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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书名:鸾音尽本章字数:7272

我跟着商绾绾到寿康宫润养阁时,竟然有些不敢进去。皇帝起先没有任何让商百问出征的意思,为何突然让他远征漠北?我突然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这一次相见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拒绝承认这个事实的我,明明知道逃避没有用,我还在自己欺骗自己,只要不见他,我们就永远还有相见的时候。

“惠妃娘娘。”商绾绾已经推门进入,见我还站在几步之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我。她指了指里面,“您为何不进来?”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在命运面前,我从来没有掌握过任何主动权。它要我生我就生,它要我死,我立刻身首异处。一如此时此刻,我明明猜得到商百问有去无回,猜得到皇帝选他带兵是有意为之,我还是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一切。

我沉默着走了进去,一抬眼就看见商百问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好像是在看池塘里的锦鲤。

商绾绾走上前,对他道:“六哥,惠妃娘娘来了。”然后她转头对我道,“我不过是看在六哥的份上帮你,即便珩哥哥三心二意,也不妨碍我讨厌你,讨厌苏凉月。”

说罢,她关上内间的青纱门走了出去,只留我和商百问独处。

恍然之间,我都记不清我们有多久不曾如此独处了。从前的一切仿若梦幻泡影,好像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在提醒我,我和商百问之间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现如今他要走了,我连一句像样的送别之词都说不出口。

“征战沙场一直都是我的夙愿,我从小体弱多病,父亲不喜欢我,我一直想证明给他看。陛下赏了我这么个好机会,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何必忧心?”商百问走到我面前,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道,“都是为娘的人了,要开心一点。否则心中郁结伤到了孩子,多不好。”

孩子,对啊,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可惜了,此次前往漠北,征途遥远,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肯定不在京城。

我道:“好。你什么时候走,是否准备妥当?一路向西北行进,风沙扬尘颇多,要小心身子。”想来想去,也无甚深情款款的嘱托要说,倒是多了几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除了嘱咐衣食住行,任何的牵挂和思念,我都不想再多说。

千言万语,在可以预见的生离死别面前,真是太虚无了。

商百问点点头:“你不用担心我,等我打赢了,就回来见你。”他轻轻地抱着我,在我耳边道,“我的一生有诸多缺憾,唯有这一次可以让我实现我的抱负,我必然全力以赴。”他拍了拍我的后背,“真是对不起你,潇娘。我改变了你原有的人生,让你受尽了苦头。”

仔细想想,商百问说得没错,自从认识他以后,我的人生算得上是急剧变化,原本千篇一律的日子被彻底打乱,一场又一场的斗争在我身边上演。

但是,这一切我都甘之如饴。认识了他,我才算真真正正地活了一回,人生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我笑着道:“能够遇见你,和你一起孕育孩子,是我三生有幸。这一回你出征,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

不知为何,商百问听见我提起孩子,背上瞬间一僵,然后他道:“他是你和陛下的孩子,他是皇子,不可能有一个我这样的父亲。”

对,既然孩子已经跟着我回到了宫里,我就要忘记他真正的生父是谁,要记住,皇帝是孩子的君父。否则,日后总有说漏嘴的一天。到时东窗事发,不知道前朝后宫有多少人要受到牵连。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松开我一些,低头亲了亲我的耳朵,轻声道:“你可知道,我万事不惧,就担心你过得不好。我把你拉进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火坑里,活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千刀万剐之刑。再多的道歉,都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亏欠。”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承乾宫。我跟着陛下走进去,看见你手里拿着勺子绞苹果泥。你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我那时就想,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可爱的女子。”商百问捧着我的脸,他面带笑意,好像在记住我的长相,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往下移,停留在我的嘴角。然后,他轻轻地落下一吻。

他道:“你说我是怎么了?明明知道配不上你,还是无法自持地接近你。明明知道会害了你,依旧贪恋与你相处的每一次机会……我真是罪不可赦的歹人。”

