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抗元军矛头对瑶 定底线严立新规
正月初四夜,通城县衙烛火通明,里里外外听不出半点声响,一片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衙门口,站着一排全副戎装的县兵,如临大敌一般。左脸有一块血红胎记的县兵都头马四虎,手把腰刀,急匆匆地四处巡查。城里人一看就知道,县衙正在召开重要会议。
衙内大堂上摆着一张一丈宽,二丈四尺长的大条桌,满堂炭火热烘烘的。通城县衙及三乡二十二里的官吏——这些在城乡不可一世的土皇帝,愁容眉结,默坐了半个时辰。今晚,怎么不见他们酒气熏天,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谈女人、说钱财呢?
“嗝,嗝!”几个响亮酒嗝,从大黑漆屏风后传来,乡长里正们连忙正了正衣冠,踮脚快步迎上屏风口,整整齐齐地施躬身礼待着。
矮胖个头的知县昌吉,头戴插着展角的幞头,身穿系着角带的绿袍公服,脚穿朝靴,典着个蛤蟆肚,满脸通红,手握一根银牙签,歪歪斜斜出现在众人面前。
县衙主簿张喜走上去,倒了一杯茶,放在正中圆椅前的桌上。昌吉踱着方步走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漫不经心地坐下。官吏们连忙站到了条桌前的椅子旁。昌吉干咳了两声,向众人扫了一眼,鼻子哼了两哼。随着一阵木椅的轻轻拖
动声,众人坐下了,大气不出,低头望着桌面,下午会议的阴影,仍在他们心头笼罩。
元军南下,乱民造反,大宋朝廷一次次紧急沼示州县,要全力以赴灭乱党,抗元军。要是以往,上头的沼示来了,昌吉鹦鹉学舌说说,大家一阵喏喏就过去了。如今,一个叫马贤的乱党潜人通城,来无踪,去无影,到处杀人放火,搞得民心大乱。更可恨龙窖山瑶蛮,勾结元人,联手乱党,密谋造反。昌吉慌了神,连忙召集官吏们研究对策。会议开了一下午,没有任何结果。昌吉大怒,罚大家吃了一顿没有酒肉的夜饭,晚上接着开会。难怪,众人从未闻过战事,哪来应对乱局之策,如何知晓行兵布阵?
其实,昌吉也和众人一样,狗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嘴,碍于尊严,仍保持不慌不忙的模样。晚饭仍端起了酒杯,心却在紧缩,手在抖,六神无主里就喝多了。酒一多,胆壮了,默想着怎样把自己推崇的、举重若轻的大家风范表现出来,只是不知从何做起。突然,他主意来了,吩咐张喜说:
“你把武昌府训示,再给大家念一遍。”
张喜搬出一个红漆匣子,小心翼翼打开,取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大声读开了:
紧急训示
大宋三百年以降,国运昌盛,万民殷实。可耻乱民祸国,百姓遭殃,天下良知,谁不切齿?元军南下,襄阳陷落,实乃悲哀。可恨元军虎视眈眈,蠢蠢欲汉水而下长江。为重振祖业,安保社稷,以绝大患,再图中原,皇上数次诏告天下,严责各域吏员,务必竭力守土,天下一心,灭乱戮元。吾等世受朝廷恩泽,国难当担重任。特着各县胥吏,务必安稳属地,齐心灭贼。贼乱之地,乃我血流之地,乃贼灭绝之地。建有殊勋者,加官晋爵,荣耀世代承袭。剿贼不力者,府上不惜重典,不念前功,定当律惩!特示。
武昌府(印)
