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绝子汤
苏后悠悠转醒的时候，看到的是哭得痛不欲生的女儿。苏后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对羽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羽若连忙起身去倒水，早有喜莲喜蕙捧了清茶、燕窝粥和参汤上前伺候。虽被幽禁，毕竟十日后还要羽若打叠精神上路。所以供应倒还丰足。
苏后喝了汤水，精神渐渐转好。终于说得出话来：“羽若莫哭，母后只是路途劳顿而已，并无大碍。这一路上，百般辛苦，但只要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这点折磨也就不算什么了！”
“母后，都怪我，怪我任性，怪我自以为是，我以为临行提出让赤狄公主去往罗金的要求，可以让父王占些先机，为我罗金争得些体面，也好辖制赤狄几分。我没想到，赤狄人竟如此狠毒，竟然就这样把一国的王后胁迫而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我害母后受这样的折辱……”
“羽若，”苏后温柔地呼唤，打断了女儿的忏悔：“但是母后看到你这样，心中却着实欢喜。”看着女儿不可置信的表情，苏后解释说：“我以为，你从小养尊处优，突遭变故，便是嘴上不说，心中肯定也满是怨怼。也就难免自暴自弃。我没想到，在异国他乡，人地两生，你竟然还可以见招拆招，为罗金，为自己努力谋算。见到你这般不甘自弃，母后很是欣喜。此去大乾，虽然前路艰险，但有你这份心机，或许前途另有变数。看来，吕道姑说得不错，你必能逢凶化吉，扭转乾坤。你要知道，赤狄虽然强悍，毕竟是边塞之国。哪里比得上姜乾上邦大国，锦绣繁华。你直管去吧，不要顾念母亲，直管奔一个自己的前程去吧。”
这一晚，母女俩相依而眠。在苏后的抚慰中，羽若一颗狂乱不堪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她终于可以再次冷静地思考。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固然是因为自己任性妄为，但也让她认识到：国力悬殊，格局已定，不是凭她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母后说得对，自己前程未定，尚有反转局势的可能。但经过此事，她更提醒自己不可莽撞冲动，今后务必沉稳冷静，明辨局势，以求万全之策。
对于赤狄王来说，他可没耐心去猜这个罗金公主的这些玲珑心思。他只知道，无申之计果然好使。苏后一到赤狄，羽若立刻软了下来。再也不敢提送四公主去罗金，更不敢延误行程。她成了一个整天腻在母亲身边的女娃。日日守着苏后，对赤狄的一切安排都全盘接受。五日后，她即将以赤狄羽若嫡公主的身份去往大乾和亲。
受到父王嘉奖的无申却莫名地烦躁。征服羽若的快意只在苏后下车母女相见的那一瞬间。在那之后，虽然羽若百般乖顺，他竟毫无胜利者的自得。不知道为什么，在神情疏淡的小妮子面对他时，他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羞愧感。分明是她自作聪明，不知好歹！受到这样的惩戒也是理所当然！可自己却不愿看到如今那个任人摆布的羽若。
这样倒好，留给苏后与羽若更多独处的时间。羽若看到苏后把自己做的锦袍贴身穿着。甚是心酸。赤狄天寒，开春仍时有风雪。母后历经磨难，身体虚弱，自己离开后的岁月，母后将如何苦捱？想到这里，羽若便暗下决心，到了大乾，一定尽快博取恩宠，抓出真凶，为自己争得一个显赫的地位。到那时，自己便可以救母亲离开赤狄。
苏后来的第三日，一直卧床的乌后宣召羽若。羽若来到乌后宫中，看到的是一副苍白灰暗的病容。那一瞬间，羽若忽然对乌后升起同情之心。她规规矩矩地向乌后行礼请安，问候道：“王后娘娘的身子可觉好些？”
