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
那是民德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
那晚,她正在房间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整到成天管束她的国师,尚未理出个头绪,就见到母皇其中一名贴身宫婢寒霜匆匆赶来,纪明疏心中一凛,不用想,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定是国师又告状了。
这人长得人模狗样,怎么老爱干这种小人才做的事?!
纪明疏心中憋火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她要让国师抄书一千一万遍!
寒霜行了一礼,却道:“殿下!陛下她身中剧毒,生命垂危,请殿下速去昭阳殿一趟!”
她愣了。
母皇……中毒了?
这种神展开,令她心头大乱,匆匆赶了过去。
在纪明疏的记忆中,她雍容华贵的母亲,永远高贵冷艳,不苟言笑。偶尔,才会对她流露出一丝温柔。
今日褪去明丽的妆容,才见如寻常母亲一般的慈爱。
“灼华。”纪银笙轻轻唤了一声。
纪明疏跪在纪银笙的面前,茫然失措。
“御医呢?为什么还不给母皇诊断?!”
纪银笙摇摇头,拍拍纪明疏的手:“灼华,母皇现在只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纪明疏只觉得事发突然,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纪银笙摸了摸纪明疏的头顶,只道:“灼华长大了,要学会明辨是非。母亲将这个江山交付与你,你可要……咳咳……”
话还没说完,就咳出星星点点的血。
纪明疏几度哽咽:“母皇,您可不要吓唬儿臣,儿臣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会让您担心。”
纪银笙倒是欣慰了几分,这孩子,总归还没长大啊。
她握住了纪明疏的手半晌,复而松开:“下去吧。”
寒霜扶起纪明疏,道:“殿下,陛下还有要事要交代,您……”
纪明疏心下茫然,由着寒霜将她带了出去。
她看着母亲的寝宫文武百官进进出出,珠帘攒动,十分害怕。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悲戚的叫喊——陛下,驾崩了……
从这一天起,她莫名其妙失去了母亲,莫名其妙登基,而她唯一的妹妹,纪明岚也莫名其妙失去了踪迹。
至此,尘埃落定,新帝纪明疏继位,民兴年开始。
她登基的第一天,也就是先帝去世的第三天,她完全没有回过神来。但是国家大事,是不会因为君主的更替而停息的。
她必须依靠先帝亲自册封的国师,在国师的指导下,才能处理政务。
哪个地方纳税几成,哪个地方又有什么天灾,哪个地方的官员又该如何调动……
这对纪明疏来说,如同天书。
书到用时方恨少,国师教导她不过才一年多而已,绝不是因为她整天想法子逃课偷懒呢。
于是第一天,纪明疏就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不能全部理解,这不要紧,问题是,她刚看了个开头,却连这个地方的名字都不会读……
握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算了,这个先放到一边,稍后偷偷问随便哪个大臣,呃,那好像更丢脸……
不如死了算了。
她悄悄摸摸的合上奏折,想随便埋进哪个奏折堆,却被抓了个正着。
“陛下,这本您看过了吗?”泠泠如雨的声音落下,荡起心池阵阵旖旎。
“嗯?唔,唔,看过了,写的挺好……哦不是,没什么大事。”纪明疏大囧。
国师大人面容冷肃,抽走了纪明疏手上的折子。
一言以蔽之,就是郢安城今年收成不好,下级询问上级,如何是好。
国师略一思索,看向纪明疏:“臣想听听陛下的见解。”
纪明疏抓了抓自己的膝盖:“朕、朕觉得……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
国师大人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他重新看了一眼这个地名,心下了然。一定是在他讲解东麓地理的时候又开了小差,不然怎会连名字都读不出来。
“陛下是说,阳安吗?”国师大人问道。
“对,阳安……”
话音未落,一本折子摊到她书案面前,一根青葱玉指点在“郢安”处,问道:“陛下说,这个字,念什么?”
纪明疏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喏喏道:“……口王耳?”
国师大人真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
“陛下今晚将东麓各地的地名抄写五遍,臣后天抽问。”
又抄……抄五遍她今天还睡不睡觉了?!朕抄你全家你信不信?!
