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云突变1
一九五七年初夏,在电力研究院的会场里,聚集了全院的干部职工,大家神情肃穆,气氛庄严。一幅红色会标悬挂在主席台前,几个醒目的字体出现在众人眼前。会标上写着:“深入开展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动员大会”,四周张贴了诸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内容的多幅标语。
沈大军书记和宋世勋院长端坐在主席台上,此时,沈大军正在做动员报告,他洪亮的声音回荡在会场上。“同志们,大家要提高认识,打消思想顾虑,这次整风运动,应该是一次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运动,放手鼓励批评,坚决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我们的目标是要造成一个既有集中又有民主,既有纪律又有自由,既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的一种政治局面。在全党开展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中,号召和鼓励党内外人士“大鸣大放”,鼓励群众提出自己的想法、意见,向政府提出建议,参政议政,帮助我党整顿作风”会场下面传来窃窃私语,众人交头咬耳地议论。一个小分头颇感兴趣地捅了捅身边的罗永福轻声地说:“罗总,你这个技术权威,这下可有机会了,有意见可以当面向院长提了。”
罗思福苦笑一下,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开了自己的心事。自从分配到了电力研究院工作,他发现自己很多观念与院长宋世勋相悖,为此发生过几次不愉快地争吵,双方关系较为紧张,其他同仁也都晓得他与院长有矛盾有分歧。后来沈大军调来当书记了,技术上的事儿处处依仗于他,有人风言风语地传开了,说罗永福想取代宋世勋要当院长了,在电力研究院这事儿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了。宋世勋原是从旧政府过来的人,解放后,新政府留用了他。他表现得特别卖力,但本人好大喜功,作风漂浮,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只跟风上级领导,唯上是从,而且容不得别人提意见,害怕动摇他的根基,极力想要保住自己在单位的绝对权威。
“哎,罗总,点你名了。”小分头用手拍拍身边人的肩膀,提醒正在沉思的罗永福。
主席台上,沈大军满脸含笑地说:“特别是像罗永福同志这样的技术骨干,要多提意见,帮助我们找出不足,我们诚心诚意地接受批评,改正错误,更好地为国家服务。我们的党是光明磊落的政党,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这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加强党的建设的需要ꎻ向组织提意见,是为了让我们的组织更加纯洁,更加健康,更加有利于发展。所以,我们大家要积极响应,打开电筒寻找不足,照照镜子寻找问题,洗洗澡让组织的肌体更加纯洁。”
散会后,沈大军和罗永福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大军的情绪还沉浸在动员会的氛围中,他兴奋地笑着对罗永福说:“老罗,我们遇上了好时代呀,一个政党敢于放下架子,勇于自我批评,接受群众的监督,这是世界上任何政党无法做到的呀。你要带头参加运动,多提意见,作出表率来呀。”
罗永福点头应道:“感谢沈书记的信任,我会尽力的!”他态度诚恳。凭心而论,作为一名技术人员他并不热衷于政治运动,但是,他尊重沈大军,信服对方,也乐意听从兄弟的劝说,他是一个讲感情的人。
几天后,电力研究院的会议室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会场中,宋世勋院长用手绢不停地擦拭自己秃亮的额头,谢顶的头上一点汗水也没有,但两边颊骨却绯红一团,如同烤熟的火虾。他神色紧张,坐立不安。他不时地枯起眉毛,愁苦挂在脸上,疾首蹙额,手脚不听使唤,群众的批评使他如坐针毡。
罗永福站在会场中间,习惯性的推一下眼镜继续侃侃而谈:“在我们院里,不但要反对右倾主义,而且还要反对‘左’倾主义。有些‘左’倾主义,表面上貌似革命,实际上是急功近利,严重违背了客观规律,拔苗助长只会贻误了我们的事业。”
“罗永福同志,请注意你的说话口气,不能全盘否定我院的革命工作。”宋世勋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苍白的脸面上挂不住了,恼怒地打断了罗永福的发言。
参会人员有赞成罗永福的听得神采飞扬,也有惧怕宋世勋权威的摇头叹息,拥护宋院长的咬牙私语,总之神色各异,表露无遗。宋世勋一插话,会场上反倒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唯独沈大军一人听得津津有味,微笑着不时点头表示赞赏。
看到罗永福话头被打断,怔在那里,他委婉地接话说:“老宋同志,批评与自我批评是我党常用的思想武器,时常扫扫灰土,使我们的肌体更加纯洁健康,有什么不好呀?老罗同志的批评是善意的,犯不着大动肝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老沈同志,罗永福的批评是在否定我们院的革命工作,污蔑社会主义大好形势!他的弦外之音,你难道没有听明白嘛?!”
“我了解老罗的为人,他的话绝对不是恶意中伤。他不远千里回归祖国,为的就是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有些工作,我们确实没有做好,他心里着急呀,帮助我们,提醒我们,意见是中肯的,忠言逆耳利于行!”
