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自商百问带兵离京以后,皇帝三天两头到我的鸾仪宫里来,每一次都在这里过夜。虽然欢好之事甚少发生,但是我颇感不胜其扰。我私下里和宫人们探讨为何皇帝不去润养阁非要来我这里,这才知道,原来商绾绾早就回活泼观去了。
“这么说来,越王妃已经走了三四个月了?”我拿着小银叉子吃水果,眉飞色舞地跟扶缃等人分享此等轶闻。自我的身孕被昭告六宫以来,我已经鲜少踏出鸾仪宫的大门,信息十分滞后。商绾绾都走了这么久,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跟前的总管太监李昌一边拿着不求人给我捶腿,一边神色谄媚地笑道:“主子娘娘,这王妃娘娘可是打着为越王赎罪祈福的名义出宫的,只怕这辈子,越王妃都回不来了。”
搬出这个名义,就等同于向皇帝宣告商绾绾终身不会嫁入皇宫,如此大胆,不知是商绾绾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也不知道这对神仙眷侣发生了什么,原本好好的关系突然恶化。
“回不来便回不来吧,这样咱们主子娘娘还能落个清净。”扶缃端着一份炭条过来,拿着火钳夹到地笼里,“眼看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咱们鸾仪宫可得好好准备,欢欢喜喜过个年,一开春事情就多了,准备准备,主子娘娘五月间也要临盆了。”
看扶缃这么紧张我这肚子,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时日还早,何必呢。”
扶缃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这可是咱们鸾仪宫第一个孩子,咱们必须好好准备,让孩子好好长大。”
我被扶缃的眼神逗笑了,道:“好,你们说的我照办就是。”
这时,素雪在外面通传道:“娘娘,乾仁宫小梅子来了。”我大力拍了拍手,门应声而开,小梅子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向我行礼后搓搓手道:“惠妃娘娘这里真是暖如春日,奴才羡慕得紧。”
“梅公公许久不曾到鸾仪宫来了。”我向上一仰首,立刻有小宫女给小梅子端凳子上热茶。
小梅子呵呵一笑,嘬了口茶喜上眉梢道:“惠妃娘娘有所不知,奴才本次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您。”他拿着拂尘左右打了一下,笑着道,“章宜太妃久病不愈,昨日已经仙去,尸首现在被送到太上皇的瑞陵妃园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拍掌大笑,丝毫不顾周围到处都是宫女太监。这个恶毒的老妇人终于死了,也算是勉强告慰月儿的在天之灵。现在章宜太妃死了,越王的事情算是彻底结束。
皇帝为此事筹谋十余年,他应该很高兴吧?可是,月儿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和她的珩哥哥共享这扬眉吐气的喜悦。想到月儿英年早逝,我不禁悲从中来。
扶缃贴心地递上一块温热的毛巾,柔声安慰我:“主子娘娘,现在华妃娘娘的三位皇儿得到咱们的贴心照顾,华妃娘娘要是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她替我擦去脸上的眼泪,道,“陛下也会感念华妃娘娘的,您尽管放心。”
小梅子见状附和道:“是啊,惠妃娘娘,陛下正让鸿胪寺的人给华妃娘娘拟定谥号,打算追封至皇贵妃。”
在旁人看来,“皇贵妃”的封号是对月儿的褒扬,但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皇帝抹不开面子,自己心中有愧,所以才这么大张旗鼓地追封。死者已矣,月儿早已不在人世,即便追封她为皇后,又有何用?
碍于在宫中,身边难免有皇帝的耳目,我只得按下心中的怨怼和不满,淡然道:“这样也好,孩子们脸上有光。”
周围的宫人唯唯诺诺地应答,然后就没人说话了。想想从前我不得宠的那些日子,除了扶缃,也没几个奴婢会给我好脸色看。现在,只要我在鸾仪宫说话,就立马有人回应。但是,若是知道得到这些会让我失去月儿和商百问,我宁愿还是最开始那个不得宠的承惠良侍。
只可惜,过去的时光已经湮灭了。
如今我身居高位,但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近的人站在我身旁。月儿的孩子们还小,扶缃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我自己的孩子尚在腹中,即便在外人眼中我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我依旧是个可怜虫。
我的人生也没了别的指望,只盼着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降生,给远在漠北的商百问一个安慰。
后宫的纷争随着皇后的倒台和我的起势渐渐平息,如果生的孩子像我,日后应该难有血雨腥风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某个午后,我的胎突然破水发动,扶缃赶紧指挥姑姑们把我抬进产房。
疼痛固然让我不安,但是更加使得我惊魂未定的是明明没有受任何刺激,为何我会提前一个月破水?
