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蝴蝶,我喜欢你
【01】
伴随着一场极为罕见的大雪,寒假终于来临。
寒假开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期末考试之后的第二天,我裹得严严实实地准备出门去趟图书馆。
然而我才走到家门口,兜头就有一盆冰冷的水“哗啦啦”地浇在了我身上。
我惊得抬头往上看,只见沈小西抱着一个塑料盆,站在二楼窗户边上,用得意而挑衅的目光看着我。
“哎呀,走路真不长眼睛啊!我倒洗抹布的脏水,也能倒在你身上。”她露出一副“我就是故意的”的表情,缓缓地说着。
“沈小西!”
冰冷的水渗进我的衣服里,像是一瞬间将我推进寒潭里一样冷。
我和她昨天才争吵过,不过是过了一晚,她就又迫不及待地来招惹我了。
我愤怒到了极点,我说了我不会再懦弱下去,沈小西似乎无视了我的话,仍然将我当成了三年前的白小蝶。
我转身推开门,一口气跑上楼,用力推开她房间的门,冲过去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大吼道:“你闹够了没有?沈小西,这种幼稚的游戏可以停止吗?”
“白小蝶!”她捂着脸,怔怔地望着我,眼神有些茫然,“你敢打我?”
“你敢泼我,我为什么不敢打你?”此刻,我很冷,冷得瑟瑟发抖,比任何时候都要愤怒,“沈小西,大清早的,你凭什么泼我一身脏水?你被人讨厌也好,被人喜欢也好,都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要把气都撒在我身上?你是不是心理有病啊?”
“呸!”她摔掉手上拿着的塑料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我被她的话气笑了,“我还可以揍你啊!”
我豁出去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和沈小西打架了,上次她诬赖我打伤她的眼睛,我没有解释,但这不等于我心里不愤怒。
我朝她扑了过去,她并不躲闪,双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往外推。
“想揍我?哈哈哈,白小蝶,你在说什么笑话?就凭你也想揍我,看看到底是谁揍谁!”
“怎么回事?大清早的怎么动手打起架来了?都给我住手!”今天是周末,爸爸本来在书房看书,大概是我和沈小西的吵架声惊扰了他,他跑过来想要将我和沈小西拉开。
“你走开!”我一把扯开他揪住我手臂的手,“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没资格要我住手!”
“白小蝶!”爸爸的音量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严厉,其实他已经很久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庆典之后,他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你给我停下来,我是你爸爸,我当然有资格要你住手!”
“走开!”我心里乱糟糟的,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烦躁。
为什么他只让我住手,却一句都不说沈小西?
“小西,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架。”他无法阻止我,只好转头看向沈小西,“打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家人坐下来,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说。”
“打架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忍不住说,“但至少可以出出气!”
我狠狠地在沈小西揪着我手臂的手上咬了一口,她疼得松开了手。接着,我又扬起一只手,“啪”的一声,在她另一边脸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没有人会一直扮演被欺负的角色,沈小西!你总是让我不要用那种表情看着你,搞得你好像在欺负我一样,但你确实一直都在欺负我。不过,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忍让你了!你休想再理直气壮地欺负我、践踏我!”
沈小西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我会说出这种话,不过发愣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就扯住我的衣领,将我狠狠地往外推了一把。
我脚下一时没站稳,被她推到了房门外。爸爸很着急地想要阻止我们,可处于愤怒中的两个人,谁都不肯听他的。
“小蝶,小西,我在说话,你们听到没有?”终于,在我们一路打到楼梯边上的时候,爸爸大喝了一声,这一声他用了全部的力气,以至我都能感觉到房子在颤抖,“谁再继续,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只是好言好语劝说的他,终于也扯下这张好爸爸的面具了吗?
也是啊,从庆典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大概无论是沈小西还是爸爸,都已经到极限了吧。
沈小西是憎恨我憎恨到了极限。
爸爸是扮演好爸爸扮演到了极限。
于是伪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卸去。
我忽然觉得没意思,站在原地没有再动。我看了爸爸一眼,他正望着我,眼神复杂,他张嘴想说话,我转过身根本不想听。
我想就这么离开。
然而还没等我迈步,我的后背就猛地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我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沈小西用尖锐的嗓音喊道:“你去死吧!”
“小蝶!”爸爸大喊了一声,慌忙跑来想要拉我一把,然而他还是太慢了。
我感觉到他的手从我的手臂擦过带起的冷风,接着我整个人顺着楼梯滚了下去。滚下去的时候,浮在我脑海中的念头竟然是庆幸。
庆幸这是寒冷的冬天,庆幸我出门前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
要是夏天这么从楼梯上滚下去,一定会受很严重的伤吧!
