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不负白头约 /下
“约,迹第三子也,英俊伟岸,凤都女子皆爱之。约以羽林骑郎入值内廷,与永嘉主有私,帝闻震怒,乃仗杀约于明庐。迹长跪紫薇门竟夜,叩阶不止,流血披面,帝益怒,族之。……迹之幼子邂亡丁零,……元清五年,元帝诏曰:故将军迹忠勇无匹,举门高义,追尊文山侯,入英烈祠。子邂嗣。”
《后周书·列侯传·罗迹》
罗邂睡得非常不安稳。他如今身陷险境,接连受到惊吓刺激,照理应该坐卧不宁想办法脱身或者至少向外传递消息的。然而坐在那间小屋里,他却觉得非常想好好睡一觉。长久以来隐瞒身份担惊受怕的压力蓦然消失,他竟然只觉得一阵轻松。这里是紫薇宫中的密室,对他来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不会有人在暗影中窥测他,他也再不用担心梦中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毫无牵挂地入睡了。
可是睡梦中却梦魇不断。梦中有一个妖精,妖娆霸道地缠绕着他,时而妩媚时而冷峻,每当他想要抽身离开的时候,她就会纠缠住他,用温软的身体引诱他;而每当他去追逐她的时候,她却变得冷漠,带着讥讽的笑意拒绝他。
即使在梦中他也知道这个妖精是谁。他想捉住她,禁锢她,惩罚她,逼问她心中真实的想法,他想蹂躏她的面孔,让她为自己展现最真切的笑容。而她却总在柔情蜜意正浓的时候冷不防地伸出长长的指甲,抓破他的脸上的面具。所以他只好把她困在怀中,限制她的自由,可是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却渐渐缩小,变成梧桐落叶如雨的那个秋天,在他双臂环绕间努力写着情话的小女孩。
太阳照在眼皮上,罗邂睁开眼,太阳穴隐隐作痛,狂野而混乱的梦境让他通宵游走在半寐半醒之间,所以当他发现怀中猫儿似的倚靠着的那个女子时,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真还是幻。
她挤在他的怀中,环绕着他的脖子,微微有些凌乱的发髻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挑逗他的感官极限。她睡的很香,精致的脸庞红扑扑的,呼吸匀长平稳。晨光将她长长睫毛的影子投射在鼻梁上,微微翘着,让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地拨弄。
就是这么轻微地骚扰,也惊醒了她。罗邂有些懊恼地收回手,看着她睡眼迷蒙地四处环顾,不禁哑然失笑,她也会有不知身处何方的时候?
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阿丫露出一个温和略带羞涩的笑容,然后很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才咧嘴笑道:“子衾,你醒了。”
一声子衾倒是提醒了他此刻两人的身份。他松开搂着她的手,点头道:“长公主早。”
冷漠的态度让长公主迅速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她用还略有沙哑的声音嘲弄道:“现在倒客气了,夜里也不知道谁一遍一遍叫人家。”
罗邂的脸轰地燃烧起来。他强迫自己扭开头,不去看她,尴尬地问:“你怎么睡到我的床上来了。”话一出口就知道说法有问题,这简直是越描越黑。
长公主此时倒是稳住了心思,看着他几乎憋成紫色的脸皮,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大好,便不理睬他的态度,高高兴兴地说:“我夜里想来找你谈谈,结果你已经睡了。我就坐在旁边看你睡觉的样子,结果……结果……”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结果就她就睡到自己床上来了。罗邂在心里替她补充。忍不住转回来看她。
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掉,阿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昨晚上离音燃了安息香,我大概吸了不少,结果在这里看你睡得香,就也瞌睡起来。”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望着窗外的晨光满足地叹息:“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呀。”
转过脸,见罗邂已经下床,背对着她套上外衫,永德眨眨眼,忽然扑过去从后面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罗邂的动作僵住。他听见她轻声说:“你不会知道,我刚发现你没有死的时候有多开心。”她的手扣得很紧,罗邂觉得有点上不来气。
“你放心,只要我还掌握着权柄一天,你在凤都就是安全的。这儿,紫薇宫,皇城,在这里你都是安全的。”想了想,似乎有些不甘心,有点孩子气地补充了一句:“都比在平宗身边安全。”
罗邂苦笑。
永德继续絮絮说着,“当年我派人到你家找过你的,可惜没找到。那时我就猜你一定没有死。你家里有那么多人在军中,派去追你的人肯定会帮你逃脱的。”
罗邂想要拉开她的手停在半途。就这么简单的想法吗?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她都如此透彻地看清本质,所以才总是能把握主导权?在这样的长公主面前,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卑?
“我的人一直在各国打听你的下落。”
罗邂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为昨天的言语道歉呢。“长公主,你不必如此。”
环着他的腰的手紧了紧,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你不叫我阿丫……”
罗邂长长叹息。
“你昨天问我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阿丫说话的时候,气息透过衣衫一下一下地骚动他的皮肤,激起阵阵栗皮。她幽幽地说:“其实是有的。我不知道,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我的。毕竟……我的名声不大好。”
罗邂要很用力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在乎这个吗?”
总算有回应了,永德偷偷露出笑荣,用鼻子狠狠地蹭了蹭他的背,无辜地问道:“你是问我在不在乎你心里怎么想我,还是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罗邂语噎,突然有想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永德已经厚颜无耻地解答他的问题了:“第一个,我在乎;我自己的名声,我不在乎。”
他终于耐不住转身,捧着她的脸,直视她的双眼,“我该不该相信你呢?你这个小骗子,我分不出你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永德迎着他的注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错,一直撒谎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罗邂颓然放手,“你到底想怎么样,就把我永远囚禁在这里,听你说着让我没办法相信的鬼话?”
