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的表弟赵金现在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赵金不会念书,连初中毕业证都是花钱买的,但他有一种非凡的能力。他可以一次带十几个女孩去广东。这些女孩很听他的话,在外面挣了钱,都要交给他一部分。
赵金的父亲姓王,叫王永祥。赵金两岁那年,他父亲王永祥跟家中的保姆勾搭成奸并且和他母亲赵巧林离了婚。赵金从此跟着母亲姓。赵巧林在矿区独自经营一家五金店,没有时间照看赵金,就把赵金放到我外婆家。
外婆章氏尽管体弱多病,对赵金的管教却丝毫不敢懈怠。赵金背不出书来,章氏就罚他站在墙角面壁思过。有一回,赵金又被罚站了。赵金站了半个小时后,忽然扑倒在地。章氏以为他得了急病,上前一看,赵金躺在地上鼾声大作。赵金从高处拌下后,依然睡得挺香的,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外婆章氏说赵金是猪八戒转世,站着都可以睡觉,无药可救了。
赵金小学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混。赵金发现女人的身体是天然的印钞机。控制了女人,就等于控制了财富。在江阳县城,吃女人饭的男人有很多,这个行业竞争十分激烈。为了争夺资源,有时不免会动用武力。
赵金的一只眼睛在斗殴中被人一拳打成了视网膜脱落。赵金没当回事,他说拿几千块钱找家医院就能重新接好。赵金在医院做完眼科手术后,医生要他卧床休息半个月才能拆线。赵金在病床上躺了半天就耐不住寂寞了。他从医院溜了出来。他在酒吧调戏一位女士的时候被人家用啤酒泼了一脸。赵金尚未愈合的伤口被严重感染了。医生只好摘除了他那只原本可以完好如初的眼球。英俊潇洒的赵金从此成了独眼龙。
瞎了一只眼睛的赵金依然有女人爱。赵金现在的女友据说是某娱乐城里的当红小姐。因此赵金从来不缺钱花。赵金说他打算买辆小车来开开。赵金的小车我是不敢坐的。除了担心坐垫有可能会传染性病外,我还怕他出交通事故。没听说过只有一只眼睛的人也能把车开得很安全。
赵金对我挺够意思。他每次见到我都要拉我下馆子。他还说只要我愿意,他可以免费介绍几个处女给我享受一番,而且保证不是修补过的。赵金对我如此义气,是因为他欠我的人情。我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架,就是为他打的。
高二那年,我沉浸于黑道游戏中不能自拔。我发现街上混的不少青年人手臂上都有青紫色的纹身,而我全身上下光秃秃的,这让我有些自卑。我也想在手臂上弄一个大大的“忍”字。我从别人那儿打听到了纹身的方法,要先用缝衣针在皮肤上扎眼,把血挤干净后再抹上染料,伤口愈合后颜色就洗不掉了。我没想到在手上弄个字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因此就想打退堂鼓。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用钢笔蘸着颜料直接在手上写字,这样既不伤及皮肤也可以达到视觉上的效果,而且还能用水洗掉。有了“纹身”的我感觉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我身边的同学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我。甚至隔壁班上那位身上揣着斧头号称江阳二中老大的公狗,也多看了我几眼。就在我的自信心无比膨胀的时候,我的表弟赵金到我念高二的时候,赵金还在念小学六年级。我只比赵金大三岁。赵金上学晚,中间还留过一次级。赵金说他被班上的同学给欺负了。那个叫李剑的同学故意把他自行车的气给放掉,还把垃圾往他脖子里面塞。
那时的赵金在我眼里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跟着外婆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无依无靠。据赵金的描述,这个叫李剑的确欠揍。我让赵金当天下午带个口信给李剑,让他老实点,不然我就要对他不客气了。晚上赵金又来找我,说李剑约定明天下午放学后在江阳县第一完全小学门口带人等着我,他要和我大干一场。李剑的话让我警觉起来。我意识到这个叫李剑的小学六年级学生肯定有某种背景。但我当时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一个高中生,总不能被小学生给唬住吧?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一千块钱去了学校。那天早自习的时候我通过传纸条的方式在学校里联络了大批人马。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在江阳二中的操场上集合。我平时在学校里人缘还不错,从初一到高三各个年级都来了人,我清点了一下人数,大槪在两百左右。我把一千元钱交给毛狗,要他到学校附近的商场里买两百多包烟来,在场人员每人一包。这两百多人中的大部分打过群架,经验丰富。我随便交代了几句,他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把手一挥,说,兄弟们,跟我来。