我从来不知道,商百问对我是一见钟情,也不知道在他的心中,有过这么多的挣扎。我们两个就像饮鸩止渴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珠胎暗结,随时都有引火烧身的危险。

大抵人性皆如此,总是要挑战一些他人眼中不可为的事来填补自己平凡的人生。

“潇娘,在绾绾去找你的路上,我本来想了许多话要告诉你,但是当你站在我面前,我竟然不知如何开口……”商百问的声音始终低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一记重拳,接连击打在我心上。若是从前,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心里肯定十分甜蜜,但是一想他明天就要离我远去,我只感觉痛苦。

但是,出征沙场大获全胜,又是他的愿望,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劝他放弃。

这一次的别离,应该就是上天对我们两个人的惩罚,背弃皇帝违反伦理,我们真是罪有应得。

“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直到现在,我都这么认为。我曾努力过数百万次,想忘记你,可是……”商百问亲吻我的脸颊,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我正要抬手擦拭,他却握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他轻轻道,“我爱你。”

最后这三个字堪比晴天霹雳,炸开了我心里的坚强,让我立即泪如雨下。我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经泣不成声。

商百问抹去我脸上肆意纵横的眼泪,松开双手不再抱我,紧接着退后几步突然下跪,对我三拜九叩,说道:“惠妃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福寿延年!”礼毕,他跪在地上仰视我,笑得如从前一般温柔,“忘了我吧。”

他左手伸进右边衣袖,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惠妃娘娘,从前臣下有幸得您赏赐您的爱物缠臂金,现在特地还给您。承蒙娘娘错爱,臣下惭愧。”

缠臂金,那个保他平安的缠臂金,他都舍得还给我了。看来,商百问连骗我都不愿意,只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今次一别,我与他只怕是黄泉路上再相逢了。

我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但是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身影轮廓,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印记。

什么迟来的情爱,老天的眷顾,不过是一场终究有尽头的梦幻泡影罢了。

然而,直到我入主慈安宫,我才在皇帝的起居注里翻阅到,原来这一次出征,是皇帝故意让商百问去送死。

没人想到陛下让商百问去往漠北的消息会来得这样急。

三日后,商百问被宫里来的特使叫醒的时候,刚刚睡去没多久。他的院子在商府最南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最后才传到他这里来。所以,当小梅子到他的院子宣读口谕的时候,他发现小梅子气喘吁吁的。

“商公子,你住得可真远……”小梅子看见商百问披着个外袍站在院子里,抱怨道。待气喘匀后,小梅子宣读了皇帝的口谕,“着商百问即刻前往乾仁宫觐见。”

抬头看看天色,商百问心里疑虑万千。这明明就是半夜子时的光景,皇帝为何此时让他去?实在不放心,他开口询问小梅子:“梅公公,陛下此番宣在下前去,究竟所为何事?”

小梅子一向是个传声筒,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一听商百问这样问,忍不住喜上眉梢地让商百问附耳过来,悄悄告诉他:“听珠公公说,陛下要给您寻一门亲事。商公子多年不曾婚配,陛下十分体恤,这可是大好事呀。”

亲事?商百问暗地里把这个词念叨了数十遍,总觉得里面有其他的隐情。三十二年来皇帝都没有过问他的私人问题,怎的今天突然想起来,还特地大半夜传召他?思前想后,他大约知道,他和越妍潇的事情可能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哪是要寻亲事,明明就是要兴师问罪。

商百问理了理身上的外袍:“梅公公还请稍等片刻,在下稍作梳洗,就随梅公公一同进宫面圣。”

等小梅子退出几步,商百问就关上门,把外袍随意地撇在地上。他走向置在窗下的衣帽架,拿起外衣时,听到一阵金属撞上衣帽架的声音。往发出声音的位置一摸,他突然想起来,这个物件是越妍潇从前送给他的那一只缠臂金。自他得到这个缠臂金以后,他就让家里的奴婢给他每一件外衣的右袖内缝制了一个口袋,专门方便他放置这个视若珍宝的首饰。

