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烟雨里
01
“所以你最后还是没有找到那个铁盒?”苏瑾汐坐在沙发上,KTV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双眼亮亮的,透着一丝窥探的味道,“这就是你最遗憾的事情?”
我轻轻耸了耸肩,轻笑着说:“对啊,这就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
“真不好玩。”苏瑾汐缩回沙发里,“不玩了,我们回去吧!”
“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是你,说不玩的也是你。”顾彬伸手揉了揉苏瑾汐的脑袋,将她一头长卷发揉乱,苏瑾汐咯咯笑着窝进他的怀里,顾彬宠溺地拥住她。
沈佳乐砸了个抱枕过去,笑道:“小心‘秀恩爱死得快’啊!整天连体婴儿似的,都不照顾一下我们单身人士的感受。凌南,你说对不对?”
我慢悠悠地喝完了可乐,将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然后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脚翘在茶几上、毫无淑女形象的沈佳乐,打趣道:“计算机系的陈学长可是追了你好久了,你要是接受,就能跟瑾汐一起秀恩爱了。”
“就是就是。”苏瑾汐从顾彬怀里探出头来,“听到没有?大学不谈一场恋爱,是不完整的。”
“反正毕业都得分。”沈佳乐向来嘴里不饶人,没理也要说出个歪理来,谁让她不痛快,她绝对让谁更不舒坦。
“我们绝对不会分手的。”苏瑾汐扭头看向顾彬,“我们毕业后,会结婚,然后一辈子在一起的。”
“真那样,我一定会为你们准备一个特大红包,谢谢你们让我相信爱情的存在。”沈佳乐站起来,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潇洒地甩到肩上,酷酷地说,“你们可得争口气啊!”
我没有插话,事实上我现在的心情并不太好。
下午的时候,系里给我发了一笔奖学金,苏瑾汐和沈佳乐顿时就来敲竹杠。于是我们三个人,另外叫上苏瑾汐的男朋友顾彬,四个人出来好好吃了一顿,吃完时间还早,就近找了个KTV唱到了现在。
只是唱歌苏瑾汐嫌不过瘾,吵着要玩“真心话大冒险”,顾彬作为“中国好男友”的典范,当然要捧场,沈佳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自然是不甘落后,于是我就被他们拽着,玩了几场“真心话大冒险”。
第三场的时候,我输了,于是苏瑾汐就问我,人生走到现在,让我觉得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是15岁那年夏天,遗失在被拆迁之后的废墟里,我最为珍惜的、藏了我全部心爱之物的小盒子。
我实在不愿意想起那时候的心情,有些压抑,有些沉重,有些闷闷的。无论过去多久,这种感觉都无法消失。
走出KTV,十月的夜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苏瑾汐和顾彬两个人走在后面,苏瑾汐和顾彬撒娇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甜甜的笑声,听上去是那么幸福。
“那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沈佳乐走到我身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既然被你归纳为最遗憾的事情,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让你无法释怀的东西吧?”
“只是一些小时候的小玩意儿。”我笑着答道,“认真深究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就是会觉得遗憾,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吧!”
“哈哈,那为什么不在拆迁之前取走呢?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去找?”沈佳乐停下脚步,双目灼灼地望着我,像是要将我的小心思全部看透一般,“听你之前说的话,你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取走那个小盒子的吧,为什么要等到那个地方变成一片废墟了才去寻找?”
“谁知道呢?”我认真想了想,回答她,“可能那时候太幼稚,看太多偶像剧了,觉得那样比较唯美?”
