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主琵琶幽怨多
叶初雪的家距离严府不远,宅子不算大,她身边就一个侍女和一个车夫,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这一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左邻右舍的妇人们都过来帮忙,有人张罗守门,有人负责散发喜糖,还专门找了十岁以下的女童在门边唱歌引导。这些都是北方风俗,与南方有很大的不同。好在不论南北,遇见这种嫁娶大事,新娘子要做的事情也没多少差别,就是等待而已。
晗辛端着一碗肉羹匆匆往主屋来看,只见叶初雪依着南朝的习俗,一身鲜红嫁衣,金簪银钗,满头珠翠,眉目也精心修饰过,肤白唇红,如画中走下来的美人似的,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羊皮地图。
晗辛过去将肉羹放在叶初雪面前,既无奈又不满地说:“哪儿有新娘子做这事儿的?你就不能歇歇?”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把那张地图抽开卷起来,“我替你收起来,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叶初雪好脾气地笑,“不看也是白坐着,白白浪费时间。不过我大致已经记得了,背给你听。”她说着,伸了个懒腰,闭上眼慢慢回忆,一边说,一边用手臂凌空画出地形图来,“丁零人的势力南止长江,北及漠南,西边到阴山,东边直至太行。阴山以西有柔然人,腾格里沙漠以北则是高车,出右北平燕山以西是西乌桓,以东是东乌桓……”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忽而一笑,“看来丁零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东西乌桓在东北环伺,西边有柔然人掣肘,难怪平宗这么野心勃勃陈兵江北,却一直不见动静。”
晗辛有些忧虑:“只怕这局面马上要被打破了。”
“怎么?”
晗辛曾经遍历江北诸部,各地情况十分熟悉:“丁零人据有中原这块宝地百十来年,真正安生日子也不过最近十几年,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东西乌桓分裂,势力削弱,让丁零北边的威胁减弱了很多。所以这些年平宗也好,上一代的国主也好,都在准备南渡的事儿。但一直没有动的原因,是西边还有一匹狼在虎视眈眈。”
叶初雪当然知道答案,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柔然!”
“对!”晗辛点了点头,“柔然扼守着丁零与他们祖先故地阿斡尔草原之间的壶关要道,将中原这一部分和他们根系所在的故地切割开,这成了平宗的心腹大患。柔然人和丁零人在西边隔着磐山对峙,也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了。你也知道,磐山以西就是广阔牧场,是柔然人的根本之地。”
“我听说过,有什么问题吗?”叶初雪听得出神,目光炯炯有神。
“过去几年雨水丰足,又跟江南有边贸互市,柔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舒服。但今年以来大旱,柔然牧场疫病暴发,到我离开的时候,单单赫连一部就已经死了四成牲畜。现在已经入冬,他们日子不好过的话,肯定要向西边找出路。”
叶初雪眉毛一挑:“他们会让出河西牧场?”
“柔然人相信,大旱翌年会发生蝗灾,这片牧场三年之内都不能再放牧,他们只能向戈壁以西走。”
叶初雪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她站起来踱了几步,自言自语:“也就是说,柔然西撤会减轻丁零人西边的压力,那么这个冬天他们就可以安心准备南渡的事情了。”她抬起眼来,晗辛也正盯着她看,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外面传来鼓乐之声。北方风俗,婚丧嫁娶皆用鼓乐,十分喧腾热闹。邻家大婶们在外面高谈阔论,笑语欢歌,无比嘈杂。然而这间房里,对视的主仆俩却沉默得出奇。晗辛望着主人,这些话其实早该说,却一直委决不下要怎么开口。怎么才能在不让她伤心的情况下,提起这些事情来。故国安危,和旧主的生死之劫,两相权衡,究竟哪个更重,她自己也说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初雪像是回过神来,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晗辛热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叶初雪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只是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一句提醒呢?”晗辛还是不甘心,追着又问。
叶初雪盯着她看,长久之后转过头去淡淡地说:“被他们下旨赐自缢的不是你。”
晗辛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这轻飘飘一句话中蕴藏了多深的怨恨和决绝,她到此刻才惊觉,原来远走他乡并不足以弥合心中的创痛,原来故国真的会因为怨恨而成为陌路。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并不合理,也知道主人所遭受的事情,无论以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都毫不过分。但在内心某个角落里,她始终希望还有一丝明亮在,希望仇恨不要成为她心中全部的色彩。然而这淡淡的一句话,已经将她心中这丝希望打得粉碎。
“那么你是希望要报仇了?”晗辛走到叶初雪的身前,替她整理襟带,满心的不赞同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面苦……可是再苦也犯不上作践自己。”她的话没能说完,喉间突然一凉,被叶初雪钳制住了下巴。
叶初雪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捏着,她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她的目光更像是被冰雪浸透了一样,能将人盯成冰凌柱子。她笑吟吟地,指尖抚过晗辛的下颌,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不以为然:“看来把你放出来时间太久了,规矩都忘了?”
