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大江买盐惹横祸 委曲求全当里丁
从议事厅回到东冲洞,木养径直去了内冲寨寨主祖送家。洞里每遇大事,木养爱与他商量。东冲洞大小洞岔纵横十多里,住着两千多瑶人。
“木养哥,是谁泼了你一身汤?”祖送望着木养满身雨水,一阵笑,把他拉到火塘边坐下,扒开红火灰,抓起一大把柴薪放上去,操起吹火筒吹了几吹,滚滚的浓烟变作一团火焰腾起。木养靠前烘了烘,衣服上白水汽直冒。
“今天,峒主和旺叔把我们找去。”木养扯开大嘴,把会众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祖送,着重说了买漕盐和钢铁的事。
“这个大宋王朝积怨太多,百姓多年不满,早晚要翻船,未料元人也来刮妖风抢天下。山外诬陷瑶人,要我们背冤枉,心里痛啊。”祖送双肩耸得更高了,翘着脸面,埋怨里杂着几份忧愤。接着又说:“看来天下要大乱了,好在我们瑶人年年防灾有准备,但要应对战火,没有足够储备肯定不行。只是此时买盐、买钢铁,十分惹眼哟!”
“正是,旺叔特别担心出意外,所以我来找你商量。噢,为元军南下,峒主发了大脾气。我想,若是元人来了,说不定瑶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嘿,天下是谁的,老天都有定数,我们吃红萝卜操白心干什么?”木养一听祖送说到盐上了,
心里一松。想起盘和会众时说的话,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又说:“老弟呀,峒主一口一个国家,国家与瑶人有什么相干,宋朝廷把瑶人当什么?哎,不说这些了,你也不要乱说,噢!多年来,吴族长一直暗中帮助我们买钢铁,仍可请他帮忙,不会有什么麻烦。漕盐的问题大,洞里一年少不得一万斤,如果组织瑶人出山,长长的队伍摆得老远,就太显眼了。你山外朋友多,特别是大江,请他们帮个忙,每日十担,争取十日买进洞来,你看如何?说不定峒主哪天就来巡查,又要鸡蛋里挑骨头,吹胡子瞪眼睛呢。”
祖送早就明白木养与峒主不和,不愿掺杂进去,连忙接过话说:“洞里的事不能全要你操心,买盐我想来办法,你放心吧。”
木养裹着一身白水汽笑着起了身,边往外走扯着大嘴说:“我就等老弟这句话。不坐了,走。”
刚出门准备回家的木养,听家里来人说付楚在找他,几声冷笑,转身到洞里其几个寨主家去了。几杯酒下肚,木养又和寨主们海阔天空扯起来:“大宋垮了好。”“要真心和元人交朋友。”“不要听峒主乱说。”不久,这些话传到盘和耳里,气得他直抖。
当旺叔狠狠训斥木养时,木养硬着头皮指天发誓:“我什么也没说,是别人陷害我,旺叔可要明察啊……”
春雨绵绵,天地一片漆黑。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把夜叫得神秘兮兮的。祖送、禾仔和二郎穿过雨帘,出了东冲洞,悄悄摸进了下黄里李家庄的李大江家。
身高八尺的李大江力大如牛,暗暗习得一身好武功,一条铁棍玩得飞转,不时与内冲寨祖送、三古二郎两老庚等几个瑶人兄弟切磋技艺,在山下从未露过相。
有一次,贼头探得李家庄上一富户主东外出,就去行窃。富婆发现后,大喊“快起床。”提把铜壶到几间房的尿桶倒水。贼头迟疑着从狗洞爬进。又被守在墙内的富婆斩断了一只手,只得走了。按道上规矩,事情应到此为止。哪知,几天后的一个黑夜,受了骗的贼头带了十多个手下,明火执仗打进了富户家,砍倒了两个新请的庄客。贼头吊着伤手,坐在大堂上,勒令跪在脚下的富户主,赔一千两银子了事,否则要大开杀戒,一把火烧了宅院。户主急得直磕头。
大江闻讯来了。他手提铁葫芦,吐着嘟嘟酒气踱到堂上,一手拉起户主。贼头大怒,手一招,众贼气势汹汹,挥起刀枪棍棒涌向大江。大江一葫芦砸在贼头脑门上,流了一脸血。大江又不慌不忙往地上一蹲,左一个扫堂腿,蟊贼倒下三个,右一个扫堂腿,蟊贼倒下四个。大江一蹦老高立在地上,一个箭步窜到贼头前,大手早捏住了贼头的那只好手一拧,反在背上,冷笑着问贼头:“这只手你还要吗?”贼头痛得大叫,连连央求:“爷爷息怒,快住手,小子有眼无珠,请爷爷放小子一马啊!”大江松了手。贼头带着众喽啰跪在大江面前,一个劲地磕头,低头退出了富户门。几天后一个晚上,贼头带着两个喽啰,拿一百两银子来到大江家,跪在大江面前,请他去当贼头。大江拍案而起:“老子从来不吃龌龊食。”吓得贼头一溜烟跑了。