乌后一声冷笑：“我便是身强体健也会被你气得昏厥，你又何必假惺惺来问候我呢？！”说完，她向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立刻会意地捧出一碗灰黑色的汤药，面无表情地端到羽若面前。
“你把它喝了吧。”乌后可以扭过头，不看跪在地上的羽若。一脸狠绝。
羽若明白，自己对于乌后来说，就是一个不甘被控的傀儡，一只即将放飞的纸鸢，这时候，忽然端出一碗汤药让她服用。羽若冰雪聪明，立刻猜到这是什么药。
“羽若身强体健，不需服药。”
“这是绝子汤。本来，我不想赐你，想着真凶落网之后，你若有了一儿半女，在大乾的后宫也好生存立足。看来，还是我想得太过简单美好。你还未离开，便露出狼子野心，既然如此，就休怪我狠心了。你本也不配母仪天下，又何须子嗣傍身。喝了这汤药，一了百了，抛却所有庞杂欲念，一心为我赤狄追查真相，倒也是个干净利落的结局。”
“王后，羽若可以喝下这汤。但羽若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背负和亲使命的女子。远离故土，异国飘零，有多少女子为此终生抑郁，甚至惨遭虐待，凋敝而亡。三位狄后的下场悲凉，羽若又何尝奢望全身而退。我若不慎暴露，性命都不保，又何须绝子？我若一路顺遂，有子有女，便更有顾虑，又岂会自曝隐秘，祸及赤狄？”
“你巧舌如簧，我辩你不过。但你今天若不喝下这碗汤，就别想站着离开本后的寝宫！”乌后异常决绝，显然此事早就与狄王、世子商议，也被点拨过怎样对付羽若。
羽若端起碗。其实，对于刚成年的她来说，还没有过做母亲的想法，这碗汤对她的威胁，在眼下来看，远不如软禁的母后。但是，她却不甘自己被摆布至此。她一直坚信，这样不堪的局面一定很快会改变，自己又怎能在此时喝下绝子汤，留下终身遗憾呢。她有不甘，没恐惧，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药泼洒在地。
乌后大怒，从床上直起了上身，指着羽若怒骂：“你竟敢如此蔑视本宫？你当泼了这碗就能全身而退吗？”乌后喝令嬷嬷：“去把药壶端来，灌她喝下！”
嬷嬷应声而退。羽若却神色不变。她跪在乌后床前，任凭那一碗汤药洇湿了膝盖。面对盛怒的乌后，她仍面无惧色地为自己争取：“王后，三位狄后都薨于孕后，若羽若无子无宠，恐怕也难引出真凶！”
这句话果然触动了乌后，她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神里却是一片空洞。一行行热泪滚滚而下，五年内痛失三女，两个是亲生的嫡公主，一个虽为庶出，却也是从小养在身边，百般宠爱。这样的打击和折磨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残酷！这五年，乌后从风华正茂，变得形容枯槁，落下了一身的病和痛，留下了满心的恨与愁。
羽若望着失神的乌后，言辞恳恳：“和亲之人，本已命如浮萍，狄后失子丧命，更是惨绝人寰。羽若虽来自罗金，到底被王后认作义女，王后岂忍羽若又步义姐后尘，还未进宫便注定有花无子。”
“有花无子，有花无子……”乌后口中呢喃，似乎在品味着这四个字的苦涩。她挥手示意端来药罐的嬷嬷退下。转过头面对羽若，神色冷冽：“好，本后不逼你喝药，但你要时时刻刻铭记，你是我赤狄四公主的替身，背负追查狄后死因的使命，你是我赤狄的人！”
羽若松了口气，立刻叩首称：“王后放心，羽若必定铭记在心！”
“本后不仅要你记在心里，你还需烙在身上！”
乌后话音一落，殿内立刻闪进四个粗壮宫婢。其中一人，举着一个铜钱大的烧红烙铁，直直地奔着羽若而来。还未等羽若抬起头来，另外两人便不由分说地按住羽若，扒了她的右脚鞋袜，又一个人死死地压在羽若身上，令她不能挣扎。那烙铁便直对着羽若的脚心而来，发出滋滋的灼烧之声。