训示读毕,全场肃然。突然,一阵不合时宜的呼噜声骤然传出,众人偷偷一瞥,昌吉睡着了,众皆窃喜。张喜上去推了推,昌吉才哼了一声,瞪起血红的眼睛盯着大家,正思量着如何开场,一只从热气里醒来的绿苍蝇,循着灯光乱飞,“嗡嗡”地在他的头上转了两圈,落到面前的茶碗沿上。昌吉举起胖手,一掌拍下去,大吼一声“去死吧!”咣当一声,茶杯掉落地上,众人一惊抬起头,只见昌吉从满桌乱流的茶水里,捏起一只绿苍蝇,兴奋地举在头上方。
坐在昌吉近侧的付楚,不失时机地恭维起来:“好兆头啊,老爷韬略在胸,役使鬼神,元军乱党瑶蛮,不日都像苍蝇一样,尽行歼灭。”
“哈……哈……当然,当然。蟊贼何足惧哉,只是烦我劳神喽!”昌吉不知天高地厚了。
“好兆头好兆头,老爷大手一挥,贼人尽灭!”众人忙不迭捧起场来,生怕落了后,失去了这个打破死寂气氛的好机会,一齐傻呆呆地笑。
话匣子打开,昌吉高兴了,即使众人再放不出什么好屁来,也比坐冷板凳好,于是顺着拉开了话题:
“近日,我思虑再三,纵览历史,乱国之祸,无不是富裕引起的。我朝国富民殷,天下升平,乱臣贼子红了眼。元人更可恶,所在之地像个癞子头,长着几根稀拉的毛,大雪丈厚,家当都在马上,这个草窝躲几天,那个荒洞呆一时,怎不垂涎大江南北广阔沃土,遍地街市?元军不除,乱党不灭,必定搅得天下不宁,百姓流离失所。为顺天意,皇上圣明。”昌吉停下话,双手向上一拱,又说:“只要各级官吏合力剿贼,定可平叛灭乱。我等胥吏决不能上负皇恩喽!”
昌吉念经一样,把下午的话又嘟噜了一遍。他越说越激动,“腾”地站起,脸一拉,继续说:
“多年来,通城在我等治理下,铁桶一般,民众安居乐业,作物连年丰收,境域繁荣昌盛。形形色色的乱贼只能窥视,不敢作乱,只有瑶蛮秉性难改,龟缩深洞,勾结元军和乱党,杀人放火,企图谋逆县治。整肃瑶蛮才是首要。”
昌吉说完,像放了气的皮囊,陡然生出几分沮丧,刚才高谈阔论的恢宏气魄荡然无存。他眼光又从众人脸上扫过,一把无名火从心中腾地燃起。这些平曰里只知贪财恋色的属下,不为县里着想,也该为自己想想吧。县治覆亡,岂有你等生存之理?昌吉突然手指众人大骂:“你们这些蠢猪,不学无术,遇到紧急事,一个个像焉了的卵,石磨也压不出个屁来。今天,人人都要说,抗贼不行,治瑶蛮也没主意?呕不出也要呕!好,从城厢里开头,还是小龙里正有智慧,主意多。
下午,昌吉的这些话,大家耳朵听起了茧,也没有听出个抗贼治乱的条条道道,众人跟着昌吉的情绪起起落落。现在,昌吉定了调,点名了,众人偷偷抬起了滴溜溜的眼光。
城厢里正小龙,二十三四岁,圆头粉脸,科举考不上。表妹要任武昌府知府的老公在治下给表哥放个知县。知府五十多了,哪里抗得住新娶娇妻的枕边厮磨?可大宋王朝江山不断丢失,出钱捐了官的人像蚂蚁一样在排队。知府只得让小龙到通城当里正等机会。小龙暗暗想着昌吉的位置。昌吉明明知道大家看不起花花公子小龙,但为了巴结知府,仍什么事都袒护依重抬举小龙。
小龙猛一抬头,“嗯嗯”两声。他也不知该怎样抗元,想了想,突然一双小眼放出凶光,粉脸憋得通红,杀气腾腾嚷起来:“用重典的时候到了,眼下治乱才是我们的至要。瑶蛮与元人结盟,山疯子定是瑶蛮作后台,扰乱社会安定,若不大开杀戒,震慑县人,通城定会大乱。如果我们大张旗鼓杀鸡儆猴,挖瑶蛮的心肝,贼人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杀光了,天下不就太平了?”
