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好的时光通通都在过去
年少青春的时光，有夏日蝉鸣声声、钢琴温柔吟唱。身穿白色衬衫、眉目干净的青年，倾身过来，指着课本上的公式，语调温柔，耐心细致。这一幅画面，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一年，放学后的傍晚，一辆自行车，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在这座城市穿行。手指揪住衣衫的下摆，听着自行车的铃铛响了一路。风将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卷起来缠在一起，让我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地不好意思。
我知道的，那样的好时光永不再来。
我最好的时光，通通都在过去。
【1】
晌午的天空格外晴朗，N大学西门外墙上一整排三角梅迎着阳光欢欣地舒展枝叶，红的、玫红的、紫色的花朵一簇簇的，格外鲜艳。
墙上挂着中国电信的广告横幅，硕大的“我们不能解放全人类，我们能让你上网不受罪”特别醒目。
周边有一排矮屋小店，从门口看进去，各种特色商品摆得满满的。目光还停留在隔壁店铺透明玻璃门上贴的“人民公社”四个红底白字上，简维安却撩开了木门上垂下来的贝壳门帘。
木门之后只是一个空旷的前厅，两侧各摆了两个透明的柜子，挂在墙上的手织布上挂满了具有民族特色的耳饰和项链。
但简维安没有停，径直往里走。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屋后是一个带小天井的院子，半人高的石缸里养了一株睡莲，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仿若透明般晶莹。一株桑葚树越过天井，绿色的枝叶遮挡住光线，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而绿叶间，红色的桑葚若隐若现，十分好看。
萧潇就是这间店铺的主人。
她从里屋走了出来，剔透的肌肤，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一身白色的棉麻长裙让她看起来好似上个世纪的温婉少女。
“维安，你来啦！”
简维安向我介绍她：“这是萧潇，比你大三岁，目前是N大美院的学生。”
“你好啊。”萧潇抓住我的手，朝简维安眨眨眼睛：“维安，你从哪里骗来这么好看的姑娘？”
我的心里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也许是平常见到的简维安的朋友都是男性，第一次见到简维安的女性朋友竟让我浑身不舒服。而且看看她，所有的小细节仿佛都有故事，满是韵味。再对比自己，临一中学的夏季校服尽管精致，却只显得我不成熟。
简维安好笑地说道：“萧潇，这是顾宝儿，你敬爱的顾教授的女儿。”
“啊！”萧潇似乎很惊喜，仔细端详我，“不怪我冒昧吧，我能念大学多亏顾教授帮忙，我一直想着要报答他，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之后，她分外关照我。
里间是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挂在墙上的都是一幅幅绣品。
萧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人呢，从小就不爱学习，总觉得就算不好好念书也能闯出一条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一个人背着包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我看了一眼简维安，忽然意识到他带我来认识萧潇的原因了。
“念书有什么好呢？”我忍不住问。
“有书念的时候，总觉得很烦，那么多作业，那么多考试，学的知识好像一点儿用都没有。可是，离开学校之后，才发现学校的生活是那么可贵。可由于我对学习不屑一顾，自然，我什么都没有学到。一无所长的我，走进了社会，才感觉到自身的可悲和缺陷。”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继续念书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我不想被人看轻，被人笑话。我想，就是拼着这一口气，也要证明我自己的观点没有错，不念书也可以出人头地。”
我环顾四周，点点头：“你成功了。”
没想到萧潇却摇了摇头：“你错了，宝儿。跟我所付出的代价相比，这点儿成就根本什么都算不上。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念书才有出息呢？很简单，日积月累的学习会教会你生存的捷径，不用那么辛苦，你就可以获得成功。”
“我不是很明白。”
