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云羁心摇悬旌
平宗一行赶到昭明已是中午。
平宗一贯治军甚严,沿江防线一带的文武官员也都知道在他面前来不得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虚套,倒也没敢酒肉逢迎,只简单吃了顿午饭,与一众官员问对过后,平宗就带着人去了武备营。
武备营下有四名守备参将,在大帐中将自己所辖事务一一向平宗汇报后又听平宗训了一番话,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便请平宗去巡视营房,检阅阵列。平宗似笑非笑地让众人先行,独独将武库守备严若涵留下来。
严若涵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严家世代在江北繁衍,祖父那一代开始在北朝为官,也算有些家世根底,又常年驻扎在前线。北朝惯来以军功封赏,同龄许多人都已经是一二品的大员,唯独他却因为是汉官身份,始终升迁有限,蹉跎了几十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小军镇武库守备。
平宗负手来到他面前,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见这人满头花白的头发,神情委顿,没有一丝出众的地方,十分失望,问道:“知道本王为什么让你留下吗?”
严若涵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一味唯唯诺诺:“属……属下不明……请将军明示……”
平宗见他这副样子,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好好说话!”
严若涵颤颤巍巍抬起头,眼睛却不敢平视摄政王,盯着自己的鼻尖,冷汗顺着颊边流下来,说起话来声音发抖:“将军……晋王殿下,下官……卑职,卑职平日虽然酒后有时会胡说八道,却绝无不臣之心。殿下明鉴,我严家世代在国朝领俸,谁是主、谁是从铭记于心,不敢稍有微词,将军明鉴,殿下明鉴!”
平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鄙视,见不得他这猥琐的模样,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碗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奶茶,才压着脾气打断他:“行了行了,别来这一套了。我问你,听说你今天要纳新妇?”
严若涵一怔,愣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平宗,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心中更是拿不准吉凶,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宗不耐烦地将碗里剩下的茶渣泼在地上,催促道:“问你话呢,有没有这事儿?”
“殿下英明,是……是真的。”严若涵见实在拖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平宗倒是乐了:“我说,这是好事儿啊,干吗说得跟做贼似的?”
严若涵松了口气,赔笑:“这事儿说来惭愧得很,卑职已经是花甲之年,女方却还年轻得很,这几日正被同僚拿这事儿打趣嘲笑,卑职是怕说了惹殿下笑话。”
“哦?”平宗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追问,“女方是什么人家?只要身家清白,有媒妁之约,年龄差点儿怕什么?娶个年轻的还能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严若涵见他言谈非常随和,也就放松下来,笑道:“叫殿下笑话了。卑职的发妻几年前病故,儿子也在军中,这几年戍卫玉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卑职本来没有再娶的想法,是好事的邻居说起,最近我们坊里来了一户人家,主人是个年轻寡妇,从南边避祸而来,说是一个女人家生活不易,也想找个有点儿家底的人,能彼此有个照应。卑职与那女人见过一面,实话说,那模样相貌跟了卑职确实有鲜花牛粪一比,卑职当时就自惭形秽打了退堂鼓。不料那女子倒是大方答应,只说半生流离,如果事成,从此托庇于我严家,只求安稳过日子,不求别的。卑职这才答应了。”
“你倒答应得爽快,对方什么人你弄明白了吗?”平宗从腕子上褪下一串佛珠捏在手里摆弄,漫不经心地追问。
严若涵也是在官场上滚打了一辈子的人,听到这儿已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平宗这醉翁之意,其实是在自己的新妇身上,登时冷汗爬满了一背。虽然这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素来并无抢人妻女的恶行,但毕竟这是北朝,丁零人的殿下要是看上了汉人的家眷,不拱手相让的话只怕以后后患无穷。他心中万分懊恼,知道再这么对答下去迟早要出娄子,瞒是瞒不过去的,随便问问也就算了,但平宗若是真的上了心,没什么是查不出来的,索性硬着头皮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声说:“求晋王殿下恕罪!”
平宗冷笑一声:“哦?不过随口问问,竟然问出罪来了?说吧,看看到底该定你什么罪。”
严若涵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后颈的汗,这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严若涵品级低,薪俸少,之前发妻缠绵病榻七八年,家里钱袋已经熬得瘪瘪的,没有半点积蓄。半年前儿子写信来要钱,说是想在玉门置一个宅子娶个媳妇儿,严若涵拿不出钱,就只好在自己守备的武库中动脑筋,运出不少兵器来偷偷卖掉给儿子筹钱。不料这事儿却被昭明太守府的长史程信忠发现。本来监守自盗就已经是重罪,倒卖兵器更是罪加三等。
尤其昭明这种与敌国毗邻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有,武器一旦流出去就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北朝除了与南朝隔江对峙之外,河西漠北等地更是受到柔然、白遽等化外游牧部落的威胁。这些地方远远不如丁零人开化,基本上没有能力自己铸造上等刀剑,全靠边贸和抢夺筹措军备。因此在北朝私下买卖兵器,轻者黥面流放,重者枭首诛族。严若涵自然不敢怠慢,许以重金贿赂,答应将所得赃款的一半分给程信忠。不料程信忠胃口极大,远非一点赃款所能买通的。他也知道严若涵的身家底细,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平宗听到这里,知道严若涵是把底都交了,气得直笑:“你们都是猪脑子吗?那女人的财产连夫家都拿不到,会落在你们这种蠢货的手里?”