晗辛一凛,但她不愿意退缩,有些话总得有人说,自己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她不说就没人会在意。“公……”刚一开口,就已经失言,捏着她下巴的手劲加大,这回除了寒冷,更能感受到疼痛,她立即改口,“主人生什么气,晗辛明白,但即使生气我也还是要说……”
“说什么?”叶初雪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语气里有一种锋锐的尖刻,“说我自己作践自己?你放心,永德一生痴傻,聪明反被聪明误,叶初雪不会了。叶初雪不为任何人而活,甚至不为她自己活,她就像雪一样,现于世间,就要淋漓尽致让周天寒彻。有朝一日该离去的时候,就悄然消逝,无影无踪。”这番话直到从她口中说出来,才惊觉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想法,竟是之前从来没有诉之于外的。她低头细细思量片刻,将这番话又咀嚼了一遍,再抬起头时目光精灿,如天上繁星一般,神情却已经温和了许多,“晗辛,永德已经死了,这世间已经没有永德这个人了。没有任何人需要你像对永德一样尽心竭力小心呵护,你好好想明白。”
晗辛面色大变,有些不知所措:“主人是不要我了吗?晗辛如果说错话做错事,请主人责罚,但请千万不要赶我走啊!”
“不是不要你。”叶初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要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不会赶你走。但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奴仆,你在我身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不会干涉。晗辛,你不要在我身上寄予任何希望。我已经如丧家之犬,之前能做的所有事情都来自于我的身份。如今没有了那个身份,我什么都不是。就算我想要做什么,也无能为力。”
喜娘终于来敲门:“娘子梳妆好了吗?迎亲的车驾已经在等着了。”
叶初雪就像没有听见,眼睛一直盯着晗辛,直到她在自己的钳制下费力地点了点头,才松开手,站起来,轻声说:“以后不必叫我主人,不妨以名字相称吧。”
“我……奴婢不敢!”晗辛也有自己的倔强,并不似旧日那样无条件屈从,抬眼迎上叶初雪那双能看穿一切虚饰的眼睛,“奴婢一日为奴,终身不变。有幸在外面这么多年,见过天地之大,人情冷暖,更知道哪儿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只有在您身边,只能是在您身边。”
叶初雪冷静地打量她,一时间没有吭声。
外面喜娘继续敲门催促:“娘子可妆扮妥了?不能再拖了,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也有人窃窃私语:“怕不是这小娘子终究还是后悔了吧?毕竟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我看大概不那么情愿。”
叶初雪终于在笑容中糅进了一丝暖意,轻轻抬着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既然这样,以后也不要以主人奴婢相称,就叫……”她想了一下,笑意里带出一丝刻意的挑衅,“就称我夫人好了。”
晗辛一呆,立即领悟了她的意思,然而此时也顾不上多说,匆匆拿过喜帕给叶初雪盖上,自己转身去开门。外面的锣鼓喜乐的声音顿时随着蜂拥而入的喜娘喜童们一起涌了进来。房间里烛影摇曳,烛光下,只见覆着绣金龙凤花纹盖头的新娘子娉婷而立,衣摆随着风轻轻摇动。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喜娘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新娘子簇拥着扶出门外。迎亲车驾早已经备好在门外等着,晗辛赶在众人的前面先到车边掀开了车帘,新娘才袅袅婷婷地被人搀扶着过来,却突然停下来。她抬起头仰面向天,喜帕覆面,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让那柔滑的丝质在她的脸上勾勒出鼻尖唇畔的形状。晗辛问:“怎么?”
