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大江龙窖山送讯 马贤雷公崖养伤
“爸,你有什么烦躁事,可以告诉我吗?”张庆望着三次转到他房里,又一言不发,低着头,匆匆转出门的父亲问。
“啊!没……没事。”张喜回过神,一抬头,望着挑灯夜读的儿子,嘱了一声“多用功啊”就走了。
来到门外,张喜痛苦地拍着脑壳,口里喃喃个不停:“怎么办,怎么给千家峒报个讯呢?”这天,偏偏不见禾仔来找他。
此时,甘长青板着瘦脸,对灯呆坐,想起过去小看了小龙,以至惹起与他赌狠,要打千家峒,但千不该万不该赌与瑶人开战啦?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不知深浅的人好过河。”
小龙要他制订进攻千家峒的方案,人们都说峒丁强悍,龙窖山神秘莫测,这方案如何作?打赢了是小龙的功劳,打输了是我的责任,我该怎么办?不管如何,小龙的命令不能违背呀?他必须了解情况,作好方案。甘长青想起了被冷落在一边的马四虎,立即叫人去喊他。
清晨,张喜给小龙送上了一碗鸡蛋肉汤和一碗面。小龙正在房里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像斗赢了架的公鸡般趾高气扬,好不得意。
“老爷!”张喜亲热地叫着。
小龙兴致极高,满面笑容问张喜道:“昨晚会议感觉如何?”
“老爷雄才大略,处事果断,大家佩服之至。”张喜昨夜失眠,直至天亮才想出了主意。张喜要利用小龙,尽拣好听的话说。
“是嘛,过几天,我攻下了瑶府,创个奇迹给甘长青看看。”小龙手一挥,如同胜券在握。
“老爷亲自出马打瑶府,当然是小菜一碟。只是……”张喜一阵恭维后,突然皱起眉头,有意打住了话。
小龙收敛了笑容,催促着欲言又止的张喜说:“只是什么?快说。”
“下官不懂军事,不便乱插嘴。”张喜装出一副失言的模样。
“你说,一定要说。”张喜越是不说,小龙越是要他说。在小龙心里,张喜是个最靠得住的人,又宽慰说:“你想到什么尽管说。你忠心耿耿,说错了我还怪你吗?!”
张喜深沉而谨慎地开言了:“我担心老爷出征,而进攻方案却是别人作的,
万一人家心里不满,只要做一个小小的漏洞,就对战事不利啊!”
小龙一愣,眼前立即浮起甘长青不阴不阳的样子,觉得张喜点拨得有道理,随即道:“是呀,我怎么就疏忽了。你说,该怎么补救?”
张喜沉吟片刻,满有道理地说:“若是老爷亲自了解了实情,确定进攻路线,在心里排好兵,布好阵,就不会上别人的当。何况一个千家峒,几个挖山的山牯佬算什么?训练有素的官军攻进去,如入无人之境,大功即可告成。但老爷对怎样进攻,心里要有一盘棋哟!”
小龙认同地点点头,问:“你知道哪条路离瑶府最近?”