严若涵连连磕头,只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只为图财,没有想到这么多。平宗冷冷瞧着他半晌,哼了一声,甩袖离开,只留下严若涵一头汗一头雾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勒和焉赉与一众守关将士在校场等了良久,才见平宗黑着脸过来,楚勒连忙迎上去:“将军,各位大人都已经等了很久了。”
平宗点了点头,往主位上一坐,吩咐:“开始吧。”
早就等待命令的传令官立即展开一面大旗在风中摆了两下,顿时鼓声、呐喊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校场中有一万骑兵,分为两队分列东西,依据鼓声和令旗的指示时而列队前进,时而呐喊冲击,马蹄溅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万马齐奔,地动山摇,连平宗面前案几上的酒樽都被震得不停跳动,酒樽里的酒洒了一大半出来。
这阵势却是平宗见惯了的,看了一会儿就陷入思虑中。他是总揽军政大权的摄政王,所要考虑的事情远远超过眼前这个宽广的校场,超越了长江一线的防线。
他离开龙城已经四个多月,那里一切事务都交由长子平若代理,重大军政消息和四品以上人事变动都要由快马飞传送到前线来。书信往来,一日数起,从未间断。然而从昨日离开临川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从龙城来的消息,这让他检阅列阵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没有书信的可能有两个:或者都中无大事,或者发生了意外的大事。前者基本没有可能,后者其实已经在预料之中,只不过到底是不是按照预想发生的,以及到底发展到了哪个地步却因为消息断绝而不能确定。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烦躁,离开龙城时已经想到了各种情况,预先有了布置,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会有人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他手中,无论如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平宗没有注意到场上鼓声已经停止,一万铁骑结阵演练完毕,人马一体钉在原地等着他发出指示。上万人的场子,一时安静得只听见不远处山上松涛阵阵,倦鸟归林的声音。楚勒见平宗走神,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将军!”
平宗猛一回神,这才发现几个昭明府的官员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只得收敛心神将参演将士统统夸奖了一遍,又代传皇帝谕令赏下丰厚奖励。于是举座皆大欢喜,将士们自然各自回营饮酒庆功,昭明太守带着几个手下来请平宗赴宴。按照惯例,平宗在检阅完毕之后都会与当地官员喝几杯酒,然后再到军营去与底层士兵喝一轮酒。然而今日平宗心中有事,也就不跟官员们客气,嘱咐楚勒代自己去赴宴,自己则带着焉赉去了军营。
楚勒的职位是行军都尉,从四品,又是平宗亲信,让他去赴宴并不算太过失礼。太守等人也不敢怠慢,一群人拥着楚勒离开,只留下骑兵总领尧允陪同平宗。尧允也是丁零人,属赫勒部,与平氏出身的贺布部素来亲厚。平宗少年时在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上就经常与尧允一起喝酒打猎。这些年平宗一头扎进龙城的明争暗斗里,待到终于大局底定能抽出手来整顿边防,已经七年过去了,与他见面,才是平宗来昭明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阿勒颇,阿斡尔草原太小已经容不下你的马蹄了吗?我们丁零人最好的骑手,已经在长江边上策马了!”平宗等旁人散尽,这才叫着他的丁零名字笑着说。
尧允却有些拘谨,后退半步,握剑抚胸单膝跪地,以丁零人的礼节向平宗行礼,“拜见晋王殿下。”他礼数不输,却也笑了起来,“只盼能早日攻下落霞关,让殿下饮马长江,把江南的农田都变成殿下的牧场。”
“快起来!”平宗一把将他拉起来,“既然在军中,就行军礼,以将军相称便可,何必这么生分?”这么说着,却一手搂住尧允的肩膀,以胸膛对胸膛,重重捶了捶对方的后背,笑道,“咱们当年在阿斡尔那达慕上的誓言,原来你还记得。”这是草原上兄弟相见的礼仪,分明在暗示他并没有忘记两人昔日的交情。
尧允也是个豪爽男儿,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拘谨。一行人上马向军营飞驰而去。
已经跑出去半里地,平宗终究还是勒马站定,尧允等人不明其意,纷纷停下来等他吩咐。平宗想了想,叫了一声:“焉赉!”