我仰面躺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除了有些擦伤外,筋骨都没有问题。于是,我伸手将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扯掉,刚刚沈小西泼的水已经彻底湿透了衣服,冷得我直哆嗦。
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起来。
爸爸慌慌张张地跑到我身边,伸手想扶我,看见我笑了,手就停在了半空,怎么也没落下来。
我将视线移开,落在站在上面的沈小西身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个君临天下的女王一样,表情那样骄傲,那样强势,那样无懈可击。
看着看着,我突然感觉有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涌出来,顺着嘴角滑下。我伸手摸了一把,凑近眼前一看,是血。
大概是刚刚滚下楼梯的时候撞到鼻子了吧!
反正流鼻血也不是第一次了。
舒念告诉我,流鼻血的时候需要找些冷水将鼻血“镇”回去。
找冷水啊……
【02】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仰着头。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糟糕,因为我看见站在高处的沈小西脸色微微变了变,一丝惧意从她眼底闪过。
刚刚把我推下楼梯应该是她一时冲动吧。
真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她一定也是害怕的吧!
“小蝶?”爸爸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小蝶,你不要怕,爸爸带你去医院。”
“啊?”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没有害怕,白小蝶是不会害怕的,而且只是流鼻血而已,不需要去医院,只需要一些冷水就能止住。”
“不只是鼻血。”他的视线停在我的额头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顿时一阵刺痛传来。
“小蝶,你需要去医院。”爸爸坚持说道。
“没事的,只是擦伤而已。”我轻描淡写地说道,“白小蝶没有那么脆弱的,摔一跤死不了。脑袋流点儿血而已,总会止住的。”
我转身走进楼下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将冷水捧在手上,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冷到了极点,就不会再有更冷的感觉了吧。
我低下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咯吱咯吱”,我听得见牙齿打架的声音。喘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
额头上被蹭破了好大一块,看上去有点儿可怕,但其实伤得并不深。鼻血因为冷水的刺激渐渐止住了,真是惨兮兮呢!
我咧了咧嘴,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小蝶。”爸爸跟到洗手间外,语气很关切,“跟爸爸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不好。”我淡淡地说着,然后走出洗手间,从他身边擦过,直接上楼找干净衣服。
我将楼上房间的浴缸放满热水,然后脱了衣服,整个人躺了进去。
我舒服得想要叹气,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终于被浴缸里的热水驱散了。
躺在浴缸里,我看了一眼热水器上显示的时间,这才发现,从沈小西泼我一身冷水,到现在我将自己泡在热水里,才过去十五分钟而已。
只是这十五分钟漫长得让我有种过了十五个小时的错觉。
“小蝶,洗完澡,换了衣服,跟爸爸去医院吧。”爸爸的声音从浴室外面传进来。
他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明明一开始我就拒绝了。
“我说了没事,不要您管。”我莫名地有些烦躁。
他是想表示自己有多么心疼女儿吗?可是不需要,我已经不需要他了!
“可我是你的爸爸啊,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痛苦和无奈,一动不动地站在浴室外面,像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座雕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浴室里的水汽太重,我总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试着去回想一些快乐的事情,但那些快乐的记忆全部不见了。
可我是你的爸爸啊,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
只是一句话而已,却让我的心情莫名地低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忍不住轻声说道,“明明剩下的人应该相依为命,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
他不说话,外面一片死寂,可他映在浴室磨砂门上的身影仍旧没有消失,他还在这里。
“您应该很讨厌我吧!因为妈妈其实是被我间接害死的,要不是为了给我买生日礼物,她也不会出事。”妈妈去世之后,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我将这些想法都藏在心里最隐蔽的地方,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将这些话说出口,“我也曾躲在被子里哭过,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要讨厌自己,为什么我这么糟糕?糟糕到害死自己的妈妈,甚至连爸爸都不愿意看着我了。或者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闹成这样是我活该。”
门外的身影动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见一声极低的哭声,接着他就迈开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我盯着浴室的门看了好久,直到感觉浴缸里的水变得有些凉,我才站起身,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
看着膝盖和手肘上擦破的地方,心里还是有些庆幸吧!
从那么高的楼梯摔下来,只受了这样的伤,真的很难得呢!
