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头刀

　　此刻的葛牧师ꎬ因事发突然ꎬ刚才又有翻墙跨竹梯之举ꎬ外穿那件黑灰色长袍ꎬ被撕了一个大口子ꎮ身上衣衫也多有不整ꎬ头上那顶毛绒帽子早已不知去向ꎬ与平时在外人面前极讲究仪表礼貌的样子相比ꎬ显得有些狼狈ꎮ但他神情却依旧安详和善ꎬ脸上也很镇定ꎬ并没有现出什么惊慌害怕之色ꎮ不管此刻外边情形如何紧迫ꎬ葛牧师仍旧客气地向曾树龙道谢ꎮ说因为自己的事ꎬ给曾树龙一家添麻烦了ꎬ于心很是不安云云ꎮ曾树龙眼见外面情形紧急ꎬ眼下已顾不得再客套什么了ꎮ他颇带急迫又稍嫌粗鲁地上前ꎬ打断了葛牧师那些客气话ꎬ一面把他朝里屋推ꎬ一面说道:“哎呀ꎬ葛牧师ꎬ现在不是说道谢话的时候ꎮ眼下情形紧急ꎬ你快随小龙进里屋待着ꎬ我没叫你ꎬ你千万别出来!”没等葛牧师再说点什么ꎬ曾树龙又说:“上回你救过小龙的命ꎬ我曾某虽不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ꎬ也懂得知恩图报ꎮ这次不论有天大的事ꎬ我一定要搭救你老人家一回!你老人家放心ꎬ有我曾树龙在ꎬ就有你葛牧师在!”说完ꎬ曾树龙就一把将葛牧师硬推进里屋ꎬ又叮嘱小龙将房门关严ꎬ并上了门闩ꎮ做过这些ꎬ曾树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ꎮ他重新在抵门那根板凳上坐了下来ꎮ一个人呆坐片刻ꎬ又站起身来ꎬ去桌子上拿竹子水烟袋来抽ꎮ曾树龙一直坐板凳上ꎬ独自抽他的水烟袋ꎬ一声不吭ꎬ面色深沉严峻ꎮ外面巷子及福音堂院子那边ꎬ哄闹声一直没停息ꎮ又渐渐逼至自家院子门前ꎮ终于ꎬ听到外面有拍打自家院子大门的声音传来ꎬ还夹杂着叫喊声:“曾二爷ꎬ开门!”“曾树龙ꎬ快把门打开!”自流井保路风云曾树龙听过ꎬ心里在说ꎬ今天的事ꎬ看来要躲是躲不过去了ꎮ正如俗话说的ꎬ“该来的都会来”ꎬ这是命中注定ꎬ你想躲都躲不掉ꎮ曾树龙一言不发ꎬ把那支竹子水烟袋放在桌子上ꎬ阴冷地笑了笑ꎬ起身进了自家卧室ꎮ在床背后ꎬ他把一直用红绸子包裹着的鬼头刀取了出来ꎮ这把鬼头刀ꎬ是曾树龙在衙门当差时ꎬ用来砍死刑犯人脑壳的ꎮ这刀ꎬ也是他曾家的祖传ꎬ据说是他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ꎮ朝廷改制ꎬ砍脑壳的行刑方法被取消ꎬ在分县衙门当刽子手差事的曾树龙ꎬ就此封刀ꎮ但这把鬼头刀是曾家祖传ꎬ他就自个保存下来ꎮ封刀这些年ꎬ曾树龙对这把祖传鬼头刀ꎬ一直细心保管ꎬ时不时拿出来擦拭打磨一番ꎮ有时ꎬ夜深人静ꎬ他甚至拿点东西轻试一下刀口ꎬ看看其当年那种锋利程度ꎬ是否有所改变ꎮ试完看过ꎬ曾树龙又将这把祖传鬼头刀ꎬ细心用红绸子包裹起来ꎬ放自家床背后保管好ꎮ自封刀以来ꎬ这把鬼头刀ꎬ曾树龙从来再没动过ꎮ此刻把它取了出来ꎬ他心里暗想:“弄不好ꎬ今日里老子怕是当真要动刀了!”曾树龙回到屋子门口ꎬ重新在那板凳上坐下ꎮ又把红绸子解开ꎬ将那把鬼头刀拿在手中反复打量ꎮ灯光下ꎬ那鬼头刀闪闪发亮ꎬ依然寒光四射ꎮ曾树龙满意地点了点头ꎬ顺手将那刀立在了门背后ꎬ自己又拿来水烟袋来抽ꎮ自家院子大门上ꎬ那种用力拍打之声ꎬ愈发猛烈粗暴ꎮ曾家小院那道木门ꎬ被打得嘭嘭直响ꎮ其间ꎬ一些人的喊叫声音ꎬ已经很不耐烦了ꎬ甚至还多有怒气ꎬ出语不善:“曾树龙ꎬ快开门!快点!快点!”“曾剃头ꎬ赶快把门打开!”