“下雪了。”叶初雪的声音从喜帕下传出来,嘴唇微动,惹得红色的帕子也随着她的气息轻轻飘动了一下。众人闻言都低头去看,果然地面上已经盐晶似的铺了薄薄一层雪色。
喜娘催促:“快走吧!赶不上吉时可就糟了。”
晗辛伸手将叶初雪拉到车上,放下车帘。外面鼓乐之声突然间就喧闹了起来,在热闹的爆竹声中,迎亲的车驾总算离开了女方家的大门口朝两条街巷外的严府而去。东邻西里的孩子们又蹦又跳地追着车跑出好远,直到家里大人赶上来拉住这才罢休。
晗辛站在车头一路走,一路向路边撒早已用红纸包好的糖果,孩子们又欢呼起来,连大人都开始追着车子跑。直到人语爆竹喜乐声渐渐听不见了,她才转身钻进车里。
车厢里笼着一盆炭,炭质自然比不上她们以前一直用的,一进来就呛得眼睛发疼。晗辛忍不住抱怨:“早说自己备车,你偏要迁就严家,这严家连炭都烟熏火燎的……”叶初雪正捧着一个小玉葫芦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喜帕随手丢在一旁,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在柔然人的穹庐里也这么挑剔不成?”
“那不一样!”晗辛理所当然地说,“我在柔然人那里不过是大汗可贺敦身边的侍女,在这儿……”
“也是个侍女。”叶初雪笑着打断她,“就说让你自由,你又不走。”
“我不走。”每每提到这个问题,晗辛就倔强得出奇,叶初雪也拿她没办法。
正说着车驾停了下来,两人惊讶对视,叶初雪问:“这么快就到了?”
“我去看看。”晗辛一边说,已经探身到车外看了一眼,只见前面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坊里间到处都是号哭喊叫的声音,人们跑来跑去拎着水桶惊慌失措地从井里打水上来救火。晗辛跳下车,抓住身边跑过的一个人问:“借问一下,这是谁家起火了?”
那人连连跺脚:“还不就是武库守备严大人家嘛!他家今日办喜事儿,谁知道突然马厩、后厨、东西厢房同时起火,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看来是有人故意放火。这火越烧越大,街坊们尽了力也没办法扑灭,还殃及周围。你看看,这一整坊的房子都烧起来了!我得赶紧救火去,不然一会儿就烧到我们家了!”
那人说完拎着水桶匆匆跑开。晗辛回头,见叶初雪不知何时已经从车上下来,就站在车旁望着冲天的火光神色严峻。
烈火熊熊,虽然相隔遥远,热浪还是向这边扑过来,将还在半空飘洒的雪片熔成了水滴落下来,沾在人的头发和脸上,倒像是下雨一样。火场上空浓烟滚滚,忽然一阵风来,呛得这边也不停咳嗽。
晗辛从车上扯过一件风氅为她披上:“你都听见了?什么人干的?”
叶初雪冷笑:“谁干的不知道,但我知道为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都想到一处去了。晗辛愣了一下,突然推着叶初雪就往车上走:“这里不能久留,快走快走!”
叶初雪这回也不敢怠慢,转身上车,向晗辛伸手:“来!”
晗辛却摇了摇头,回头将车夫一把扯了下来:“我来驾车,你速速离开,免得伤了性命!”
她也不过是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力气却出奇的大,车夫猝不及防被她拽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喊:“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车,我的车!”
叶初雪本已经坐进车里,听见声音探出头来,将头上一支镶七宝金凤钗拿下来扔给车夫:“到旧都去,别在此地停留……”话没说完,晗辛已经猛抽鞭子,鞭策驾车的马四蹄奋起,狂奔了出去。叶初雪被重重地向后甩进车厢。少了一支簪子,头发有些散乱,她索性将头上剩下的首饰连带耳环、手镯、臂钏、项链一并全都拿下来用喜帕包好,满头黑发披散下来,随着车身剧烈飘动。叶初雪扯下一根襟带将头发全部拢到脑后束住。
就在叶初雪的马车离开不久,三骑飞至,远远看见火光便勒住了马。
平宗皱眉看着眼前疯狂吞噬一切的火焰,四周百姓哭喊的声音此起彼落。他冲楚勒使了个眼色,楚勒会意,提缰掉转马头向火场附近跑去。平宗这才解下腰间的狼形青玉腰佩抛给焉赉:“你拿这个去找尧允,让他派人来帮人救火。”
焉赉大声应了,接过腰佩策马飞奔而去。片刻之后楚勒已经打听清楚情况回来向平宗汇报:“的确是从严家开始起火,现在已经知道的是有四个起火点,这火势大得蹊跷,应该是还洒了油助燃。”
平宗听得很不耐烦,直接问:“人怎么样?”