“你只看到了我现在的成功，没有想到过去的我多么狼狈。曾经，我住在这座城市最廉价的地下室，一个月只要50块钱房租，可每到交房租的时候，我就不敢回来。因为，我连50块钱都没有。可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我蹲在门口，听着大声捶门的房东骂骂咧咧，害怕得不行。你知道吗？宝儿，我没有一天不后悔，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念书。”
她搬了一张椅子陪着我坐下来。
简维安从我们聊得甚欢之后，就找借口出去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摸摸我的手……”她将手摊开，掌心朝上。
迟疑了一下，我伸出手去。
看着不明显，可她掌心粗糙，指腹间满是粗糙的厚茧，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手掌。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这是一双吃过苦的手。人可以在外貌上下工夫掩饰，却掩饰不了这样的一双手。不管你现在看我多么光鲜，曾经的我，落魄到几乎要上街乞讨。说起来，那个时候，我最喜欢麻辣烫了，不是喜欢吃，而是因为只能吃得起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麻辣烫了。”
她笑了笑，拿过一旁才完成一半的植物图。
“后来，我找了一份卖衣服的工作，生活才渐渐稳定了。只是这份工作真的很无聊，整天待在空气不流通的商厦里，等着客人上门。有时候，生意不好，一天都不会有客人。我没有钱买好的手机，两百块的手机能玩的游戏就只有俄罗斯方块了。结果，现在我一看到类似俄罗斯方块的游戏就觉得恶心。后来，我为了打发时间，就开始绣十字绣。”
她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三米长的紫梅。
“那就是那个时候的我绣的，只花了一个月。”
“好厉害。”
“厉害什么呀，粗制滥造的。真正入门之后，我才发现我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后来我就报了班学素描，后来遇到你爸，他鼓励我考N大学美院，又给我写推荐信，所以我现在才能站在这儿。”
原来她说的念大学都是靠我爸爸的帮助啊。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萧潇调皮地朝我眨眨眼，凑上来。我也配合地竖起耳朵。
“宝儿，我跟你说哦，我好喜欢顾教授呢。”
我讶异地看着她。
她嘻嘻一笑：“这可是我最重要的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哟。”
总觉得，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尤其还是……对那个人的女儿说喜欢那个人，实在是有点儿不知羞耻啊。
接下来我压根不敢看她的眼睛，原本对于她的经历十分好奇，此刻兴趣也淡了。
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点餐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我从书包里翻找手机，结果不小心就带出了这次考试发下来的最差那一科的试卷——地理试卷。100分的卷面分，我只拿到了39分，有史以来最低分。
萧潇捡起试卷，“哎呀”了一声。
然后，简维安也看到了那大大的红色数字。
脸一下子烫得厉害，眼看简维安把试卷拿了过去，我坐立难安，立刻站起身，丢下一句“我……我去洗手间”，就逃走了。
【2】
简维安在送我到家的时候，没有让我直接下车，而是表情严肃地对我说：“我打了电话给你的班主任，知道了你最近的成绩。这件事，跟我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向老师要了你的课程表，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去学校接你，给你补课。”
我刚想说什么，简维安抬手制止了我。
“这件事没得商量，作为学生，所有的活动都应该基于你的优秀成绩之上。在你没有取得我所期望的成绩之前，我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玩耍，并且我要求你，必须心无旁骛地学习。这点你做得到吗？”
面对简维安看似温和实则强势的目光，我沉默了。之后，我点了点头。
“很好，我们达成了协议。那么晚点儿我会将补课安排表发到你的手机上。有异议你可以提出来，我们可以再商量着安排。”
回到家，我坐立难安。一会儿耳边响起简维安温和又不容置疑的声音，一会儿眼前浮现简维安微微侧头望过来的目光。
脸颊烫得不行，我走进洗手间，把冷水扑在脸上，将温度降了下去，却无法平复剧烈跳动的心。
手机响了一声，我走出洗手间把手机拿起来，打开短信。
简维安的安排很简单，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到晚自习第一堂课开始的这一段时间，周日整个下午的时间。