“好好好,好主意!”昌吉连连称赞个不停。
“另外,龙窖山瑶蛮勾结元人和乱党,无人管束,成了一群野马。统领大闹圩市,洞主带兵到下黄里示威,如果他们杀到县城来,洪水猛兽,哪个挡得住?两百县兵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县衙可将瑶蛮的罪行速报武昌府,请上头派官军来剿灭。老爷有兵捏在手里,嘿嘿!刀枪撑着背,腰杆硬得很,大家尽管把心放到肚里睡大觉,做美梦。”小龙想起等待在住所的姑父心腹,不失时机地顺着昌吉的杆子往上爬,乘机献计后打住话,小眼悄悄乜斜着昌吉。
昌吉听说瑶蛮就不由自主地摸摸脖子。几年来,他以土匪强盗之名,杀了数个出山的瑶人。如今,无拘无束的瑶兵能到下黄里,不可以到县城来报仇?他痛苦得眉头紧结。前不久,县衙数次申达文书报府,说瑶蛮作乱,府上却未派一兵一卒。如果小龙向表妹要兵,知府不会不给吧?!既然他主动提出来了,何不派他去武昌府搬兵呢?昌吉立即来了个顺水推舟说:“小龙里正的主意好,只是要请你亲自去府里搬兵如何?”
小龙暗暗松了一口气,却故意支吾片刻,粉脸上浮起一副为难模样,软下口气,一副苦相说:“唉,老爷的话我能不听吗?为在座各位做好事,我能推辞吗?我就把面皮当抹布去试试吧。”
昌吉一喜,接下来一一点名发言,有的里正提出,要招募五百义兵,以备对付峒丁;有的里正提出,要各地富户捐粮捐银以备军需;有的提出悬重赏灭贼剿瑶,必有勇夫……
下黄里里正付楚,舌头在薄薄的嘴唇上一舔,唾沬四溅地说:“龙窖山瑶蛮生活富裕,峒丁强悍,挟山自重。围山官军一撤,就成群结伙来下黄里捣乱,百姓吓得屁滚尿流,不是我大义凛然去斥骂,他们还赖在里上不走呢!如今抵抗元军,可调峒丁四千,军粮一万石,白银两万两。如果瑶蛮拒绝,就是勾结元人和乱党的铁证,就可出重手剿灭他们。”说完,得意地一笑。
听了付楚的话,昌吉像闻到一阵银子香。他明明知道龙窖山不归自己管治,还是大手一挥,回付楚道:“这主意真好,就着你去办。”
“好,好,好啊!”众人见昌吉高兴,一齐附和。付楚半晌合不拢嘴,正要开口拒绝,看到昌吉脸上笑容消失,只剩下一团狡黠,只得苦着脸,低下头,闭了口。
时间不知不觉已到夜半时分,炭火几近熄灭,春寒悄悄涌入会堂,在屋内旋转。早已坐得不耐烦了的众人,又坐进了冷水缸里,不停地拿眼光悄悄瞟着昌吉。
昌吉开言了:“明天午时三刻,在县教场,将乱党山疯子斩首示众。早上,县城四门增加岗哨,只准进不准出,乡下进城人和县城闲杂人等,观看斩首后才能离去。街面加强巡逻,防止乱党破坏。山疯子的首级,挂在城门示众,以戒乱党和瑶蛮。噢!杀一人少了……”
昌吉顿了顿,又恶狠狠地说:“县牢有三人,什么偷牛、盗粮、通奸,关了两年,耗米耗饭,留下何用?明天以乱党奸细之名,一起砍头,分挂四门示众。至于告示嘛,无需详实,与乱党与瑶蛮挂钩即可。要让百姓知道,与乱党与瑶蛮沾了边就是死罪。另外,还要布告县民,杀一个元贼赏银二百两、杀一个瑶蛮或乱党赏五十。”
“呵欠……”昌吉念着念着,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连忙掏出丝帕擦了擦鼻子,耸耸肩,又不紧不慢地念道:“国家有难,对顽冥不化的作乱者,斩杀之权下放到里正手上。另外,着征龙窖山峒丁四千,军银两万两,军粮一万石,由下黄里正办实,随时听候调用。”
昌吉稍停,脸突然绷得铁紧,加重语气重复说:“万望各位谨记皇恩,不负天望,竭诚保境安民。龙窖山下各吏员,要密切注意瑶蛮动向,及时禀报,不可懈怠。否则,本县定严惩不贷!”