张喜不假思索地答:“听说从下黄里进东冲洞,是到瑶府最近的路。”
“好,今天,你随我到下黄里去看看。”末了,又嘱咐张喜说:“注意保密,不要让县衙的任何人知道我们去了下黄里。”
小龙说走就走,拉着张喜出了门。
张喜前脚走,禾仔后脚进了张喜的家。凤梅接着禾仔说:“我家相公太忙,不知去哪了。”一脸失望的禾仔,到官军军营外和县兵处转了一圈,又向几个熟悉县兵的朋友打听了一番,不见什么异样,就回了龙窖山。
看见张喜陪小龙来了,付楚大出意外,连连问自己:“知县的疯病难道是装的?上司城府好深喽!”心里却一阵阵打颤。
小龙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起龙窖山来。付楚按小龙的提问,把从东冲洞口到瑶府的沿途情况,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作了介绍。小龙不时插话问这问那,付楚又详尽作了回答。小龙一阵思索后,高兴地摸着粉脸,似乎心中有数了,大大咧咧手一挥,问话结束了。
张喜守在一边,听着二人说话,如坐针毡。
付楚想起前段冷落了小龙,一心想讨好他,精心做了一桌子好菜,热情地劝小龙喝酒。张喜心中窃喜,连忙凑上去,尽拣小龙爱听的话说。小龙眉开眼笑,连连赞扬张喜是难得的忠臣。趁着小龙高兴,付楚更是殷勤有加,两碗酒敬小龙一碗。小龙更兴奋了,几碗酒下肚,把一只鸡吃得精光,喝得酩酊大醉。付楚要扶小龙去休息,小龙迷迷糊糊手一摆,向张喜招招手。张喜连忙扶着小龙去睡了。小龙一离开,付楚一头栽在了饭桌上。
张喜心急火燎走到屋外,望着龙窖山想开了,怎样与旺叔联系呢?他的心又急又痛。
一伙里丁在屋外走来走去巡逻。“只有试试他们了。”张喜故意不慌不忙,踱到一个高大头领模样的里丁前,说:“你们的里正喝醉了,你去照看一下吧。”
这人正是大江。大江瞟了张喜一眼,脸上毫无表情地进了屋,望了一眼伏在饭桌上打呼噜的付楚,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看着大江的举动,张喜发现他对付楚似有不满,不倒茶解酒,也不管是死是活。顿时来了兴趣,笑着走上前,亲热地聊起来:“兄弟当差多久了?”
“三个来月。”大江望着张喜,不咸不淡搭讪了一句。
张喜白晳脸皮一展,笑着又问:“日子过得好吧?”
“跟着主子好不好,主簿大人还清楚吗?”大江毫无表情瞥了张喜一眼,又说:“老百姓骂我是狗腿子呢!”
张喜心里一喜,大江确实不满,又随意笑问:“那兄弟为什么要来里上当差呢?”
“若不是被逼得没退路了,八人大轿也抬不得我来呢!”任性的大江直言不讳。
“兄弟脾气耿直,做人实在,是个好人啦。”张喜亲切夸过大江,又好奇地问:“兄弟有这样的好胆量,有什么事逼得你低头呢?”
大江望了望张喜似无恶意,又直言道:“我与千家峒几个瑶人是兄弟或老庚。其实,他们都是好人,袓送、三古、二郞都十分仁义,官府却硬说他们是匪。我帮他们买了盐,如果不来当里丁,说不定付楚要捉我去坐牢,剁脑壳呢!死,吓不倒我,我担心的是牵扯了瑶人兄弟,怕他们上当,不得不来当差。”
张喜努力压抑着心头的喜悦,兴奋地小声问:“你说的袓送就是内冲寨的寨主吗?”
“大人认得他?”大江一怔,脸上有了表情,友好地反问。
张喜热血直涌头顶,连忙示意大江,来到一处屋角。张喜收敛了笑容,满脸严肃,压低声音告诉大江:“去年,旺叔要袓送去找过我。”
大江铜铃眼瞪得滚圆,惊讶道:“啊,有这事?袓送可是我多年的老兄。”
“我想请你去向旺叔传个讯可以吗?”张喜白皙的脸皮突然阵阵抽搐,眼睛瞪得老大,紧张地盯着大江,呼吸急促地试探着问。
大江看着张喜万分焦急的神情,深感事关重大,连忙诚恳地应承:“大人吩咐,只要是为了瑶人,我大江一定做到。”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涉及瑶府的存亡!”张喜兴奋得声音发抖了。他对着大江的耳朵,如此这般迅速说了一通。又掏出一方丝织绣花手帕,郑重地递给大江,要他亲手交给旺叔。张喜向大江深深一躬,感激地说:“兄弟帮瑶人渡过这个难关,是积了大德,拜托你了。”
听呆了的大江回过神,一膝跪地,双手一拱:“老天在上,大人吩咐的,大江舍命也要办好。大人尽管放心!”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大江带着里丁,在里上声势张扬地巡逻了一大圈,叫里丁们回营睡觉,他要回家看看生病的堂客,却转身进了山,向内冲寨猛跑,刚好碰上从县城回山的禾仔。大江把张喜的话,对他简单说过后,二人就向大风谤猛跑,敲开了旺叔家的门。
“噢,是禾仔。”旺叔听出声音,迅速起床开了门,看见禾仔身边跟着一个穿里丁头领服的汉人,忙问:“这位兄弟是……”
禾仔答:“他是我山下的汉人兄弟李大江,春上帮我们买盐,差点惹出大麻烦,后来到付楚身边当差了。”
“噢,你就是大江兄弟?你还帮我们从县兵手里抢下了鸦雀。瑶人经常麻烦你,感谢你哟!”旺叔大喜,忙请二人进屋,点亮松明子,正喊梅花起床备酒。大江止住旺叔,迫不及待掏出一方丝织绣花手帕,递到旺叔面前。
旺叔接过一看,万分惊异地问:“兄弟怎么有这方手帕?”