“有可能,还别说,凌南,你还真做得出这种事,为了追求某种感觉,故意让事情走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沈佳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笑笑,没有答话。
小时候我是一个说谎就会脸红的孩子,可是现在,我已经可以毫无破绽地说出各种各样的谎言,用来骗别人,或者骗自己。
没错,我刚刚说了谎,我没有告诉沈佳乐,因为丢失了那个小铁盒,我错过了一个栀子花一样的纯白少年。
那个小铁盒里,放着少年写给我的一串电话号码。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因为工作忙,把我放在老家,和奶奶一起生活。初三那年,奶奶住的那个地方要拆迁,妈妈和爸爸决定接我和奶奶去大城市里住。
那个淳朴的学校里,中途转学离开的情况很少发生,所以我的即将离开,让很多同学忽然变得依依不舍起来。他们一一跟我道别,其中有相熟的,也有不熟的;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他们自发地将各自的联系方式写在一个小本子上交给我,说着一定要联系的话。
那个少年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将自己的号码也写进了那个小本子里。
就像是提前写的毕业纪念册,没有任何意义地将号码留给了我。
我将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放进了那个小铁盒,藏在了床底下的一块青砖下面。
沈佳乐问我,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去取走那个小盒子,为什么要等到那个地方变成废墟再去寻找。
真正的答案是,我害怕。
隔着一座城市,就算有那串号码又能做什么?那时候也仅仅只是懵懂的感情,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少年是否真的认识我,叫得出我的名字。
所以,我不可能拨通他的电话,与其带走,还不如埋葬在那片废墟下面,断了我全部的念想。
可是后来,我看着那个地方被掩埋,便不由自主地跑去找了很久。与其说是想找出那个小盒子,不如说是用这样的方式,和过去的陆凌南道别。
那是个遗憾,是我自己故意制造的遗憾。
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竟然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每次回忆起来,心口就会沉沉的,让人几乎要窒息般难受。
觉察到这种心情,是高一开学之后。
在那个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我偶然路过,便闻见了一阵花香,然后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就落了下来。
我开始试着打听他的消息,可是又不敢直接提及。每次和曾经的同学聊天时,我都非常期待听到他的消息,可是那些人觉察不到的我的心情。仅有一次,提到说,那个少年的爸妈离婚了,他跟着妈妈去了另一个城市,然后很是唏嘘了一番。
大概,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了吧!
那天,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怅然的想法。
就这么一晃眼,我已经从高中毕业,顺利进入了大学,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有三两好友,学习不差,可以拿到奖学金,还经常被辅导员委以重任。
但是在15岁时喜欢过的那个少年,可能和废墟下埋着的那丛栀子花树一样,只能藏在心底,不能告诉任何人。
因为,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哦,对了。
那个少年,他有一个非常温柔的名字——赵宁。
02
那开始于一个初夏的黄昏,大把大把的浅绯色阳光照在走廊外,那里种着成片的栀子花,雪白色的花藏在碧绿的叶间,被阳光染上一层暧昧的暖色。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赵宁,甚至那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会有那样的一个少年存在。
那天我因为英文作业没有交,放学之后被老师喊去办公室,听老师说了一通道理,在他一句下不为例之后,终于放我回教室。
我收好课本,背着书包关上教室的门,走出教室,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了蹲在栀子花丛、拿着一把小铲子、给花除草的少年。
他穿了一件奶白色衬衫,领口松开了一粒扣子,清秀的脸孔被花与叶挡去一些。我站在走廊里,他蹲在走廊下,我们之间不过隔了不到两米的距离。
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了二十多道轮回,仿佛在更早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等着我偶然遇见,等着我终于遇见。
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一瞬间的惊艳,变成了压在我心底最深刻的回忆。
只有风声,只有懒洋洋的夕阳,将呼吸温润。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害怕打扰到他。
然而他还是抬起了头。
他自花与叶之间抬起那张秀白清润的脸,湿润的眼眸望向我,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他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心脏的温度在那个微笑之间,慢慢地上升,我感觉到我的瞳孔在放大,视线怎样都挪不开。