生产让我挣扎在生死边缘,我的神智在清醒和昏睡之间徘徊,恍惚间听到素雪过来跟我说皇帝带着漠北前线战报来了,就等着我生下孩子,跟我一同分享。我已经疼得魂飞魄散,这并不妨碍我进行有效的思考。为何皇帝要跟我分享漠北的战报?
难道,难道……
突然,扶缃也冲进来,撩开我的床帐急切地俯下身在我耳边悄声道:“主子娘娘不好了,陛下是想告诉您,商公子……阵亡了。”
什么?商百问……商百问……商百问居然死了?在我要生下我们共同的孩子的时候,他的死讯传到了我的耳中。剧烈的阵痛撕裂了我的理智,我用尽全力抓紧手边的被褥。
“不可能,不会的,商百问怎么可能就这么抛下我们母子?扶缃,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我竭尽全力,想忍住不停翻涌的泪意,仿佛只要我不哭,商百问就能立刻平安一般。只恨蓬山远,我想保护自己的爱人,都做不到。
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他还没有亲眼看看我们的孩子,怎么可以死?
“主子娘娘,您可别太伤心,这会儿不能泄气。”扶缃哭着求我,生怕我悲伤过度而影响了生产。
而此时的我,身体似乎已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只悬着一口气轻轻呢喃道:“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他不会言而无信的。
“主子娘娘,商公子在花园内等您。”
春日里正是好光景,扶缃扶着我来坤宁宫花园里赏花。蝴蝶翻飞,姹紫嫣红,这美景的确十分热闹。
此刻,商百问正坐在坤宁宫花园的凉亭里,用一块帕子擦拭手中的软剑。我认得这把剑,商百问从皇后设的局中救我脱困时,就是用这把剑杀了皇后派来的刺客。
见我来了,商百问非常高兴,放下手中的剑出来迎接我,牵着我的手在石凳上坐下,欣喜道:“我等了你许久,你怎么才来?”待我坐下后,他又指着身后对我说道,“我等着向你告别,我要走了,你不要来找我。”
听到他要离开,我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慌张,也不着急,我问他:“你要去哪里?不去找你,给你写几封书信也好。”
“很远的地方,即便是你的信,也不能寄来的远方。”商百问一直笑着,眼中仿佛含着一池春水,差点让我溺死其中。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不是什么好地方,千万不要想着跟我一起去。”
一想到联系不到他,我立刻心急如焚:“我偏不,必须跟你去,你休想丢下我不管。”
商百问有些无奈:“潇娘,你还在生孩子,别胡闹。”
孩子?对啊,我好像还没看见过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肚子,发现什么也摸不到。我抬头想问商百问这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我好像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别跟着我了,好好活着。”
醒来已经是一天一夜后的事情了。
待我睁开眼睛,扶缃立刻端着一碗热粥过来喂我。趁着周围的宫人都在忙碌,她面露难色地低声道:“娘娘,十皇子殿下好像……好像是陛下亲生子。”
这个消息太让我意外,我险些被口中的粥呛到:“什么?”
“早前一串珠公公来鸾仪宫传旨的时候,跟我们这些当差的说了,商将军亲笔上书陛下,承认了,商公子他……他绝对无法留下后代。”
我冷淡地推开送到面前的粥碗跟勺子,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那一夜,我明明和他……
这个孩子,明明就是商百问给我留下的唯一的遗物,现在,连孩子都不是他的。天无绝人之路,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吧。
而且,一串珠为人谨慎,怎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特地到鸾仪宫跟扶缃她们说这些?生下孩子后体力、精力耗损巨大,思来想去,我总是猜不出为什么。
扶缃正要收去我的粥碗,就听到外间一串珠的声音:“陛下亲临鸾仪宫,恭迎圣驾——”
然后,我就看见皇帝快步走进来了。见我醒来,他的心情似乎大好,几步走到我的床前,握住我的手关切道:“惠妃,你醒了。你给朕生了十皇子,功德无量。”他看我依旧很憔悴,连说话的声音都放缓了,“十皇子身子强健,真是朕的好儿子。你且好好养着他,日后他长大了,朕就立他为太子。”
想来,皇帝期盼一个能牵动众多势力的皇子已经很久了。否则,他哪会如此欣喜若狂?