曾树龙坐板凳上自家一直抽水烟ꎬ仍是不理ꎬ仿佛外面那些声音ꎬ他根本就没听见ꎮ“曾树龙ꎬ你到底开不开门?”“知趣点ꎬ赶快把门打开!”一直得不到屋里回应ꎬ有人开始用脚踢那扇木门ꎬ并用威胁口气喊道:“曾树龙ꎬ你再不开门ꎬ老子们就不客气了!”“曾剃头ꎬ赶快把门打开!再不打开ꎬ看老子把门给你打个稀巴烂!”直到这时ꎬ曾树龙才放下手里的水烟袋ꎬ从坐的板凳上站起身ꎬ将门背后那把鬼头刀拿在手里ꎮ大门外ꎬ一片哄闹声中ꎬ又是咣当一声重响ꎬ曾家小院那道木门ꎬ终于被人一脚蹬开了ꎮ闹事的ꎬ包括看热闹的那些民众ꎬ也是一拥而进ꎮ曾家院子很小ꎬ除了那株大核桃树ꎬ几乎一眼可望穿ꎮ那些人举眼望了望ꎬ看见小院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异常ꎬ也不可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ꎮ有些人ꎬ正想再进屋里搜索查看之际ꎬ曾家一直紧闭的那道房门ꎬ却突然大开ꎮ借助福音堂院子那边照射过来的微弱灯光ꎬ人们看到ꎬ一个汉子巍然挡在房门的台阶前ꎮ有人认得ꎬ那汉子ꎬ正是这房屋的主人———被人称作曾剃头的衙门刽子手曾树龙!众人正惊疑间ꎬ只听曾树龙一声怒吼:“你们想干啥子?通通跟老子站住!”没等那些人回过神ꎬ曾树龙对着冲在最前头的刘老幺ꎬ指名道姓喝道:“刘老幺!你闯进我房子里来干啥子?”正闹事闹在兴头上的刘老幺ꎬ没防这时会有人指名道姓喝问他ꎬ阻拦他ꎮ更没料到喝问阻拦他的ꎬ是在自流井大名鼎鼎的刽子手曾剃头!刘老幺当即一愣ꎬ原先在酒劲支撑下的那股胆子ꎬ顿时丢了几分ꎮ他当然认得曾树龙ꎬ且一直有些怕他ꎮ曾剃头在刑场上砍人脑壳的场面ꎬ刘老幺从当娃儿起ꎬ就多次在现场领教过ꎮ那种吓人的血腥场景ꎬ有两次都让刘老幺看了回家吃不下饭ꎬ接连好多天ꎬ晚上睡觉噩梦连连ꎮ哪怕长大成人之后ꎬ曾树龙身上那股杀气ꎬ也一直让刘老幺望而生畏ꎮ有时ꎬ偶然路上相遇ꎬ远远望见ꎬ刘老幺也要躲着走ꎬ不敢直面看他ꎮ刘老幺本身就有点畏惧曾树龙ꎬ如今突然被他阻挡喝问ꎬ如同当头遭到棒喝ꎬ一时竟张目结舌ꎬ无言以对ꎮ这时ꎬ旁边就有人站出来ꎬ稍客气地解释道:“曾二爷ꎬ你哥子误会了ꎬ误会了ꎮ我等此番不是来你家找麻烦ꎬ只是想查找隔壁福音堂里面ꎬ那洋人牧师的下落ꎮ”曾树龙对此话并不买账ꎬ他气鼓鼓地将话顶了回去ꎬ说:“没啥子误会不误会的ꎮ那洋人牧师ꎬ住在隔壁福音堂里面ꎬ你等跑到我曾家院子里来干啥子?再说ꎬ我家院子木门ꎬ也被你等砸烂了ꎬ你们这是要干啥子?莫非是想要趁乱进我屋子抢东西?还有点王法没有?”有人就说:“曾二爷ꎬ你哥子说到哪里去了!大伙哪里会来抢什么东西?还不是想把那洋人牧师找出来ꎬ问问他福音堂里面ꎬ到底有没有拐娃儿的事?到底干没有干过ꎬ挖娃儿眼睛ꎬ挖娃儿心子做药的事!不是对着你曾二爷的ꎬ自流井保路风云你莫多心ꎮ”曾树龙却不管这些ꎬ仍是口气强硬地回应说:“你等搞清楚点ꎬ我曾树龙不是教民ꎬ也从来不信教ꎮ那洋人牧师也好ꎬ这福音堂也好ꎬ与我曾家院子ꎬ从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ꎬ互不相关ꎮ至于隔壁福音堂ꎬ到底有没有你们说的那些事ꎬ我曾树龙一概不知ꎮ眼下ꎬ我就请你等闲杂人等ꎬ退出我曾家院子ꎮ”说了这几句话ꎬ曾树龙目光威严地扫视一圈ꎬ又开口道:“你等要找什么洋人牧师ꎬ到别的地方去找ꎮ我这屋子里ꎬ除了我曾家两爷子ꎬ其他人一概没有!