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回过头去,继续手边的事情了。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走出那段走廊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校门口了。
那本是最为寻常的一个初夏黄昏,应该混在无数个日夜里,毫无回忆的价值,却因为回廊下,温柔地给花除草的纯白少年,变得最为特别。
他不过是看了我一眼,我却在心里记挂了那么多年。
知道他叫赵宁,是在来年的清明,距离我第一次遇见他,足足过了一年之久。那天他被选为学生代表,接替已经毕业了的学长位置,向烈士献花,以及致辞。
那也是第一次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感觉一样,他的嗓音很清冽干净,像是二月初开在枝头的第一枝桃花,稍稍有些疏冷,却清润中带着一丝温柔。
二年三班,赵宁。
他在致辞结尾处,是这么说的。
原来他在三班,我们二班的隔壁。
从这天开始,只敢藏在心底的那个少年,他纯白色的影,终于有了姓名。
那时候站在蒙蒙细雨下的我,并没有料到,这个猝不及防闯入视线的少年,会在心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而赵宁这两个字,也成了极为特别的存在,每每回想起,心脏就会像灌进了水的海绵一样,沉甸甸的,有些发涩。
他是我的秘密,是我说不出口的心事。
“喂,凌南,你睡了吗?”黑暗中,睡在我边上床铺上的苏瑾汐轻声喊我。
我收回游走太空的思绪,轻声回答她:“正要睡着,你吵醒我了。”
“我睡不着。”她喃喃念了一声,“这种时候真羡慕佳乐,你听,她都在打呼了。没心没肺的人就是好啊,永远不会知道失眠是什么感觉。”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的?”我有些困惑地问。
苏瑾汐低低笑了一声:“你都翻了好几次身了。”
我愣了一下,苏瑾汐又说:“凌南,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开始从外面回来,一路上你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没事,我就是睡不着,有些烦躁。”我淡淡地说道,“倒是你,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了吗?要是憋着难受,可以说给我听听。”
“没有,我就是在想,凌南,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承诺,可以相信吗?”她轻声问我,我正寻思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仿佛她并非想从我这里获得问题的答案。
她有些失神地说:“一开始我是相信的。”
“一开始信,现在不信了吗?”我想起早些时候在KTV里,苏瑾汐和顾彬说的那些话,有些不明白,“你和顾彬……”
“不是我和顾彬。”她打断了我的话,像是要打断我脑海中的猜想一般,忙不迭说,“是其他人。”
“其实这年头,分分合合本不算什么,可是凌南,你知道吗?那两个人,曾经是我们学校最被看好的一对情侣。我们都相信,他们会顺顺利利地一起上大学,一起毕业,一起参加工作,然后结婚,生孩子,一辈子在一起。”
“你知道吗?那时候大家都开玩笑,说要是他们不在一起,那么大家都不会再相信爱情了。”苏瑾汐轻轻笑了一下,“今天回来之后,在高中同学群里,那个女生告诉大家他们分手了。大家自然是不相信,觉得她在开玩笑,可她并没有急着证明自己的话,只是留下一句祝大家快乐的话,就下线了。”
“你在害怕?”我问苏瑾汐,“你害怕你和顾彬,也会像他们那样分开吗?”
“我相信他。”过了好一会儿,苏瑾汐才说,“我只是……只是在想,人和人之间的承诺,能信吗?或者爱一个人,可以坚持多久?”
七年。
我很想回答她这个数字,从遇见赵宁到现在,已经七年过去了,但是我没有说出口,不想让人知道我心里藏着一个人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知道在这七年之后,我还能坚持多久,因为现在看来,我仍旧没有淡忘他。
反而是因为时间的缘故,将这份喜欢越酿越醇。
“我不知道。”我最终回答了这样的四个字。
苏瑾汐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出声。
就这么沉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梦。
一直怎么都无法梦见的那个少年,终于舍得入梦来。
像是时光一下子退回七年前,我背着书包站在走廊里,他蹲在走廊外。
他只是不经意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却傻傻地记挂了这么多年。
03
因为失眠,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和苏瑾汐都顶着一双熊猫眼,沈佳乐用诡异的目光看了我和苏瑾汐一遍。
“我说,你们昨晚上干啥去了?”她一边刷牙一边瞅着我,“你们夜里没睡觉,是翻墙出去数星星了吗?”
“大学生没个黑眼圈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苏瑾汐一边梳头一边说,“这是标志,标志你懂不懂?”
“标志都出来了。”沈佳乐喷了一口漱口水,“你这是什么鬼理论?”
“苏瑾汐理论。”苏瑾汐得意地耸了耸肩,放下梳子,将一头长发在头顶扎了个高马尾,“凌南,你说对不对?”
我按亮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回应道:“8点钟了,还有10分钟上课,你说我们现在有没有时间讨论你的理论对不对?”
“今天早上谁的课?”沈佳乐从洗脸池里抬起头来,闭着眼睛问。
我将昨晚上睡觉前准备好的课本拿起来,手指着贴在墙壁上的课程表:“钟大爷的。”
“我去!”她胡乱洗了把脸,用毛巾擦了擦,“点名狂人的课!”
“快点走了。”苏瑾汐抓起书本塞进黑色的双肩包里,轻轻一甩落在了肩膀上,“学期一开始就迟到,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让钟大爷特别关注的日子简直就是地狱!”