羽若惊恐万分，只觉脚底灼热，接着一阵彻骨之痛让她忍不住连声尖叫。
等她醒转，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母后身边，苏后肿着一双哭红的双眼，对她说：“羽若，你快走吧，快快离开这虎狼之地，无论去哪里都好。”
两日后，羽若忍着脚底的灼伤上路。
赤狄王送她出城，路上与她约定，一旦封后，便要带着凤冠回乡省亲。
“三位狄后死得蹊跷，本王疑心有人对九华凤冠动了手脚，此人比在后宫之中，皇后身边，便是你那太妃姑姑也脱不得干系。所以，你一旦封后，得到凤冠，便要设法安排回乡省亲。到时候，本王也会上书请愿，以一个不可拒绝的理由请皇后回乡。你将凤冠带回赤狄，本王自有办法破解其中的秘密，也可保你不受其中机关所害。破解了凤冠之谜，你再回大乾，自然有的放矢，真想可得！”
羽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母后身在赤狄，她一天都不想耽搁。狄王还告诉她，宫中的德妃来自赤狄，多年来对皇后忠心耿耿，可共商议。随行的哑车夫忠勇可信，一身武艺，他在大乾京城与赤狄信使保有往来，有消息可托他送出。除此之外，赤狄王另做交代：“为了查明真凶，本王不遗余力，除了安排你替嫁，还另有一颗暗子为我所用。所以，你不要怯懦不前，只管放手一搏，紧要关头，自有人出手相助。”
对于这句话，羽若却不尽信：“赤狄王果然手眼通天，只是既然如此，前三位狄后遇害时，这颗暗子怎么不出手相助？我既然受大王嘱托，为了罗金，为了母后，自当全力以赴，有何必以此虚妄之言来安抚我。”
这话说得，令脾气暴躁的赤狄王按捺不住，刚要爆发，却被世子无申劝住：“父王息怒，公主孤身前往大乾，有此顾虑也在所难免。”
无申转向羽若，解释道：“公主一定明白情势不由人的道理，就如同罗金与赤狄，之前兵戎相见，如今却可以共商机密。这颗暗子也是情势所迫，有求于我们狄族，故而是近来才为我所用。如今他的身份也不可轻易暴露，但他会一直关注公主所作所为，也会及时与我们互换消息，到了该出现的时候，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说得可真好听啊，羽若心中冷笑，这个无申世子总是可以把最卑鄙龌龊的行径说得冠冕堂皇。有没有暗子，暗子是谁，对于自己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何况，在羽若听来，无申无非是警告她，小心行事，后宫有一双眼睛会紧紧地盯着她。
“狄王，羽若必将拼尽全力查明内幕。还赤狄一个真相，还我清安姑姑一个清白！我相信，再复杂繁乱的事情都会有因果，有条理。我也相信，清安姑姑必定不会做出害人夺命的狠毒之事！”
赤狄王一脸肃然地训诫：“你的身份，在真相查明之前万万不可泄露，否则你我都是欺君罔上的死罪，我远在边境，事情或许尚可转圜，你人在深宫，顷刻间便会因此毙命！”
“这个自然！羽若还要留着性命回来接母后回金呢。只盼狄王勿要轻信他人，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任何人，包括德妃，否则羽若枉死事小，赤狄被牵连事大！”
这是一句提醒，亦算一句威胁。但赤狄王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亦认为，唯有抱着不轻信任何人的态度，逐一质疑查证，方能查明真凶。羽若能有这样的见地，赤狄王不由对她的替嫁之行多了几分信心出来。所以他答应了羽若的请求，也在心中决定，对德妃封锁相关消息，免生枝节。就这样，羽若带着脚上的伤痕，两个王族的重托，踌躇满志地踏上行程。赤狄王刚刚赐予她“荣昌羽若嫡公主”的封号，还有随行的十余车人马、陪嫁。这就是赤狄能够给予她的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