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扰月下（二）
小路尽头，是一座四角飞亭。
借着月光，叶赤芍远远看去，亭子里竟是站着个人影。
又走近了几步，叶赤芍才看清那人影正背对着自己，石桌上立着个酒坛。
此人一袭白衣，长发如墨披散下来，清辉便轻跃其上，顺着发丝轻荡。他似乎并未察觉来人，伸手便去捞桌边的酒罐，一截手腕从袖中露出，好似淬着一层银霜，那里的骨节分明却并不过分凸显，在月光下泛起细腻白光。
一瞬间，叶赤芍竟看呆了，忘却了心中疑惑。
美人如画，古人诚不欺我。
眼前之人气质芳洌，似误入凡间的仙人，让人想起寒冬腊月里幽香的白梅，倩姿亦如广寒宫中的碧玉桂树。然这般比喻，犹如不及。
叶赤芍入迷似的继续往前走，只是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恐惊扰了这幅天公画卷。仙人应是喝醉了，修长手指堪堪擦着坛子，一下将酒坛碰到了地上，酒坛咕噜噜地滚到了赤芍脚边，酒液流了一地，浸湿了鞋尖，霎时间，浓郁酒香倾泻。
两人因这响动回神，赤芍弯腰捡了坛子，那人也回头望过来。
？竟是油腻轻浮的百里霜。
这反差之大，令叶赤芍吃了一惊。她咽咽口水，将酒坛放回石桌上。
“百里公子怎么一个人喝酒。”
“怎么就是我一个人了？”
百里霜半眯着眼看清来人，凤眼眼尾本就上挑，此刻更是能将人魂魄勾了去。唇角浮起浅浅笑意，被酒水浸润的唇显得殷红，竟比女子更拨人心弦，夜风吹拂起几缕发丝蹭过鼻尖，他便抬手随意的撩往耳后。这幅光景被人看了，让不曾饮酒之人也醉了似的。
叶赤芍赶紧移了目光，却不经意间看见男人微敞的衣领，堪称精致的锁骨露出一小片来，胸肌线条没在合拢的领处。当下，更加面红耳赤起来，好在这夜晚遮羞，又四下无人，才不至于丢什么大脸。
“我，影子，月，如今又加上你，正是四人。”
百里霜朗声说道，又从桌下摸出两壶酒，递过去一坛。
“来！”
许是微醺，百里霜竟在月下发出邀请，像是胸中块垒散去，清朗的语气透着开阔心境，也感染了叶赤芍似的。
于是，两坛酒轻碰，液体清透声和陶瓷悠扬伴在一起，意外好听。
庭中邂逅，对月陪酌，酒后畅言，好不快活！
“听闻姑娘家中是做生意的，如今来了夏明，可有什么打算？”
酒喝的差不多了，兴致也正浓，酒不醉人人自醉，叶赤芍听到问话，抿口清酒，浓重的戒备心似乎也被这酒香和美色冲去了，便徐徐开口。
“自是要拾回老本家，重整旗鼓才好。”
叶赤芍顿了顿，看着天上半轮月亮盯了好半晌，百里霜却偏头凝视着赤芍，眼中清辉满溢，安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夏明商行有什么门门道道可走，又有什么条条框框需要顾忌。”
“夏明靠北，北极之地遍布冰川，这夏明的冬天也是比其他国家要长得多，一年四季它就占了三分之一，什么棉衣手炉，微不足道的小物什尽是商机。话说回来，叶姑娘应是精通布料之人吧？”
叶赤芍听着百里霜侃侃而谈，越觉言之有理，待听到最后一句反问时却突然谨慎起来，心生疑惑。
“公子怎知我懂这行？”
百里霜一只胳膊撑在石桌上，另一只手拎着酒坛就往唇边送，豪迈的动作却丝毫不影响自他身上透出的文雅气质，反而平添了一抹独特韵味，竟让叶赤芍看呆了一瞬。
只听百里霜朗声笑道。
“只是猜测而已。姑娘来自耀石，耀石以盛产珍贵矿物和绸布著称。早在灵甫寺时，你戴着的发簪便是耀石有名的宝玉——血脂，打磨成的。据我所知，经商之人，总是跟着潮流而行，因此擅自揣测姑娘对这些也有涉及。”
叶赤芍听见这番话，暗叹百里霜心思之细腻，又知自己先前低估了他，点点头应到。
“公子真是见微知著，确实如此。”
叶赤芍不与否认，想着该如何接下去才好。突然想到百里霜竟不与自己的“兄长”沟通这些重要事宜，古代女子经商露面，虽说这里民风开放，可终归不是主流，多少遭人闲话。莫不是百里霜已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身份了？当下，立刻想好了说辞。
“家兄虽常在外奔波，实则无心经商，醉心武术。所以，父亲打小就对我们因材施教。碰上什么大的场合，也是经常带着我出面，因此，总是遭母亲数落呢。久而久之，我也就对这些东西略知一二了。”
原来如此，百里霜想到，这似乎就能解释了为什么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男人动作如此迅速，遇上这等问题时却几乎从不曾抛头露面，让人觉得像是个听话忠心的侍从罢了。
“叶姑娘太过自谦，既然如此，不妨先从布料行着手。”
百里霜说道，一双眸子因酒精的影响蓄起水光，此刻正直视着叶赤芍，细细打量她的神情。
“虽说夏明布商众多如星，但正因为量多，质大打折扣。以姑娘的聪敏，定能从鱼目沙砾中脱颖而出。再者，我百里家也是从布商起步，如今庄园算是出色，若姑娘愿意，这儿还能给姑娘提供些便利。”
这番话听的极为顺耳，又言之切切，有理有据，令叶赤芍真真觉得自己太过大意，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当初选他做棋子到底是对还是错，若是执子之人还没有棋子聪明，那终是落个反噬下场。
果然是夏明第一商贾百里氏家的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但是，百里霜提的意见不正是自己当初计划的第一步吗？只是现下太过顺利，让叶赤芍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怪异感。思前想后，便道。
“那赤芍便多谢公子好意了。”
叶赤芍这话没明说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这橄榄枝悬在半空，百里霜却也不急，只笑着说道。
“你我投缘，朋友之间，何需此言。”
叶赤芍满门心思是自己下一步的走法，不曾注意到百里霜勾起的唇角藏着些计谋的味道，眼中也早已没了醉意，取而代之的是猎食者才有的精光。
“遇难方知人情冷暖，赤芍如今遇上公子这样的朋友，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叶赤芍回神，顺着话往下讲，“有恒产者有恒心，今日相助，待我有所获时，定涌泉相报。”
听见这话，百里霜眼神闪了闪，好一句“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丫头胃口倒是不小，只希望不是个谋略与决心配不上欲望之人。
当下起身对叶赤芍微微一笑，“竟是这般天色了，与姑娘庭中畅谈真是让人惊觉时间飞逝。耽搁了姑娘这么久，该是歇息了。”
说罢，摘下自己肩上的披风给叶赤芍系上，动作轻柔飘逸，凑近时还带着股清冽酒香与暖意，令赤芍忘了动作。待意识到时，才发现回绝早已晚了，还会显得自己太过矫情。于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冲百里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声音清脆，“谢谢百里公子。”
百里霜被这个笑容恍了恍，愣在原地仍捏着披风领前的细绳，竟时一时忘了收回手。直到头顶一声悠扬鸟鸣突然响起，这才打破了正氤氲着的氛围。
他收回手，转头掩饰目光中多余的情绪，看看东方几乎快要泛白的天，近处还是一片朦胧的灰，于是对叶赤芍开口道。
“走吧，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