每天最后一节课上完，简维安的短信就会到来。
他带我去补课的地方离学校并不远，是一间附近较为出名的书吧。一共三楼，一楼、二楼都设有阅览室，三楼还有小隔间，藏在重重书架之后。
补课的第一天，我所感受到的是，简维安近乎全知全能。
我简直太惊讶了，问道：“哇，你真的好厉害，你毕业很多年了吧，可是这些知识你居然还都记得。你原来念的哪所学校？”
简维安笑笑，说：“C城的市一中，你应该没听说过吧？”
我一直以为简维安是土生土长的N市人，没想到他居然在C城念的市一中，我不由得好奇：“你难道不是N市人吗？”
简维安指指我的练习册：“这个公式用错了，你应该用另外一个。”然后才回答我，“不是，我是C城人。”
“那你怎么会来N市？”
“因为我姐姐的孩子在这里。”
“啊？真好奇你姐姐是怎样的人？应该又漂亮又优秀吧？毕竟，你长得这么好看。”
简维安想了一会儿才说：“她比我大11岁，性子急，又倔强，跟她吵架，我总是输。”
“你还会跟人吵架？”
简维安目光柔和地说：“那个时候要念初中了，她非要我念寄宿制学校，我不肯，就跟她吵起来了。”
我有些羡慕：“你和姐姐的感情真好。”
简维安摸了摸我的头：“你跟家成的感情也很好啊。”
可是这不一样，尽管我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不一样，可能是因为简维安说起他的姐姐，眼里满是依赖，但我对哥哥没有这种感情。
“那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你姐姐吗？我好想认识让你这么喜欢的姐姐！”忽然好想见见她，认识她，因此我任性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只是，简维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严肃地说：“以后有机会就带你去，现在好好做练习题。”
我只得埋头在练习册里，做完他规定的题目，看着他拿着笔批改的专注样子，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之后，简维安给我讲解错误之处，用一种全新的理念来解释，让我记住那些公式、要点。
他语调温柔，耐心细致。室内这一隅由于书架遮挡的缘故，开了一盏台灯保证光亮。此刻那灯光映着他细碎的短发，纯黑的颜色更加如墨。他眉目英俊，微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自带圣光，让人心生好感。
这样一个人，却对我那么温柔，那么好。
离开的时候，简维安一次次地嘱咐：“遇到不懂的问题，问了老师还是听不懂，就记下来问我，任何科目都一样。”
他的教学很有针对性，不是枯燥的讲解，而是直接实践。
这样的课程每天一个小时，我想，有如此良师，我肯定受益匪浅，成绩飞升。只要这么一想，我就有点儿激动，也越发地期待下一次考试的到来。
可是考试还没有到来，全国作文大赛就开始了，但这件事学校并没有公开通知。
只是语文老师下课前点了名：“沈佳宜、安沛、刘晓菲、马兴和顾宝儿，一共5个人，下课后到我的办公室来。”
我有些意外语文老师叫到了我的名字，毕竟我的成绩在班上只是中下游水平，虽然语文成绩偏中上，但也并不出彩。
显然被叫到的其他人也很不适应跟我走在一起，他们都有伴，三三两两的，剩下我一个人跟在后面。
老师在办公室宣布全国作文大赛就要开始了，让在场的所有人在周五前交一篇八百字以上的作文到她手里。
“老师，作文题目是自拟吗？”其中一个同学问道。
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沈佳宜，开学第一天做自我介绍的时候，班上的男生还曾经起哄问她“你的柯震东呢”。
她原本就是临一中学的，直升了上来。
班上有五分之二的同学都像她一样。
我还听说沈佳宜的妈妈是N市有名的女强人，N市最高的那栋大厦就是她们家的。学校不少同学都得到过沈妈妈的礼物。
“对的。”老师和蔼地说道，“题目自己想，抒情文要感情真挚，议论文要有理有据。按照往年的成绩看，这两类文章是比较容易入围的，而议论文则比较能够拿到高分。大家都回去好好构思构思，这一次作文大赛不比原来，拿到省级奖，大考就可以加20分。”
出了办公室，还没走多远，我就听到有人在跟沈佳宜说：“佳宜，这次你肯定能拿奖啊，去年的作文大赛你可是拿了奖，可惜那时候拿了奖也没有加分。”
沈佳宜谦虚得很：“今年的作文大赛跟去年完全不是一个时间段，我都没有准备，又是有加分项的大赛，哪有那么容易拿奖。”
“咦，佳宜，你也没有得到消息吗？我还以为许老师会提前跟你妈妈说这件事呢。”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话是安沛说的。
“我妈全身心都扑在生意上，哪有时间管我。”沈佳宜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大概是注意到我在看她们，居然又说了一句，“而且说不定今年会有黑马，比如说顾宝儿，她成绩那么差，都被语文老师叫来参加作文大赛，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幕呢。”