我顾不上跟她们贫嘴,抓着书本就出了寝室,苏瑾汐跟在我后面,然后是匆匆忙忙的沈佳乐。她一头长发都没有来得及扎起来,此时她锁了寝室门,将书全甩给了我,然后伸长双臂,以手指当梳子,将头发胡乱理了理,团了个丸子头在脑后。
我们三个急匆匆地跑出了寝室楼。
初秋的早晨,空气很是清新。
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秋老虎仍旧在作威作福。
这么跑了一段路,我们三个已经气喘吁吁了,沈佳乐有气无力地念叨:“好热啊,这都入了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不然怎么叫秋老虎?”苏瑾汐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时候,大一新生穿着迷彩服,满头大汗地喊着口号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我指了指那些顶着大太阳军训的新生说:“看着他们,我忽然觉得没那么热了。”
沈佳乐和苏瑾汐同时停止了抱怨,我们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沈佳乐幽怨地说,“看着他们,让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黑得跟包大人一个肤色的悲惨历史。”
“快走吧,上大课,教室有空调。”苏瑾汐扯开话题,她说着一把揪住我的手臂,玩命似的往前跑。
最后我们三个踩着上课铃声进的教室,才坐下来,钟教授就走了进来。
三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跟着就像一摊烂泥似的趴在桌子上。
一节课结束,顾彬来找苏瑾汐,他是带着早餐来的。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教室门口,比苏瑾汐高了大半个头的顾彬,笑得十分宠溺地将早餐放在她手上,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跟着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扭头朝我看来,对我灿烂地笑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教室门口。
苏瑾汐抱着一堆吃的走进来,然后递给我一瓶牛奶、一块面包,说道:“吃吧,带了你们的份儿。”
“啧啧,别说啊,你家顾彬真是二十四孝男友。”沈佳乐长臂一伸,拿走了一块面包,“你看,女朋友的室友都知道讨好。”
“那必须的,也不看谁调教的。”苏瑾汐一脸“快来赞美我”的表情,十分得意地看着沈佳乐,“不过话说回来,你家学长你真不考虑一下?”
我啃着面包不参与她们的对话,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如果说一群朋友之中,有起哄的,有带头热闹的,有沉默的,那么大概,我就是沉默的那一个。
很多时候,有人点名让我说话,躲避不过去,我才会说些什么,大部分的时候我都是自己待着。
而自己待着的时候,我又总会神游太空,大脑不安分地胡思乱想。
“纸扇藏伏笔,玄机诗文里。紫烟燃心语,留香候人寻。史书列豪杰,功过有几许。”突然,许嵩的《惊鸿一面》响了起来,我抓起手机一看,是条短信。
我拨动手指点开短信,是系辅导员发来的,说是让我一会儿没课了就过去一趟,有事情找我帮忙。
我回复了一句“没问题”,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
“谁找你?”沈佳乐比较八卦,一头凑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副“有奸情、有八卦”的表情,“哪个帅哥啊?”
“没帅哥。”我将她推开了一些,“是辅导员在召唤。”
“没劲。”她见没八卦可聊,又坐了回去。
下一节课在喧闹声中,又开始了。
今天是周三,我们学校周三是社团时间,上午只上两节课,剩下的时间都是社团的。
下课之后,苏瑾汐和沈佳乐结伴去话剧社,而我将书本送回寝室之后,直接去了学校办公楼。
大概是因为我比较闲,没有男朋友,也不热衷于社团活动,做事在别人眼里还算是很靠谱的,加上每学期都能拿到奖学金,所以系里的老师都很喜欢找我帮忙做些杂事。
我并不排斥,因为我的确没什么事情可以做。能拿到奖学金,也是因为时间太多,不看书学习的话,根本就用不掉。
找到辅导员的时候,她正埋在办公桌前,桌子上堆了一大堆资料,还有些照片、花名册之类的。
她见到我,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
“凌南,你来啦!”她招呼我过去,“快来帮忙!这是系里大一新生的资料,要把照片贴到资料页上,还要跟花名册核对人数全不全,名字错没错。这个今天之内要弄好,我一会儿有事情得走开,下午系里要开大会,我自己弄来不及。”
“没事,交给我好了。”我笑了笑说。
她点点头站起来,将座位让给我:“那这些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我看了一眼堆得乱七八糟的资料表,任务量并不大,只是堆得乱七八糟,看上去很恐怖而已。
这个时候,辅导员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三两个人在。
好在我喜欢安静,我将资料一张一张排好,跟照片匹配,再核对名字。
简单而枯燥的工作,需要耐心,需要耐得住性子。
我将一张张照片和资料贴好,等意识到有些疲累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我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却不小心碰掉了最后一本花名册。我弯腰打算捡起来,手触到花名册的一瞬间,视线落在了一个地方。
正午的暖阳透过窗户落进来,打在那本半开的花名册上,白灿灿的日光,浓墨印刻的字迹。
赵宁——这两个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一样,被刺目的白光笼罩着,简单的两个字,凑在一起,却让我一瞬间无法动弹。
心跳莫名变得很快,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却不知怎么就击中了心脏。
我不知道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多久,直至一只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映入眼帘。我大脑尚且一片空白,有些慌了神。
那只手穿透了日光,落在了那本花名册上,跟着是一把低沉温敛的嗓音响起:“请问,是许老师吗?”