“哼!”宋世勋鼻子一哧,居高临下地教训道:“沈大军同志,你身为党支部书记,居然黑白不分,混淆是非,你会犯政治错误的。”
“谢谢你的提醒,我参加革命十多年,我能够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方向。”
“咱走着瞧!”宋世勋恶狠狠地扔下话,气呼呼地重新坐下来,耐住性子接受群众的批评,心里头却老大不高兴了,绷着脸皮,一双狼眼冷酷无情。
夏夜,四合院里,沈大军和罗永福吃完晚饭,各执一把蒲扇在天井里纳凉谈心。
沈大军豪迈的声音传出:“老罗呀,你提的意见一针见血呀,听起来过瘾!现在到了地方,很少能听到真实的话了。在战争年代,战友们一个锅里刨食,一根肠子到底,好话丑话当面锣对当面鼓,不存着掖着。”他叹口气儿,担忧地说:“全国解放了,转业到了地方,当官了,执政了,奉承的话多了,主观武断的多了,难得听到够辣味的知心话了。不知是好事或是坏事呀?”
谷春秀从左厢房里走出来关心地劝道:“夜深了,该睡了。兄弟俩像是前世的缘分未尽,来世续缘,上班谈,下了班也谈,单位谈在家里也谈,真是说不完的话儿,我算是服了你们俩兄弟。赶紧休息吧!赶明儿还得上班呢。”
“哎!弟妹,真给你说对了。我和老沈呀,这一辈子算是投缘喽,心中的话儿说不完呀。”罗永福含笑的回答声。
“起风了。”沈大军抬头看了看黑云密布的天空和被风吹动的凌乱树影,耳边听到风打窗户的“啪啪”声,内心预感到将有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但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一场灵魂深处的风暴也正悄悄地燥动于母胎之中,将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洗涤整个国家。
三个月后,上级派来了工作队协助电力研究院开展整风运动。电力研究院会议室里,主席台上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书写道:“深入开展反对右倾主义整风运动大会”,右侧新增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工作队入驻我院开展整风运动。此时,一位戴眼镜留分头的青年人坐在会场的首席,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认真地用自来水笔在本子上记录着同志们的发言。他是刚入驻的工作队队长,名叫武浩洁。他出席了电力研究院领导班子扩大会议。
会场内,传来院长宋世勋激愤的声音:“我们有些同志,因为是熟人,是朋友,是亲友,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抹不开情面,袒护了恶意攻击我们的人,丧失了应有的原则性和斗争性,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我希望工作队入驻我院后,能够进行反对右倾主义的彻底清查!”
“同志们,刚才大家都充分地发表了意见。”沈大军作为党支部负责人,努力平稳了自己的情绪。他平静地说:“对于右派的定性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一时一地的过激言语,而否定一个革命同志。我们一定要结合一个人的平日行为,他的一贯表现,来判断他的动机,千万不能误伤一个好同志!”沈大军语重深长地强调。
会议开了一段时间,进行到了尾声,大家安静下来,目光一齐注视着新来的工作队队长,等待着他的表态发言。武浩洁看到会场气氛紧张,笑一笑缓和地说:“同志们,大家不要太紧张了。争论是好事嘛,有争论才能明辩是非。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对于右派的划定,今天暂不作出决定,等工作队走访群众调查核实后,下次会议上再定。但是,”他语气一转,收敛起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这次下来,是带着任务下来的。上级文件精神有硬杠杠,一个单位要确定百分之十的右派人数,这可是一项艰巨的政治任务呀。”他意味深长地对沈大军说:“老沈,你身为党支部书记,肩上的担子不轻呀。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吧。”
参会人员纷纷离开会场,武浩洁拧好自来水笔,插入上衣口袋,起身与沈大军握手笑着告辞。沈大军从对方的手里感到一股寒意传来,禁不住心里发怵,呆立在会议室。待大家走完后,他才推开窗户,长长地吐出一口恶气,窗外朔云密布,风雨欲来。“这场风暴来得好快呀!”他独自叹息!
“老沈,你叫我好等呀,散会了吧?呶!今晚有两张戏票,约好了一起去看的呀。”罗永福兴冲冲地闯进会议室笑着邀请老友。沈大军回过神来,才想起今天晚上是女儿沈小凤在学校汇报演出的日子。事先,学校发出了邀约,恭请家长们参加观看孩子们的汇报演出,孩子们也向父母报告了。罗永福受妻子丁云梅委托,专门拿了两张票等候沈大军一同前去观看。他等了一个下午,终于等到了大会结束,急忙赶来邀约老友去看戏,生怕迟到了,辜负了孩子们的期望。“老沈,你知道吗?!今晚歌舞剧«白毛女»,男主角大春是谁扮的吗?女主角白毛女又是谁扮的呀?”罗永福乐呵呵地跟老伙记
唠叨。
“嗯。”沈大军情绪低落地回应道:“老罗呀,我想,今晚我就不去了。”他推辞道,寻思一个人静一静,理理纷乱的思想。
“哎,老沈呀,那不成,今晚非去不可呀。大春是思故扮演的,白毛女是你的女儿--小凤扮演的喽。”罗永福自豪地夸说道:“俩孩子够争气的了,特意吩咐我们一定要去看她们的演出,可不能让孩子们失望呀!”