穿好衣服,我从浴室出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写字台上,恍如隔世的感觉浮上来。我坐在床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到这时候才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鼻血已经不流了,但额头上的擦伤还没有处理。我下楼去找医药箱,正巧碰到沈小西坐在客厅里,发泄似的按着电视遥控器。
我无视她,走到电视机前蹲下身,医药箱就放在电视柜里。我打开柜子,正要将医药箱从里面取出来,就感觉一阵风从我耳边刮过,接着“啪”的一声,电视遥控器狠狠地砸在了电视机上,液晶屏幕顿时像蜘蛛网一样碎裂开来。
“你挡住我看电视了!”沈小西大吼一声,因为没有控制好情绪,有些破音,“你能不能不在这里碍眼?”
“不好意思,这是我家。”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什么?”她错愕地看着我,“你家?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耸耸肩,不想跟她吵架,“如果你觉得在这里住得不舒服,就请你搬出去。”
“你要赶我走?”她狠狠地瞪着我。
我拎着医药箱站起来,想上楼去处理额头上的伤,沈小西却像闪电一样冲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
她气势汹汹地看着我,大声说道:“白小蝶,你给我说清楚!”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还是说你不能理解?沈小西,没有人会一直原地踏步、一成不变,你现在的样子,和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的你没有什么分别。”
我绕开她踏上楼梯,丢下一句话:“沈小西,你幼稚得让我根本不想和你说话。”
她僵在了那里,没有继续拦着我。
我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回头看的时候,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她背对着我,所以我也看不见这个时候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03】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我重新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沈小西这一折腾,导致我比预计时间足足晚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图书馆。
我本来是想去手工书架看看,因为我很想知道舒念给我的树叶狗是怎么折出来的。但当我路过心理学书架时,无意间看到一本有关精神分裂的医学书籍,我停下了脚步。
舒念对我说过,双重人格患者在我身边出现的概率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真的是那样吗?我将那本书抽出来,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翻开看了起来。
正当我看得入迷的时候,有个人在我桌上轻轻地敲了敲。我惊得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我旁边的人是穿着红色羽绒衣的舒念。
他在我对面的位子坐下,手里拿着一本《悲惨世界》。
“对精神分裂症这么感兴趣?”他指了指我手里的书。
我笑了笑:“正好看到了,就顺便看看。”
“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只是顺便啊。小蝴蝶,你的额头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小心擦伤了。”我解释了一下,“只是皮肉伤,不要紧的。”
“你和沈小西打架了。”他说,语气十分笃定,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事实。
“你……”我本想问“你怎么知道”,但我随即想起他就住在我家前面那栋楼里,那样近的距离,会知道也不奇怪。
“刚刚路过你家的时候,听见沈小西在和谁吵架,应该是她妈妈吧!吵得很厉害,并且好像还摔东西了。”他说。
我愣了一下:“你竟然会关心沈小西和谁吵架?”
这是比沈小西跟她妈妈吵架更让我意外的事情。
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从我认识舒念第一天开始,他就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缺乏兴趣。他明明那么冷漠,哪怕是与他住得很近、从小一起长大的洛羽心,他都吝啬于给她一个笑容。
这样的舒念竟然会注意到沈小西和她妈妈吵架,并且描述得那么详细。
“很奇怪吗?”他目光坦荡地望着我,好像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关心一下同学,这很正常吧?”
“可是你好像……不太关心同学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舒念挑了挑眉毛,戏谑似的说道:“不关心同学,难道你觉得我不够关心你吗?”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我连忙偏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我不自在的神色。
我想起洛羽心对我说过,在很小的时候,舒念就一直看着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跟洛羽心确认,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但是舒念,他说,难道你觉得我不够关心你吗?
一时间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他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答案。
“呃……”我觉得我应该说点儿什么,否则气氛会变得越来越暧昧。
暧昧?
我被忽然蹦进脑海中的词吓了一跳。
“还是说……”他漂亮的眼睛弯了弯,声音带了一丝笑意,“你觉得我们不只是同学关系?”
“不是的。”我飞快地说,“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呢?”他像是逗弄老鼠的猫一样,不放过这个话题,“小蝴蝶,你为什么不能稍微坦率一点儿?像我,就从来不掩饰我挺在意你这件事情。”
“在意我?”从别人嘴里得知,永远比不上亲耳从当事人那里听见那么震撼。
“对啊。”他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一丝捉弄,“你信不信?”
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一点儿失落。
“好吧,不开玩笑了。”我说,“沈小西和她妈妈吵架,你听到了什么?”