大江的武功在远近传开,一些人要向大江拜师学艺。大江手一摆:“我哪有什么武功,全是酒撑的,你回家喝酒吧。”认识大江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喝酒,不少人听真了。
半个时辰后,大江把满嘴酒气的袓送们送出门,再次向三人说:“你们放心,买盐的事我一定办好。”
大江手持一根五十斤重、袓送答应“过一段再来拿”的新铁棍,站在门口,望着三人消失在黑暗里。
回程路上,禾仔心里一片纠结。大江告诉他,几天前,山下来了一伙自称江北的讨饭人,到处说元军要打到临安去杀大宋皇帝。山下百姓口口相传,话儿早变了样,说大宋皇帝已经被元兵杀了。里正付楚往县衙一报,一伙县兵天天来了,到处抓讨饭人和传谣人,闹得鸡犬不宁。在这种境况下买盐,大江能平安吗?
一连九夜,禾仔悄悄下山,暗暗护着往山里送盐的大江们,见无异常,最后一晚就没去了。
夜,伸手不见五指,春雨在大地细细密密飘过。东冲洞口内一个瑶家里,袓送带着三古和禾仔等十个瑶人,已经是最后一晚在这里等候了。九天来每个夜半,大江就带着十来人,从一条偏僻的山路送来千斤盐。
约定的时间早过了,还不见大江们的影子,袓送的心哽在喉咙里,苦着脸,一次次到路口张望,鸡叫了头遍,大江们为什么还不来?禾仔一愣,今晚怎么啦?一头闯进雨雾里下了山。
终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山路上传来,袓送立即吩咐屋主人烧茶热酒,大家一道迎出门去,送盐的人来了。
二郞高兴地对走在前头的四雄肩头打了一拳,和瑶人们一齐接过盐担,往洞里去了,留下祖送和三古招待送盐人。
送盐人个个头上冒着热气,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流。
祖送扫视了一遍来人,心里一颤,急切地问:“大江兄弟呢?”
“今天早晨,大江被里正叫去了,天老黑了还没回来,我就领着大家来了。祖送哥,我们马上要回去,没时间喝酒,天快要亮了。”四雄说完,转身出门,领着众人下了山。
祖送脸面翘得老高,揪心地站在门口,望着四雄远去的方向,突然低下头来,在门口走来走去,反复搓着双手,大江怎么啦?
天未亮,禾仔来到大江家,李嫂子说,大江昨天就被付楚叫到里上去了。
付楚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禾仔暗中早就与他打过交道。两年前一个深夜,付楚被野鸳鸯家的老公堵住了门。他搂起裤子翻墙潜逃,被蒙脸跟踪的禾仔一绦巾,打断了付楚的一只胳膊。
里上一林姓地主与付楚有隙,付楚买通一个泼皮,大年三十夜把一担屎捅摆到林家大门口。林家初一出行,一开门屎(死)气冲天。春耕时,又串通一个稻种贩子,把蒸了一遍的禾种卖给林家,害得林家一年歉收。付楚与土匪勾结,趁林家户主不在,把他女儿抢上山奸污了。林家知道底细后,雇人杀付楚,一箭射在屁股上,未中要害,让他侥幸逃得性命。林家又用二两银子买通龙窖山瑶人鸦雀,一把火点燃了付家。付楚在纵火现场拣到一只瑶人的多耳麻鞋。春节时,下黄里房子被“瑶人”烧了,付楚对瑶人恨之入骨。这几天,县兵没有抓到讨饭人。正在付楚想把县兵诳到千家峒去找瑶人出气时,突然一阵乌鸦乱叫,他心慌意乱作了罢。付楚时常提防瑶人害他,夜晚难以入眠。他嫌里丁们没武功,就把李大江“请来”当里丁,大江不从。第二天,吩咐里胥劝大江。
里胥痒生出身,在里上干了二十年,不公开得罪乡邻,善于见风使舵。他把大江请到一家酒肆。
这时,付楚在里上闲逛,昔日的生死朋友、浑名白头鬼叫了一声“大哥”,走近付楚,伸手讨银子。付楚当里正后,看不起这些昔时日夜厮混一起的兄弟了,脸拉得老长朝向一边。
白头鬼们偏偏时常来掐付楚的痛脚。大庭广众下就凑上去,“大哥大哥”叫个不停;知县昌吉来到里上,五六个泼皮一道,去“帮大哥陪客”;听说付楚找了个妹子要订婚,就邀了十几人,到“嫂子”家送恭贺,日吃夜宿,妹子不敢与付楚来往了。付楚恼火在胸。
白头鬼不阴不阳、不依不饶地说:“大哥呀,里上有人帮瑶蛮买盐,如果你不管,小弟就去报县衙赚银子,知县准会提升你呢!”