我披着一件黑色风衣,嘴里叼着雪茄,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威风凛凛气宇不凡。那时正值小学放学之际,家长们正站在校门口等候自己年幼的子女。我们的出现立即引发了骚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儿即将爆发大规模斗殴。我的表弟赵金此时正站在小学校门口心急如焚望眼欲穿地等待我们的到来。他没想到我能叫来这么多人,黑压压的差不多把半条街都塞满了。赵金脸上立刻显出了得意的笑。他知道这回一定能稳操胜券了。
我吐掉嘴里的烟蒂,朝站在我身边的毛狗递了个眼色。乖巧的毛狗立即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塞到我嘴里,娴熟地用打火机给我点上。我把雪茄咬在嘴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李剑在哪里?赵金朝小学的操场上指了指。
操场的角落里蹲着十几个人,他们手里原本拿着砖头和木棍。现在,他们忙不迭地将手中的武器朝草丛里扔。十几个人和两百多人打架无异于自杀。李剑叫来的这些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个打二十个吧?
看到对方已经有了投降的举动,我心里憋着的那口气消了一大半。我心想只要这个叫李剑的当着我的面给我表弟赵金赔礼道歉这事就算完了。在赵金的指引下,我从那十几个惊慌失措地蹲在操场上的人当中把李剑给拉了出来。我的兄弟毛狗此时一改常态,他变得凶狠起来。小,不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及好汉不吃眼前亏拳头不打笑面人之类的道理。李剑非但没有说一些软话来消除我心中的戾气反而恶言相向,说什么他全家都是黑道上混的,如果我敢动他一下就让我横尸街头。李剑也许认为他这么一说我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我冷哼一声,心想就算你亲爹是梁山宋江今天我也要弄死你。我揪住李剑的衣领,一口气扇了他十几个耳光,李剑的脸马上肿了起来,而我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冲了过来,她试图用身体阻挡我对李剑脸部的攻击。我那时正打在兴头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我一气之下朝那女人的手臂狠命擂了几拳。那女的痛得叫出了声,但并没有退却。你快滚开,不然打死你!我恶狠狠地威胁她。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让开的,我是他的班主任。中年妇女伸出双手像母鸡摊开翅膀保护小鸡一样把李剑挡在身后。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总不能带着两百多人去殴打一个比我母亲年龄还大的妇女吧?没办法,这李剑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不然他一定会被失去理智的我打得口鼻流血气绝身亡。
我转过身来,做了个手势,大伙一哄而散。许多人意犹未尽,他们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的,没想到不费一刀一枪就这样草草收场了。我向前走了几步路,忽然想起我似乎漏掉了一个程序。我应该以胜利者的身份向对方总结陈词,比如李剑你今后再敢欺侮我表弟我就要把你怎么怎么样之类的屁话。我转过身来,准备再一次朝李剑走去。李剑坐在地上,捂着脸在那儿哭泣。他那位可敬可佩的班主任在一旁不停地数落他,说李剑你以后再欺侮班上的同学我就不管你了,让你被别人打死去。见此情此景,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的兄弟毛狗拉了我一把,说,还不快走?我们的人都散了,当心李剑带人反扑。
李剑的父亲第二天领着儿子找到我家里来了。他们站在我家门口就像一对乞丐。他那位据说在县政府食堂里煮饭的父亲说我把他儿子的一只耳朵打得快要聋掉了,言下之意是希望我父母能给他们几百块钱作为补偿。他们在我家门口站了好半天,根本就没人理踩。最后他们就像没能讨到米的叫花子那样垂头丧气地走掉了。
此后的几天我身上揣着匕首,上学放学身边都跟着十几个同学。我担心李剑会带人在半道上截住我。两个月过去了,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认为李剑被我给打怕了,不敢带人报复了。因此就放松了警惕。
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和毛狗心血来潮突发奇想,跑到铁路上去寻找刺激。我们把铁钉放到铁轨上面,让飞驰而过的火车将它们碾成薄片。后来毛狗提议,说我们顺着铁轨一直走下去,直到走不动了为止。我们在铁轨上走了三个多小时后,脚开始发酸。我们失去了按原路返回的勇气。我们准备从附近的乡镇抄小路到大街上,然后坐公交车回家。