“只是路过的时候听到的。似乎是沈小西吵着要搬走,吵着让她妈妈跟你爸爸离婚,但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离婚?那你有没有听见我爸爸说了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沈小西竟然会让她妈妈跟我爸爸离婚。
在他们再婚三年,并且即将迈入第四年的时候,由沈小西提出来让他们离婚。
“不知道。”他耸耸肩说,“我又不是专业偷听的,路过时听到一点点而已。”
听他这么说,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从来都不会对我绕着弯子说话,不会对我掩饰隐瞒,甚至连我的缺点被他说出来的时候,他都不会稍加掩饰。
所以他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
“阿嚏……”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坐在我对面的舒念脸上蓦地多出一个红色的小点来。
“喂喂喂……”舒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张嘴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他伸手指了指我的脸,我茫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低头一看手心,这才发现手上沾了血。
刚刚一个喷嚏,将我已经止住的鼻血又带了出来。
“抬头。”舒念说着,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塞住。”
我接过纸巾,捂住鼻子仰着头,站起来就朝洗手间跑。用冷水洗了把脸,虽然很冷,但鼻血再次止住了。
回到座位上,舒念将我看的那本关于精神分裂的书拿在手上,说:“走吧。”
“去哪里?”我问。
“回家。”他说。
我本想在图书馆再待会儿的,但刚刚这么一打岔,也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心情了。
图书馆离家并不远,舒念拉着我一路走到家,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将书递给我,说道:“好好休息,你现在的状态有点儿糟糕。”
接过书,与舒念道别之后,我打开门。
我愣住了,因为客厅里一片狼藉,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
我踮着脚在各种碎片残渣上走过,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摊开书接着之前看的地方往下看,这本书上说,多重人格患者是绝对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并且每个人格都单独存在。夏诺说的那种情况,我在这本书上没有看到。
再想起舒念说的话,我开始怀疑起来。
难道说……
夏诺一直在骗我?
我飞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没有必要骗我吧?
我继续看着书,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浑身的力气也随之渐渐消失,眼前的字开始变得模糊,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最后完全看不清了。
大概是昨夜没睡好吧,我想。
合上书,脱了衣服,我钻进被子,决定睡一会儿。
【04】
天与地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黑暗。我看着这无边无际的黑,分不清自己是站立还是倒立着,因为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参照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
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接着光点缓缓变大,最终出现了一只挥着翅膀飞舞的蝴蝶。
蝴蝶被一根细细的线牵着,线的尽头有一个少年。
他和那只蝴蝶一样,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蝴蝶缓缓朝我飞过来,少年跟着蝴蝶往前走。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朝我走来。他走过的地方出现了真实的路面,随着他的靠近,原本黑暗的世界开始变化。
他满身芬芳,带着崭新的世界走到我面前。
他在我面前站定,将手里的细线递给我。
我呆呆地接过来,脚下虚幻的黑暗瞬间破碎。
我猛地坐起来,这才发现刚刚的一切只是个梦。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坐起来的瞬间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湿湿的,全是汗。
我拧开床头灯,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平常对我来说很柔和的灯光,此时却非常刺眼。
我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去洗把脸,可我才站在地上,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我站不稳,又摔回了床上。
怎么回事?
感觉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明明想走路却站不起来,想抬起手却十分费力。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想起早上被沈小西泼了一盆冰冷的水,然后穿着那身湿衣服跟她打了一架,最后还被她推下了楼梯。
我挣扎着再次爬起来,之前医药箱被我拿上来后就没有放回去。我从医药箱里翻出体温计,量了一下体温。
当我看到体温计上显示40℃的时候,我吓坏了,一般发烧到39℃就很严重了,我竟然烧到了40℃。
我想我必须去医院,否则这么拖下去,一定会更糟糕。
之前我摸着额头不觉得烫,大概是因为我手心的温度和额头的温度一样吧。
我扶着墙壁往前走,脑袋昏昏沉沉的,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爸爸的房间门口。
我苦笑了一下,原来,无论我嘴上多厉害,对他多冷漠,这都无法改变我在脆弱的时候会本能地找他求救的事实。
我抬起手敲了敲门,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开门。
“爸爸。”我喊了一声,这才发现声音非常沙哑。我连续喊了好几声,可是爸爸都没有来开门,我只好回到房间去,想要穿上衣服自己去医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穿好了衣服,我看了一下时钟,半夜十二点。
这个时候爸爸一定睡得非常沉吧,以至无论我怎么敲门,怎么喊他,他都没有回应我。
而到底是听不见没有回应,还是听见了却不想回应,我不知道。
我瘫坐在那里,想站起来却没有了力气。
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还没有烧到过这么高的温度,继续这么烧下去,我会死掉吗?