我笑得僵硬而敷衍,嘴上恭敬道:“多谢陛下垂爱吾儿,妾身先替十皇子谢过。”
“应当的。”皇帝的心情当真是非比寻常的好,竟然跟我客套起来。他招了招手,小梅子就捧上一个紫檀木的盒子,“这是越王妃从活泼观送来给你的礼物。”
商绾绾还记得送我礼物,真是让她费心了。只是我的孩子不是商家血脉,有点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我道:“多谢越王妃。”
皇帝应该还有事情要忙,站起来拍拍我的手道:“朕先回乾仁宫。你好好在鸾仪宫休养,待你出了月子,就带着四个孩子搬到乾仁宫西暖阁去吧,平常陪一陪朕。”
“妾身惶恐。”突如其来的“恩宠”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就开口推辞。皇帝从未对我这般示好,这一举动让我非常不安。
皇帝哈哈大笑:“惶恐甚?朕又不会吃人,怕什么。”
说罢,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沉浸在喜悦中的一众宫人,和欲哭无泪的我和扶缃。我真的猜不透皇帝背后在打什么算盘,在他知道我和商百问私通的情况下,他还与我这般亲近,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扶缃轻轻咳了一声,提示我道:“主子娘娘,越王妃娘娘的礼物,您要不要看一看?”
我这才回过神来,打开手边的盒子。映入眼帘的东西,让我瞬间湿了眼眶,哭成一个泪人。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没穿衣服的赵子龙泥人。这赵子龙的神态依旧威风凛凛,但是赤裸上身的样子实在是搞笑。我用指腹缓慢抚摸着泥人儿上每一处纹路,尽力寻找商百问残留其上的蛛丝马迹。
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夜里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抚摸商百问的每一寸肌肉。他的体温很高,心跳很快,让本就暧昧的气氛更加炽热。
“你这样摸我,总感觉像在集市上挑猪肉。”商百问哧哧笑着,伸手抓住我的手,摁在他的胸膛上。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轻缓地问道,“潇娘,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这个问题在当时的我听来简直莫名其妙,我断然道:“不会的。”
商百问把我抱得更紧,往上托举几分,含住我的耳垂,说道:“人言睹物思人,改日我送你一样礼物吧。日后你若是想我,可以看着礼物稍解相思。”
没想到,在那时商百问就已经预知了他的结局。即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依然记得对我的承诺。
原来,这是商百问委托商绾绾转交给我的,他的礼物。即使不在我身边,他也努力践行对我的承诺。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想他,有意给我留下一个念想。原来,他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是我还没有告诉他,在活泼观的那一夜,也是我此生最难忘的一夜。
就像他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一样,我或许也不知道,他有多爱我。关于我的一点一滴,细枝末节,他都记在心上。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自我出了月子,往后十余年我一直和四个孩子住在西暖阁,皇帝也好像收了性子一般,鲜少临幸其他嫔妃,连秀女采选都停了两三届。不过,这一切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在乾仁宫里辟了一处道观,终日为月儿和商百问诵经,祈求故人冥福。
失去了他们,我如同失去了半条命。若非有四个孩子牵挂,我早就学着杨昭媛自尽了事。
但是,悲伤是不允许在后宫蔓延的。所以,在皇帝面前我只能装作遗忘了前尘旧事。
日子忽快忽慢地过,皇帝在我的儿子十皇子顾崇时年满十岁当年,将他册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册封太子那一日,我和皇帝都很高兴,一起共饮数杯,两个人都有些醉了。我与他互相搀扶着回了西暖阁,在宫人的侍奉下更衣洗漱,下榻入睡。
“惠妃都三十七岁了……”皇帝的醉意没有丝毫的减退,他拉着我的手,眼神迷离地盯着床帐顶的圆盘,“转眼间,你都入宫二十年了。”他抬起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看样子醉得实在不轻。静默片刻,他突然开口道,“若是你早生一两年,赶上父皇在任的最后一次选秀,说不定你就被指给商百问了。惠妃,你告诉朕,这十年来,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忘记商百问?”