然而,现在他把它取出来,收在了枕头底下。这个缠臂金就是他和越妍潇这一段爱情的象征,极其宝贵,但是见不得人。

换好衣服束好发髻,商百问开门随小梅子离家进宫。

两人并肩骑马而行,商百问素来在外人面前冷脸沉默,所以没有主动说话。倒是小梅子十分兴奋,一直想跟他套近乎:“商公子,这陛下给人赐婚,可算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遭,您是享受殊荣的第一人,真是恭喜了。”

商百问完全没有心思听小梅子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心里的无所适从驱使他紧紧握住缰绳,抬头看看天空,试图寻找月亮的踪迹。但是满天繁星,却唯独不见月亮。蓦地,一颗流星从天空中坠落,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已经怀孕的越妍潇。

今夜的星空如此绚烂,只可惜她不在自己身边,不能与她共赏。只怕以后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没有办法与她共享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也无从得知。

惋惜和思念让商百问心如刀割,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

最近总是如此,一想到越妍潇一个人在虎狼环伺的后宫中挣扎,就会忍不住担忧。

皇帝对他和潇娘的关系是知情的,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但是,他希望皇帝不要怪罪越妍潇,毕竟越妍潇腹中孩子是皇室血脉,它何其无辜。

若前方是刀山火海,他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想让越妍潇以身犯险。

他从没有发现,原来商府到皇宫的距离有这么长,他急于见到皇帝,又不得贸然加速策马行进,心急如焚。虽则明知一死,早点得知结果也好安心。

终于,子时刚过,他到了乾仁宫西暖阁外。

小梅子用拂尘手柄敲了敲门,一串珠在里面应了一声,然后小梅子道:“珠公公,商公子到了。”随后,门应声而开,商百问低垂着眼睛,沉默地走了进去,直接拐向皇帝的书桌。

“你来了。”皇帝正在练字,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头也不抬。他提笔蘸墨,又写了几个字,才放下笔坐在圈椅上,神情莫测地看着商百问,“今日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相识二十年,总有一些秘密,你没有告诉朕。”

商百问弓着腰向皇帝请安,没有说话。

他和皇帝虽然自小相识,但是帝王之心向来深不可测,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渐行渐远。所以,当他得知皇帝和商绾绾“私通”以后,他从未在皇帝面前主动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如小时候一样了。

至于现在,他只希望,皇帝能够饶恕越妍潇。

“直接套你的话显得朕没有什么诚意,索性朕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算是抛砖引玉。”皇帝似乎心情很不错,端起茶杯稍稍抿了一口,笑着对商百问道,“你知不知道,绾绾已经被我送回去了?她现在的身份留在宫里是不合适的,惠妃有了身孕,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她。”

商百问静静地与皇帝对视,他的眼神表面平静如一潭死水,但是背后却暗流汹涌。他知道皇帝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所以他不敢轻易应答。

皇帝放下茶杯,笑得更加明显:“这世上或许有人能骗过朕,但这人绝对不在这宫中。商百问,你明白朕的言下之意吗?”

商百问听得心中一阵颤抖,连应答都忘记了。他一向自诩冷静,却不想还能有这种心慌意乱的时刻。

“为何你不回答朕?”皇帝看着商百问,脸上颇有几分气定神闲。他知道商百问此刻根本不如表面那样稳如泰山,就等着他主动招供。见商百问依旧沉默,他从背后的多宝阁上取下一封书信,往商百问身上一扔,“这封信是昨日你父亲送来的,里面回答了朕心中多年来的一个疑问,与你有关。”

商百问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马上拆开来看。信上字数并不多,内容简明扼要,除了请安问好以外,只有“吾儿确不能留下后代”九个字。

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商百问紧紧攥着手中薄薄的一张信纸,手背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其实,皇帝的动机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怀疑越妍潇与人私通,查来查去才发出这个疑问。