说完，她挑衅地看了我一眼：“你说对吧，顾宝儿？”
【3】
傻瓜才会参与到她们的议论中去，我收回视线，当没听到，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往教室方向走。
“什么啊，成绩那么差，还那么神气，真没有羞耻心。”
“别理她了，等她做了班干部，看她还神气得起来吗？”
“也对哦，我听说曾默请了家教，铆足劲努力学习呢。”
一路上，背后的闲言闲语就没停过。
在推门走进教室前，安沛忽然凑到我面前说了句：“你不理她们挺好的，她们就是大嘴巴。但是，你要小心沈佳宜。”
我礼貌地朝她说了谢谢，但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下午简维安带我去补课的时候，我跟他说了全国作文大赛的事。
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从楼下抱了一堆作文书上来，挑了六篇作文出来，让我在40分钟内把它们抄写一遍。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啊？”
“我看了你的作文，有想法，但是笔触不成熟，构架不够精致。抄写作文，一是因为这几本书你带回去太重了，二是便于你做第二项作业。”
“什么第二项作业？”
“每一篇作文，你至少要写三百字以上的分析感想，在明天我去接你前完成，见面后交到我这里来。”
“好吧，那我今天……就只抄作文？”
“对。”说完，简维安坐在位子上，拿过一本书看了起来，“别发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一点儿都不等人的。”
这还是我从补课以来，上过的最简单的课程了。
但是20分钟后，我就不这么觉得了。
抄写比只是阅读记忆要深刻许多，我一边抄，一边想这句话这么表达果然更明晰。而有些有疑问的地方，我就直接在草稿纸旁边标注了。只是这样一来，抄写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只是什么也不想，光抄，又觉得实在是枯燥。
于是我停了停。
“怎么了？”简维安问道。
“我感觉我这个速度，只能抄完两篇作文。要不，剩下的四篇作文我带回去抄写？”
简维安挑了挑眉，伸手拿过我抄写的稿纸，看了看，又放回去：“挺好的，那就带回去抄写吧。照你这样，等你抄写完了，感想也差不多构思完毕了。”
这都是简维安教导的结果，原来我从来不想那么多。就像解数学题，看完题目，知道使用哪个公式，进行套解，却不会多想为什么。
第二天我把写完的感想交给了简维安，不仅仅包括对题目、作文意义、词句的分析，还包括一些同类型、同道理的小故事。
补课的这些日子，简维安都是开车来接我的，而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参加了什么重大的场合，他一身正装，还配备了司机，感觉特别严肃，让人难以接近，然而他一笑，又淡化了这种感觉。
他翻完作业本，赞赏道：“很棒。”
我的脸颊一下子就热了，我没想到他的称赞会让我如此激动。
“现在你想好要写一篇怎样的作文去参赛了吗？”
“我想看看最近的报纸头条，根据热点时事来写。”
“这个想法很好，等你写完了，我帮你批改下再交上去。”
“嗯。”我脸颊发烫，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要好好写。
星期四的体育课，体育老师照例让我们跑了几圈，才整队做预备活动。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半个小时，才转到体育馆里。
还有两个月就期末考试了，马上就要进入二年级了。
这几年就到底是一年级第二个学期分文理班还是二年级第一个学期分文理班的问题，一直吵得厉害，临一中学亦是如此。目前来说，还是按照原来的习惯，二年级第一学期分文理班。
既然要分文理班了，而原来的重点班自然也要多出一个班来，因此期末考试至关重要，关系到是否能进入重点班。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像体育课这样并不十分重要的课程早早就准备考试了。
今天要进行的考核是仰卧起坐，及格线是女生一分钟做30个，男生一分钟做60个。
班干部很快搬来垫子铺在地上，分成四组进行考核。
从进入临一中学之后，仰卧起坐就变成了我最讨厌的一项考核。所有人都成双成对，只有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充满奇怪味道的垫子上，努力地撑起又躺下。
我拿着袖珍英语单词本，坐在树荫下，默背单词。
班干部叫到我的学号，我撇撇嘴，脱了鞋子，躺在坐垫上。
负责记录成绩的人是曾默，她看了我一眼：“有人帮忙按住她的脚吗？”
当然，没有人。
我没有想到的是，曾默居然拉来一个男生，让他帮忙计时，她自己则跪坐在垫子上，用力地按住我的双腿。
之后，她抬头看向被她喊来计时的男生，发出指令：“李跃，开始计时吧。”
我很诧异，但计时已经开始了，只好把惊讶埋在心底，开始奋力地靠腰部力量坐起，额头碰到膝盖才慢慢地倒下去。