付楚吓了一跳,极不情愿地给了白头鬼几个银毫子。白头鬼把大江黑夜带人帮瑶人买盐送盐的事说了。付楚大怒,回到里上,要把大江抓来解县。
付楚一走,远远盯着的禾仔向白头鬼了解情况后,一耳光打在白头鬼脸上,瞪眼斥责道:“你小子太不仗义了,为了几个小钱出卖良心,对得住天地?你别忘了老子也是瑶人。”白头鬼连忙赔礼道歉。
禾仔立即赶到酒肆,把虎皮衣往地上一摔,搬起半罐酒一口喝了个精光,皮笑肉不笑拍着里胥肩膀说:“大江买盐的祸事若不能化解,我三人一起上黄泉路。你在生享福多了,到阴府该你倒夜壶吧!”
里胥大骇,哪敢得罪禾仔?连忙把付楚要大江当里丁,白头鬼们在四处打听明光员外帮瑶人买钢铁,都告诉了禾仔。
禾仔助里胥劝大江说:“你先去当里丁,过了这个关再说嘛!”大江铜铃眼瞪得老大,担心给龙窖山惹麻烦,灌了一罐酒答应了。
里胥一路冥思苦想,赶回里上,点拨正在策划抓大江的付楚说:“县衙杀大江事小,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只是,如果知县说里正管理不严,还算你走运,若是说我们暗通瑶蛮,就有口难辩了……”
付楚被里胥一语惊醒,连忙顺势下台,嘿嘿一笑道:“谅大江没这个狗胆!”高高大大的大江来里上了,付楚好高兴,再不怕瑶蛮和歹人害他了,当即叫他当了里丁头领。
当夜,大江穿着里丁头领服饰来到白头鬼家。白头鬼望着大江1^*阵迟疑,击了两下掌,内屋蹦出五六个手持器械的泼皮来。不由分说围着大江就打。大江顺手操起屋里一条长板凳,抡起一扫,把众人打得地上找牙。泼皮们这才相信,大江打输了十个贼是真的。白头鬼左一耳光,右一巴掌,把自己的脸打肿了。大江狰狞一笑,对白头鬼道:“你呀,打脸没有用,只怪这个卵脑壳想歪主意,要保脑壳喔。”白头鬼哭丧着脸,吓得打颤。
这时,禾仔进门,一手拉住大江,“大哥大哥”叫个不停,劝说大江:“大哥息怒。我的这些兄弟,今后全听你的还不行吗?”未待大江开言,禾仔又对白头鬼和众泼皮说:“快去置办酒席招待大哥。”
酒席上,禾仔向白头鬼使了个眼色,大家一齐跪在大江面前,虔诚地喊起“师傅”来。大江逼得没了退路,不得不依了禾仔。大江抓起酒坛,一仰脖子,把十斤酒喝了个精光。
从此,大江不时教徒儿们一两招,泼皮们十分敬佩师傅,什么事都听他的。
这天,付楚又想起知县昌吉要他向龙窖山捐银粮、募峒丁抗元人,趾高气扬带着大江,进东冲洞来找木养。
木养心中窃喜:“你也要求我?”和付楚天南地北乱扯一气,闭口不谈银粮事,午饭把付楚灌得烂醉抬走了。几回照此过去,付楚气得七窍冒烟,他一番谋划后,阴险地吩咐大江,把木养诳到下黄里来喝酒,想趁机送县扣作人质,龙窖山还不乖乖拿银子和粮食来换人?