“说起来,朕还要感谢皇后。若不是她为了自保告密,朕都不曾留意到,给了你和越妍潇这么多机会。”皇帝始终面带笑容,似乎他的心情没有被这件事影响分毫。

被皇帝主动揭发,商百问心中反倒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他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跪下道:“臣知罪,请陛下加以重罚。”

皇帝缓步走至万国坤舆图前,指着漠北查干苏力德的范围,“漠北部落是连通西域的一道死结,你父兄一等一的骁勇善战,十年了都没有拿下。虽已经决定让你出征,但朕有个想法,让惠妃戴罪立功。先重重封赏惠妃让她和亲,使漠北部落放松警惕,然后你再率重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虽然知道皇帝在试探他,但当商百问听到惠妃和亲的提议时,他心上仍旧像被剜去了一块肉那样疼。

他道:“国家纷争的代价,陛下何必施加于后宫女眷之身?臣愿意立下军令状,此去定率军剿灭漠北部落。”

听见商百问如此回应,皇帝仿佛听见天大一个笑话,直接笑出声来:“你倒是怜香惜玉。其实,知道惠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朕心里就放下了。只要孩子是朕的,又有何所谓。”

皇帝从笔洗旁边拿起一块虎符,分了一半递给商百问:“既然你执意如此,朕看在太上皇和临安大长公主的面子上便不再追究惠妃的过错。朕还答应你,你若凯旋,朕就把惠妃赐给你。”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商百问听见皇帝如此许诺,心里就猜到,此番前去多半难以生还。皇帝向来占有欲极强,报复心也比常人更重,根本不会这么“宽厚”。

只可惜,他没有时间等到潇娘生下她的孩儿,给这个孩子送上个长命锁。

若言及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大约就是越妍潇了。他自认钟爱于她,却不能像寻常男子一样三媒六聘娶她,更谈不上陪她终老。

他这一生,欠潇娘的竟然这样多。而且,这辈子留给他偿还的时间和机会已然所剩无几。

商百问撩起衣摆,郑重地向皇帝跪下,叩首道:“陛下容禀。臣下乃是天朝子民,深受皇恩多年,为国征战沙场,本就是我分内之事。陛下若是赏识臣下,直接吩咐便是,臣下定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但是,臣下不希望,您将已经怀有身孕的惠妃娘娘当成赏赐之物。”

越妍潇是什么人?她是将门之女,平生不想入宫,只想行走军中做平阳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若是被男人当成赏赐潦草处理,她肯定会不开心的。

他不想让她不开心,他希望她可以享尽世间所有的欢愉。

皇帝眯着眼睛,脸上笑容犹在,但是神情严肃了几分。他道:“你的意思是,她身为朕的妃嫔背叛了朕,朕还不能随意发落她?”

在皇帝看来,商百问此举无异于得寸进尺,占了他的便宜还要指责他不够厚道。

商百问自知失言,连忙磕头道:“陛下恕罪,臣下并非此意,请陛下饶恕!”

“你何罪之有?这个世上,横竖是朕错得多,朕才是罪大恶极。”皇帝冷笑一声,双眼看着坤舆图上标出来的漠北轮廓,思绪突然飘到了很久以前,他和萧浔璧大婚那一天。没错,是他耍了手段让本该要成为越王妃的萧浔璧成了太子妃。

但他没想到,那一日,商绾绾被钦点为太子妃的女傧相,一直在婚礼现场,在他的眼前出现。他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人拜堂入洞房。直到后来商绾绾和顾琬彻底闹翻分居,他才第一次去活泼观找她。

面对商绾绾的指责,他无从躲避。从那以后,他对商绾绾有求必应,只希望她此生能开心一些。就在几天前,他在睡觉的时候向商绾绾提起商百问和越妍潇的事,询问她的意见。

他还记得商绾绾如星辰般闪烁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央求,她说:“珩哥哥宽宏大量,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出宫吧,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不可能的。他从来不会宽恕背叛他的人。他告诉商绾绾,他要杀了他们,然后,商绾绾负气出宫回了活泼观。