曾默大声地数着：“1，2，3……”
时间到的时候，她刚好数到45。
她松开手，我坐起来，朝她微笑：“谢谢你。”
她却把目光移开了，拿回丢给男生的计时器和本子，喊道：“21号。”
考核结束的同学可以回教室自习，但我没有回教室，而是继续背单词。所有同学的考核都完成了，只剩下班干部收拾坐垫。
我看到曾默也留了下来，便走上去，说道：“我帮你吧。”
“用不着，这是我们该做的。”曾默直接拒绝了我。
“就当作是事先练习吧，你不是说下次模拟考试肯定会超过我吗？”我不在意，帮她把坐垫翻折，抱起来。
“随便你。”曾默冷漠地说完，自己抱起一块坐垫，就往二楼的器材室走去。
我连忙跟在她身后。
路上碰到了其他已经收拾完毕的班干部，还打了个招呼。走上楼梯，就听到身后传来沈佳宜的声音：“曾默，等一下，我有事想拜托你。”
曾默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路让开。
沈佳宜对着曾默的耳朵说了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就走掉了。
很快曾默就又走了上来，说了声：“走吧。”
【4】
把坐垫丢下，我松了一口气。
这坐垫开始抱起来觉得很轻，结果还没走到二楼，就觉得好像抱的是一块铅，重得不行。
突然，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器材室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由得喊了一声：“曾默？”
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
“曾默，我还在里面呢。”说着，我去开门，却发现完全扭不动门锁，顿时有点儿心慌，拍着门喊，“曾默？你干嘛？我还在里面呢。”
外面的人却走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很快，世界一片寂静。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曾默是故意把我锁在器材室里面的。
想到之前沈佳宜突然出现叫住曾默，附耳说了什么的画面，我心里一阵憋闷。我并没有得罪沈佳宜，却被这样对待，也不知道沈佳宜给了曾默什么好处。
我看了看四周，窗户倒是能打开，只是二楼的高度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上体育课的缘故，我没有带手机，身上只有那本袖珍英语单词本。
我从竖起来摆放的坐垫中抽出一张来摊开，拍了拍，坐上去。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估计老师也不会注意到班上少了我这么一个人，就是不知道简维安找不到我会怎么做。
另外也不知道她们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放学前会不会把我放出去。体育课上运动量太大了，我现在有点儿饿，还很累。
背了一会儿单词之后，困意狂涌，我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挡不住温暖的夕阳的诱惑，靠着装满篮球的筐子睡着了。
最后，我是被一阵叫喊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就对上了简维安担忧的目光，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但简维安身后的一群人，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让我骤然清醒。那个人正是班主任，而他身后的几个人是我们班的班干部。
我连忙站起来，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筐子，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捂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喊道：“老师。”
“也不小心点。”
简维安小声地骂了我一句，转身握住班主任老师的手：“谢谢老师帮我找到顾宝儿，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毕竟我好友的妹妹在学校里突然失踪了。”
班主任老师满脸堆笑：“这是校方的失误，失误，一定会给你们、给其他家长一个交代的，放心。”
“有老师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简维安用力地晃动班主任老师的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担心宝儿，现在带她离开，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
我一脸窘迫地跟在简维安身后，出了器材室。
真的好尴尬。