昌吉一掌拍在桌上,站起径自走了,众人纷纷离去。
“老爷!瑶蛮的银子、粮食和峒丁……”出门不远的昌吉,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把一个怯怯的声音送进耳里,他知道是付楚。
付楚又支支吾吾说:“瑶蛮的事……我……我官小,不便去办喽。”
“好啦好啦!”昌吉手一挥,走远了,付楚满头大汗,不知何往。
小龙回到住所,粉脸笑开了花,小眼挤成一条缝。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迎上来,心里一喜。
元军进攻,态势危急,娇妻朝五十多岁的知府老公脸一拉:“你可以趁乱给小龙个知县嘛!”知府想起通城二份塘报,计上心来。夫人一听,搂着老公大乐,立即派心腹秘密赶来通城操作。
第三天清晨,小龙如愿以偿出得通城镇,兴奋地下了马,回望县城,粉脸浮起一副凶相,提脚猛力一跺,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老子再来时,定叫你地动山摇,变个天。哼,哼!”
元军沿汉水下江南的风声越来越紧了!这天,瑶府会众各头领商议对策。
不知哪年,瑶府把议事厅修在盘王庙侧,千家峒商议大事,有盘王在场一样,拿不准的事,就向盘王问卦。参与议事的首领要向瑶人负责,请盘王为证。处理问题是否公道正义,符合全体瑶人的利益,让盘王看。享先祖灵气,办瑶人大事,是多年的宗旨和传统。厅里两丈长、五尺宽的条案周边,摆着几十把木椅,上方正中,是峒主和师爷的席位。
会众还未开始,坐中人们议论纷纷。木养扯着大嘴,声音特别洪亮:“元军要来了,宋王朝要完了,瑶人好日子来了。昨晚,我一高兴就喝醉了,哈……真过瘾,酒都是甜的。”
附和木养的人在猜测打听:“元人都是卷毛黄须?”“元军什么时候来?”有人在打赌:“你说,大宋王朝什么时候收摊子?”也有人说:“不要高兴早了,元军绝不是善曹操,痛爱莫瑶。”
木养不耐烦地手一挥:“管它什么军,你不去惹它,它会来惹你?”
有人接话说:“谁对瑶人好,老子就跟他好。”
站在议事厅门口的盘和与旺叔,听着大家的议论,脸越綳越紧。
看着众人到齐了,旺叔从怀里摸出一粒乌黑的药丸递给盘和说:“你吃了,在会堂就不咳了。”盘和接过放进口里。二人在议事厅条案前落坐。
旺叔说:“各位兄弟,请大家来,主要是商量应对山外局势。”接着,又把张喜来函的内容和通城发生的乱党、元人传闻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将目光转向冯禾仔问:“周边县城的情况你说说吧!”新年前后,鉴于冯禾仔熟悉山外情况,旺叔要他数次出山。
禾仔答:“据派去临乡县打探情况的瑶兵回报,汉人百姓都在疯传,元兵不久就要杀来了。一些与县衙有积怨的百姓趁机作乱,在乡下杀了一个里正,还扬言要杀到临乡县衙去,杀到岳州府去。县衙慌了神,派县兵在城乡疯狂抓人。县城市面上,百姓在暗暗抢购货物。天一黑,城里就关门闭户,黑灯瞎火,成了一座死城。”
接下来,禾仔又把山南的崇阳和山北的蒲圻两县的情况也说了。
