不已的星空。可惜回南方因为忙碌,时间少了。现在呢,酒又喝多了,也不容易辨认了。
“星星?我怎么看不见?”他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我,并没有抬起头来,没有抬头的人,怎能去看天空呢。不过正常,吃酒吃醉了的人,就是这个猫样子的。
“不抬头你怎么看得见?奇怪的家伙。”我嘀咕着说。
“我抬头看了呀。”他依然看着我说。
“呃,你看不见是对的。满头星斗,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看到。”
“噢,看、看……我也看见啦。”他快活地咧嘴笑了起来。可是,他的头仍然没有抬起来,仍然是瞅着我傻笑呢。
哼,就这个样子能看见星星?愚蠢吧?对于这样的傻子,我才不去理会呢。
“我看见了,嗯,我看见星星了。——我看见一只猩猩在说话。”他说,嘴里是含糊不清的。
什么?他看见什么?他是在说,他看见星星了吗?我的脑子闪过这些念头。
他嘀咕说:“当然是、是猩猩。会说话的猩猩。”
“猩猩?你是说动物吗?”
“当然。你、你自己是看不见的。”他醉意盎然,好可爱啊,说,“回家去,回家看镜子……你就能看见只猩猩,穿了衣裳的大猩猩。”
我明白了。“呸。你才是猩猩呢。”
“是你。不是我。弄明白这一点很重要。关于这点,我们一定要说清楚。嗯,你这只大猩猩,不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变的。你自己这样想都不可能。不过呢,猩猩嘛,亿万年中,整、整个大自然,也只进化了你这一只。你还不满意吗?”
他傻傻地瞅着我,嘿嘿地笑。
“整个世界独一无二……回家去看,到镜子前……就什么都明白了。”
哼,老子才不上他的当呢。
“不可能。我告诉你,”我凑近他说,“我家没镜子。”
“穷成这样?”他不相信。
“家徒四壁么,嘿嘿,对于我这样的打工一族,镜子是奢侈品。”我这样说。
“他娘的,看、看天空的星星,才是奢侈的呢。”他结结巴巴说。
“我奢侈?”
“对啊,你才奢侈,你是富人。”他笑了起来。
“谢谢你的恭维哦,忘了告诉你了,”我想起什么了,就说,“你要我买的股票,最近真还赚了点。真的谢谢你哟。”说起来,这倒是我的真话。奶奶的,唐爱国这家伙,真是个好人。他好到我没话可说。他总是在第一时间,将好股票秘报给我,总是让我莫名其妙地赚钱。
“真的?蛮有悟性嘛。谢就不用谢啦,赚了钱,就请吃酒。”
“好。明天继续请。”今天的确是太醉了,我们都不能再吃酒了。再说,现在再吃酒的话,我就情不自禁会很伤感的。我的舌头,也不那么的利索。
“看你的样子。看、看你……就知道你的魂又掉了。唉,别看什么星星了。他娘的,你这个人,毛病怎么这么多?”他睥睨着我,唠唠叨叨地说。
“爱国,我告诉你。我想告诉你,我、我想起我的少年时代了。”我不无感伤,竟然也跟他一样,有些结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