当这个念头浮上来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寒战,心中开始有了恐惧。
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曾想过“死”这个字眼,因为那样就可以见到妈妈,就可以不用那么痛苦难过地活着了。可是现在,这个字眼让我害怕。
因为现在的白小蝶只想好好地活下去,慢慢地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变得足够好,好到就算我站在舒念身边,洛羽心也不会讨厌我。
舒念。
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我的心里蓦地一阵酸痛,那个总在我糟糕到极点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家伙,这一次大概不会来救我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乱到极点了,所以反而想起了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舒念说,小蝴蝶,答案一直都在你的心里。
是什么问题来着?
我敲敲自己的脑袋,哦,我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
答案真的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吗?
我伸手拉开窗帘,对面窗户一片漆黑。
我会不会烧成白痴,然后将住在对面的舒念遗忘?可是我舍不得遗忘他啊,舍不得遗忘那个总是来救我、用别扭的方式安慰我的家伙啊。
我咬着牙,用尽力气将窗户推开,喊道:“舒念!”
声音其实并不大,并且还很沙哑,但对面的灯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仅仅是亮了一盏灯,我却莫名地觉得安心,我趴在写字台上,眼皮开始发沉。
好想就这么睡着,什么都不用管,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好。
“小蝴蝶?”窗帘拉开,舒念披着衣服站在窗后,其实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朦朦胧胧的,还出现了重影。
我努力朝他笑了笑,还想朝他挥挥手,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做这种事情了。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么睡了多久,总觉得耳边有声音——让人心烦的声音。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舒念在我耳边轻轻喊我,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人似乎真的是舒念。
我是烧糊涂了吗?
40℃的高烧让我产生了幻觉吗?
否则住在对面的舒念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我伸手想去摸摸他,可手总是从幻影里穿过去,果然只是幻觉啊!
然而那个幻影却抓住了我的手,他说:“小蝴蝶,我们去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医院?”我茫然地看着他,“哦,对,我需要去医院。”
说完,我的眼皮又耷拉下来,我实在撑不住了,真的好想睡觉。
我感觉自己被人背了起来,那个人背着我往前走。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似乎看见沈小西和陈阿姨站在一边,她们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样都好吧,我将脸靠在那个人的后背上,很安心的感觉,就像很小的时候爸爸背着我的那种感觉。
“阿姨,我先带小蝴蝶去医院,其他事情麻烦你们了。”
“好,她爸爸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过。我现在就给她爸爸打电话,让他赶紧去医院。”
“嗯,那我先背她跑过去。”
然后我就感觉到一阵颠簸,“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随后响了起来,分不清是我的,还是背我的那个人的。
【05】
“你是舒念吗?”我喃喃地问。
“小蝴蝶,你真是烧糊涂了吗?连我都不认识了啊。”耳边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明明靠得很近,却像是从太空传来的一样。
“哦,是你就好。”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我便彻底安心了,“舒念,你说我会不会烧成大白痴,然后把你忘了?”
“你敢忘记我试试,小蝴蝶。”他的脚步似乎更快了一些,“再过一会儿就到医院了,说说话吧,小蝴蝶。”
“嗯,说说话。”我喃喃道,“舒念,洛羽心说你一直看着我,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舒念,你看了我多久啊?”