“山外情况严峻,贼人乱党搅在一起。龙窖山北离汉水与长江交汇的武昌城三百来里,离长江不到百里,面对当前态势,我们怎样办?大家谈谈各自的高见吧。”旺叔望着众人说。
“不少瑶人都在议论,这个没用的大宋朝廷早该垮台了!”婆养一声冷笑站起,啪地一泡口水吐在掌心,双手一搓,满脸麻子涨得通红,一拳打在条桌上,满嘴酒气嚷开了:“这些年,朝廷不搞富国强兵,尽想歪心思对付百姓,老天有眼,报应来了嘛。如今,元兵南下,朝廷不是组织兵勇和民众节节抵抗,寸土必争,而是四处调集官军,去临安保那个卵皇帝,丢下山河和百姓不管,不垮台才怪呢!县衙睁着眼睛说瞎话,硬说瑶人与元人结盟,勾结乱党,抹黑瑶人,把瑶人往火坑里推。官逼民反,老子干脆反了。只要峒主张张口,瑶兵们杀下山去,灭了县衙,出个窝囊气。峒主去坐堂,还怕惊堂木拍不响?如果元军来了,只要对瑶人好,就是朋友,老子就和他喝酒,有什么不好?肯定比现在受冤枉气好。”
“解气。”不知是谁,小声而有力地赞扬了一声。
观生习惯地卷着袖子,鼻子哼了两哼滔滔不绝:“前几天,洞外崇阳的几个汉人兄弟欢欢喜喜进山,提来两罐酒。几口马尿下肚,就口无遮拦对我说,元人的敌人是汉人的朝廷,趁着眼前人心大乱,瑶汉百姓联合起来,把龙窖山周边宋王朝的几个县衙端掉,再组织起来抵抗元人。还说,瑶汉百姓联手,在龙窖山建一个新朝廷,峒主当皇帝,旺叔当丞相,大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过安稳太平日子。”
观生瞟了一眼盘和的脸色变得寡白,旺叔眉一皱。口气突然软下来,说:“我知道他们是来探我的底。我一声未哼。他们想套出我的心里话,是蠓虫咬菩萨,找错了对象。”
千家峒会众,与会者任何想法都可以说。不管对不对口味,盘和与旺叔不阻拦,极少插嘴,只有了解了思想和实情,决策才更准确。
木养左一瞟,右一瞟,势头怎么不对了?一改会前的豪气,显出一副焦虑的神情,咧了咧大嘴,严肃地说:
“山外的事嘛,上有天管,下有地管,龙窖山有峒主、师爷管,我从来不操那猪肝心肺,何况,我舌头短,也说不准以后的长事。我只担心眼前,山外一旦战火燃起,南兵打来,北兵打去,扯锯一样,你抢一块,我占一块,兵荒马乱,路断水断。到那时,瑶人生产生活急需的钢铁和漕盐,进不得进,出不得出,特别是漕盐,山外现在就涨了价,到那时,一定会紧俏得吓人呢!我们千家峒三万多人生活,了不得呀!几天要吃一座小山,盐从哪里来?另外,瑶人手里还有不少山货、药材,留在家里就只能当柴烧了。”
木养一说完,洞主族长们立即赞同地嘀嘀咕咕,议论起来。
禾仔眼望木养与昨晚不同的两副脸孔,心里浮起一种藐视。
旺叔“嘿”了一声,会场立即安静了。旺叔说:“大家继续说,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只有把瑶人们的想法都说出来,我们才能想办法把心结解开,把眼睛擦亮,把该做的事做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依靠大家,千家峒的事没有办不好的!”
