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不负白头约 /上
“元清四年秋,长主闻羽林军不稳,乃招琅琊王率明光军入禁苑。”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从你离开落霞关,我就知道了,子衾,我一直在等你。”长公主并没有给罗邂太多时间回忆,她绕过两个人共同的回忆,再次用言语刺激他。“你一进凤都城我就知道了,还记得那顿不用付钱的饭吗?”
罗邂开始觉得头皮发麻,刚才占据了脑海的旖旎往事飞快抽离,他当然记得,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罗家留在凤都的人以这种方式向他示意,却想不到从那个时候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都已经落入了她的掌握中。如果说刚发现她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他所感觉到的是败露的惊慌和被欺骗的愤怒的话,那么此刻,他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个感觉,寒冷,刻骨的寒冷。
“当我从护卫名单上看见谢紫钦,我就知道那是你。”她说到这里歪头想了一下,似乎想不明白似的,“说来很奇怪,我一眼就知道那个是你的名字,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
罗邂却顾不上欣赏她此刻娇憨的神态和诱人的体态,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扰得他无法思考。“你是怎么知道……”在她清明的目光下,他竟然无法将问题提出来。
“知道你出了落霞关?还是知道你会到凤都来?”她问,那抹讥讽的笑意始终不去,“难道就只能你们罗家有眼线在凤都吗?你的崔伯父最近有没有新的消息?”她做作地一拍掌,“啊,对了,你这里不是写着么?”
她拿起覆盖在胸前的白绢,顺手扔进床边的水盆里,那上面原本隐形的字迹被水一浸便显现出来。永德满怀恶意地瞧了瞧罗邂发白的脸色,咯咯地笑,“来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崔伯父近来身体可还安康……”
“不要。”罗邂近乎呻吟地想要阻止她念出自己的秘密。
永德却煞有介事地看着他说:“不用问他了,我来告诉你。你崔伯父的关节炎很严重,落霞关水汽重,他已有一个月行动不便了。”她挑衅似的冲他一笑,继续念信:“琅琊王近日回到凤都,而禁中羽林军经过一连串的调动泰半被调离关键位置,只有太后寝宫和皇帝的明庐仍掌握在羽林军手中。这与琅琊王定然有关系,我却猜不透长公主的想法,她曾经表示过不信任明光军的。”
“别念了。”
“伯父所问之事,我不欲隐瞒。我与永德确有亲密关系,只是这却并非我的本意。”
“停下来。”罗邂几乎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哀求的语气说话。
然而永德的情绪显然因为刚才那一句而变得恶劣,她对罗邂的抗拒听而不闻,“那只是个意外。她已非当年的永德公主,我并无意与她延续前缘,然这层关系对于我们行事大有裨益,伯父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
罗邂手足无措地看着永德越念声音越低,渐渐不可听闻。她的脸低低垂着,信还没有读完,白绢漂浮在水面上。突如其来的水珠落下,打碎了如镜平滑的水面。
她肩膀微微抽搐,乌黑的头发从肩头垂下,遮住脸,让人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罗邂此刻的心情和那盆中的水一样,波澜不断,纠结复杂。
他拿起一件衣裳,为她披上。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痛,完全说不出话来。
所幸长公主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自己伸手拉住两边衣襟。她仍然低着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就这么点内容也值得你弄成这么麻烦的密信?”
罗邂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嘲弄,却也只能面红耳赤地受了。无论立场或是心情,她收集的情报的确比他强太多。他苦笑,“是啊,不如你。真想不到你这么能干……这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没有。”永德抬起头傲然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神情倨傲,“刚开始还有,现在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人能瞒过我。”她睥睨着他:“赵亭初在羽林军里有多少党羽,罗家在凤都潜伏了多少‘崔先生’,落霞关的崔先生每天都在干什么,甚至你在平宗那里都做过什么事情,我都一清二楚。”
她站起身来,目光迥然令人无法逼视:“我就是这么用身体统治这座皇城和这个天下的。”
此刻的她衣不蔽体,披头散发,鼻头和眼睛都还红着,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俨然如同宝座上的女王。罗邂知道自己应该为她无孔不入的情报网胆寒,或者为狼狈的模样而感到可笑,至少也应该不耻她放荡无耻的宣言,然而这一刻的她在他眼中却无比美丽而光芒四射。他清楚听见自己心底的赞叹声,他知道至少是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被她所折服了。她的艳光令他无法直视,他自然而然,低下了头。
然而永德却像是因为那一刻迸射出的光芒而精疲力竭。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时间只觉得无比疲倦。
是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缓缓穿上衫裙,检讨自己的言行。情绪因为他的言行而失控,导致现在事态偏离了她所想要达到的目标。她必须在事情越来越糟之前尽量扭转过来。想了想,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你知道太多了。”
罗邂点头,“你是要杀了我?”
永德倒笑了,“我不是妖精,要把每一个跟我欢好的男人都杀死。”他的脸色因为她的话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永德看着很受用,“我要把你关起来,慢慢享用。”
永德长公主如何“享用”了罗邂这件事情,直到很多年后都一直是凤都皇族们臆想和猜测目标,然而却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
离音将罗邂关在紫薇宫后面的一间密室里,特意调来两个不认识他的明光军看守,又吩咐值守的太监不得怠慢了他,便匆匆回来复命。
长公主的寝宫已经收拾过,整洁如新,丝毫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倒是长公主本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在审阅公文或者查看地图,却托腮坐在书案后发呆。室内没有点灯,天光渐案,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离音进来见这样的情形,叹了口气,一边把门关上,点起灯送到长公主的面前,一边絮絮地说:“原本指望他来了能让你稍微休息一下,也稍微放松一点儿。谁知道倒搞成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跟他说那么多了。”
长公主懒洋洋地白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休息。”
离音不理她,将她桌面上的青铜香炉打开往里面加了一块安息香,说:“既然没心思了,不如早些休息。打从立春起你就没在子时前睡过。”
“嗯。”长公主答应着,依旧意兴阑珊。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离音动作,忽然问道:“还记得元清二年那次的事情吗?”
