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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神嘱梦生傲立世 兔子恶念偷窥生

书名:千家峒祭本章字数:7231

  不管山外的风如何刮,看惯了乱世的龙窖山瑶人一如既往,有条不紊地生产生活着。

  穷人莫听富人怂,

  桐子树开花要下种。

  不管高天寒与热,

  时节自在我心中。

  闭着眼睛也管用。

  龙源洞歌王板栗挺着壮健的身躯,裤管卷得高高,选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在一块背北风的石田,整了田,分了厢,寒潮一过就是晴天,稻种正好落泥。山里的季节比山外要迟半个月。

  龙源河两岸,有一个曲曲折折的河套,土壤肥沃,瑶人垒成石田栽水稻。几年前,五哥将选育稻种的任务,交给了十六岁的板栗。板栗除栽种乌紫米外,又向瑶老请教,和山外汉人朋友换种,水稻一年一个新产量。板栗还把多个水稻品种一小块一小块对比栽种,选取颗粒大,产量高的留种。几年改进过后,有个品种竟长出了花生米大的谷粒。瑶人们个个称奇。这天早晨,板栗焚香烧纸,祭拜过土地神和谷神后,来到秧田干活。

  最近,元人要打来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瑶人们心情沉重,做工夫时唱歌的人少了。板栗唱了一首歌竟无人附和,连喜欢唱歌的鸟雀也稀落了。为了打破寂静,板栗望着在对面山坡上整地的四毛等人,又挑衅地唱起来。

  龙源洞里好风光,

  春风吹过暖洋洋。

  对面山上花一片,

  有的臭来有的香。

  问声瑶女是怎样?

  “板栗叫春了,哪个给他答一个?”一个整日里快快乐乐的小嫂子,也觉得气氛太沉闷了,扶着锄把直起腰,擦了一把额角上细细密密的小汗珠,瞥了一眼四毛。寨人传板栗和四毛在谈缘,其实没有那回事。

  “板栗是个好瑶仔,如果没人要,小嫂子个饿老鸦可要了啊!”有个三十来岁的嫂子快人快语,故意乱点鸳鸯谱,望着四毛激将说。

  四毛满脸通红,“嘿嘿”暗笑着。她知道大家在说她,故意装着没听懂,一声不坑。

  斗笠戴在太阳上,

  麦笠戴起一天云。

  田里个鸟儿在叫春,

  莫是长夜难熬过,

  要我帮你找个人?

  小嫂子半点没有犹豫,扯开嗓子唱起来。虽然她山歌水平和嗓音都一般般,但反应快,头脑聪明,落落大方。

  歌声传出后,板栗放开悠扬的歌喉回敬嫂子。

  阿弟还没学叫春,

  嫂子倒是内行人。

  听说怀抱好几个,

  跟着阿嫂学工夫,

  莫说拒绝行不行?

  板栗以骂歌闻名龙源洞。去年三月三的歌圩节上,曾有四个年轻妇女和他唱骂歌,都败下阵来了。千家峒的瑶人唱骂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骂得有趣,从来不伤和气。对骂双方唱歌后,还在一起交流呢。

  “四毛你来,这个仔趁机骂我,你来帮我骂。”小嫂子向四毛求情了,对歌不回就算输,失了面子。

  “好!我来帮你出气。”四毛昂起头,把额头上汗湿的刘海用小指甲刮起塞进头饰里,把吊在胸前的长辫往身后一甩,清了清嗓子,脸上两个酒窝一现,悠扬的歌声在山涧飘起:

  见过蠓虫咬菩萨,

  没见过麻雀能成精。

  阿嫂生来就正经,

  从来不去乱偷人,

  偷人只偷心上人。

  妇女们哈哈大笑。四毛捅了小嫂子传闻,小嫂子好不尴尬,脸上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四毛叛变了她,站在板栗一边,心里怄不过,在想着怎样出这口恶气,突然张口唱起来:

  眼睛大的一汪水,

  眉毛多的一胯毛。

  两个鸟儿一样骚,

  只想秋后紧紧搂。

  搞得床板都断了。

  妇女们望了一眼四毛墨黑的眉毛,似乎听出了端倪,但大家从未听说板栗和四毛在谈缘啦?