“严家房屋尽毁,宴客的主屋大梁断落,救人颇用了些时间,刚把严若涵救了出来,现在还在昏迷中,附近的郎中已经赶来施救。在场宾客或死或伤,无人幸免。”他停下来瞧了瞧平宗的面色,意识到这些都不是他想听的内容,于是继续说,“幸好大火起得早,当时迎亲的马车还没有到。”
平宗终于转过头来目视他。楚勒干咽了一下,说:“当时人人都忙着救火,并没有人留意迎亲的车到底来过没有。”
平宗眉头微微一皱,“那么……”
楚勒自己也觉得这话难以说出口:“新娘子下落不明。”
晗辛驾驶马车飞快地在昭明城中穿行。昭明与江北所有重镇一样,也都是坊里格局,虽然比不上旧都那样恢宏壮阔,但城中主要道路笔直宽阔,马车飞驰而过全无障碍。
叶初雪靠在车壁上闭目思量,这是她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摇晃的车身让她的思绪变得格外清晰。严若涵家的大火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究竟是谁下的手并不难猜测。她在长乐驿那一次露面不可能不引起平宗的怀疑,只怕这一天的工夫,北朝摄政王撒出去调查她身份的探子已经遍布大江南北,这样的动静不可能不引起某些人的关注。但既然下手,为什么不等拜堂之后再放火,那样自己只怕无论如何是跑不出来了。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只听外面有人喝问:“什么人?宵禁时间马上就到,还不快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晗辛赔笑道:“现在还未到戌时,我家主人病重,平日用的药都在乡下家里,必得今夜回去才行。”
叶初雪配合地大声咳嗽了起来,只觉车窗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于是迎着探询的目光转过头去。她肤色本就苍白,身着鲜红的嫁衣,被外面漫天的雪光衬托得更觉凄厉,外面守城门的门吏见了一愣,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悻悻地将窗帘放下。
叶初雪松了口气,听见外面门吏问晗辛:“看着小娘子挺年轻,得的什么病?”她凑到车门前,将那一包首饰送到外面,轻轻碰了碰晗辛的胳膊,晗辛一面不动声色地接过去,一面敷衍门吏。
“咯血,已经快一年了,只怕是痨病。这次我们进城本是听说城里灵光寺的菩萨灵验,来讨一剂符水喝了治病,没想到符水有没有效不知道,我家主人却是立即犯了毛病。官爷,求您通融一下,万一我家主人有个好歹的,在城里……”她说到这儿刻意停了一下,凑近门吏,一面将首饰包塞到对方手里去,一面压低声音,“万一有个好歹,在城里没办法及时火化起了疫病,我家主人可就没办法再入轮回了。”
这话由一个侍女说出来惊世骇俗,但一来因为她语气哀婉,二来又是极美貌的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令人不禁心动,再加上那包首饰落入手中,只是沉甸甸的重量已让门吏心中窃喜。此时远处隐隐传来马蹄起落之声,晗辛面露焦急的神色,哀求地看着门吏:“官爷,求求你……”
门吏哪里还挡得住这番哀求,回头向同伴一挥手:“开门,放行!”
城门终于被推开,晗辛感激地向守城门吏点了点头,赶着车出了城。
昭明地势,北高南低,出城后向西北方向走不过十来里地,便是一片树林。此时已是深夜,霜气因寒冷渐渐下降,将着未着,贴着地面形成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顺着起伏的地势一路向天边延伸过去。晗辛驾着马车跑到树林越来越密的地方,马车已经无法再向前行,只得停下来。她拴好马缰,这才进车厢里去看,只见叶初雪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慌乱。
“你没事儿吧?”晗辛问,见貂裘风氅仍在一边,顺手拎起来给她盖上,顺势捏了捏她的手尖,不出意料地冰凉,“我这里还有酒,要不要喝点儿?”