“不要太高估自己啊,小蝴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对其他人和事不感兴趣而已。不过她没有说错,我的确一直看着你。嗯,大概是从那一天我无意间发现对面的窗户没有关开始的吧!我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像蝴蝶一样在跳舞。
“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舞蹈已经停止了。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吧,总是下意识地就看着那扇窗户了。我只是想再看一次那个女孩跳舞的样子,可是那次之后,她没有再跳。也许是盯着那扇窗户看得久了,便对除那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了。”
“那次跳舞,我还是没有被选上呢。”我想起那年,老师在我们这些学舞的孩子中选出踏上真正的舞台的人,“我明明那么努力,明明老师也夸我跳得好,可最后她还是让比我长得可爱的女孩子去了。”
“老师真没眼光。”他轻声说。
“明明你也觉得不好看。”我有气无力地抗议。
他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不想让你跳给夏诺看。那天在舞蹈教室里,他看你跳舞时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我心里微微一动,本能地觉察到了什么。
“你是笨蛋啊,小蝴蝶。”他声音很轻,却说得很坚定,“害怕他抢走我的小蝴蝶啊!我一直看着的家伙,怎么可以让那家伙抢走?而且你曾经那样仰慕他。”
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他明明说得这么简单直接,可是高烧让我的脑子怎么也无法保持清醒。
“所以舒念,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是自我感觉良好,你是不是……是不是……”
就算是这个时候,也无法顺利地问出口来。
“是啊,小蝴蝶,我喜欢你。你没有多想,舒念喜欢白小蝶。”他轻轻地说道。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我望着他乌黑的头发,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耳边似乎传来了急救车的鸣笛声,我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喧哗,闹哄哄的。
在我半梦半醒中,我看见医院已经在视线所及的地方,而一辆白色的急救车急匆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朝着前方疾驰。
再次睁开双眼,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伴随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之前的记忆慢慢涌了上来。是的,我因为早上被沈小西泼了一盆冰冷的水,半夜发起了高烧。
依稀记得舒念背着我来医院,记得他用低沉温柔的嗓音对我说:“小蝴蝶,我喜欢你。”
我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天啊,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到底说过什么?舒念说喜欢我,一定是我在做梦吧,一定是这样的。
“醒了?”病房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扭头看去,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是舒念。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表情有一些沉重,眼神里有一丝担忧。
“嗯,我已经没事了,就是发个烧,不要紧的。”我以为他是在担心我。
舒念对我笑了笑,但是神色依旧有些沉重。
他说:“小蝴蝶,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你听完之后,不要激动。”
“什么?”他的语气很认真,我的心里涌上一丝不好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舒念,你别卖关子。”
“小蝴蝶,昨天夜里你发高烧,你陈阿姨打电话通知你爸爸。”舒念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往下说,“他喝了不少酒,听说你发高烧,在开车赶往医院的路上出事了。”
“轰——”
我感觉脑袋似乎炸开了,四肢发麻,僵在了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舒念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怎么可能呢?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四年前,妈妈出门帮我买生日礼物,被疾驰的卡车夺走了生命。
四年后,爸爸为了半夜发高烧的我,酒驾出了车祸。
“你先别着急,你爸爸还在手术中,也许……也许会没事的。”舒念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小蝴蝶,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舒念,明明我那么恨他,我心里却还是那么难过,难过得就像是这里破了一个大洞,疼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他是你的爸爸。”舒念缓缓地说,“不管你怎么恨他,他毕竟是你的爸爸。”
我一把拔掉了输液的针头,掀开被子下了床。
我说:“舒念,我想去看看他。”
“你别这样,他还在手术中,抢救还没结束。”舒念连忙阻止我,“你现在去了,也是在外面等着,进不去手术室的。”
“让我去等着。”我说着,眼泪流了下来,“舒念,让我去等着。”
我心里充满恐惧,尽管我对他充满怨恨,但是舒念说得没有错,他是我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了。
我只是不想失去他,不想在我们的关系如此糟糕的时候失去他。
“好吧。”舒念没有拦着我,他拿起棉衣披在了我身上,让护士重新给我插上输液针头,然后举着挂着输液瓶的架子跟在我身边往前走。
急救室外,陈阿姨和沈小西都在,她们看见我过来,表情都变了。
陈阿姨一脸担忧地望着手术室门口,看到我来了,也没有太关注。
“扫把星,刽子手!”反倒是沈小西见到我,犹如被点了火的爆竹,瞬间就炸了,“都是因为你,你爸爸才会出车祸的!”
“要不是你泼我冷水,我怎么会发烧?沈小西,你才是刽子手!”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就连心脏都在发抖。
“你们都闭嘴!”陈阿姨发出一声吼叫,她双眼通红,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
我和沈小西顿时都不说话了,我很想和陈阿姨说点儿什么,可是她的眼神堵住了我未说出口的那些话。
那是一种悲伤的眼神,我从那里看到了爱。
“坐下等吧,医院里禁止喧哗。”舒念拉着我在医院的长凳上坐下,“什么都不要说,现在所有人的情绪都不稳定。”
我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看了陈阿姨一眼。
我不知道陈阿姨是为了什么嫁给我爸爸的,是为了给沈小西一个完整的家,还是其他什么理由。但我不认为那是爱,因为她明明那么厌恶我,假如她因为爱而嫁给我爸爸,她应该会爱屋及乌也爱我。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她是为了找个人养活她和沈小西,才嫁给我爸爸的。
直到我看见她的眼神。
那是看着挚爱之人才会流露出来的眼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