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宿 命
“据片子上来看，是颈椎间盘突出，压迫了支配右手拇指、食指的神经根，导致您出现麻木等症状。”
黄旭终于抽出半个下午，来到阔別十年的岱江人民医院，照了磁共振，拿了片子给郎主任看。
郎主任触诊了黄旭僵硬的颈部肌肉：“再这样压迫下去，神经功能可能会受到更大的影响……”
“郎医生——郎医生——”隔间里的男孩很熟稔地叫道。他等着郎主任独到的正骨手法。郎主任另辟蹊径，开创了抽动症患者特有的治疗方法，一时无两，求治者每天人满为患。
“稍等一下。”郎主任把药录入电脑，“您先去买家用的颈椎牵引器，自己在家做牵引。回头我给您扎针灸，缓解些症状。”
“好，我再去做个检查回来。”黄旭应道。
何彦采访后撰写了一篇报道，刊登在商报上后，医院迎来了一波各种眼病的手术高潮。黄旭扛过了这段时间，感觉颈背疼痛，右前臂酸麻越来越厉害，尤其是右拇指和食指，越发无力，麻痹发软。
黄旭去做了肌电图，结果右拇指和食指的肌力，竟然降至正常功能的20%!这水平的肌力连完成正常的动作都困难丨而台上所有稳定的手法，都凭靠这两根手指凝聚精细的动作。
郎主任热心为黄旭施针，小小针尖扎进穴位，酸胀麻痛的针感向手部发散，温热通络，关节舒适多了。
“海州针灸学会会长的光环，名副其实丨”黄旭笑道。
“十天一个疗程，给您打通颈肩右手‘互联网’——”郎主任风趣地说。
“谢谢，都忙不过来，下午好不容易来这儿一趟。”黄旭听他的，选择保守治疗。他注意到，郎主任合身的白大褂里，戴着腰围，用特殊的手法给患者做整脊治疗。
彼此都是对病人很负责任、很有医德、技术逸群的医生，用自己丰盈的生命耕耘医海，吃苦耐劳、抛洒热情是他们这个职业的标帜，宁愿透支健康，也不辜负使命，义无反顾地走在奉献之路上。
他颇感无力地承认，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只顾着特別用力地工作赶路，蓦然回首，才惊觉已是沧海桑田，年华不再，自己的体格、精力相比几年前明显差了一大截。
“或许，这就是现实中做一名好医生的宿命吧。”没来由地，他肺腑间笼起一阵如烟的怅惘和萧索，尤其鲜明，尤其刺心。
“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希波克拉底誓言飘进了黄旭耳中。倏忽，他心底又涌起一股深沉的豪迈：我与当年不无两样，没被世俗禾I腺蒙住了心，选择了最难走的理想之路，遵从内心原则，永远做最真实的自己。
他告诉自己：“我像自己期望的那样奋斗了，拼过了，发挥到极限了，心里已了无遗憾，觉得人生没有白过。”这一切所带给灵魂的富足和格局的宽阔，是豪奢的物质给不了的，虽然他过不起豪华的生活。
这么多年来，不就是这样竭尽全力下来的吗丨他搓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这一点点肌力加上旁边的中指抵住的力量，还能细微操作，因为显微手术无须下力气。今后，他更要咬紧一点牙，在无可如何之中不至于丢失了信念和意志力。
十年前，他也是站在门诊楼前的这棵樟树下，把关乎这家医院的全部记忆收藏起来。现在，他的目光逡巡在参差的大楼间，眼前的风景不一样了，原先那幢眼科门诊所在的老房子，已矗起七层新楼，与十六层综合楼相毗连。刹那间，他想去看看诸多同事，可一转念，都说相见不如怀念，见了徒增伤感，一切都回不去了，还是各自安好吧丨
他眼神有些黯淡，默默走出医院的大门，当年自己挥一挥衣袖地“出走”，为梦想执着追求，挑梁创立了海州五官科医院，为民营医院行稳致远的发展树立了一个样本。荆棘岁月，亦可流金。
如今，隔着跨不过去的岁月之河，溯游而上，十几年前的人生旅程都凝结成一首首动人的乐章，或悠远或激昂或清新，一幕幕质朴奋发的场景，一段段珍贵感人的记忆，或惨恻或深情或热烈，交织在眼前回放，恍如隔世，又清晰如昨日……
时间倒回至2007年3月5日凌晨2点，夜幕深沉，万籁俱寂，整个岱江城沉浸在酣梦中，街边的路灯照射着清冷的街道，一切显得那么静谧安然。然而，在这幽静的夜晚，正悄悄地孕育
着一种不安宁的因子。
在岱江城区的中心，人民医院一栋外科楼里的五楼病房，护士祁雪梅正要往病房走，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魁捂穿黑色外套的中年男子，他粗声粗气地说：“护士，把医生给我叫来丨我要看眼病。”