大江说,通城县衙主簿张喜,陪同通城知县小龙到了下黄里,托他上千家峒来,把这方手帕亲手交给旺叔。
“张主簿要兄弟来做什么?”旺叔急迫地追问。
“今天午后,张主簿嘱我,一定要来亲口告诉你,四天后,小龙要亲率官军,从东冲洞进攻瑶府,官军在通城有千人,来多少不清楚。”
旺叔微微一震,停了停,对大江说:“感谢你啊。大江兄弟,千家峒永远不忘你的情义。”说完,转身走进里屋,拿出十两银子,双手捧给大江。
“旺叔是什么意思?”大江问。
“小意思,给兄弟买点酒喝!”旺叔诚恳地说。
二人一番推来让去,大江拱过双手,取了一两银子,塞进内衣口袋里,回头望着禾仔,示意他们该走了,鸡已啼了头遍。
禾仔赶忙说:“旺叔不要讲礼了,大江是我们莫瑶的好兄弟。我代你送大江哥下山,天快亮了,他还要到里上点卯呢!”说罢,二人向旺叔拱拱手,转身出门,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送走大江,旺叔立即向盘和家奔去。
盘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听出旺叔的声音,连忙起床开门,迎进旺叔。刚听完旺叔的叙述,盘和果断地说:“走,我们到议事厅去,召集众关目和各洞洞主会众,商量对策。”
鸡啼二遍,高额头山上,响起了会众瑶兵统领、各洞主和众关目的瑶府紧急号音。
从烂船坡先行赶来的盘勇,立即拿出东冲洞草图,与旺叔比比划划说开了。半个更次过去,众关目、洞主,汗流浃背地骑马赶到了盘王庙议事厅。
盘和腰板挺得笔直坐着,双手按在条案上,一脸凝重地扫视着大家。旺叔刚宣布开会,盘和紧接着说:“清早,请大家来商量一件紧急军情,据可靠消息,
三天后,通城官军要进攻东冲洞,妄图攻下大风谤,灭我瑶府。”
会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空气像要炸裂一样。众人瞪大眼睛,相互望着,又从盘和脸上移向旺叔、盘勇。三人却出奇地平静。
盘和拉着长脸,手捏胡须,骤然头发根根倒竖,满是愤怒地说:“我的心在痛啊!国家在打仗,朝廷命官却热衷于内讧,把战事强加在瑶人头上,那就来吧。瑶人的历史,从来不是吓过来、怕过来的,从来没畏惧过强暴和不公!我们不愿和别人兵戎相见,但我们从来没有躲闪过迎面而来的刀枪,更没有跪地求生的习惯。越怕鬼,越逗鬼,越有鬼。现在,考验龙窖山的时候到了。我们在座的各位,要勇敢地站起来,敢于担当,为瑶人挡刀挡箭。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就不怕任何强敌,胜利一定属于龙窖山!”