我们行走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子时,我看到有几个小孩坐在一堵破墙上,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像李剑。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正在观察地形准备夺路而逃的时候,从巷子里突然冒出许多人来,将我俩团团围住。李剑的三个舅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捏着民工用来砌墙的瓦刀。这种瓦刀有很强的杀伤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将砖头砍成两半。在他们采取行动之前,我的同伴毛狗已经吓成了大小便失禁,他的尿从裤管里源源不断地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尿臊味。
最先说话的是李剑的大舅。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一道褐色的刀疤,深邃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他说,我数三下,你给我跪下。当时尽管我的心里十分害怕,但我记得我父亲冯江阳给我交代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怕被人打死也绝不能下跪。因此当他数到“三”的时候我依然直挺挺地站着。这时,李剑那位脾气暴躁的二舅腾空而起,他手上握着的瓦刀挟着一股冷风呼啸着击中我的胸部,我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只感觉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我向后退了几步,依然没有跪下。此时轮到李剑的三舅上场了。他先是给了我一耳光,他的手指打在我的眼镜镜框上面,眼镜飞了出去。然后他又朝我的膝盖上用力踢了几脚,我的腿一软,终于跪了下去。
李剑的大舅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说他们三位是李剑的亲舅舅。两个月前就准备对我下手的,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我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他还说如果你不是冯江阳的儿子,我们今天就不是这种打法了。我就会用瓦刀在你头上砍个十字出来让你一辈子只能剃光头。然后,他把我从地上扯了起来,帮我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他叫我那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好兄弟毛狗把我掉在地上的眼镜捡起来给我戴上。他让毛狗搀着我往前走,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自动散开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来。年轻人,向前走,莫回头。我希望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们。他说。
那天回家后我躺在床上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我惨遭毒打的事告诉冯江阳。打我的这几个人显然是听说过我父亲冯江阳的,说不定还和冯江阳很熟。他们敢对我下手,肯定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看李剑那个大舅的风度和做派,应该也是一成名人物。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冯江阳有一个五平方米大小的武器室,专门用来存放枪支弹药。这些东西都是冯江阳通过地下渠道花大价钱弄来的。里面有高压气枪,有五连发短铳,有双管猎枪,我甚至还找到过一把有效射程两百米的小口径运动步枪。五四手枪有效射程才五十米,这枪是它的四倍。冯江阳用自己设计的一套工具将机枪子弹加工后装到双管猎枪里使用,威力巨大。我曾亲眼看到冯江阳在一百米以外用猎枪将一棵碗口粗的树拦腰轰成两截。
经过再三思考后,我决定将挨打的事情先不告诉冯江阳。我担心冯江阳一怒之下拿枪去射杀李剑全家,那样就会酿成震惊全国的命案了。
几天以后我胸口被瓦刀砍伤的地方隐隐作痛。我不敢去医院,怕被熟人发现。我的小姑妈冯江雨就在县人民医院上班。我到药店买了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红花油抹到伤处,几天后我发现伤口处的皮肤开始溃烂,颜色也变得漆黑。那时正值六月,天气十分炎热,为了防止家人发现我胸前的伤痕,我总是穿着厚厚的衬衣。
