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信君同心诺
“元清四年中秋,陨逝如雨,太白现于西方,主女乱。”
《后周书·天文志》
转眼就到了中秋节,按惯例太后将在内苑正殿天极殿设家宴与在凤都的皇族团聚赏月,共度佳节。几位熙帝朝的老王爷在宫外居住,自然要来赴宴;琅琊王潜入凤都本是机密,但他已与长公主商定趁这一天几位长辈俱在皇室血脉齐聚向太后发难,按照琅琊王的说法,到底是皇家的家丑,需得先向族中的长辈禀明,才能对天下公布。他是长辈,这番话说得没有破绽,长公主虽觉有点胶柱鼓瑟,却也无法反对。
事情便就此定下来。一切在不动声色地准备着。后宫中,朝堂上,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人为虚饰出来的太平。
春江水暖鸭先知,宫女太监们比谁都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对他们来说,最首当其冲的便是后宫各处值守明光军与羽林军的换防。与鲜衣怒马的羽林军相比起来,明光军黑色的铠甲和大氅出现在内苑各处,总是会令人心头沉沉的,仿如乌云压顶一般。
而明光军普遍来说也远没有宫人们所熟悉的羽林军来的亲和,他们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目光明亮而锐利,不怒而威。即使如离音这样的宫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加快脚步低头走过。明光军那样的目光让她非常不舒服。
长公主听见离音进来,抬头,见她面色不豫,笑着问:“怎么了?”
离音将手中的朱漆衣盒放下,沉着脸道:“自从那些明光军来了之后,咱们这里就快变成监牢了,那些人哪里是来值守的,分明是看守犯人嘛。
长公主闻言并没有作声,嘴角挂出一丝冷峻的笑意。
离音走到她身边,放低声音:“他们是一群狼,我们是在引狼入室啊。”
长公主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离音看见一旁已经写好了三四张,摊开在旁边晾着,落款处还盖着长公主私用带有紫薇花瓣图案的印。“这是什么?”她顺手拿起一张来看。
“别动!”长公主一把抢过来,“你现在不能看。”她将手上写好的那封信拿起来吹了吹,取过一沓已经写好名字的信封来,将信装进去交给离音正容道:“你要好好保存,千万不要落入别人的手里。”
离音不敢怠慢,接过来草草浏览了一下信封上的人名,立即明白了,笑道:“原来公主早就有准备了,倒是我瞎操心了呢。”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虽然琅琊王从中受益最大,可是鸟尽弓藏这种事情他绝对不会忘记做的。我只是担心一旦他掌握了大权,就容不下我们了。”长公主走到门口望着外面守卫的明光军,“羽林军守卫皇城外围,一旦有变就可以进入皇城压制明光军,”她神情变得柔和了些,“子衾虽然可以信任,我却担心还会有意外。这几封信就是为了防备事情发展到那个时候用来救命的。这几个人都是我这些年安插在各部最心腹的人,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也没有见过。万一出了事,你要想办法脱身,只要将其中任何一封信送到,就能保全性命。”她握住离音的手:“你跟我的时间最长,我能给你的,也不过是这几道护身符了。”
离音点头,“多谢公主的关照,如果真有要用到这些信的时候,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长公主注视着她,点头微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了。”
离音将几封信仔细收好,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这么说公主也有不祥的预感了?”
永德想了想,缓缓说:“我也不知道祥还是不祥,我只是看不到今天之后的事情。完全想象不出来,今天过后,会是什么样局面。这一场赌得太大。”
离音上前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知道。”永德叹了口气,“我们只有仰仗老天的眷顾了。”
正说着话,就看见一个人匆匆走进来,离音皱了下眉头,“龙霄怎么来了?”
长公主也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她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他了。龙霄步伐甚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近前。离音忙迎上前行礼:“拜见驸马爷,今儿怎么有空来咱们紫薇宫啊?”
龙霄站定,他穿着紫金罩衫藏青儒袍,头戴着同色纶巾,长身玉立,格外俊朗,只是因为走得急了点,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来,脸色便看着不如身姿那么洒脱出尘了。“我便来不得么?”他嘻嘻笑着,抬头望向站在台阶上的长公主,“我这小姨子老也不去看我,我耐不住相思,就只好自己来了。”
他虽然说笑着,面色和口气却都有些不善,长公主使了个眼色让离音回避。龙霄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嬉皮笑脸地一把搂住长公主呵呵笑道:“想死我了。”
永德也不推开他,身子稍稍向后靠在他的手臂上,笑吟吟地问:“你是要在这儿说得所有人都听见呢,还是进屋里来?”说完转身就走,龙霄便不得不放手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你跟琅琊王在搞什么名堂?”一进门就没有了在外面嘻笑神情,龙霄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问:“琅琊王接管了明光军,你让明光军进驻内苑,为什么?”