  “阿嫂真坏,乱说,你等着。”四毛脖子都红了,话题一转,说:“大家快整地哟,再不抓紧,上午的工夫就做不完了……”

  此时,在龙源寨旁边山沟一处偏僻的铁匠铺里,炉火正旺,锤声“叮叮当当”。青年铁匠阿山,从炉火里挟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长铁条,在铁砧上用锤细细敲打,一把三尺长剑的雏形正在呈现。

  阿山祖上几代都是铁匠,从他走路起,就跟着爷爷在铁匠铺里转,稍大一点,就帮爷爷拿东拿西,爷爷十分喜爱这个玲珑活泼的小孙儿,一边打铁,一边教小孙儿唱:“张打铁,李打铁,胡家大伯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铁。打把小刀快如锋,一刀割下九棵葱……”

  小小的阿山看见爷爷把红红的铁件挟进淬水桶里,随着吱吱吱的水声腾起一股白雾,就好奇把拿得起的东西都往淬水桶里丢,甚至把爷爷脱下的头巾、衣物也丢进去了。“这小崽不错,从小就喜欢淬火,将来准是个好铁匠!”爷爷边捞头巾物件,边扯着大嘴说。爷爷将袓传的手艺和自己积累的经验,细细教给渐渐长大的孙儿,小阿山一学就通,掌握了不少绝活。

  一次爷爷病了,没来铁匠铺。十二岁的阿山想给爷爷一个惊喜,从家神上偷出袓传的、爷爷特别喜爱、满是锈迹的精美铁香炉,打算再制一个新的。哪知,制来制去总不像,就把香炉割开,结果合不拢了……爷爷病好后,望着一堆废铁浑身颤抖了好久,用一块新布包起,无奈地笑着对孙儿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爷爷……”父亲牛眼一瞪,拿起一块竹板冲向儿子。“你干什么干什么?”爷爷瞪着儿子问。“啊……啊……我拿竹板看看。”父亲汕汕笑着,回他父亲的话。爷爷一病不起,临终前,要孙儿焚香磕头,拜了袓师爷李老军牌位,指着那包废铁说:“乖孩子,今后,你一定要再造一个更好的香炉,放在家神上,我在那里等着,噢!”十五岁的阿山嘴唇咬出了血,郑重地点点头。

  在千家峒里,打银的香,打铁的不臭但不香。瑶人们有了银子后,喜欢给儿女做银饰。儿时学步,就戴上银脚响砣,走起路来“叮当叮当”,看护的爷爷奶奶听声音就知道孙子去向。瑶仔十二岁了,脖子上就要戴银项圈,圈住“八字”,保佑儿子长命;女儿戴一串银饰片别在头帕上,银光闪闪,既可避邪,又把女儿装扮得漂漂亮亮。成年了,儿子要添银腰饰,武功高强的,要用银子做刀剑柄;女儿手腕上要戴麻花银手镯。儿女做全了,就给堂客做,头上的银饰片,脖子上的银吊件,腰上的银挂饰,不厌其烦做了再做。银匠铺都开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处,一年四季生意好,工夫精细不累人。而铁匠铺龌龊,都开在山沟里,靠抡大锤卖气力赚钱。打银干干净净,打铁的红红铁屑四溅,身上衣、脚上鞋,常年有烧洞。且一年四季汗水直流,手一会儿拿铁,一会儿擦汗,脸上像个花乌龟。阿山的父亲虽然也是铁匠,却巴不得儿子去做银匠。爷爷在世时,父亲不敢哼声。爷爷不在了,父亲逼着儿子改行。阿山想起爷爷的遗嘱,打铁铁了心,但不能顶爸的嘴,突然想起父亲怕寨主,就去找五伯。

  刚好龙源洞的老洞主也在五哥家。二人一合计,把阿山的父亲请到五哥家,摆上米酒,老洞主作陪,几杯酒下肚,老洞主把阿山一家几代人为龙源洞做的打铁好事,从手指上一一掰出来。阿山父亲感动不已,连说“打铁好打铁好。”回家后,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都教给了阿山,并亲自当师傅掌小锤,和儿子一起给老洞主打了一把好剑,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近日,山外世态变化传入老父亲耳里,老父亲向阿山发话,给瑶兵统领盘勇和洞主各做一把好剑。他虽然年老不能干了,但每天都到铁匠铺来看几趟。

  阿山成了千家峒最好的铁匠之一,不久前,旺叔要他为瑶兵探子造五十套出外方便携带又锋利的大小刀具。阿山知道这些武器的重要,带着两个徒弟日夜赶活,连皇帝三日不坐殿的春耕,也没去参加。

