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南北两朝划江而治,长江就成了天然的边界屏障,唯一的例外是落霞关。落霞关是先帝当年力挽狂澜击溃丁零骑兵、阻止北方蛮族进一步南下的地方,自那年丁零溃败后,就再也没能在落霞关前进一步。这里成了南朝在江北的唯一一处国土,自然也就成了南北双方各种情报集中交换的地方。而在北面与落霞关一山之隔的,就是北朝在南部边境唯一的陆上重镇昭明。
楚勒指派了一名亲信飞马翻过昭明山,乔装改扮后进入落霞关,找到这边接应的人打听了一番之后匆匆离去。几乎同时,落霞关里一只信鸽腾空南飞,过了江在燕回渡落下;另一只信鸽接力传递消息,一路南飞;换了三只鸽子,到晚饭时分,消息就送到了凤都城的皇宫之中。
凤都城本是前朝陪都,因地处江南平原,紧邻渌水,水陆交通便利,又有锦山作倚,地势虽然开阔,却有着天然屏障,素来就是皇室避寒的胜地。自西北丁零人兴起以来,旧都频频受蛮族侵扰,朝野无心相抗,衣冠世族相继南迁,到前朝国都失守后,更是举朝南渡,偏安江南直将凤都作故都了。
建在凤都城中心位置的府邸辉煌豪奢,冠绝凤都,不仅门楣上高挂武都侯府的匾额,更有描金双凤的琉璃瓦当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芒。因为府邸的主人武都侯龙霄尚先帝次女永嘉公主,这里也被凤都人称作公主府。
中秋宫变永德长公主获罪被赐自缢,紫薇宫里的太监宫女多受株连,唯有离音受永德全力保全,临去前拜托龙霄护持,得以全身而退。大难中苟全性命之人来到公主府中可谓身无长物,虽然龙霄永嘉夫妇并不曾怠慢,但离音却谢绝了各种赏赐赠予,屋中除了必要的用品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摆设。
这一日离音正在屋中发呆,突然听见外面人语声,便出来查看,见龙霄跟着贴身的侍从青奴匆匆往外走,怔了一下。青奴一向在外面迎送,很少到内院来,今日怕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还是永嘉公主的侍女过来,轻声笑道:“是文山侯罗邂来了,怕是因为你来的呢。”
离音先是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登时怒容满面:“罗邂?他来干什么?”中秋宫变永德获罪,一切根由都源于罗邂的背叛,若说离音在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恨之入骨的,那就非罗邂莫属了。
她怔了怔,也顾不得再交代什么,追着龙霄他们一路来到外面书房。
罗邂早已在书房等得不耐烦,见龙霄不紧不慢地进来,耐着性子寒暄完,待青奴给两人上了茶出去,来回踱了两步,终于决定开门见山。他两手撑在书案上,逼近龙霄,盯着他的眼睛问:“我就问你一次,永德究竟死了没有?”
离音在屋外听见这句,心头一跳,在窗前蹲下,耐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龙霄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怎么了?想是昨夜佳人入梦,又动了你哪根经脉?当初只有你在场,这冷不丁突然跑来问我这句话,文山侯,你以为你还是当日谢紫钦吗?再说,人是你去葬的,就算当初没死,到如今只怕也早就被你给闷死了。”
“你!”罗邂暴怒,指着龙霄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亲眼看见她死的!”
龙霄不为所动,拨开他的手,懒洋洋地一笑:“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没赶上,这能怨谁?”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罗邂暴跳如雷地辩解,当时的情形不顾这些时日来的抑制,一幕一幕重新浮现,“她把我弄昏了……”他的话音在看见龙霄唇边讥讽的笑意时消失无踪。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罗邂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对方的道。
龙霄轻描淡写地说:“反正人是你埋的,尸是你验的,这会儿跑来戳着别人的鼻子喊上当。罗大人,你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罗邂冷静下来,冷眼打量龙霄,心头渐渐雪亮。他没有否认!对于永德生死的谜题,龙霄始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那么,就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覆住脸,只觉一股酸恸从心底冒了出来。这一个多月来,像荆棘一样缠绕在他五脏六腑上的疼痛,把他捆成了囚犯,让他彻夜不寐,害怕一闭眼就会看见那个凄冷的夜里,逐渐消失在覆土下的苍白的脸。
那一夜月色如玉,她敷着白粉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一片,唇间的胭脂色,颊边的淡金色花钿都看上去无比诡异妖媚。此刻想起来,他不敢确定被自己埋葬的究竟是谁。
“我看见她了。”近乎示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来。
龙霄眼角微微一跳。他垂目细心整理好留在外面的扇骨,忽而轻声一笑:“死人复活?这可奇了。”
罗邂的手放下来,盯着龙霄,这回无比确定:“她还活着!”