“我来说说瑶兵。”敦水坑关目神佑,抓鸦雀从明光家回山后,盘和赞扬了他一番,旺叔亲自给他下药,身体早康复了。千家峒有两千瑶兵,有事相聚,无事在寨上劳动。过去,龙窖山周边一些不良之徒,常为土地、坟山、界山和山中财产与瑶人械斗,加之土匪强盗和猛兽时常出没,山外还有官军,瑶府组建了瑶兵。神佑挺着一鼻子发亮的小汗珠,说:“过去,瑶兵是按保卫家园的格局部署的,现在,形势变了,元军沿汉水东下,狼子野心,抢了盘箕又望着晒帘,说不定哪天还要杀到龙窖山来。如果打元人,两千瑶兵肯定是不够的。我建议把坚持长年练武、身体强壮、十八至四十岁的男丁,都组织起来操练,提高武功,早作应对各种战局的准备。”
众人七嘴八舌,又说了一大堆这样那样的事后,会场渐渐平息了。
看着大家的话讲完了,旺叔把眼光转向瑶兵统领盘勇,说:“统领说说吧。”
本来,瑶兵统领盘勇,应和峒主师爷上坐,但盘和要他坐在洞主、族长和关目一起,已经成了习惯。盘勇被父亲打了三十军棍,囚了十天后,人们说他傲气少了,说话做事低调、思考问题也全面多了。他一双长手撑在条桌上,胖蚕眉一舒,不慌不忙说:
“前天,旺叔给我出了个题目,若元军犯我龙窖山,瑶兵该怎么办?古人言,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考虑瑶兵要办好四宗事。首先,把眼光放远放宽。瑶兵的眼光要盯着元军,做好时刻抗击元军的准备,不能存有任何幻想;二则要认真抓好瑶兵操练。大宋官军不算老虎,绝对可算恶狼,在元兵面前败得一塌糊涂,说明元兵不可小觑,我们千万不可轻敌,要想方设法提高单兵技术和相互配合作战的能力,掌握抗击强敌、排兵布阵的本事。同时,再扩充两千瑶兵,抓紧练武,避免急时抱佛脚,赶着羊群驱狼;第三,瑶兵用的是桑木弓、竹箭,刀枪也不是最好的,要对付久经沙场的元军,我们必须抓紧赶制一批新武器,让瑶兵练熟;第四嘛,就是龙窖山各个关隘和险要地段,要重新考虑过去制订的方案。我们的敌人不再是土匪蟊贼,而是如狼似虎的元军。旺叔送我八个字:‘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是古代大军事家孙子说的。楚汉成皋之战、吴魏赤壁之战、秦晋淝水之战,均是以占据有利地形,以弱胜强,出奇制胜的典型战例。我们要在这八个字上狠下工夫,做到万无一失保卫龙窖山。”
“对!”“说得好!”这是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听得眉开眼笑,齐声附和。
旺叔见大家都说了,转向盘和,说:“请峒主讲。”
盘和一改往日笑吟吟的样子,满脸綳紧,严肃扫视了全场一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话匣子:“大家敞开心情说话很好,不说,憋在心里气鼓气胀,
在瑶人中,就分不清青红皂白,甚至带头做祸事。”他扫了木养和盘勇一眼,又提高了嗓音说:“目前,我们这些头领,要明白一个大道理。”
盘和突然打住话,想起国家大乱,一些人还在怨恨大宋王朝,还要消灭大宋军,县衙在抹黑瑶人,众瑶人义愤填膺,思想混乱。他身体颤抖,心里怒火大冒,浑身燥热难耐,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头领们不统一意见,龙窖山必将大乱。他一把挺起腰杆站起身,“通”地一拳砸在桌上,面前茶碗落地摔得粉碎。他头发根根倒竖,双眉紧结,脸色苍白,胡须直翘,眼里闪着精光,双手猛地撕开外衣,七颗布扣子齐刷刷断了。众人从未见过峒主如此动怒,一齐瞪大眼睛,场上空气骤然凝固。
盘和大声喊开了:“只要是人,哪个不清楚?自从盘古开天地,瑶人就是华夏子孙。我们千家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要永远记得这个根。”盘和双手直抖,眼眶盈满了泪水。许久,稍稍平复,又挥动大手,提高嗓门又喊:
“否则,我们就上对不起盘王和先人,下对不起子孙后代,就会遗笑千年万年,让人笑落门牙。过去,不管朝廷对我们如何,好也好,歹也好,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父母没有一碗水端得平的,在坐谁端得平?我们要明白,一个经常怨父母这也不善,那也凶恶的子女,绝不是好子女。因为,这些人没有一个好根基、一个好出处。过去多年,瑶人在国家面前,没有失过节,国家是我们的国家,是瑶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国家要是垮了,瑶人就会卷入战火,家破人亡。所以,在元军南攻的眼下,我们要为国为民着想,有利于尽快结束战乱的事就做,决不能三心二意,决不能幸灾乐祸。我们要教育瑶人,大是大非不可乱,要继承先祖宁可丢命,不可失节的操守,把自己的大节永远记在心尖尖上!”