祁雪梅答应一声，走到走廊的另一端叩门：“蓝海，有急诊病人丨”然后就去巡视病房。
蓝海穿上白大褂，走过空荡的过道，走廊里只站着一个男人，看着不像有急症的样子，他空着手，桌上没放病历，蓝海便问：“您是来看病吗？请问挂号了吗?”对方回答：“没有。”
“请您先去挂个号，再来看病吧。”蓝海告诉他，这是正常的就诊程序。那人的脸呱嗒一下沉了下来，有些生气地去急诊门口挂号去了。
蓝海带那个男人进入检查室，端坐在诊桌边，示意他坐对面。裂隙灯显微镜下，他仔细检查了病人的眼睛，“你眼结膜有炎症，点一些消炎的眼药水就可以了。”
不知怎么地，心直口快的他随口说了句：“这普通的眼病怎么白天不看，等到深夜来看呢?”
这个叫徐恒的病人眼珠子一横，凶悍地说：“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这医生态度真差丨”他喷出的话里带着酒气。
其实，此时蓝海应该避而远之。但他涉世未深缺少社会阅历，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错，就理直气壮地回了句：“我认真给你看病，哪点态度不好了?”
万万没想到，他不会绕弯的性子却给自己招来横祸。紧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徐恒手指着蓝海的鼻子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冲他的面部就是一拳，没有任何防备的蓝海被打得鼻子当即流血，疼痛难忍。此时，已被打蒙的蓝海用手拂开徐恒想走出诊室，孰料，徐恒伸脚朝他的膝盖猛踹了过去，将蓝海踹倒在地，继而上前用脚狠踢他的腰部和头部。可怜的蓝海除了用双手抱住头部以保护自己外，没有还手之力……
祁雪梅听到响声，循声来看，惊见这惨痛一幕——蓝海如兔子般抱头蜷缩在地上，“病人”还在用脚踢他腰部丨第一秒她被吓愣住了，但是下一秒，她立刻跑向走廊大喊：
“快来人啊丨打人啦——打人啦——”惊慌的喊声刺破了整个病区的宁静。
此时，那人的邪火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他抓过病历就要溜走，被闻讯赶来的病人家属围堵在了走廊里。人群中有人喊：“快打医院安保科电话丨”有人用手机拨打110报警……
岱江人民医院是一家三级乙等综合性公立医院，三栋高楼巍然耸立，气势非凡，周围树木、花草郁郁葱葱，香飘四季。整座医院翘首在岱江城区的中心，承载着一座城市的医疗护理、保健康复等服务。
当清晨的阳光洒满岱江大地时，医院的景色是清新迷人的。在阳光灿烂的氛围中，医护人员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工作。
五楼眼科病区里，十几位医护人员围在医生办公室进行晨会交班。祁雪梅报告夜班患者情况后，含泪陈说了蓝海被无辜殴打的情形，办公室内瞬间炸开了锅丨大家纷纷谴责“行凶者”的暴行，莫不义愤填膺，恨之入骨。
眼科主任吴可峰眉头紧锁，他指示所有人：“大家抽空去看看他——”
黄旭点了点头，脸上充满不可抑止的愤然之色：“我们对暴力零容忍丨要求医院为受害者维权，捍卫医生尊严——”
蓝海是他器重的爱徒，是眼科唯一的硕士生，平素勤奋钻研，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直，个性率真，这么有为的年轻医生惨遭毒打，让人领教拳脚的霸道无敌，其残酷的程度，接近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不能因为这事就中止手头的工作，黄旭强压住怒火。本来是蓝海给他做助手，这段时间只能把崔月莹培养成助手了。
查完房，他和崔月莹往手术室走，今天又安排了四台有难度的，有外伤性白内障超声乳化联合人工晶体植入术、小梁切除联合白内障搞除人工晶体植入术、翼状胬肉逆向切除联合羊膜移植术、泪囊鼻腔吻合术，病患的眼睛高于一切，他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分心和失误。
黄旭从端坐在高脚手术凳子上的那一刻起，职业精神已惯性地使他忘掉身外世界，一心一意进入手术状态。“阿公，我们开始了，眼睛不要动哦!”