“好吧。”沈大军因为心里有事,嘴里勉强答应,却不敢正视罗永福的眼睛。他心里在想:“多么善良和真诚的人,怎么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呢?他能否躲过这场政治风暴?”
前进学校的大礼堂里,歌剧«白毛女»正在上演。舞台上,大春和喜儿在山洞里相认,俩人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大春与喜儿时而共舞,时而独舞,行如流水,活似彩蝶翻飞,赢得台下观众阵阵热烈的掌声。观众席里,罗永福和沈大军并排而坐,罗永福表情喜悦而沈大军心事重重,他们望着台上俊俏的男女主角精彩表演,想到儿女们正健康的成长,从内心感到由衷的欣慰。
散戏后,四合院内热闹非凡。未完全卸妆的罗思故和沈小凤刚跨入大门,受到弟妹们热烈而隆重的夹道欢迎。沈小虎和沈小红、沈小花簇拥着姐姐,感兴趣地瞧着沈小凤的长辫子上的红头绳,欣喜地问这问那。“姐姐,你演白毛女了!”“姐,红头绳给我吧。”“姐姐,我要看你跳舞。”小花最后一个恳求。
罗思园和罗思亲一人一边拉着哥哥罗思故的手,幸福满满地寻问:“哥,你的绑腿如何打的呀?”“大哥,我要跟你学跳舞。”
沈小凤和罗思故两个小演员被四合院的人热情地拥进了天井。“来、来、来,让你们姐姐哥哥歇歇脚,喝碗蛋汤,暖暖身子,
跳了一晚也够累的了。”谷春秀从厨房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热情地招呼道。
“妈妈,我要看大姐演戏。”小花一直追着大姐姐恳求。
“好呀,等我们小花长大了,也去演戏ꎻ戴上红头绳,穿上新衣服喽,行啵。吃吧,趁热吃。”谷春秀在正厅里的桌子上放下碗后,顺手抱起了小女儿,督促着两个年青人补充营养。
“谢谢谷阿姨!”罗思故礼貌地感谢道。“谢谢妈妈。”沈小凤也无比幸福地跟着说。
谷春秀心里感到温馨甜蜜,含笑催促道:“快吃,趁热吃了。”罗思故和沈小凤俩人相互睨视一眼,满脸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端起了蛋碗。沈小凤看了一眼弟妹,瞧见大家羡慕和关注的目光,笑道:“一人一个荷包蛋,好不好呀?”
“好!”不懂事的沈小花响亮地回应。
“小花最先吃。”沈小凤用小勺子分别给弟妹们喂食:“一人一个荷包蛋,姐姐给。”弟妹们感受到来自姐姐暖融融的爱意。
那一边,罗思故也给弟弟们分食了荷包蛋,大家满口饱含,吃得津津有味。
“哎哟!今天的四合院里真够热闹,唱大戏了!”罗永福和妻子
丁云梅、沈大军打后跨进了院落。罗永福笑着打趣高声地说。
“爸爸,妈妈。”罗思亲张开双手扑向妈妈。丁云梅抱起了小儿子,笑着向谷春秀打招呼:“大嫂,劳苦你了!又给孩子们做霄夜了。”
“哎,说见外的话呢。孩子们吃长饭了,身子要补一补的。”谷春秀佯嗔道。
“妈妈,我要看演戏。”吃饱了的小花仍然不忘记要观看演戏。“好呀。”丁云梅听到了,热诚地张罗:“思故,小凤,你们的
演出非常成功,妈妈和阿姨祝贺你们!你们也该向弟妹们作个汇报演出呀!”
“可是,妈妈,没有伴奏?”罗思故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来伴奏。”受到欢快气氛感染的罗永福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伴
奏任务。丁云梅知道丈夫平日是一个戏曲票友,在南洋时,两人还是因为戏曲的共同爱好相识、相恋,最后走进了婚姻殿堂。这次排演«白毛女»,她是这幕剧的总导演。
“我也凑一个。”沈大军阴郁的心情被一家子热闹的气氛所驱散,暂时忘去了烦恼,也申请加入到四合院的大汇演中。
沈大军看到大家投来疑惑的目光,笑着对小凤说:“闺女,你别小瞧你爸,想当年,你爸是部队文工团乐队的一员,«白毛女»的曲子爸烂熟于心。不信,你听”他轻声哼起了一段«北风吹»的曲子。
“爸,你真行呀。”沈小凤突然发现平日严谨的父亲,还有那么可爱的一面,心里由衷地赞叹。
“老沈呀,原来你多才多艺,深藏不露,看不出来呀。你这个当官的,当真有几把刷子呀!”罗永福含笑地赞许。他从心底里充满了对沈大军的敬意。
“我来打节奏。思故,小凤,你们准备一下,就跳大春在山洞找到喜儿那段舞蹈吧。”艺术导演丁云梅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