“没事儿了?”接过晗辛递过来的酒葫芦,大大喝了一口之后,叶初雪才开口问。
“如果咱们猜得没错,是南边放的火的话,这里他们到不了……”
叶初雪点了点头,“但愿吧。”她将酒葫芦递给晗辛,“你也压压惊。”
晗辛也不客气,接过去就是一大口。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靠在一边厢壁上出神。
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时她们深陷敌国,栖身之所已经没有了,身份可能已经暴露,在江北的茫茫大地上,她们连一个有力的支援都没有。下一步该怎么办?晗辛忧心如焚,抬眼向叶初雪望去,只见她也正朝自己看来,嘴角仍噙着一丝略带讥讽意味的笑意。
“你在担心什么,晗辛?”她发问,声音里已经不复仓皇逃命的慌张,仿佛此刻她仍坐在自己的宫殿里,在宽大的书桌后运筹帷幄,“在担心今后何去何从?”
思虑了片刻,晗辛慎重开口:“要不然去柔然?这里虽然离河西遥远,咱们易装简行,走云梦谷入川,再向北走穿过伏牛山,只要过了平凉就进了柔然的势力范围,我能联系上珍色,她……”
叶初雪一直含笑听着她规划路线,一路说下来,晗辛在那样的微笑下越来越没有底气,终究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建议毫无成功的可能。
等她不出声了,叶初雪才轻轻地问:“不好?”见晗辛摇头,她笑出声来,“如果要去投奔珍色,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当初直接向西走就是了。晗辛——”她语气温和,等晗辛抬起头望向自己,才继续说,“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
“等?等谁?”
叶初雪还没有开口,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速接近。晗辛变色,掀起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浓重的雾色间,一个人骑着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她问叶初雪:“是这个人吗?这是谁?”
叶初雪也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变:“不是他!快走!”
她不容分说,一推晗辛,两人飞快地从窗口挪开。几乎就在同时,破空之声响起,一支箭带着尖锐的哨声穿窗而入,笃的一声钉在车厢壁上,尾羽不停颤动。
“快下车!”叶初雪伸手将晗辛推到车外。突然脑后一阵风至,又一支箭追了过来,擦着她的脑后飞进来。那人竟然是用连珠箭穿透车厢。
叶初雪和晗辛从车里跳出来,用尽全力飞快地向树林里跑。追杀者片刻之后就到了车前。再往前树林逐渐茂密,马也不能前行。马上骑士一身全黑色衣袍,身后披着黑色披风,头戴黑色头盔,脸上也蒙着一块黑色的布,全身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密林中雾气越来越浓,他微微眯起眼睛,并不急于上前,顺手从挂在腿边的黑色箭壶里抄出五支箭,一齐搭在弓弦上,箭尖与目光一起追踪着密林里的两个女人,屏住呼吸,猛地松开弓弦,五支箭尖啸着飞了出去。
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击中了叶初雪。她失去平衡向前跌了出去,天地好像突然全都颠倒了过来,她重重摔在地上,脸颊撞在粗大的树根上,只觉一阵灼热在眼边炸开,金星乱舞,头晕目眩。晗辛发出尖叫向她跑过来,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血从额角流下来,将她的视线染成了红色。叶初雪眨了眨眼,努力想要找到说话的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冒出罗邂额角被她用砚台砸出血的样子。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吗?痛感从眼角一直穿透到后脑,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刚才摔倒的时候连后脑也摔破了。
“公主!你怎么样了?”称呼脱口而出,晗辛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只是此时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她看见了那支箭。
叶初雪试图抬手去摸后脑,胳膊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每次稍微一动就有钻心的疼痛。她回过头循着痛感扭头向肩后找去,黑夜里,那支白色的箭尾分外炫目。
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来,叶初雪努力睁大越来越模糊的眼睛,隐约看见平宗带着楚勒向自己跑来。她摇了摇头,确定这不是受伤后的幻觉,眼睁睁看着平宗走到自己面前,看着楚勒把要阻挡他们的晗辛拦住。她试图出声让晗辛别担心,却在平宗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