也不会让你等进去找!听清楚没有?”曾树龙的强硬态度ꎬ让那些人愣住了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ꎮ就在这时ꎬ一个叫贵娃的年轻汉子ꎬ在一边有点不耐烦了ꎮ这个贵娃ꎬ常年无正经职业ꎬ亦无手艺ꎬ成天在沙湾码头、张家沱码头这些地方ꎬ给人打点短工为生ꎮ大概他和刘老幺一样ꎬ受过洋教民的气ꎬ也是个最看不得洋教民的人ꎮ今晚事起时ꎬ这个叫贵娃的汉子ꎬ正在新街一家茶馆听书ꎮ因为自己没那两文茶钱ꎬ买碗盖碗茶坐下来听ꎬ就只好站在茶馆门口“听站书”ꎮ这种“听站书”的人ꎬ往往是身上没钱的少年小儿ꎬ茶馆老板和茶倌这些人ꎬ也不会很在意ꎮ不过ꎬ若是成年人也来“听站书”ꎬ茶馆老板、茶倌ꎬ包括那些茶客们ꎬ对这种人往往很鄙视ꎮ提壶跑堂冲开水的茶倌ꎬ不仅没有好脸色ꎬ有时还会恶言恶语相向ꎮ这天晚上ꎬ贵娃在那家茶馆“听站书”ꎬ就两次遭到那跑堂茶倌的奚落和恶言ꎮ他心里很憋了一股气ꎬ却又不敢朝那茶倌回敬发火ꎮ他明白ꎬ一旦自家回了嘴ꎬ这“站书”就肯定听不成了ꎬ跑堂茶倌肯定会跑过来ꎬ把他从茶馆门口赶走ꎮ正在此时ꎬ大街上起了骚动ꎬ有人在高喊:“到福音堂找洋人牧师去!”也有人呼应:“好啊!大家都去!”茶馆里ꎬ有茶客在打听议论:“啥子事?街上啥子事?”“听说檀木林那边的洋人教堂被围了ꎬ”有茶客在说ꎬ“桐梓坳这边的福音堂ꎬ又有很多人朝那里跑ꎮ”一众茶客ꎬ顿时议论纷纷ꎮ一些人问:“未必这自流井ꎬ也要打教堂出教案了?”有人回答:“打不打教堂ꎬ也难说ꎮ反正很多人都在朝天主教堂跑ꎮ”贵娃一听ꎬ“站书”也不听了ꎬ转身就朝街上跑ꎮ又跟随一伙民众ꎬ急急来到了福音堂门口ꎮ贵娃跑得快ꎬ他与刘老幺一样ꎬ是最早抵达福音堂大门那批民众之一ꎮ也和刘老幺一样ꎬ是在门前叫闹得最厉害的人ꎮ贵娃把他刚才在茶馆从跑堂茶倌那里ꎬ遭到奚落恶言而积下的怨气怒火ꎬ通通在这里发泄出来了ꎮ他也参与了砸福音堂的大门ꎬ而且很为卖力ꎮ一伙人在福音堂里面哄闹一阵ꎬ搜寻洋人牧师未果ꎬ不知什么人倡的头ꎬ就把目光转向了曾树龙这里ꎮ据说是有人在福音堂与曾家院子相隔的那墙上ꎬ发现了有人翻过墙的痕迹ꎮ因此怀疑那洋人牧师ꎬ是翻墙躲到曾家来了ꎬ这才有了一伙人到曾家来打门吵闹的事ꎮ贵娃与刘老幺ꎬ都是用脚蹬坏曾家院子那扇木门的领头人ꎮ如今ꎬ眼见曾树龙站出来强硬阻止ꎬ他心里急了ꎬ也顾不得许多ꎬ冲口就朝曾树龙叫道:“凭什么到别的地方去找?人家明明看见ꎬ福音堂和你家院子相邻那墙上ꎬ有翻墙的印迹ꎬ就怀疑那洋牧师翻墙跑到你曾家院子来了ꎬ所以过来查找一下ꎬ这有啥子不可以?”起先被曾树龙指名道姓喝住ꎬ一直在旁边没大开口的刘老幺ꎬ听贵娃这样说ꎬ胆子又壮了起来ꎮ他也冲曾树龙叫道:“就是!让大伙找一下ꎬ有啥子不可以?”曾树龙一听ꎬ顿时翻脸ꎬ他怒冲冲对贵娃和刘老幺等几个为首者ꎬ喊道:“你等找隔福音堂的洋人牧师ꎬ跑到我家院子来搜啥子?你等若成心想欺负人ꎬ别怪老子不客气!”一面说ꎬ一面亮出一直藏在身背后的那把鬼头刀ꎮ曾树龙将裹刀的红绸子一脱ꎬ露出寒光四射的刀刃ꎬ如同刑场上即将动手砍人犯脑壳那样大吼一声ꎬ一脸怒气地叫道:“刘老幺你等烂人ꎬ跟老子听好了ꎬ今天夜里ꎬ哪个敢在我曾二爷这里闹事撒野ꎬ就先问一问ꎬ我曾二爷手里这把鬼头刀ꎬ答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