不知从何时起,商百问已经成了我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听他主动提起,我心里还是难免会紧张。十年以来,我始终都忐忑不安,因为皇帝并没有对我施加任何惩罚,只是让商百问死了。
按常理来讲,皇帝一向记仇而冷血无情,不可能轻易放过我,还对我恩宠有加,即使我跟他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他也天天在西暖阁与我同床共枕。他的态度让我非常疑惑,但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一直都不敢把疑惑宣之于口。
皇帝一直以为商百问的天阉就是不举,但其实并不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更希望皇帝赐我一死,这样我就可以去见商百问了。
我垂下眼帘道:“斯人已逝,我也没有颜面下黄泉见他,怎么会想他?不想他,自然而然就会忘记他。”
皇帝垂下手,翻身面对我,伸手抚摸我眼角的皱纹:“眼看你在宫里过得与我一样痛苦,我心里倒是好过不少。咱们都是可怜人。”
商绾绾早在五年前就得痨病死在活泼观,最后特赐陪葬瑞陵。她死前已经咳血数日,奄奄一息,皇帝与她五年不见,还是在她死前深夜驱车去活泼观见了她最后一面,回来以后,把自己关在东暖阁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我都差点误会他想绝食殉情了。
近前陪伴皇帝的这几年,我终于看清他的本性——深情款款的必然是他,冷漠绝情的也必然是他。他好似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无常。爱他的,他厌烦;远离他的,他又会思念。
比如,当年商绾绾一心等着嫁给他做太子妃,结果他为了报复顾琬,硬生生把商绾绾“拱手让人”,过后还自怜自艾,甚至觉得是顾琬害得他一生不幸。
大概,这是他选择我在近前侍奉的原因——我们从来没有那些缠绵悱恻的关系。
“陛下,妾身有一件事情斗胆相问。”我犹豫片刻,还是咬牙开口了。这个问题也算是我和皇帝之间的禁忌,趁着今日酒酣耳热,我索性说出来图个畅快。
皇帝替我掖了掖被角道:“我且听着。”
我咽了咽唾沫,道:“妾身和商百问的事的确有伤风化,损伤皇室颜面,为何陛下不追究我的责任,还如此偏爱我的孩子?”
“看见你,就像看见和绾绾有缘无分的我。也或许……是年纪大了心软了吧。当年本来想杀了你,想着你怀孕,就算了。”皇帝声音渐渐轻了下来,语速也放缓了,“再者,时儿确实资质聪颖,不栽培可惜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拉下床头的绳子,所有的烛火全部熄灭,“时候不早,该睡了。”
商绾绾死后,皇帝愈发迷信鬼神之说,广招术士为其招魂,后来甚至沉迷于服用丹药,妄想飞升成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长久以来,全靠太子监国。在我四十七岁时,他的健康状况再次急转直下,为了给他冲喜,尚宫局与鸿胪寺建议他封我为皇后,废坤宁宫,以鸾仪宫为正宫。我获封后位没多久,皇帝就死于服用丹药诱发的痈疮。而我,则成了本朝皇太后,入主慈安宫。
彼时的我荣耀加身,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只想回我的鸾仪宫去,做一个普通的低位庶妃,过得自在又快乐。如果我早知道会把商百问害到那一步田地,我情愿一生默默无闻。
在我五十大寿时,时儿特地延请著名戏班进宫贺寿,我身为寿星,有着点大戏的特权。惯常的贺寿戏都是《五女拜寿》《天女散花》之类,我都不喜欢。我指着剧目单最后一行道:“且唱个《梁祝化蝶》吧,多年不曾听了。”
时儿面露难色,小声劝我道:“母后,今日大喜,演悲剧是否……”连我亲生的儿子都不知道,我这个皇太后恨不得化作蝴蝶飞出宫去。
见时儿并不同意,我索性轻轻打着拍子,自己低声唱。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可记得,你看出我有耳环痕,我面红耳赤口难开;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一片真心吐出来……”
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刚刚回到母亲身边,住在临安。一日我偷偷跑出大长公主府,去街上喝茶听戏,一个二十来岁的歌姬拿着云压板,借着三弦的旋律轻柔地唱着这一段。
芳心早许又如何?有缘无分,连一对黄泉鸳鸯都做不成。商百问,一定在奈何桥那头等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