所有的人都在要求他宽恕,所有的人都在指责他薄情,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是被辜负的那一个。他这一生披荆斩棘,度过重重艰难险阻,但从没有一刻像今天一样,让他疲倦。

他能有什么错?不过是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却像个罪人一样被旁人指责。

商绾绾要他放过他们,他偏不。他是皇帝,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要挟和向别人妥协,她既然屡次拿回活泼观相要挟,又负气离开,他就不会再去追了。

“你准备准备,五天以后开拔,奔赴前线杀敌去吧。”皇帝疲倦地闭上双眼,向商百问挥了挥手,“若无其他事,卿可以跪安了。”

出了宫门,正是三更天的光景。由于宵禁,京城中除了妓院、歌舞坊还在灯火通明地营业,其余市坊都是一片黑暗。商百问原本打算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家里去,不知怎的,突然掉转方向,到了一家青楼前。他本想迈腿进门,余光瞥见一个泥人儿小摊子以后,就停下了。

“能给我做一个不穿衣服的赵子龙吗?”商百问走到摊子前,摸出一锭五两的官银放在摊主面前。他看了看插在货架上的几个泥人儿,觉得做工还不错,“不用找钱了,五两银子一个。我在这里等着,你现做就是。”

泥人儿师傅显然被这个要求奇怪的客人搞得不明所以,但是五两的高价还是让他动了心。他从盆里拿出一坨泥,握着刻刀开始操作。

商百问在一边等着,秋天的风吹在人的脸上,还是能够感到些微的寒意。他皱着眉微微侧过头,回避风向。师傅的手腕非常灵活,迅速地带着刀在泥上不停勾勒,不一会儿赵子龙的人物雏形已经出现。

百无聊赖的商百问开口和泥人儿师傅攀谈:“店家为何会在烟花之地做生意?”

“有一些妓院的恩客会为了哄姑娘开心而下来买我的泥人儿,一个个出价很高的,一钱银子一个。”泥人儿师傅提起这事非常开心,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话则多了起来。“不过像公子一样阔绰如此的,还是真少见。”

商百问笑了笑,垂下眼帘看着货架上的杨贵妃泥人儿,心里出现了某个人的笑颜:“在衙门当差,晚上回去太晚了,买一个给自家娘子,免得挨骂。”

泥人儿师傅换了一把更小的刀,方便刻画赵子龙的眼睛和肌肉轮廓。他似乎是个非常风趣的人,笑道:“公子气宇轩昂,相貌不凡,原来是衙门里的官差大人。怎的,尊驾也惧内?”

“结发之妻,不得不敬。”商百问拿起一个张飞泥人儿,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在问泥人儿师傅,“这明明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她为什么会喜欢?”

泥人儿师傅放下刻刀,拿起沾了颜料的毛笔给已经成型的泥人儿上色:“公子一看就是新婚,不懂其中关窍。这世上女子,在心爱的郎君面前,没有一个不像小孩子的。”

商百问听他这么说,顿时起了好奇心:“师傅何出此言?”

“她们或许在人前有千百种样貌,但是只有在郎君面前,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无所保留。”泥人儿师傅点上赵子龙的眼睛,再把泥人儿像放在一旁的炉子上烘烤片刻,刷上一层清漆,递给商百问,道,“公子,好了。”

商百问接过泥人儿,左看右看,只觉得好笑。这赵子龙只穿了一条短裤,浑身赤裸,却依旧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情。他向师傅道了谢,上马扬鞭而去。

这个泥人儿他应该不会有亲手送到越妍潇手里的机会了,只能交给商绾绾,让她转送一下。虽然算是花了冤枉钱,但是商百问由衷地感到开心。不知越妍潇收到这个泥人儿的时候,会不会跟他一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