“让明光军进内苑是你一直想要的,琅琊王也是你请到京城来的,你倒问我为什么?”长公主坐在自己的书案后面,密不透风地将他顶回去。
龙霄语塞,顿足道:“你何苦为了与我为敌而引狼入室?琅琊王老奸巨滑绝对不是你能对付的。”
长公主失笑,“怎么是我引狼入室呢?琅琊王跟你在密谋些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现在明光军也如你所愿进了内苑,太后那边我也不管了,你要是为了阿寐而来,今天家宴一结束我就让她出宫,你看这样可好。”
龙霄气结,“琅琊王自打被你带进宫我就没见过他,我们能密谋什么?可是为什么公主府外的戒防突然严密了这么多?我们家在明光军的几个军官都被调离凤都?永德,你居然把我的明光军出卖给琅琊王,他给你什么好处?”
永德抓住他话中的把柄回击:“你的明光军?明光军是朝廷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明光军?”
龙霄这时倒平静下来,他眯起眼打量永德,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不肯正面答话,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我瞒着你的事情多了,都要向你交代吗?”
龙霄上前一步抓住永德的肩膀,逼迫她正视自己。平生第一次,他从这个女子的眼中看见了躲闪,“永德,”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你为什么宁愿信任琅琊王,也不信任我呢?”
也许是他语气中的某种情绪触动了永德,她头一次认真回应:“你们俩,我谁都不信任。”
“这样吗?”黯然从龙霄的面上一闪而过,他苦笑,“我明白了。”
永德的目光坚硬依旧。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低估了琅琊王,他不好惹。”
长公主微笑点头,“多谢,我记住了。”
龙霄怒气冲冲地说:“你根本就听不进去。”说完发泄似的摔门而去。
离音进来,望着被他摔得荡来荡去的门诧异道:“发了好大的脾气,他都知道了?”
永德摇头苦笑,“他要知道的话,我现在就不是站在这里了。”她吸了口气振作精神,问道:“什么时候了?该去了吗?”
“是,刚才公主就该更衣了。”
天极殿里灯火通明,太后与长公主面南而坐,下手依次是几位太皇叔,琅琊王,永嘉公主和龙霄,以及二十来个其他旁支子孙。琅琊王的露面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虽然早有传言说琅琊王就在京城,可是他本人如此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令这些终身在权谋中打滚的皇亲国戚们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有几个夙日与熙帝长子淮阳王、次子缁阳王亲厚的皇室子弟已经面色微变,纷纷趁着众人见面寒暄敬酒的当儿遣随从出宫送信,琅琊王冷眼看着,知道不出十日,自己的那两个哥哥就会出现在京城。不过,他冷冷微笑,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几巡酒后,众人纷纷向太后敬酒,长公主辈分低,不敢安坐,便侍立在一旁陪吟。也不知道是不是见到丈夫的缘故,今日永嘉精神很好,穿戴一新的她坐在龙霄身边,郎才女貌光艳照人。她见永德趁众人向太后敬酒的机会朝自己这边瞧,便招手让她过来。而长公主也果然捧着羽觞过来,故意避开龙霄的目光,向永嘉举杯,“姐姐,这一杯敬你。”
永嘉佯嗔道:“不懂规矩,家宴上,只给我敬酒,你姐夫呢?”
永德便连连笑道:“是我的错,姐夫,这酒也敬你。”
龙霄盯着她,淡淡一笑,“长公主太客气了。”
永德见他这样,突然心中不忍。她知道,这杯酒大概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共饮了。片刻之后,眼前这人只怕就要从云端跌落,身陷牢狱,甚至丧命于自己手中。也许是因为罗家的关系,自己对他从来不曾有过好感,却也谈不上太过憎恶,直至发现了太后和他的秘密。他是必须要被除掉的。可是忆起相处几年来的情形,永德却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她低下头,看着羽觞中的酒,有些涩然。同样的口是心非狡诈奸猾,他们其实是同样的人。
“干了吧。”她仰头饮尽,向永嘉一笑,“阿寐,你别怪我。”
永嘉笑嘻嘻地说:“那要看是什么事儿了。”说着也将手中美酒倾尽。
龙霄抚掌笑道:“你们姐妹俩,连喝酒都是一个样子,好酒就是这么被糟蹋的。”
他举觞正要饮,却听见另外一边琅琊王问太后:“陛下今日会来吗?”
永德手一震,飞快稳住。这是她与琅琊王约定的信号,今夜的好戏到此时便要正式开场。
不等太后回答,长公主淡淡说:“邕不来了。我已经让人将他看守起来。”
在场其他人还完全没有领会这句话中意思的时候,龙霄已经面色殛变,“哐啷”一声,手中的羽觞落地,美酒泼湿衣袖。他反应迅速,只是这么一瞬间,已经顺势抓住永德的胳膊,“你……”他怒目瞪视着,“原来是这样?”