04
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直起腰,同时抬起头看了一眼。
落入眼中的,是一张少年英俊的脸,乌黑的发,宛如墨滴凝成的眸子,深黑不见底。略显单薄的唇微微向上扬着,似是微笑,又似没有。
“哦,不是,我不是许老师。”我忙说了一声。
“许老师不在吗?”他问道。
“许老师有点事情,临时走开了,不在这里。”我答道。
他眉心微微皱了一下,追问我:“那许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吗?她今天大概都不会来办公室了,你要是没有急事,可以明天再来找她。”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说:“是这样的,许老师让我今天来交病历,说是今天必须要交到她手上。”
“病历?”我愣了一下,再次看向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看出他身体有病。
“是啊,作为不参加军训的必要条件。”他冲我笑了一下,我蓦地有些晃神,帅气的男孩子笑起来,还真让人没有抵抗力。
“这么说,你是大一新生?”我想了想,对他说,“不然你把病历留在这里,一会儿我试着帮你联系一下许老师?”
“可以啊!”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说着,将捏在另一只手里的一本病历放在我面前,甚至十分恭敬地冲我略弯腰:“那么就拜托了。”
真是个谦逊有礼的小学弟,我看着他缓缓走出办公室,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我收回视线,低头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病历,只一眼我就惊得站了起来。
因为病历本上写着的名字正是赵宁。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
我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在看到花名册的时候,我承认我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比方说他就是我偷偷喜欢了七年的那个少年。尽管知道赵宁应该与我一样大,就算在这里,也该跟我一样念大二。
可万一……
他复读了一年呢?
然而这个幻想不到3分钟,就被眼前的病历打碎了。
此赵宁非彼赵宁,他不是他。
心情忽然变得很沮丧,沮丧到不知怎么的,鼻子有些发涩,眼睛有些发热。
他为什么要叫赵宁?
他怎么可以叫赵宁?
为什么……是他叫赵宁?
我飞快地将手背搭在眼睛上,我害怕一松开,眼泪就会落下来了。我是这样喜欢那个人,喜欢到一个一样的名字就让我雀跃,一个不同的人就让我失落沮丧。
那么那么喜欢,那么那么无法言语,我小心翼翼深藏与他有关的每一滴回忆,在心底酿成香醇的酒。每一次回想,这思念之酒都会让我沉醉。
可是这么喜欢,那个人却不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喜欢,无法传达,因为我说不出口。
将最后一本花名册核对完,我将办公桌整理了一下,把病历放在正中央,然后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但鬼使神差地,我又回了头。
我折回去翻开病历,虽然龙飞凤舞的字迹不太好辨认,但我还是看明白了重点。
左腿韧带损伤。
这个情况,的确不适合参加军训。
将病历合上,我翻出手机,给辅导员许老师发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将她交代的事情做完了,顺便提了一下,有一个叫赵宁的新生交来了病历的事情。
不多时,许老师回给我一句“收到,谢谢”。
走出办公楼,刺目的阳光让我眼睛有些疼,我正想抬手挡一下,就有人伸手替我挡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刚刚来交病历的赵宁,正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他伸着一只手挡在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
他离我这么近,让我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压迫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眸光一闪,抿唇笑了一下,眉目之间似乎隐着一丝戏谑和随性。
“还有事吗?”我淡淡地问了一声。
他仍旧靠在墙壁上,稍稍侧头望着我,眼底似笑非笑:“没事,只是行动不太方便,靠在这里歇一会儿而已。”
“哦,那再见。”我说着,扭头就走。
“等一等。”他喊住我,我不解地回头看他。
“可以麻烦学姐扶我走回去吗?我腿受过伤,现在有些疼。”他漆黑的眸子里折射不出一丝日光,看上去极为幽深,像没有星月的夜里一望无边的黑暗,看得久了,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会溺毙其中的错觉。
“呃……”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个同学路过,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成为唯一一个在这里的人了。
“帮帮我好吗?”他眼中顿时蒙上一层水汽,像是冰冷的黑玛瑙被水汽蒸了一下,眼睛湿漉漉雾蒙蒙的,“从我刚刚靠在这里到现在,你是唯一出现在这里的人。”
也是啊,这个时间点,教师办公楼的确不太会有人路过,加上这几天热得厉害,到了大中午,到外面走一圈都晒得不行。
“好吧。”我虽然不喜欢麻烦,但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冷面人,我朝他走近一步,他伸出一只手给我,我想了想,扶住了他的手臂,“走吧,你现在要去哪里?需要去医务室吗?”