盘和说完,满脸苍白,眼里卩禽着激动的泪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说:“在华夏大地,瑶人是个少数,如果我们无气无节,就难以立世,就不会被人尊重,就会像蚂蚁一样,被时间悄无声息吃掉。大家要告诉瑶人,为了国家,我们必须挺起腰杆,做顶天立地的华夏儿女!至于别人污蔑我们,只要我们洁身自爱,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这样做,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瑶人没有其他路可走。”
“对,峒主说得好。”旺叔大声呼应盘和,击掌叫好。
众人回过神,一齐击掌,木养也跟着拍起手来。禾仔眼望盘和热血沸腾,心中陡增几份豪气。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盘和刚吐了一口气,又一拳打在条案上,茶碗願得老高。他瞪大眼睛说:
“拜托大家回洞后,要教育全体瑶人,千事万事事小,做人事大,保节事大。国家有难,每个瑶人要拿出良心来,拿出担当来,随时准备为国效力。在座的如果想不通,欢迎同我来争。但背后决不允许乱说,否则,我要用石头磨你的嘴,割你的舌头,剐你的皮,这个规矩要上石牌。大家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一定照办!”
听到大家响亮与肯定的回音,盘和脸皮松开了,望了望众人愈来愈坚定的眼神,坐下后又说:“其他的事由旺叔安排,大家去做好。”
旺叔清了清嗓子,说:
“峒主深谋远虑,给瑶人指明了一条守大节的路。我们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容走偏。大家要教育瑶人,永远记住自己的根,爱我们的国家。如今,山外的局势变化很大,为了应对变故,我根据峒主和大家的意见,归纳了要办好的几件事:一是各洞要想方设法,购进一批漕盐和钢铁,最少保证一年的生产生活和战事所需。二乃要把龙窖山积压的土特产品,特别是药材尽快销出去,千万不要忽略和汉人兄弟以物易物。第三,盘勇的想法很好,要训练好现有瑶兵,另外,每洞再组织两百习武青壮瑶丁,利用生产空闲,搞好军事操练,发挥骨干作用,尽快把大家训练成合格瑶兵。同时,要研究龙窖山攻防作战,改造淘汰陈旧落后兵器,这件事,我和统领及关目们要专门商量。四则是个长期任务,瑶兵要及时掌握山外官军和县、里各级官吏的动态,山外汉人百姓的群体反映,及时向瑶府禀报。”
旺叔喝了一口水,又不无担心地说:“这次买进卖出的东西,数量巨大,各洞要特别谨慎,千万不要大伙大哄,成群结队。现在,山外人心和买卖都乱了,我们要特别注意影响,山外周边县衙,特别是通城知县昌吉,总想捏瑶人的把柄,鸡蛋里挑骨头找岔子,如果我们惹起山外市场大乱,就会给官府留下话把,把各种罪名强加在瑶人身上。各洞各寨要想办法,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悄无声息地把盐铁办好,千万不能出差错。”末了,旺叔又郑重地说:“洞主、寨主要掌握瑶人动向,保证正常生产生活。噢!”
众人频频点头。龙窖山瑶人们十分信赖和尊重有远见的旺叔。多年前,通城县有一个终身未娶、被汉人称为“神仙”的人中举后,当了两年官,就挂印四处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去了。五十多岁时,孑然一身回了老家。老举人避过官军,到神秘的龙窖山游历来了。在箭杆山洞的药姑山寨里,见到伶珑乖巧的小瑶仔包火生,就教他识汉字。火生一学就会。老举人神情大振,要带他下山读书。包姓族长说服了火生父母。火生拜老举人为义父。义父给义子排了八字,改名包火旺下了山。老举人亲自执教,火旺十五岁考中秀才,上山后,老少瑶人叫他“旺叔”,成了龙窖山的智多星。老举人又叫旺叔学《周易》,知晓八卦,熟读兵书,料事如神。
散会后,代洞主木养心情沉重,东冲洞要突击买进这多漕盐和钢铁,怎样才能不惊扰山外?否则,盘和还不趁机拿他开刀,一撸到底除了他吗?
旺叔叮嘱禾仔:“近段,你要紧紧盯着下黄里的时情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