永嘉似是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察觉到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回过头,才发现丈夫正恶狠狠地捉着长公主。便上前去拉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龙霄,不许欺负我妹妹!”
琅琊王似乎到此时才回味过来永德刚才的那句话,沉声道:“永德你竟敢禁锢陛下进犯龙体?该当何罪?”他瞟了一眼太后,却发现这个女人似乎对此刻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认识,只是死死盯着龙霄扯住永德的手,于是便喝道:“驸马请放手,让长公主把话说清楚。”
龙霄只是死死掐住长公主的胳膊,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永嘉和琅琊王的话都充耳不闻,半晌,方问得出一句话:“为什么?”
长公主此时已经镇定下来,知道刚才一个疏忽,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因此此刻更需要冷静头脑。她抽出贴身的匕首,照准龙霄的手臂就是一刀。在永嘉的尖叫声中,长公主飞快地抽身撤到安全的距离,指挥闻讯冲进来的明光军,“看好驸马,别让他乱动。”
永嘉尖叫:“阿丫你这贱人,不许你伤害他!”
在场的王侯们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不知如何反应,一时间乱作一团,有人抽身就想离开,也有人冲上去想要按住龙霄抓住长公主。
琅琊王吸了口气,大声喝道:“安静!安静!”
长公主突然干出了囚禁皇帝的事情,太后又一言不发,此时的琅琊王已经俨然是主事之人,听他这么呼喝,在场诸人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一起看着这位伯父王,等待他的示意。
琅琊王问长公主:“永德,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早就在等他问这话,两三步奔过去跪倒在琅琊王面前:“三伯父,此事机密,事关皇家体统,请容侄女私下禀报。”
琅琊王沉吟了一下,环顾殿内殷殷张望的人,摇头道:“在场的都是皇家至亲,你说吧,有什么委屈,让长辈们给你作主。”
永德长公主言简意赅,却将在场所有人惊呆:“先帝受伤后不能生育,邕并不是皇家的血脉。”
一片惨白的寂静中,只有琅琊王的声音响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休得胡言乱语。”
长公主连连叩首,“伯父,这样的家丑若非不得以,我宁愿它烂在肚子里。”
琅琊王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问:“你有证据吗?”
“先帝受伤后一直由罗迹手下军医照料,那个姓崔的军医手中有当年的医案。”
“那个军医现在在哪里?”
“在落霞关。”
琅琊王松开她,直起身说:“那么立即将那个军医招来询问。”
众人到此时似乎才从永德爆炸性的话语中回过味来,几位老王皱眉道:“落霞关远在千里之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永德趁机说:“三伯父,还有一个人可以作证。”
“谁?”
永德站起来,大声道:“让罗邂进来。”
在场的人中,不少都曾与罗家打过交道,罗邂这个消失了许多年的名字乍然听到耳朵里,都有些茫然,一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直到那个年轻人出现在大殿里,有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是他?”
年轻一辈自然要问:“这是谁?”
长公主向琅琊王说:“这是罗迹的幼子罗邂,当年罗家灭族,他流亡丁零,最近方回到凤都。那位军医已将医案都转交给了他。罗邂能够证明先帝的伤势。”
琅琊王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罗邂,良久方缓缓道:“只要你说出实情,本王保证不追究你的罪过,也免了你的死罪,好吗?”说完,忽听角落里一声冷笑,望过去,却发现是永嘉公主。她洞彻的目光和嘲弄的神情让琅琊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点太过心急了。他干咳了一声,补充道:“太后也会赦免你的。”
罗邂点头,“罪臣知道了。王爷请问,臣一定据实回答。”
“很好。”琅琊王的目光落在永德长公主身上,“刚才长公主说你看过先帝的医案,是真的吗?”
“是。”
“那么,长公主所说,先帝受伤后不能生育,是否属实?”
罗邂沉默了一下。
一直目前为止,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极为短暂的沉默却让永德突然感到一阵寒冷。
“罗邂?”琅琊王催促道。
永德听见罗邂的声音说:“否。”
宾客们惊呼声中,永德飞快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牢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人,那个人曾经与她盟约,要与她归隐林泉。“罗邂,”她的声音尖利刺耳,乍然响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你……你说清楚。”
罗邂甚至没有勇气与她对视,目光相交的一瞬间,他狼狈地别过头去。永德的心一沉到底,无尽的寒冷在一瞬间将她冰封起来。
她听见那个遥远的声音在说:“长公主所言不实,臣所见过的医案中,先帝仅是落水受了些惊吓,修养一段时间后就痊愈了。并没有长公主所说,不能生育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