  春风不刮刮妖风,

  铁锤砸碎天不公,

  好钢嵌在刀口上,

  钢火泮在怒火中。

  打把利剑配英雄。

  “叮叮当、叮叮当!”阿山一边敲着逐渐成型的刀体,唱着唱着,突然想起小宝的嘱咐来。

  天一黑,小宝点起六根香,三根拜了家神,把另三枝插在大门口,伏在地上,口里默念着众神灵,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响头,就忙着做晚饭。她屈着手指算了算人,从快要见底的米缸里,量出满满一升半米倒进鼎罐,把洗净的一勺芋头添进去,加水后挂上摧壶钩煮起来。又从火塘顶棚的横架上,取下一大片年前寨上分的腊野猪肉,剁下一大块,麻利地洗净切碎,装进砂罐,放进火塘煮起来。一转身,又是剁鸡肉,剁腊鱼,洗竹笋、青菜、干黄花菜,做起事来一阵风,心里好高兴。

  昨晚夜半时分,病梦生大“啊”一声坐起,额头满是汗水,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什么?”她吓了一大跳,一把抱住老公问。梦生告诉她,一条小金龙和一条锦毛犬来到床前,分别用舌头在他的额上一舔,向他说:“你要起床,去帮千家峒做大事。”刚说完,我就醒了。

  小宝大愣,眼睛一眨,放开脸大笑,兴奋地向老公说,“我也作了个同样的梦。”“两个大神在保佑我们啊!”二人相拥,大笑又大哭。“我能为峒里做什么大事?”高兴不已的梦生突然泄气了。小宝一想,为了鼓励病了三年的丈夫站起来,仍然满有把握地说:“不要急,大神有安排的。”“这梦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省得被人笑。”梦生再三嘱咐小宝。

  早晨醒来,几只喜鹊早在屋角叫开了。梦生浑身轻松,忽然对小宝说:“今天,我要起床吃晚饭。”小宝高兴得大笑,又流出了眼泪。此时,她多么想在大门口,伸手仰头对着苍天大喊:“小金龙、锦毛龙犬保佑病在床上三年的梦生,今夜要起床吃饭啦!”其实,梦生吃了旺叔给他配的药,身上的病已经好了,听了堂客也做了同样的梦,顿时精神焕发,便提出要起床。小宝约了老公的哥哥蛤蟆、应老同阿山来陪梦生喝酒。

  一天很快过去了。傍晚,阿山进门就大喊“应老同”,几脚蹦到床前,侍候梦生穿衣,两人笑个不停。“蛤蟆哥呢?”梦生问。

  “来了来了。”随着话音,梦生的哥哥、矮小丑陋的蛤蟆和高大漂亮的嫂嫂菊菊,提着一罐酒进了屋。

  晚饭很快做好了,两个儿子端的端汤,端的端菜,摆了一桌子。菊菊一边帮忙铺碗筷,一边高兴地对着小宝说:“妹子呀,今天喜鹊叫了一天喽!”

  阿山和蛤蟆把梦生扶到桌前坐下,梦生扬起起苍白的脸,深情地望了堂客一眼,激动地说:“几年来,你侍候我,撑起家,多么不容易啊!”他说着笑着,声音哽咽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过去的事全过去了。”走上来的小宝笑容可掬,在蛤蟆、阿山和梦生前摆上竹酒盅,一个劲地催着梦生:“趁热趁热,陪两个兄弟好好喝点酒。”边说边提起酒罐,给蛤蟆、阿山和菊菊各倒了满满一盅酒,又瞥了梦生一眼,倒了小半盅。

  趁着众人欢欢喜喜喝酒,小宝起身,把鼎罐里的芋头一个个翻出来,挟进一个木勺里,用身子掩着端进了里屋,盛了五碗米饭,放到桌上五个大人前,向两个小孩递了个眼色,小孩悄悄下桌进了里屋。

  喝罢酒,小宝来到桌边,热情地催促大家:“趁热吃饭,不要凉了”。

  “你们都来吃呀!”蛤蟆望着小宝说。

  未及小宝回答,梦生端起饭碗向小宝喊:“我吃多了菜,不要这多饭!”

  “吃不完剩下,我等一会儿再吃,今天太高兴了,实在吃不下哟!”小宝望着大家一个劲地笑。

  “妹子,今夜菜好,我也吃得太饱了。”菊菊揉着肚子向小宝笑。

  “快把芋头拿来,好久没吃芋头了。”阿山嗅到饭里的芋头气味,兴趣十足地催促说。

  只有蛤蟆不声不响,闷着头,端起饭碗吃个不停。大家都知道,蛤蟆在家里,常常丢下堂客和一大群儿女吃独食。菊菊皱着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阿山起身走向里屋,小宝连忙追上去,一把没有拉住,只见两个小孩正捧着木勺在咽芋头。