大江十分为难,把消息告诉了冯禾仔。二人一番商量,第二天下午,大江请来了木养。付楚高兴得不行,秘密吩咐大江:“快进城去禀告知县昌吉,晚上请县兵来里上押解瑶蛮洞主木养,我会把他灌醉,绑在麻袋里候着。”
大江去县城了,禾仔悄悄来到了白头鬼家。
傍晚,下黄里正在置办酒席招待木养,白头鬼等几个泼皮提着几坛酒,高高兴兴来里上看望“大哥”付楚。白头鬼们哪管付楚高兴不高兴,一道留下“陪木养洞主喝酒”……
初更中,大江带着三个县兵来了,昏黄灯光下,只见宴席上杯盘狼藉,地上横七竖八,躺满醉酒的人和一个大麻袋。
三个县兵饿着肚子无人管饭,气恼地把地上沉甸甸的大麻布袋绑在马上,连夜回县带到监狱,“通”的一声将麻袋掼在地上。
“哎哟!”“瑶蛮”被一阵剧痛痛醒了,在麻袋里大叫。
一个县兵赶上,狠狠踢了一脚,口里骂着:“为了你个野蛮子,害得老子晚饭还未到口。”
几个县兵一肚子气,对着麻袋一顿拳打脚踢,又把麻袋解开,拖出痛得惨叫的瑶蛮乱打。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我是下黄里里正付楚。”“瑶蛮”挣扎着,龇着牙,竭力向县兵申辩个不停。
望着满脸鲜血、面目全非的瑶蛮还在冒充里正,“你个野蛮子还敢骗人?”几个县兵来了气,打着踢着更起劲了。瑶蛮喊声越来越小,不争辩了。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大江赶到监狱,制止了毒打,一把抱住“瑶蛮”大叫:“里正呀,怎么是你?害得我到处找你不着啊!”连忙帮付楚解了绳索,把遍体鳞伤、晕死了的付楚抱上马,带回了下黄里。
付楚回里上后,虽然数天起不了床,但他庆幸有了大江,在关键时候救了他的命。付楚努力回忆那晚喝酒的情景:酒席上,白头鬼搬着酒坛给他斟酒,另一个泼皮斟木养。他才喝了三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是谁绑了他,放了木养?他不敢追究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昔日泼皮朋友。一旦惹急了,他们什么烂事都做得出来。
再说那晚,昌吉听说下黄里麻袋装来的是付楚,气得咬牙切齿大骂:“你个鬼头怪脑的付楚,唱出这场乌龙戏;是你提出要瑶人捐银粮,你又硬抗着不去办。你不是通瑶蛮,就是耍老子。你等着,总有一天,老子要剥开你的画皮,看看你到底是哪路货色?”
抓木养又骗了知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付楚终日提心吊胆。
禾仔用计谋帮了木养和大江,又为龙窖山度过了难关,得到了盘和与旺叔的赞赏,被提拔为瑶兵副探长。
秋菊特地请禾仔到醉仙楼喝酒庆贺。禾仔好高兴,把去秋在羊楼洞买的那块蓝花布带去了。酒过半酣,禾仔望着笑盈盈的秋菊,心像火一样烧起,从怀里掏出蓝花布,双手递上说:“感谢公主的抬举栽培之恩!”
秋菊陡然变了脸,杏眼射出一道蔑视的光芒来,压下愠怒说:“帮助一个有武功、却被人忽略的瑶人站起来,为我们的千家峒做事,是我的本分。我图回报吗?你太低俗了!”
禾仔大怔,羞得无地自容,眼望秋菊不辞而别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陡然,他心里又涌过一股暖流。在秋菊眼里,他“有武功,被人忽略”。多年来,有谁人这样看待过他?他决心把握机遇,为龙窖山建功立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兴奋而又惋惜地收起了蓝花布,留作记忆。
这时,元军沿汉水东下,攻下数座城市、要塞,势如破竹的消息,又传上了龙窖山。面对乱局,盘和与旺叔、盘勇商量,决定建一处隐秘的练兵场所,训练瑶兵骨干。以后,再分洞训练两千新瑶兵。在各方局势严峻的形势下,没有一支强大善战的瑶兵队伍,怎么能保卫千家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