盘和眼神坚定,激昂的话语,铿锵有力,听得大家舒转了眉头,脸上挂上了坚毅的神色。盘和又严肃地说:
“在强敌面前,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在座各位的岗位,就是自己的命,非常时期要勇敢坚定,不能退缩,更不能出任何差错,即使微小的失职,都是不可轻饶的大过。战事期间,我们必须更加珍惜团结,服从统一号令,兵员物质统一调配。瑶人的规矩习惯要更严,如有违者,一定罪加三等,重处重罚。”
盘和继续说:“这场仗由旺叔统一指挥,一切听从旺叔号令。瑶兵统领盘勇,协助旺叔组织瑶兵打仗。战事发生前,在座各位一定要严格保密。各关目、洞主除落实旺叔调动的瑶兵和物资外,要照常组织瑶人生产生活,做到无事一样。仗一旦打起来,更要稳定人心。过去多年,千家峒再大的祸,先人也没慌过神,没乱过手脚,瑶人有这个传统,我们决不能丢了。关于仗怎么打,有什么好的想法,大家可以向旺叔提。现在请旺叔安排部署。”
旺叔喝了一口水,平和地望着众人说:“峒主站得高,看得远。千家峒的历史,每一页都浸透了瑶人的血汗,更彰显了瑶人的豪气。后人只能把不屈的鲜血与汗水添上去,否则就对不起盘王,对不起后来。当前这场战事,我们战胜敌人的有利条件有三点,其一,我们是保卫家园,三万人有一腔共同的热血,有一支精心操练了的瑶兵队伍,兵强马壮,个个呱呱叫,正好打胜仗;其二,战事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可以充分利用地形地貌,让每一寸土地,都成为来犯者的死亡之地;其三,官军主帅小龙,专横跋扈,不懂军事。他带兵到通城才个多月,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知晓对手的长长短短,自恃官军,没把龙窖山放在眼睛里,犯了兵家知己知彼的大忌,是必败的。从全局看,大势上我们已占了优势,但打法上,我们决不能轻敌,官军毕竞不是纸糊的灯笼。我和统领商量了作战方案,统领说后,大家再议一议,集思广益。”
接着,盘勇把怎样利用东冲洞口的猴形山和龟形山狙击敌人,怎样利用东冲河截杀敌人,仔细说了一遍,又说:“旺叔的总体思路是,战争要突出一个‘巧’字,最大限度地消灭官军,最小限度地减少瑶兵的伤亡。”
盘勇把方案一说完,大家一番议论后都说好,神佑、冯禾仔提了几点小建议,旺叔与盘勇认真记在小本子上。
盘勇把每洞抽调的瑶兵名单宣布后,又说:“这次瑶府调兵,仍然以操练的名义进行,不要在瑶人中造成丝毫紧张。所抽调的瑶兵,今天中饭后,到烂船坡集中。”
有个洞主提出,仅二百瑶兵抗敌,是不是少了?
旺叔蛮有把握地解释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在指挥和谋略上。”旺叔强调说:“东冲洞作周密部署抗敌,其它关隘和各洞,不能有半点松懈,要把统领在各个关隘制定的防守方案一一落实,以操练的名义,通知瑶兵全部到位,高度警惕,加强联络,提防官军声东击西,警惕山外各县敌人趁机偷袭。”
盘和最后说:“龙窖山多年未开战了,这场仗一定要打赢,打得一掌开,免得百掌来。把敌人打怕了,就不会经常想着打龙窖山的歪主意!”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说:“打怕是目的,能否少杀点人喽,元军正在南下,官军需要兵员去抵挡啊!”