永德却不让他退缩,鱼一样钻进他的怀里,笑嘻嘻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是不是觉得太幸福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再多的心事,听见这话罗邂也禁不住笑骂:“你脸皮真厚。”
她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缓缓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当敌人。父皇决定的事情我无法改变,可是我能改变自己的地位,我决不让你三哥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罗邂动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阿丫……”
“其实你心里面也还是有我的对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一直不把你知道的秘密公布出来,我知道你是带着一个绝大的秘密来凤都的。”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发愣的脸,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我就知道又要吓到你了。大螃蟹,”她在他怀中坐直,双手捏住他的脸颊,咬着牙轻声警告:“记住,除了你的心,我无所不知。”
罗邂苦苦忍耐了一早上的冲动在她这样的挑衅下土崩瓦解。“你这个妖精!”他愤怒地控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扔开所有顾虑怀疑戒备,以最粗暴的方式扯掉她的衣物。永德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回应,只是顺从安静地任他在自己身上施为。她只是仰起头,看着屋顶,束发的碧玉簪子跌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发髻散下来,长发垂地,来来回回地在地面上扫过,沾染上浮尘和污泥。
罗邂从未如此餍足过。当他喘着气跌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将军般的自豪和阉人般的耻辱。他只有在这场较量中才能占上风,只有在床上才能掌控主动为所欲为,一旦离开这个战场,他便一无是处。即使他曾经经历生死之劫,也背负着满族人的血仇,即使如此,她还是毫不留情地证明了他的无能。他不如这个女子,这是他无法改变事实,卧薪尝胆并不能让他报仇雪耻。世上莫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永德从他的动作里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打垮了他的心。然而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这一刻她没有力气再伪饰,所能做的,不过是安静地躺着,听他在自己耳边喘息,潮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她却想起野兽垂死前的挣扎。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从她的身上翻下去,和她并排躺着,也像她一样望着屋顶,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当年父皇在落霞关受伤,你父亲也在落霞关。”这一刻的长公主冷静而锐利,“他清楚父皇的伤势,对吧?我一直找不到当年的医案,但是记得当年是你父亲手下一个姓崔的大夫为父皇施救的。后来他也一直在宫中,父皇的药都是他开的方子。这姓崔的,就是你那位崔伯父吧?”
罗邂也不是笨人,听她说了这些,心头已经雪亮,“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永德直到此时才去看他,点头轻声道:“邕不是父皇的儿子。我只是没有证据。”
“而我就是最好的人证。”他苦笑,继而不可置信,“你想要揭穿他?”
永德笑了,“所以说我们不是敌人呀。你不也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吗?”
南朝的皇帝竟然不是皇家血脉。一旦这个秘密披露,不说别人,那三位如狼似虎的叔父王爷怎么会坐视不理?不管谁抢得先机,另外两个都不会善罢甘休,南朝皇室势必迎来一场腥风血雨。而这,正是最好的复仇。
先帝在落霞关受伤后,从此不能人道。先帝无子,要做稳这个帝位谈何容易,了解内情的罗迹、龙庭等近臣心中明白,先帝更清楚。所以才有了所谓的权衡,将长女嫁到龙家,次女许给罗家,为的不过是要封住两位近臣的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此,罗三与永嘉公主之间的私情因为破坏了这种平衡而成为灭门的导火索。
罗邂一旦从崔伯父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便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来。
永德盯着他,幽幽地说:“罗家灭门,阿寐嫁入龙家,这一场较量,是龙家赢了。”
罗邂的目光一跳。
永德继续说:“不过你们都还是低估龙家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做皇亲……”
罗邂恍然大悟,失声道:“难道,难道是龙霄……”
永德点头,身子贴过去握住他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我不能让这江山姓了龙。子衾,我需要你的帮助。”
罗邂心中乱成一团,虽然揭穿皇帝血脉秘密是他此来的目的,可是帮助她保住江山不落入外姓人手中,这却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
永德察觉到两人交握的掌心一片潮湿,知道他此刻心情极端矛盾,还需要再推一把才能见功效。“你昨日不是说我放弃羽林军转让明光军进驻内苑吗?”她幽幽叹了口气,“我的一片苦心,你却不明白。你们罗家在羽林军中根深叶广,龙家的势力却在明光军。现在的皇帝眼看就要入学了,龙霄怎么肯让自己的儿子常年在我的掌控下?我无法硬来,万一两军冲突,好歹也为你们罗家保存实力,所以只能暂时退让。你却不信任我……”她搂住罗邂,低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你是罗家唯一的血脉了,我无论如何也要保全的。”
罗邂一震,一股无可抑制的热潮涌上来,他盯着永德,半晌只能说出两个字来:“阿丫……”
“至于皇位,我打算让给三伯父。你父亲生前与他交好,定会为你们罗家平反昭雪。我父皇这一支没有男丁,就此算是绝了后。你若觉得如此还不能解心头之恨,等到事结后,我这条命也是你的。”
罗邂无法掩饰自己的震动,他死死盯着永德的眼睛,似乎是想要看入她灵魂深处。长公主坦然迎视,目光清澈无伪,“子衾,只要你一句话,我会为你去死。”
“别这么说,”他再也无法承受那双眼睛里的赤诚,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有你,我万事足矣!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愿意事后能与我归隐林泉,相携白首,便是我最大的企盼了。”
永德惊喜,“这么说你答应了?”
罗邂微笑,“你都为我考虑的这么周到了,我还能拒绝么?何况……”他目光扫见地上断成两截的碧玉簪,“龙家也是我们罗家的血仇之一。我怎么能让他们偷了这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