离音听问便抬起头来,想了想笑道:“是永嘉公主那次吧?”
那时的永嘉公主心高气傲,对这个妹妹被加封为长公主一直不满,便寻了一个机会挑衅。长公主点点头,“就是那次。她说要跟我一起面南而坐,让我给顶回去了。”
离音笑道:“快别提这事儿了,你怎么说不行,偏偏扯上驸马,传出去说得多难听的都有。”
“哼。”长公主冷笑一声,拉住离音说:“你先别走,帮我揉揉肩,好酸。”
“是。”离音依言为她捏肩,忍不住问:“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事儿了?”
“就是想起来了。”永德有气无力地说,“当时是想警告她不要做不实际的妄想。可今天却想,如果让我选,我也许会选放弃权柄跟着丈夫好好过日子。”
离音一怔,不知不觉停了手。犹疑道:“公主,也许我不该问,可是……”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对姓罗的动了真情?”长公主依旧能洞彻人心。她忽然疲倦地笑了一下,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离音,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我以为我忘记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离音默然良久,才重新动手帮她按摩,手下力气加重,“公主……”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不能功败垂成。”永德坐直身体,咳嗽了一声问道:“晗辛有消息来了吗?”
“有了。”说起正事离音也就郑重起来,“她眼下在甘州。北方今年夏天大旱,雍州,甘州,肃州大旱,河西更是颗粒无收,丁零诸部长老对于平宗到此时仍不肯从南边撤军颇有怨言。”
“嗯。”永德点头,“河西一带是丁零人的根本之地,河西不稳,龙城必然大乱。西北大旱,来年定然会有蝗灾,连续两年歉收,北边的粮草就是个大问题。”她微微一笑,说:“我猜入冬前平宗就会回到龙城去。他只要一走,落霞关的压力就可以减轻了。”
离音也笑了,接道:“那我们就有余裕把姓崔的除掉了。”
永德恨恨道,“这一天我等很久了。当年要不是他泄露军情,丁零人又怎么能势如破竹,连下我三郡十五城。亏他还有脸待在罗迹身边,后来连累罗家灭族,他自己倒是摘得一身清白。罗邂这傻子还把他当作长辈敬重。”
离音撇撇嘴说:“你那罗四公子若是太平世道里倒会成就一番名士风流的雅名。可惜了,在这样的世道里,他那种天生做公子哥儿的人非要背上一身血债……”
永德扫她一眼,诧异道:“你这丫头真是被惯得没有王法了,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离音一点儿也不吃她这一套,笑嘻嘻地说:“一说他不好你就浑身毛病。既然这样,何不干脆收了他做面首。”
永德却正容道:“你也说了,他本是以名士风流自许的,怎么受得了做我的禁脔?你只看看我今天说要关起他慢慢享用时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他性子傲得很,在北边的经历一点也没有磨掉他的傲气。”
离音不屑,“光有傲气有什么用?全靠姓崔的在背后掌控,他自己倒替人背了一身投敌的骂名。”
永德眨眨眼,笑道:“怎么又说回他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离音知道她到底不愿意自己如此议论罗邂,便笑道:“晗辛还提到一件事情。她发现最近河西丁零的几个王爷跟西乌桓来往紧密,有风声说他们不满平宗的国策,在密谋自立朝廷。”
长公主一听立即眼睛发亮,轻轻敲了一下桌面,“这就对了!上次珍色那妮子来信说能让平宗三五年内无暇南顾,我还在琢磨她有什么鬼主意呢。好,很好,你们这几个丫头真是太好了。”
她兴奋地站起来,离音早知道她的意思,忙翻出地图给她看,一边说:“晗辛说她准备去一趟河西和西乌桓,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形。她请示公主,要不要见珍色。”
长公主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珍色和太后素来要好,我倒不怕她泄密,但难保她身边的人不会露出风去。晗辛身份极为机密,不要节外生枝了。”
“是。”离音应下来,欲言又止。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你是想说太后的事儿?”
离音知道自己的心思根本无法瞒过她,只得说:“乐姌已经是今非昔比了。是不是不要逼得太紧了比较好?”
永德淡淡道:“你不就是担心她终究会跟驸马联手对付我吗?你放心,驸马至少还要顾及阿寐。而且……琅琊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可琅琊王是一条饿狼啊。”
长公主不容置疑地说:“那也是一条姓姜的狼。”
她话音一落便自知语气过于严厉,缓了缓才说道:“离音,我到底只是一个女人。我有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个皇位落在琅琊王手里总是比落在别人手里好些的。”
她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划了两条线,“我也有我的局限,其一就是我的野心不够大;其二则是……”她看着第二条线,怔然失语。良久,方说,“我迟早会死在这两条线上。”放下笔,她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我还要再考虑一下明光军和羽林军换防的事儿。那条恶狼,总得要给他点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