“大家按峒主吩咐,照统领安排,去抓紧办好。”旺叔宣布散会。
众人往四面散去,天刚蒙蒙亮。
中饭后,两百瑶兵在烂船坡集中了。大家身披各式各样的藤甲,身背各自武器,整整齐齐地站操练场上。队伍前头,九面鲜红的龙犬头大旗,在劲吹的春风中呼呼作响。
盘王庙里,盘和与旺叔燃起高香,拜了天,拜了地,又将一柱高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盘王像前的石炉里,倒地三拜,口里念念有词。
第二天下午,正当旺叔与盘勇在东冲洞排兵布阵的时候,雷公崖关目婆养派人来报,有个叫马贤的满身是伤,到关隘苦苦求见旺叔。
旺叔皱了皱眉头,稍作沉思后,向盘勇交待了一番,骑上骡子向雷公崖驰去。
再说那天,马贤在后山望着官军杀人放火远去了。他突然感到特别累,抱着银袋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马贤腰上猛然一痛,醒来一看傻了眼!义军在当地招募的三个流浪汉经禾仔指点,凶神恶煞般站在马贤面前,狠很踢了一脚。其中的一个又抬起了脚,怒骂道:“你个狗日的,只管自己逃命,丢下我们不管,还说跟着你享福,享死福!”边骂边向马贤的脑壳踢来。马贤赶紧双手抱头一滚,怀里的银袋“咣当”一声掉落地上,银子四散乱滚。三人丢下马贤,抢起银子来。
“不能抢不能抢,这是军费。”马贤摆手大叫,急得三角眼大小交替乱扯。三人停了手,凑头一阵嘀咕,同时从身上拔出三把短刀,一齐奔向马贤,眼里露着凶光,边跑边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把老子骗来,为你送死。今天,老子非把你个狗日的送下地狱不可。”
马贤大骇,银子也不要了,拔腿就往密林深处逃。后面脚步声一阵阵跟近,眼看前面是个陡坡,他再也顾不得危险,一纵身跳下去了。
三人追到坡上,望望下面到处都是荆棘乱草,骂了声“这个崽没死也要脱层皮。”就回头分银子去了。
马贤摔下坡,大气不敢出,听到三人骂骂咧咧离去,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感到身上手上脚上到处都在钻心痛。他抬起右手,想摸摸疼痛的脸,右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伸出左手一摸,右手时骨从皮肉里伸出一寸多,血肉与砂子模糊在一起,钻心地痛。马贤大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想起房东说过,这1^*带山里有猛兽,惊动它们就没命了,浑身一抖不敢再哭。马贤好不容易钻出荆棘,满身衣衫早已稀烂飘零。他艰难地爬上山顶,远远望见,一处深山里在冒烟,心里一喜,于是绕开树木荆棘,一路跌跌撞撞奔去。
此时,太阳已没人山下,暮色升起来,炊烟不见了。他又饿又急,伤口又痛,拼命爬到一处山崖下,只觉得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让他醒来,一群老鼠吱吱叫着,疯狂地啃着他的脸。他举起左手一阵乱打,老鼠打跑了,脸上刀削一样痛,一摸,满手是血。天黑得像个无底洞,夜风
嗖嗖,马贤又饿又冷,又痛又怕,蒙胧里找了个避风的崖角,蜷缩成一团。他再也不敢睡了,满脑子都是痛恨和后悔……
他一次又一次捏下鼻涕,擦在烂鞋跟上,睁着眼睛咬着牙,大气不敢出,生怕惹来猛兽,好不容易盼来天亮,抬眼一望,炊烟在附近升起。他绝望里一喜,捡起一根木棍,撑在手上,一瘸一拐向炊烟挨去。眼前山坡上,出现了两间看山屋。马贤使出最后力气,刚喊了两声,就瘫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醒了就好。”马贤醒来,只见一个白发老头坐在身边。他躺在一张烂床上,一床破烂不堪、散发着汗臭味的破被盖在身上,伤脸已敷上了蚂蚁窝。
老头端过一个半边碗盛着的温粥,对马贤说:“你的手断了,慢点起床。”老人扶着马贤半靠在床上,拿过一个断调羹,在破衣上一擦,一调羹一调羹给他喂粥。老人疲惫地说:“你睡了三天三夜。我一直守着呢!”马贤再三感谢老人的救命之恩,说:“来日定当重报”,又问老人:“这是什么地方,距雷公崖还有多远?”老人告诉他:“这里是小岳姑峰,距雷公崖不过十来里远近。”第二天,老人把半只熏了几个月的野兔煮给马贤吃了,送到雷公崖下,叫他去找瑶人神医旺叔疗伤。
马贤一见婆养,就苦苦恳求“要见旺叔”。婆养知道旺叔在排兵布阵,就找到单家独屋的瑶人草仔家,将马贤安顿下来。马贤抱着断手大喊大哭:“我有急事要见旺叔。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屈膝跪下了,头磕得咚咚响。无奈之下,婆养只得问了他的姓名,派人去告诉旺叔。
旺叔虽然心里有恨,还是来了。马贤破衣烂衫,过去容光焕发的尖削脸上,小半边面皮没了,身上满是摔伤,右手也断了。
马贤把早已编好与官军搏斗的故事,一边呻吟一边述说,旺叔早从禾仔口里知道了一切。但他未露声色,动手解开马贤用烂布缠着的断手,一股恶臭散发出来:“哎呀!这手……”
马贤啊了一声,立即停止了胡乱十八扯,惊慌地问:“我的手没问题吧?”
