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池溪遗志
策马奔驰数日,星夜以继,途不停歇,不留宿村店,如此十日后,陆渔方才踏入池州境内。此时陆渔心急如焚,为左鹤溪而担心,因不知情形如何,只好暗自祈祷师傅病体能痊愈,转危为安。信鸽从池州飞到徐州青岩怎么也得三日,从青岩启程至广陵又耽搁三天,加上历十日方至池州,这一来一去时日已过半月有余。
池州乃是大魏富庶之州,面积辽阔,赋税收入居东境七州之首,以锦缎之华丽和茶盐之充裕闻名于世。陆渔一踏入池州境内,繁华盛世的气息,沁着山灵水秀的气韵扑鼻而来,好不快哉!陆渔在一个渡头勒马停下,微合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池州的空气,脸有舒色,似披了自然之灵气,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陆渔在渡头租了一叶小舟,载着自己和黄骠马,在戴尖帽穿蓑衣的渔夫手摇木浆划水下,朝对岸而去。左鹤溪居于池溪,不在繁华闹市,隐于深深郊野的山居中。一条疏阔清澈江水将池溪和尘世划分开,迥异的风情异如两世。
江水对岸也有一个渡头,其构造规模相差无异。两岸间客流甚少,两渡头主要用以接引过往文人骚客。它有个名字,叫海陵渡口,有传言说是前朝一位名臣游历至此,见风景秀人,故泼墨题下此名。小舟很快就划到了对岸。陆渔付了钱,拉着黄骠马踏上了土地,站于岸边稍一驻足,望见大江上熠熠生辉的麟光和依稀分布的扁舟,不由感慨万千。一下子想起了曾读过的一首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过江后,一条幽深寂静的山路映入眼中。这里和一年前那般,没有什么变化。陆渔跃身上马,越过这条山路,走到尽头是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寂寂庭阶。一个书童正持着扫帚清扫庭阶落叶,见到陆渔后,喜悦地小跑到近前,说:“三公子你终于来了,大公子等你多时了。”
陆渔下马问:“二师兄呢?”
书童回答:“大公子在同一日传信给两位公子,二公子还未到。”
陆渔点了点头,脸色微凝,心想着二师兄远在芸州,一时半会赶不至,也是正常的。陆渔一挥衣衫,跑上阶梯,想快点见到左鹤溪。这庭阶之上是一间庭院,梁柱青瓦,草木相间。
跨入寺门,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长袍,方脸稀须,英俊而豪放的青年男子,于一棵松树旁撕风舞剑,其力道刚劲,竟有风雷之势。这人便是陆渔的大师兄,左鹤溪的大弟子,名叫商昭,如今是江湖著名镖局古岳镖局的镖主。陆渔朝商昭奔去,开口问候:“大师兄!”
商昭见有人唤他,在空中一个跃步,收剑于腰间,随来人望去。见是陆渔后,不禁喜上眉梢,迎上去大力一拍陆渔的肩膀,欣慰地说:“三师弟,你来了,我在此等你多时了!”
“收到大师兄飞鸽传书,我便立刻动身,往池溪赶来。不知师傅情况如何?”陆渔急切地问。
商昭叹了口气,脸上泛有悲色,沉吟一会后说:“唉!师傅卧病榻上已将近一月,水米难以下咽,身体甚是虚弱,刚才稍微能吃下一些清粥,已经睡去。”
陆渔闻言也是神色一暗,连忙说:“带我去看看师傅。”
“好!三师弟跟我来!”
商昭带着陆渔进入房间,见到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沧桑的老人静卧于榻上,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干皱的皮肤不见红润。此人就是魏宣帝时,赫赫有名的镇南将军,呼喝千军的灭夏功臣,左鹤溪。可叹的是,时不待人,壮士易老,竟不见当年之风采。左鹤溪今年已八十,年逾耄耋,因早年在战场受过伤,于去月寒冬发病,加上老迈的缘故,竟一时病来如山倒,日渐沉珂!
陆渔立在榻边望着左鹤溪,敬爱和悲戚之色同起,见师傅睡去,便没有叫醒,以免打扰他休息。站了一阵子后,与商昭一道出了房间,来到中堂。
“师傅已经八十,恐怕······”陆渔与商昭对视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商昭明白陆渔的意思,长叹道:“一切,看天命吧!一年未见,你可还好?”
“偷得浮生乐,平稳度日罢了。倒是大师兄,你的剑法更加精进了!”陆渔刚才看见商昭舞剑,暗暗称道,只不过心急之下无心欣赏。
“镖局押镖护卫,在刀口上营生,若技艺不精恐怕早已丧命。”商昭摇头,然后又一翘眉头,想到了些事,英目里染上忧色,说:“不知二师弟什么时候能到,看师傅的样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陆渔说:“二师兄为人仁爱,品性贤德,相信他定在快马赶来的路上。大师兄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还有我们两人在!”陆渔似在安慰商昭,亦是在安慰自己。
商昭和陆渔相顾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皆垂了垂首。
是夜,星朗月明,惠风和畅。陆渔和商昭就在松树旁的光滑石坛上卧坐,期间谈了许多。原来商昭自三月前便来到池溪,因在武学上遇到瓶颈,一时不能突破,想找个地方辅助。池溪灵气俊秀,清幽空明,为最好的地方了。修炼两月有余,终有所突破,更上一层楼。正当离去,返回古岳镖局时,师傅患上病,且日渐沉疴,方才传信去叫陆渔和郭荆。
交谈间,商昭突然一问:“三师弟,你有想过从军吗?”