  “噢,好热闹啊!”随着一个爽朗的声音,五哥背负一个沉甸甸的米袋出现在门口,边进门边说:“小宝一天到晚,从石田忙到石地,肯定碾米的时间也没有。”五哥放下米袋,坐到梦生身边,高兴得手在梦生肩头直拍,“好啊好啊,再好了啊!”说个不停。

  菊菊一蹦起了身,拿出一副碗筷,放在五哥面前,脸上抑着一股从内心透出的欢欣,深情地望了五哥一眼,又趁着加酒的机会,用奶子在五哥肩头看似不经意地蹭了两蹭。

  “真是真是,屋里还有几箩谷,只是我算计不好,来不及碾米。”小宝不好意思笑着,屋里传出满堂欢笑声。

  从此,梦生常常想起锦毛犬“帮峒里办大事”的话,心里好高兴,但转念一想,又无奈一笑,鄙夷地问自己,你这个样子能办什么大事?

  敦水坑关隘瑶兵兔子越想越气,秋收工夫重,神佑要他回寨劳动。春节寨上热闹,却要他在关隘守哨。千家峒瑶兵骨干集中练武,神佑留下他,又要小他十来岁的阿雨在关隘负责。吃亏的事他包了,好事一次也摊不上,同是一个寨上人,神佑太不仁义了。他悄悄到盘王像前上香,求祖宗评理,又把神佑告到白云寺的观音菩萨面前。“你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老子和你赌着看!”傍晚,兔子向在关隘上巡查的阿雨远远喊了一声,就头也不回跑下山了。

  刚进寨口,柔和的月光里,只见一个人影挑着一担尿桶从前面过来,兔子闪进树荫一望,是神佑的堂客小花。“嘿,自己在外悠荡,把婆娘留在家里受罪,夜里还在种菜,活该!”兔子心里乐着。突然,他想起小花白里透红的脸蛋,美丽的眼睛忽闪忽闪,细长的眉毛像画的一样,那一笑,简直不得了!兔子闭着眼睛摇头晃脑,魂魄在飘荡了。

  “啊,这女人哪去了?”兔子回过神,张大眼睛望去,小花正在爬着她家菜地下的一段上坡路。兔子蹑手蹑脚追过去,在一棵大树后蹲下,这里正好望见小花:仙女般的身材,再高一点痩一点就是屋檐神了,再矮一点胖一点就是树墩了。还有那前胸、那屁股……兔子从上到下细细品赏,像看一张年画。再看,小花挑着担,轻松自如,一步步往坡上走,左手把握扁担,右手一摆一摆划动月光。尿桶系肯定是用藤蔓做的,不然,那扁担头上的摩擦声会这般悠悠传出。这声音软软的,呦呦着满是韵味,像瑶歌里令心灵发颤的绵音。兔子又重重吸了几口气。“这是什么味道?”

  他极力张大鼻孔,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尿骚,感觉一缕缕香气直透心底。“原来,美丽女人的尿都是香的。”兔子又闭起眼睛使劲吸着,巴不得把那在微风中悄悄散发的气味,一鼻子吸进心底。他努力地想象这个女人在尿桶前脱下裤子的情景……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了兔子,小花回程正从身边经过,兔子在大树下偷偷移动身体,只保留两束眼光正好落在小花身上。下坡的小花像月亮里走出的嫦娥,不是在走,而是在飞在飘。可不,她摆动的手,像鸟儿柔软的翅膀在扇动,肩上的两只尿桶,像两朵彩云紧紧簇拥着她。啊!那香气呢?他又翘起鼻子使劲吸,那香气淡得近乎没有了。是的,彩云是没有气味的。兔子望着小花走下山坡,走过田埂和操场,进了家门,再也不见了人影。

  兔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满是空落。在东冲洞,三十多岁的男人除了他,哪个没有个暖洋洋的家?原指望当瑶兵出人头地,娶个漂亮的媳妇,进门热茶热水热饭热烘烘的笑脸,小他十来岁的神佑不是什么都有了?一把怒火又从他心头烧起。他又想起小花,她在做什么?鬼使神差,兔子站起身,向山下那个亮着松明子的小窗摸去。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婚后不久,父母把家分给了神佑和小花,小花住到了单独的三间石屋里。兔子轻手蹑脚溜到后门边的小窗下。屋里亮着灯,兔子慢慢把一只眼睛往窗棂上靠,小花从堂屋火塘里提进一小木桶热水,正往澡盆里倒。“啊!她要洗澡。”兔子的心一阵狂跳,缩回头一把蹲在窗下,气都透不过来了。

  窗上有响声。兔子仰起头,敞出窗外的亮光没有了,只有一束束从缝隙里透出的灯光,射向窗外的黑暗里——窗户被一个簸箕挡住了。兔子心里一颤,慌忙站起,那射出光线的小洞,刚好把一束目光投进去。兔子那只睁得老大的眼睛顿时呆滞了……

