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首
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朕想起来了……”
那次大吵之后,她心里别扭,压根不想搭理他,也因为那段时间太过悲伤,也太过繁忙,甚至于半夜还在抄……咳咳,课业。如此种种,压垮了她,所以她病倒了,发起了高烧。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闹闹脾气很正常嘛。她心里疯狂安慰自己。
“话说回来这个事已经过去九年了,就不要再旧事重提了吧?”纪明疏扶额,有点尴尬。
尾鸢一震:“陛下,莫不是拿奴婢开玩笑?这个事才过去了三天。”
“三……三天?”
纪明疏盯了尾鸢半晌,再次确认她并非开玩笑,顿觉头脑发胀,“你,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尾鸢欲言又止再三,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纪明疏走到梳妆台前,掰过铜镜,倒抽了一口气。
见鬼了,她真的变回了如花似玉的那个年纪……当然她死的时候,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究竟哪个是梦,她分不太真切。
纪明疏呆立半天,摸索回了床上躺下。
应该是人死的时候回光返照罢了,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闭上眼,舒缓了心情。
死人就得有个死人样,待她投胎转世,又是一条好汉……这么想着,纪明疏缓缓地睡着了。
……
流缱殿金碧辉煌。
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范金为柱础。珠帘逶迤倾泻,如梦似幻,纸醉金迷。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十八照水红梅骨瓷瓶在大殿光芒的映照下泛出半透明的光泽,瓶身里插着几枝淡粉色的香水百合,似染似天成,娇艳欲滴,惹人怜爱。
伴随着悠悠琴声,几名身着浅豆绿纱裙的貌美婢女在大殿翩翩起舞,身姿柔美,衣袂飘飘。
金漆雕凤宝座之上,端坐着一名女子。她身穿一件樱红色流彩云锦宫装,广袖上绣着五翟凌云花纹,裙摆往上,暗金色丝线织成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透着繁迷的贵气,美艳如流霞。
如此一身华服,极有可能喧宾夺主,但看一眼,终究还是被她吸引了目光。这人五官极艳,琼姿花貌,却脂粉未施,肤若凝脂,耀如春华,艳色绝世。
一双盈盈的美眸不怒而威,此刻虽然嘴角微翘,笑意终是未达眼底,倒是显得略微冷漠。她指尖纤长,随手执起酒盏,送到妍妍红唇边,正欲饮下,一旁的宫女附到她耳边,小声道:“陛下……国师在外求见。”
女子顿住。片刻的沉默后,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的放下酒盏,依旧保持着笑意:“不见。”
但是那人已经走了进来。
乐师停止弹奏,舞姬急忙退在一边,跪拜。
女子见状蹙眉:“国师真是好大的胆子。”
“打扰陛下,臣罪该万死。”下方端立的男子天姿玉容,从容不迫:“陛下当真心意已决?”
女子换了一个姿势,右手撑于凤座上托腮:“圣旨已立,户部尚书三日后抄斩。”说罢,像是有些恶作剧的一般道:“或许国师觉得,应该明日处斩更好?”
男子面色一凝,正色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女子笑容渐失,倒是不再说话。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她不大高兴了。
半晌,她才挥挥手:“怎的不跳了?”
问的是那些舞姬。
舞姬瑟瑟发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闻男子继续说道:“那些证据均是户部侍郎伪造,您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冤枉了忠良。”流缱殿安安静静,男子清冷的声音尤为清晰。
女子心头怒火顿起,但她面上并不显露,懒懒散散拎出一个词:“……冤枉?”
“陛下您心里不是很清楚么。您明知事实,却依旧选择如此,臣亦疑惑,陛下此举,”男子一顿,抬起头,目光复杂,教人看不分明:“不是一位明君所为——”
突如其来的酒盏砸在男子身上,酒渍飞溅,滴在他的脸上,融在他的衣襟上,清甜的味道弥散开来,是她最喜欢的琼酥冬酿。
酒盏落在叶纹栽绒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女子大怒:“放肆!”
宫女顿时跪倒一地,万分惶恐:“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女子深呼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裙摆委地,高贵容华。
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众人屏息凝气,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你为了她……”女子垂眸,似乎方才的低语只是错觉:“或许朕是昏君吧,分不清谁是小人,谁又是忠臣。这可如何是好呢。”
女子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男子:“国师,这个事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想要分清小人和忠良,倒是有一个法子……”
女子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脉脉,“国师就学学从前那些大臣吧,为了坚持正义,不惜……”吐出的字却无情决绝:“……死谏。”
……
不……
不是这样的……
纪明疏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心里大恸,挣扎起来。
“所以,她醒来便问了你一句今夕何年?”
朦胧中,似有人在交谈。
“是,东里大夫,这可如何是好?”
“她这不是烧糊涂了啊,她已经是烧傻了!”
“东里大夫可不要吓我……快……请国师过来……”
国师……
纪明疏一哽,几欲落泪。
如果可以重来……她一定……
“你叫他来有什么用?陛下见着他,指不定气的更傻了呢……”
“你……莫要胡说……快给陛下看看……”
“把针拿来……”
疼痛清晰从身上传来,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破碎,翻滚起无数的碎片。最终凝成他站在紫宸殿,面色苍白,轻声道了一句:“……原来陛下……真的很讨厌臣啊……”
“不……不!不是的!”纪明疏猛地睁眼,坐起身,大口喘气。
心怦怦直跳,脑海中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悸。
“陛下,您终于醒了?”尾鸢红着眼眶,伸手探了探纪明疏的额头:“烧好像退了些许。”
“我说,你不会真烧傻了吧?”熟悉的声音传来,纪明疏抬头看去,东里青裁皱紧了眉头:“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纪明疏蹙眉,正欲回答,瞥见他身边那抹深沉的身影,蓦然失语。
暗绯色长袍用金蚕丝线铺就滚滚云纹,云间白色仙鹤展翅翱翔,腰间端用一根玄色系带绕了三圈再以暗扣扣好,庄重又端正,一头乌青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挽起,用丝银镂空鎏金冠固定,挺秀高硕,高贵清华。
眉飞入鬓,双眸如星,似流淌着高山雪水般清凉,鼻若悬胆,似黛青色的远山般挺直。唇色如雪樱般亮泽,风轻云淡,气质如仙,飘然出尘。
这……这又是梦?
纪明疏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挨着床沿半跪在地,一双泠泠如天山银粟的清淡眸子映出她失措的模样:“陛下可有感觉好些?”
梦境与现实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纪明疏鼻子一酸,有些难以置信:“……姜……姜……竞淅?”
对面那人点点头:“是臣。”
是了,这就是东麓如假包换、尊贵无比的国师大人——
同时也是东麓官家少女,春闺梦里频频出现的国师大人——姜竞淅。
别说普通的姑娘了,即便看了整整十二年的东麓帝君纪明疏,她也只能道一声对不住,她还是会偶尔失神。
“欸我说,方才那问题——”东里青裁不满的嚷嚷戛然而止,他惊恐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一把抱住姜竞淅,来势汹汹,教人无从反应,无法拒绝。
大殿一片死寂,只听她一个人喃喃自语:“是我……错了……”
是她错了,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再错,再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