陆渔笑意一顿,感到奇怪,徐徐说:“大师兄怎么会问这个?”
商昭回答:“这段时间,我一直侍奉榻前,听师傅在睡梦中一直呼喊,收复南境三州,以全国土。睡得很不安稳。”
陆渔默言良久,说:“师傅是心愿未了,不得自在。”
商昭侧头望了陆渔一眼,微微垂首,“这也难怪,师傅本为镇南将军,牧宁军督将,久镇南境三州。自随宣帝灭夏后,落得个军团建制被撤,三州尽失的结果,怎么能不耿耿于怀”。
在五十九年前,即太平五年,左鹤溪与宁责跟随元商出征大夏,历时两年浴血奋战,终把大夏攻灭,凯旋班师。但就在这关键的两年里,大梁统帅陈婴率军突袭南境淮州、忻州和洛州得手,占领三州全境。待大魏回过神来,已无力回天!因经历魏灭夏之战,一时之间军力不逮,难以收复。
后来,在太平七年至太平三十八年的三十一年间,大魏曾两次派军出征欲收复失地,无奈陈婴次次坚守不战,魏军皆因粮草消耗殆尽无功而返。这两次战事是突袭,并无大的决战,只是两军对垒,各守险要,因此在大魏百姓里头也很少人知,只是靠近三州的几个州的人略知一二。况且已过去三十多年,如今能记起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陆渔也是略知。
前两次统军之人并非左鹤溪,于是在太平二十七年,左鹤溪上书元商,请求亲自统军出征,却被元商驳回。
“自当今魏帝登基后,外戚擅权,朝政不明。师傅都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了,我为何去趟朝局这趟浑水,还不如做个山野之人乐得自在。”陆渔晃一晃身,很是平淡地说出自己想法。在二十一岁时,陆渔便没了这个志向。因他的一次鲁莽,差点害死父母和自己,于是舍了锐气。
“其实,在我们三个中,师傅最看好的便是你。师傅将兵法武艺倾囊相授与你,三师弟,你就没想过其中缘由么?”商昭听到陆渔的想法不禁蹙皱眉头。
陆渔闻言一鄂,缄默着没有再说话,只见眨动着睫毛,眼色复杂。
这时,书童跑了过来,慌张地说:“大公子,三公子,不好了,我刚才去给老先生擦脸,发现老先生怎么叫也没动静,你们快去看一下吧!”
闻言,陆渔一惊,头脑一片空白,首先跃身跳出石坛,如一匹烈马那般朝房内冲去。商昭紧跟其后,亦是如此。陆渔冲入房间,扑倒在榻边,大喊:“师傅?师傅?”商昭也扑倒在榻前,慌张大喊!
然而左鹤溪并没有动静,像睡着了一般,苍老的面孔不见生气。陆渔将手指探出在他的鼻前,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息,于是稍松了口气,不断摇着他的身体,将头贴近他的耳边,高声大喊:“师傅,我是陆渔啊!听得见吗······”
终于,左鹤年双眼睁开了一条缝,轻微转过头,望着陆渔后,一下子恢复了一些神采,以微弱的声艰难地说:“陆渔,是你啊,想不到,我临走时还能……还能见你一面,于愿足矣!”
“师傅,别这样说,你会没事的!”陆渔激动地说。
“我自己身体,我自己知道。唉……要是……要是郭荆也在,我也就彻底无憾了。”左鹤溪长吁一口气。
商昭急说:“二师弟他已在路上,朝池溪赶来,师傅莫要睡着啊!二师弟就快到了。”
陆渔也连忙劝说:“二师兄就快到了,师傅要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病就痊愈了。”
左鹤溪低咳了两声,虚弱地说:“我自小从军,心心念念只为家国二字。活到八十,天命也该尽了。古来征战几人回!”
陆渔再劝说:“师傅,你先别说,先好好休息。”
只见左鹤溪摇头,望着眼陆渔和商昭,“你们听我……听我说完,这口气我憋了几十年,不想临走还鼓在胸膛,带进棺材里!咳咳……我本大魏武官,蒙天子降恩,敕封为翊军侯。可南境三州未曾收复,国土不全,实在有负圣恩哪!”
左鹤溪长叹一声后,逐渐归于平息,双目缓缓闭合。陆渔见情况不对劲,急叫:“师傅?师傅······”
左鹤溪又迟钝地张开眼,更加虚弱了,对着陆渔说:“陆渔,你们师兄弟三人里,属你天资最高,年少老成,最有军阵之才。希望你,能好好报效朝廷,成为对国家有用之人!”左鹤溪呼吸困难起来,大呼三声:“南征!南征!南征!”双目圆睁,渗出血丝,眼眶猛蹙,流出两行眼泪。
外面天雷炸响,原本的晓星朗月消失于夜空,雨水倾盘而洒,漫天的夜雨似是为这位英雄老将的坠落而悲鸣!
左鹤溪头一垂,便与世长辞了!
陆渔与商昭在榻边痛哭,哭至失声。
整个庭院一片灯火通明,所有书童皆跪下哭泣,以送别这位大魏翊军侯!
在数里外的大江上,渔火点亮了漆黑的渡头,似地上的星。池溪上一座距江三里的青山,观鹤楼铿锵起清鸣,夜半钟声到客船。扁舟冒雨而泛,舟上白发渔夫歌唱:“大江东去浪涛尽,数千古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