“伤处皮肉筋都烂了,骨头在坏死,再延半日,整只手要锯掉才能保命,现在接骨,也难恢复正常了,上下三寸远都没有皮肉,手保得住也不能伸缩了。”旺叔左看右看,十分为难。
马贤急得眼泪双流,口里乱叫:“拜请旺叔爷爷一定要保住我的手啊!”
“不要哭,眼泪流到脸上伤处,脸感染了,要烂。”旺叔边说边打了一碗清水,焚起三根香,插在屋角,拱手闭目,默念了数声,又喝了一口清水,“噗”地喷在马贤的伤手上,操起一把小刀,动手割起腐肉来。马贤不忍卒看,紧闭双眼,少顷一睁眼,望着一小堆腐肉,却感觉不出半点刀割肉的疼痛,不由大惊。
“哎,你说那看山老头有九十了吧?”旺叔准备正骨了,故意与马贤闲聊,趁着马贤思想岔开“啊啊啊”的时候,旺叔双手飞快一闪。
“哎哟!”马贤大叫一声,额头上渗出一片亮闪闪的汗滴。
旺叔宽大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轻松问马贤:“现在感觉怎样?”
马贤瞪大眼睛,伸出老长的手骨不见了,又看了看伤手,喜得大叫:“嘿!不痛了,一点也不痛了,啊,旺叔真是神医哟!”
“懂点皮毛。俗话说,郎中菩萨只诊得人的病,诊不得人的命。你这伤手治好后伸不直了。”旺叔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包白色粉末撒在伤口上,又把捣成泥的草药敷上,将两片鲜杉树皮削平,夹在马贤的肘上,用布条缠好,将伤手吊在马贤胸前,嘱咐他:“千万不要乱动,不能让骨头错位了。”旺叔又给马贤脸上的伤处,敷了草药泥包扎了。
旺叔嘱咐草仔,到山里去采某某几种草药,按几成几成配好,熬药汤给客人喝,弄点野味给客人补养身体。安排妥当后,旺叔向马贤说:“对不起先生了,一群野猪要拱瑶人的屋角,我要去收拾它们。你伤口该换药的时候,我就来了。”
“谢谢旺叔!”马贤大小眼里,闪动着感激的光芒。
回程来到观音坦的清泉边,旺叔勒住缰绳,艰难地下了骡子,双手使劲地揉着肚子,一屁股坐在泉边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喘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倒出一把黑丸子,捧起泉水吞下,又坐了一会。当隐隐听到附近林中有歌声传出,他扶起石头,顽强站起,吃力地爬上了骡背。
旺叔一到东冲洞,秋菊、杜鹃、玫瑰等几个要求去战场唱歌的瑶女,正在找他。旺叔说:“你们不要争了,让秋菊和杜鹃去。”旺叔嘱咐秋菊和杜鹃,今夜到盘王庙去一趟,请盘王保佑她们平安。同时,等冯禾仔给她们送瑶歌来。旺叔又把二人如何上战场唱歌,从头到尾演说了一遍,回答了二人提出的问题,又再三叮嘱她们,既要完成任务,又要注意安全。
入夜,木养找到禾仔、樟树和洞里的几个瑶兵伍长,扯着大嘴,再三叮嘱:“老侄啊,明天打仗,刀枪不长眼。你们要礼让人家……”
“咚!”地一声,木养抬头一望,豹仔正伏在地上捡碎片。他听了父亲的话,十分反感,却不敢发作,故意打碎了一只陶碗。
豹仔坚决要求上战场。他要看看盘勇、禾仔究竟有什么能耐?
再说盘和心里一直不快,打仗就打仗,要瑶女去唱什么歌?女子上战场可是不吉利呀?他几次想阻止又闭了嘴。只得把不满埋在心底,他要看旺叔这歌招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