这时，病人的右眼处于表面麻醉，他在眼球的左下方轻微地划开小切口，将透明的角膜与棕色的虹膜分离，粘弹剂注入前房……
经过医疗仪器检查及相关科室医生会诊，蓝海被诊断为：鼻骨骨折、脑震荡、腰部及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肾挫伤，入住综合楼六楼的骨科病房里治疗。
从凌晨2点15分到下午，遭毒打，做笔录，打吊针，受慰问……蓝海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他的心里不啻于发生十级地震。
终于，病房安静下来了，妻子张倩替他张罗晚饭去了，他静默地躺在病床上，他觉得他正承受着生平未曾有过的最大剧痛！十几个小时来发生的一幕幕自动地跳回脑海里，他感到好像有一把利刃在搅动他的心脏，又像有无数利爪撕扯着他的胸膛，他的脏腑在一滴一滴无声地泣血……
黄旭处置好病人，已经临下班了。他匆匆赶往骨科36号病床，一眼瞥见仰躺在病床，鼻子和面部浮肿青紫的蓝海。蓝海瞧见自己敬爱的老师，勉力想支起身来，却痛得龇牙咧嘴。
黄旭抢上前扶他躺好，心疼地看着他。四目交汇的瞬间，蓝海浑身开始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复杂的眼神里，郁愤、冤屈、痛楚、无奈不断地交织着。
素来温雅的黄旭，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火花，他颤声说：“真让你受屈了丨——”
蓝海向着这苛刻的世界，发出质问：“我做错了什么吗？没有。我只是按正常程序来……这世道怎么了？为什么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儿？——想起来就觉得这是世上最耻辱的事！”
“这是对医生人格尊严的严重践踏丨”黄旭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手心里，恨不能拎着那浑蛋狠揍一顿，替挚友出一口恶气……继之他内心升起一阵刺鼻的辛酸，难过地说：“社会给我们上了残忍的一课，这些社会人渣、混混儿，咱们永远无法抵抗他们的暴力！”
给別人看病自己却被打成重伤病人，是怎样凌厉地刺痛医生的心丨难道医生就该一声不出地无辜地受暴力霸凌吗？暴徒的恶行造成受害者心灵的创痕，是时间可以抹平泯灭的吗？
黄旭咨询过该怎样走法律程序，他宽解蓝海说：“医务人员在工作期间被揍伤，医闹案例还少吗？这种恶劣事件发生在你身上，你冤屈滔天、恨压华山有何用？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拿起法律武器，要求追究肇事者责任，愿后续处理能为你洗刷点屈辱……”
“这不仅是刻在你身体的耻辱，而且是刻在所有医务人员骨子里的耻辱、悲哀、心酸和无奈丨”黄旭痛心而掷地有声地说。
这时，张倩手提保温盒子，悄然凝重地站立他们身后，蓝海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