纪明疏心中堵了一大口气,她丢开笔,负气道:“朕不。”
“那行。陛下何时抄完,就何时吃晚膳。”那人翻阅奏折,眉毛都不曾一动。
纪明疏心下冰凉一片,国师大人何许人也,自打相遇那一天起,纪明疏与他百斗百输,战绩一片飘红,惨不忍睹,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纪明疏倏得站起身。
那人未及弱冠,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先帝还在时,国师大人便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先帝逝世,他全然没了束缚,肆无忌惮的威胁东麓的新任帝君!
纪明疏浑身发抖。前日母皇才去世,今天她就登基上朝批阅奏折,半口气都不停歇,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姜竞淅,你不要太过分!“纪明疏眼睛一红,几欲落泪,但是她竭力忍住了,绝对不会在这个人面前掉泪!
国师大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陛下,国家大事您需要放在心上,得尽快学会如何处理。臣这么做,陛下觉得不对吗?”
不是不对——是——
纪明疏突然拂开砚台,砚台落地,溅起一大片墨渍,染了对面那人洁白的衣袍。
门口的宫女大气都不敢出,急忙跪倒在地,不知该进来收拾,还是退得远远的,这种事,他们岂能看见?
国师与陛下经常争执,但是砸东西,还是头一次。
纪明疏看着那人眸子一星半点的波澜都不起,心头大怒,咬牙道:“出去——”
宫女瑟瑟发抖。
尾鸢去御膳房亲督膳食,她们顿觉自己如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
“臣遵旨。”国师大人却神色未动,规矩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宫女颤抖着想进来收拾,纪明疏咬唇:“你们也不许进来,关门!”
“是。”
门刚一合拢,纪明疏蹲在地上,确定遮住了自己以后,忍不住泪如雨下。
但她不敢哭出声,只得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眼泪。
她不是觉得国师大人不对,她还记得她答应过母皇的,会好好学习,只是——这个人为什么……
连一句安慰,都不曾说过呢?
她在他心里就这么……
想到方才他衣袍上的墨渍,她不禁万分难过。
良久,纪明疏捡起砚台,重新整理起折子。瞧瞧,就连刚刚她这么发脾气,他还是一副无所谓不在乎的模样,着实让她心寒。即使他平日里就冷若冰霜,但是在这种时候,也太不讲情面了一些。
那时她尚不明白自己这般奇葩的心思到底为何。
后来,纪明疏再三确认自己泪痕已经擦干,双眼已经不大看得出红肿后,才允许国师进来。
尊贵的国师大人拿着方才纪明疏誊抄的奏折批阅,拇指划过一处皱褶——那是方才她不小心滴落的泪痕,竟是染了一大片——
纪明疏耳朵泛起了红,她咬牙,故作轻描淡写道:“方才睡着了。”
即便如此丢面子,她也绝对不想让国师知道方才她大哭了一场。
国师神色淡淡的点点头,并未言语。
直到夜深,他们才将折子批完。
“那臣先告退了。”他行礼。
纪明疏眼光时不时撇过那衣摆漆黑的污渍,犹豫万分。
半晌没有等到纪明疏的回应,他抬起头。
纪明疏赶紧收回眼神,装作认真抄写,努力摆出一副“朕懒得搭理你赶紧滚麻利的滚”的模样。
也不知他是读懂了纪明疏的眼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很快就离开了御书房。
他走以后,纪明疏老老实实的抄写他留下的作业。
虽然每写两个字,就指天骂地,对着空气下令抄他全家,但是好歹过了过瘾不是,直到尾鸢将晚膳端来——不过这算是宵夜了。
尾鸢从宫女处多少听闻了一些二人的争执,但是她只能装作不知,乖乖地布置,佯装随意的问道:“陛下,不知国师大人……”
纪明疏正咒到他喝一次水呛一次,闻言暴跳如雷,好不容易深呼吸压下体内的洪荒之力,冷冷道:“怎么?”
“哦……”尾鸢轻轻地拉长语末,抬手舀了一小碗玉竹猪踭汤细细搅动,开口轻飘飘的几句嘀咕随意带过:“只是御膳房多准备了一些,因为国师大人一直陪伴陛下,亦没有吃晚膳呢……”
纪明疏一僵,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是感觉嘴里的菜忽然没有了味道,心口处泛起一丝酥麻的疼痛……
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她因为抄傻了吧。
这顿饭,竟吃的异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