焉赉闻声上前,静静等他吩咐。
平宗似乎有些踌躇,又沉吟了片刻才说:“今天是严若涵的好日子,你替我去道个喜吧。”
叶初雪的事情焉赉从头目睹,个中缘由自然心中雪亮,心领神会地领命,掉转马头飞奔而去。
军营距离校场不过十余里,平宗一行人所骑俱是千挑万选的好马,太阳下山之前就已经赶到。这边早已有了准备,在营帐之间生起了五十堆篝火,粮官杀了一百头猪,一百只羊,正架在火上烤得油光鉴人,火光在巨大的营盘中星罗棋布,映红半边天空。火上肉的香气四溢,军士们早就闻得连连咽口水,好容易等到尧允陪着平宗出现,各帐间不约而同爆发出欢呼。尧允笑着转向平宗:“将士们对将军可是盼了太久,早就听说将军驻跸在南边防线上,却直到今日才得以一睹将军风姿。”
平宗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惊讶,笑道:“这哪里是盼我,分明是在盼烤猪烤羊嘛。行了,这些生分的话就别说了,赶紧开宴吧,不然可就真是讨人嫌了。”
众人听他的吩咐,大声应了分别传令下去。士兵们早就在等这命令,登时活泛了起来,在各自百夫长带领下齐声高喊:“将军上承天命,威德远布。祝愿将军福寿双全,无往不利!”
平宗正端起一碗酒喝,听到这儿没忍住噗的一声全都喷了出来,皱着眉头望向尧允:“这是谁教的话?太过了吧?”
尧允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努力在微笑:“这都是将士们的心里话,将军当之无愧。”
“胡闹。”平宗将酒碗放下,顿时连喝酒的情绪都没了,摆摆手,“好了好了,让他们喝酒去吧,这话以后不可再说了,知道吗?”说完他转身进了身后的帐篷。
尧允身边几个参将面面相觑,一起望向尧允。尧允知道他们都在指着自己拿主意,示意几个人各自去约束手下喝酒不可闹事,又安排好巡查的人手,这才跟进了帐篷。
昭明军营本是住营房,这帐篷是专为了平宗抽调精锐部队集中检阅而准备的。按照丁零人的习俗,普通士兵住十人一顶的毡帐,千夫长两人一顶毡帐,其余军官自尧允以下一律住牛皮帐篷,唯独最大的一顶金边骆驼皮帐篷外面悬着皇室的雪鹰大旗,这是供平宗休息整顿的。
因为是在军中,平宗又有严命不得逾制,因此帐中只是笼着火盆,安放一张军中常见的简床,只有床上铺着的雪白色狐皮褥显示出这间帐篷的与众不同。
尧允进来的时候,平宗正沉着脸来回踱步。他步伐极快,衣襟带起的风把火盆里的火星子撩得到处乱飞,纷乱地落在毡毛地毯上,又被平宗的脚踩灭,留下一个个浅灰色的灼痕。
尧允进来后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边袖手看着平宗打转。
外面的士兵们已经喝得兴头大盛,酒酣耳热唱起歌来。
“阿斡尔湖上明月升,阿斡尔河弯又长,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骆驼美酒香又甜,走遍草原都会记得那酿酒的姑娘……”
这是一首阿斡尔草原上人人都会唱的歌。阿斡尔草原是丁零人的发源之地,是丁零人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几百年来丁零人与周边的柔然、高车、狼恽等族彼此抢夺牧场牲畜和奴隶,互相之间攻伐不断,有人壮大,有人衰落,直到一百年前丁零人的雄主室荟带领丁零人越过大漠在阴山以南扎住了根,才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仇杀,让丁零人有了喘息的时间,最终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平宗他们这一代的丁零人已经不知道阿斡尔草原是什么样了,也没有人见过阿斡尔山上的月亮,但他们都会唱这首歌,对于丁零人来说,那片传说中水草丰美的地方始终是他们的根。
尧允和着外面的歌声也轻轻哼了起来,见平宗停下脚步朝自己望过来,咧嘴一笑,却并不停下来。
平宗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你也好意思唱这首歌?”
尧允见他怒气已经压了下去,这才轻声说:“那些话不是我教的。”见平宗眼里一片了然,他点了点头,“我也是今晚第一次听到。将军,你这次回龙城只怕会很险恶。”
“险恶就险恶!”平宗被他的话一激,登时生出一股豪情来,傲然道,“从七年前,不,从十年前,你我在阿斡尔草原赛过马后,我有什么时候不在险恶之中?”他不屑地冷笑一声,“但最终活下来的是我。”
尧允点头:“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没必要!”平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串联起这么多人一同发声,还瞒着你这个总领的,不过就两三人而已,到底是谁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又来回踱了两步,在床沿上坐下,抬头看着尧允,“阿勒颇,你我当年曾经向长生天盟过誓,要做一辈子好兄弟。”
尧允立即明白他话外的意思,一撩袍角,单膝在平宗面前跪下:“将军但有驱驰,阿勒颇定当竭力而为,不敢有少许怠慢。”
“很好。”平宗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我要你帮我打三天掩护,就说我病了,不能见外人,替我挡住所有人。”
“你要提前回龙城?”
“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平宗微笑的模样,尧允并不陌生,当年他们悄悄包围住猎物,堵住所有逃生路线后,平宗也会露出这样成竹在胸的微笑来。
“好,三天之内,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你不在这里。只是,三天够吗?”
“时间长了只怕你也瞒不住。快马加鞭,三天足够我赶回龙城。只要我回去了,他们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外面突然骚乱起来,尧允抬手示意平宗少安毋躁,自己出去看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着惊异的神情:“严若涵今日娶妻,昏礼上走水,整个严府都烧起来了。”
平宗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