龙霄盯着他,笑意不减,眼中却渐渐漫出了寒意,语声却愈加轻佻起来:“罗大人,先长公主……哦不,她已经被废为庶人了,这个女人好歹是你曾经的未婚妻子,为了你得罪了那么多人,为你孤注一掷,不顾一切,难道连她死了你还不放过她?死都死了,你自己眼花看错了吧?”
罗邂听出他话中规劝警告的意味,疑惑地抬起头问:“当初她可是要跟我联手收拾你,你倒帮她这么多,为什么?”
龙霄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北朝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好猎人都要放过最凶猛强壮的公狼吗?因为这样来年狼群才会更加壮大……”他冲罗邂挤挤眼睛,“收获更多。”
罗邂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这一走很是突然,离音躲避不及,与罗邂撞了个正着。此时再退避已经来不及了,罗邂认出离音来,禁不住“咦”了一声。离音索性看着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罗邂离开了公主府,直接进宫去了太后的居延宫。
果然太后正在亲自给琅琊王煮茶喝。
社稷南渡已经近百年,受江南风俗影响,凤都宫廷市井都开始喝泡的清茶,煮茶的传统早就荒废衰落,没想到太后还保留着这个手艺。罗邂一进门闻到满室的香味就是一愣。
太后已经看见他,笑着招呼:“子衾来了?来尝尝我煮的这茶味道怎么样?好些年没玩这个了,手生呢。”她说着用长柄木勺将茶汤舀进琅琊王的茶碗里,见琅琊王伸手要来接,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别急!”
琅琊王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这才望向罗邂:“怎么才来?快过来吧。”
罗邂开门见山,也顾不上喝茶,沉声道:“听说永德还活着?”
太后面色微微一变,垂下眼去专心筛茶,手掌轻轻敲打在筛箩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琅琊王将那碗茶都喝了进去,这才慢悠悠地说:“落霞关传来的消息说,有人在打听一个叫叶初雪的女人。”他专门停下来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罗邂,才继续道:“但对方说得很明白,这就是个化名。根据形容,那女人年纪模样都跟永德很像,如果那天你看见的真是永德的话,说不定就是她。”
罗邂追问:“头发呢?白头发还是黑头发?”
琅琊王一愣,仔细想了想:“没有特别提到发色。但这个年纪如果是白头发,一定会特别提出来的。”
罗邂显得有些失望:“那就不是了。她的头发全都……全都白了。”
琅琊王深深盯着他看,见他神色间的惆怅绝非伪饰,冲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会意,说:“听说那女人会嫁给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你对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严若涵?”罗邂细细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六十多岁,是个混吃等死的庸吏,没有任何价值。”
“不管是不是她,我都会让人去昭明查清楚。不管永德是死是活,都要确认一下才好,你说对吧,子衾?”
罗邂点了点头:“到底是什么人在打听那女人的底细?”
琅琊王扑哧一声笑了:“子衾啊,你们罗家在落霞关埋了多少钉子我还不知道吗?这事儿我还以为你早就清楚呢,没想到倒成了我给你传消息。你们家崔先生呢?”
罗邂苦笑:“她怎么会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中秋之夜后他曾经想办法跟落霞关那边罗家旧日部属联系,但一直没有回音。直到这次捉到了方僭才发现,原来当初永德把他放出去,就是去清理罗家在落霞关的人脉了。如今自己反倒一点儿落霞关的消息都收不到。
琅琊王朝太后望去,见她微微点头,知道罗邂所言非虚,这才作罢,笑道:“永德这样的人,不管是死是活,哪怕只是有一点儿她行踪的风传,都会是大祸害。我已经派人去解决这件事情了。”
罗邂一惊,站起身来:“解决?”
太后在一旁幽幽地笑话他:“哎哟,看把子衾给急得,还说心里面没惦记人家?”
罗邂强自镇定下来,问:“怎么解决?”
太后笑道:“子衾莫非不知道龙驭军?”
罗邂苦笑,怎么可能不知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在门外看见两个龙驭校尉。龙驭军是琅琊王在自己封地训练的私兵。因朝廷对藩王私兵的规模有严格限制,琅琊王的龙驭军总共不到一百人,却都是神出鬼没能于大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高手,除了近身保卫琅琊王的安全之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为琅琊王除去会惹麻烦的人。
太后此时提起龙驭军,目的不言自明。罗邂只觉耳边嗡地响了一声,勉强镇定下来,追问:“已经派出去了吗?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琅琊王笑道:“这种事有什么可商量的?莫非你罗子衾还有怜香惜玉之心?那可糟糕了,下午一接到报告就已经派了人,现在要想再收回已来不及了。只怕啊,这个时候人头都已经入手了。”一边说着,琅琊王和太后都笑了起来。
罗邂眼前发黑,勉强恭维了几句琅琊王雷厉风行、龙驭军出手如电的话,找了个理由出来,二话不说直奔自己在紫薇湖畔的宅子,将自己的安排写在密函上,亲自装入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此时天黑如墨,那一夜即将坠落江心的火光中,那个女人讥讽的笑意变得如此清晰,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此时此刻他的心旌摇动,彷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