  兔子躺在床上,一颗心还在怦怦直跳,一会儿跳小花,一会儿跳鸦雀。瑶兵抬起鸦雀丢进漩涡的情景,又在眼前闪现……石牌规矩一是一,二是二,没有余地。偷看女人洗澡若是被抓住了,族中的男人准会把他脱得精光绑在树上,用戳刺打得他鲜血直流,即使不死,也在阎王殿里走一趟。兔子吓出一身冷汗。“没胆子的崽,自己吓自己,这不是没事吗?吉人自有天相!”兔子突然大骂起自己来。

  小花洗澡的情景又在心里撩起了波澜,兔子嫉妒神佑恨神佑,想着神佑有一天被小花一脚踹开。迷迷蒙蒙里,一群小花一样的仙女,穿着彩霞一样的霓裳,露着胸前的雪球向他飘来。仙女们把他围在中间,庆贺一个和小花一样的仙女,不,正是小花和他完婚。他幸福的透不过气……兔子一高兴醒了,回想着梦境牙一咬:“我一定要改变现在的处境!”

  太阳升得几竿高了。兔子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立即吓得直抖。守关隘的瑶兵逃避守哨,瑶府追究责任是要受鞭刑的。他一骨碌爬起床,脸未洗,就朝敦水坑猛跑。刚跑过晒场,又想起要让瑶府不知道他逃哨,就必须把阿雨的嘴堵上。他想起家里过年留下的两只腊兔,连忙返身,从火塘棚上取下提在手里又跑。

  “阿雨……老……弟!”离关隘老远,兔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起来。

  阿雨年二十,矮个头,在敦水坑关隘当瑶兵多年,会枪善箭,尤其打得一手好石子。

  关隘哨卡上,焦心的阿雨看见飞奔而来的兔子,先是一喜,尔后,气不打一处来。

  昨天傍晚,阿雨到关前关后查看,听见兔子像是喊了他一声,回来就不见了人。他急了,举起火把在关隘寻找,到处找不着兔子,如果兔子被猛兽咬去了,可地上却不见一点血迹。他一夜未眠。原来,兔子下山了,这个不负责任的东西!

  “阿雨老弟呀!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就回家拿腊野兔去了,我要亲手做给你吃。”兔子朝着阿雨,举起手中的熏兔。

  阿雨同情孤儿出身的兔子,事事处处照顾他。兔子是个毛癞头,最忌别人说“癞”。兔子一到关隘,阿雨就叫他“癞哥”。兔子眼一瞪,举起了拳头。阿雨把方巾一揭,大声怒问兔子:“你才稀奇了,我没有你癞得好看?”原来阿雨是个琉璃癞。两人关系一下走近了。

  “我要吃你的腊兔干什么?我又没病。山外局势这样紧,你个癞子敢擅自脱岗,就不怕关目鞭打吗?”阿雨气得浑身直抖,怒瞪大眼,咬牙切齿痛骂。

  “我离开关隘时向你说了呀?”兔子装出满脸委屈狡辩道。

  “鬼答应了你?!”

  “哎呀!那就是误会了,我当真听到你回了话。你兄弟不认账就是冤枉我,做套子给我钻,那就由你处罚吧。”兔子一脸苦相,倒打一耙。

  “我不处罚你,我报关目。”阿雨一副不能调和的口气。

  提到关目神佑,兔子吓得手脚都麻木了,一膝跪在阿雨面前,抽抽搭搭道:“不是你害我,就是一个误会,这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真拿得下脸皮,骂了我就算了,还要去报我。我这样背时,仅有的一个老弟也这样狠心,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阿雨望着兔子突然心软了,可能是误会吧,气一下消了。“好啦好啦,口里不要破罐煮屎了。”阿雨不耐烦地喊完,又大声反问:“癞哥跪什么?快起来,这次我不报你,以后记住就是了,不要撞到别人手里哦!”随手把兔子拉起。又心痛地说:“你两个眼球都充了血,鲜红鲜红的。你守关,我去给你扯把草药洗洗。”转身进了山林。

  俗话说,女人是祸水,是那些心术不正的男人惹了祸后,强加在女人身上的过恶。上天造女人,是要她们到人世来做花做朵,鼓励男人除恶扬善。只是她们太灵太美,无意中生发了一些不轨男人的邪念,引出了许多是是非非。

  从此,兔子眼里全是邪淫的奶子和屁股,将他心思搅浑,为龙窖山惹出了一场大灾难。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