回到教室拿了东西，上了简维安的车，我才敢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简维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道：“打电话给你一开始无人接听，后来再打，你的同桌接了电话，告诉我你没有在教室里。我觉得奇怪，毕竟早就跟校方商量好了，最后一堂自习课，只要学校不安排上课，你就跟着我去补习。我又没有收到你说要上课的消息，所以我就打电话给你们班主任，询问这件事。”
“然后确定了我不见了，马上就找到我了？”我一脸崇拜地看着简维安。
好厉害啊。
“班主任去班上找不到你，才确定你不见了，又询问了班上的同学，确认了上一节课你还在，并且有人看到你跟曾默一起去体育器材室了。”
简维安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然后，你那位叫曾默的同学站出来承认，她把你锁在器材室里了，因为看你不爽。”
超丢脸。
我捂住脸，只觉没有脸见他了。
被班上的同学不喜欢也就算了，还被人私底下欺负，我做人简直太失败了。
“要不要说一说，你跟曾默同学有什么恩怨情仇，值得她宁愿背上处分，也要报复你？”轿车拐了一个弯，停在了我们每日补习的书吧门口，简维安笑着建议道，“当然，首要任务是，你的参赛作文写完了吗？”
“写完了！”说到作文，我就充满信心。这一篇打算拿去参赛的作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很好。”简维安赞许道。
直到知道那件事之前，我都认定，为什么我不会喜欢简维安呢？
这个人那么好看，对我那么温柔，从来都细致耐心，我有一点点进步，都会得到他的称赞。
而这个，是我成长到现在从来没有从父母兄长那里得到过的，他们给我的除了辱骂，就只有无视。
是的，他们没有苛待我，只是不爱我。而我从简维安身上感受到了被爱，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他呢？
得到简维安的称赞的我，对于进入全国作文大赛复赛信心更足了。
星期五的上午，语文课结束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将我誊写了三次最终满意的手稿交给了老师。
老师将我的稿件夹在教案里，告诉我，评选结果将在下个星期四公布。
而下一个星期四在我的期盼之中到来。
我早早醒来，如坐针毡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语文课到了，临下课的时候，老师才宣布了全国作文大赛这件事，同时宣布了大赛入围名单。我失望了，名单里并没有我的名字。
老师紧接着说：“这次入围的作品，我将会让班干部贴到教室后面的公告栏上，希望大家都能去读一读，尤其是沈佳宜的这篇《雷锋精神》，特别出彩，大家要向沈佳宜学习！”
我愣住了。
《雷锋精神》？
那么巧，沈佳宜跟我一样的主题、一样的名字？
班干部把作文贴在公告栏上。
他一走开，我就凑上去。只一眼，我就认出了，署名“沈佳宜”的《雷锋精神》明明就是我写的那一篇！
我冲回座位，找出废弃的《雷锋精神》稿件，冲到语文老师办公室，连门都忘了敲。
语文老师吓了一跳，随即不太高兴地说：“顾宝儿，你的礼貌呢？下次记得先敲门！”
“老师，对不起，我只是想问——那篇《雷锋精神》明明是我写的，为什么最后署名会是沈佳宜？”我用力地把废弃的《雷锋精神》的稿子拍在语文老师桌面上。
【5】
语文老师愣了一下，把稿子拿过去看了一眼，忽然抽出一份稿件：“可是你署名的稿子是这一份啊，你自己看看。”
我狐疑地把那份稿子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那是一篇小说，讲了一个16岁的女孩子暗恋班上的一位男生，告白不成功的故事。最终署名，确实是我的名字和班级。
“这不是我写的。”我肯定地说，“《雷锋精神》才是我写的，我不单单只有拿过来的这一份废弃稿件，一稿、修改稿、最终成稿我都有。”
语文老师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你等一下。”说完，她拿起正在震动的手机看了看，然后对我说，“下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先回去上课，晚点儿我会具体跟你核对一下的。”
我曾经以为成人世界里的龌蹉离我很远，至少不过十几岁的我的确是生活在学校这座洁白的象牙塔中的。
但现实并非如此。
分班之后，一天下午大扫除时，我跟沈佳宜在走廊上偶遇。
明眸善睐，及肩的长发被扎成马尾辫束在脑后，我只瞧了这么一眼，就不屑地转开头去。
但她情绪激动，堵住我的去路：“顾宝儿，我相信我们有话要说。”
“我没有兴趣听小偷说话。”
沈佳宜深呼吸好几次，然后说道：“那又如何，我最终付出了代价，而你收取了代价，我们银货两讫了。”
“那我们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能一辈子看不起我！”
我懒得理她，径自扬长而去。
脑子里却翻滚着“银货两讫”这个成语，是的，她说得没错，我跟她是银货两讫了。事情在被语文老师冷处理之后，我忍不住将这件事告诉了简维安，而事情急转直下。