有一天晚上洗完澡后,我光着上身从浴室里出来,迎面碰到了冯江阳。冯江阳犀利的目光从我身上划过。他立马就发现了我胸前的淤伤。冯江阳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我骗他说是骑自行车摔的。冯江阳冷笑一声,说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这伤是被人居高临下用铁器打的,而且骨头已经受损,无论怎么医治将来都会留下后遗症。
在冯江阳再三追问下我只好把真相告诉了他。冯江阳怪我不该下跪,丢了他的面子。他说当年他被十几个人用菜刀逼到了江阳大桥上,对方喝令他跪下,他一转身从桥的水很浅,他把肋骨跌断了,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冯江阳说他宁可摔死也不给人下跪。
冯江阳先给我讲了一大通他的英雄事迹后才问我是谁把我打成这样。我说我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知道他们认识你,而且势力好像大得很。冯江阳有些郁闷。他说既然认识我还对我儿子下这么重的手?势力再大老子也要把他们捏扁。
第二天我去学校上课。回家后听赵巧云说我父亲冯江阳拖了两卡车人去了我挨打的那条巷子,但没有找到打我的那三个人。估计他们都跑到外地去了。事实上,我对这些已经不怎么关心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就算你把那三个人都杀了,我身上的伤难道就会自动愈合吗?
我的小姑妈冯江雨带着我去疗伤。冯江雨说我这伤不是一般人能治得了的。如果遇到一个庸医,不但治不好,也许还有加重的可能。冯江雨并没有带我去她工作的人民医院,而是坐车到了山脚下。冯江雨说几百年前写那个《本草纲目》的李时珍就曾经在这座山上采药。
冯江雨带我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农舍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正躺在藤椅上休息。老人似乎跟冯江雨很熟,跟她拉了几句家常后,便戴上老花镜,给我瞧伤。老人说,小伙子,你很幸运呀。你这伤再往左偏一公分就刚好打到心脏上。那样的话你就没命了。在老人给我配药的时候,冯江雨告诉我,眼前这位不起眼的老人是全国著名的中医专家,曾经在她就读的医学院担任过教授。他嫌城里空气不好,因此退休后搬到这山脚下来住了。
老人给我开的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内服的药好说,回家找个药罐让我母亲赵巧云帮我煎出来就是。麻烦的是这外用药,因为对皮肤有损伤,不能直接敷到伤口上,中间要隔好几层纱布才行。老人要我回家找我母亲要一个旧胸罩,把药装在纱布里,然后用胸罩固定住连续佩戴两个月就行了。老人的话让我脸红到了脖子根。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戴女人的胸罩?我的小姑妈冯江雨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冯江雨说,治伤要紧。反正只两个月,又不要你戴一世。这东西你不好意思找你妈要,回头我从家里拿一个给你好了。
因为马上就要进入高三迎接高考了,高二那年暑假被取消了。高二年级所有学生全部补课。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戴着胸罩去上课岂有不被别人发现的道理?非但是学生,连老师都用惊疑的眼神盯着我。我去上厕所,副所里的男生都捂着下身生怕我这个“人妖”占他们的便宜。终于有一天我忍受不了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了。我一把撕开外面的衬衣,向班上的同学袒露出我的伤口以及伤口上的纱布。
真相大白后,我依然生活在痛苦之中。因为我不可能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去解释我不是恋物癖,也没有易装癖,更不是同性恋。我只能用类似伟人的名言来安慰自己:戴自己的罩,让別人说去吧。
两个月后,治疗终于结束。我胸前伤口处的肌肉开始恢复弹性,皮肤颜色也由黑变白。我深呼吸的时候再没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了。但正如我那伤痕累累的父亲冯江阳所言,这个该死的伤口给我留下了相伴终身的后遗症。每当狂风大作突然变天之前我的伤处必定会又酸又痛。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还有失误的时候呢,而我体内的损伤所预示的天气状况十分精准从不误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