我被叫到了老师办公室，之后，简维安赶了过来。
真相是沈佳宜自己述说的，从“我讨厌顾宝儿”开始。这种愤怒情绪让她焦灼得坐立难安，甚至上数学课的时候，愤愤地在作业本上写了下来。然后仓皇地用修正液把这一行字涂掉，为了不被人察觉，连反面也涂了厚厚的一层修正液。直到就算把作业本对着阳光也无法看出这是一行什么字了，才松了一口气。
讨厌的理由非常简单。
她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我在补课的事情，甚至这件事还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许可。每一堂课，她觉得难以解决的问题，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我站起来都能很快说出正确的答案。
她去办公室问老师习题，也常常能撞到我。老师在给她讲解的时候，还会突然夸奖我最近进步得非常快，潜力无限。
就连全国作文大赛，语文老师也毫无征兆地叫了我参加。
身边所有人都认定她参加这次的全国作文大赛没有任何悬念，一定会拿到名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袋一片空白。
压力就像排山倒海袭来的浪潮，迅速又直接地将她击得粉碎。
坐在课桌前，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一点。
她妈妈敲了敲房门，在屋外提醒她：“佳宜，已经很晚了哦，学习了一整天，也累了，现在该睡了哦。”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整个晚上，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坐在桌前而已。
看到我的作文草稿，那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要写出比我更好的作文，可是写不出，写不出，完全写不出。到底要怎么超越？
肯定是上天在帮她，带着一沓连她自己也没有自信的作文，在最后期限去语文老师办公室交参赛作文，老师正在专注地批改作业。
听到她的话，老师也只是指了指一旁的教案文件夹说：“你直接把稿件放在里面吧。”
然后，她看到了我的那篇文章，并且，我忘记了署名。
她觑向埋头批改作业的老师，偷偷摸摸写下自己的名字，又随意地拿了自己随手写的另外一份稿件写上“顾宝儿”的名字放了进去。
当然这么做的时候，想的完全就是自己拿不出好作品，拿不了奖，那我也别想拿奖。
但沈佳宜没有想到的是，事情会那么早曝光。语文老师会在公布了入围名单后，让班干部把入围作文张贴出来。之前，参赛入围的作文从来不会被张贴。
一下课，她就给自己的妈妈打了电话，坦白了这件事。她太了解自己的妈妈了，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她已经被公布入围了，就算是拿了别人的作文才得到这个名额，但她妈妈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最终的结果是，已经公布的名额不可能更改，毕竟参赛的名单已经上报到省里了。同时，沈佳宜的妈妈提出了要补偿。
“沈佳宜主动放弃参加决赛，而且她也已经认错了，道歉了，我想这个惩罚已经足够。”
简维安冷笑：“20分的高考加分，顾宝儿本来有机会获得这20分，现在她损失了20分，补偿就仅仅只是沈佳宜不参加决赛和私底下的道歉？这未免也太占便宜了。”
“除了不公开沈佳宜做的这件事，其余的条件都可以谈。简先生跟我一样是商人，应该知道怎么样让利益最大化。”沈佳宜的妈妈如此说道。
事后简维安跟我道歉，他说：“对不起，我只能帮你争取到这种程度。”
沈佳宜的妈妈赔了我钱，约定这件事到此为止，要是学校流传关于这件事的流言，我必须承担诽谤的后果。
在被沈佳宜的妈妈咄咄逼人的时候，我没有哭。
在沈佳宜理直气壮地述说她是如何偷梁换柱的时候，我没有委屈。
可是简维安的这一句话，让我哭了。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简维安，我再没有任何别的人可以求助。
我曾经给我爸妈打去电话，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接听。
我想到了给哥哥顾家成打电话，可那又能怎样，我白天他黑夜，就算听说了一切，他也赶不回来为我讨个公道。
简维安来了，他没有巨大的能量，只能跟我一样憋屈。我们就像乞丐一样，拿了钱，灰溜溜地撤退。
“这世界有那么多不公平的事，我只是遭遇了其中一件，但我很高兴你能来帮我。”我哽咽着，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简维安，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谢谢你，简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