“不用,你路过食堂的时候把我丢下就行。”他轻声说。
说话间,他稍稍朝我倾靠过来,我心里有一丝紧张,异性的靠近让我很不自在。
“学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边走边问我,“我是赵宁。”
“陆凌南。”我答道。
“陆凌南。”他重复了一下,笑了起来,“学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名字很好听?”
“呃。”我的脸莫名有些发热,大概是太阳光太强烈的缘故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谢谢,你的名字……”我本想说,你的名字也很好听,他却打断了我。
“我的名字很大众化,赵宁,随处可见。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大众化吗?或许没有普通到烂大街的程度,却恰巧跟我藏在心底七年之久的那个少年的名字重合了起来。
不特别的、普通的东西,却因为某个人的存在,成为了最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见我没有说下去的兴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食堂门口。
这个点,吃饭的学生已经很少了,要么已经吃完了,要么是不打算再出来吃饭了。
“我请你吃午饭吧,陆学姐。”食堂门口,新认识的赵宁站在我面前,一脸灿烂的笑容。
“不用了。”我刚说完,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我尴尬地很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走吧。就当是你扶了我一路的谢礼。”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揪住我的手臂,跟着大步往前走去,我小跑着跟上。
“你的脚不是不方便吗?”我脱口而出,问出了最困扰我的话。
他像是愣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真相信我的腿脚不方便啊?”
“啊?”我心里惊了一下,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说学姐,你看了我的病历吧?”他忽然笑得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哪里有古怪,但那个笑容总让人觉得他不怀好意。
“你不会是……”我皱眉再次将他打量了一遍,明明是纯良无害的小学弟,但此时,我仿佛看到他身后拖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这家伙,我以为他是乖巧的萨摩耶,没想到是只狡猾的雪狼。
“你猜啊,学姐。”他笑眯了眼睛,一丝狡黠的眸光漏了出来。
我顿时有些懊恼,正想说点什么,他又可怜兮兮地望向我:“好吧,是这样的,我忘记带饭卡了,中午很热,不想跑回寝室再跑出来。看学姐你好像做完事了,应该也要出来了。反正你也要吃饭,就顺便可怜一下学弟我吧。”
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真是!
05
虽然我很想把这个阴险狡猾的家伙丢在这里自己回去,但是5分钟后,我却坐在了食堂的餐桌前,对面坐着笑容纯良无害的赵宁。
唉,我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果然帅气的男孩子,扮可怜最让人没办法丢下不管。
“多谢学姐,下次我请你!”他双手合在下巴下,冲我笑着说。
“不用了。”别再有下次了,我本能地不想跟这家伙有什么交集,说不清是因为他的名字总让我想起另一个赵宁,还是因为他的狡猾。
“别客气啊,学姐。”他说着,抓起筷子开始吃饭,他的吃相很斯文,加上他那张明媚帅气的脸,让人觉得眼前的饭菜十分好吃,比高档餐厅的菜肴还要好吃。
算了,就当下饭菜了,我低下头,沉默地开始吃饭。
不过心里却有些觉得奇怪,就算没带饭卡,回寝室随便找点什么吃一下,不也能对付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来餐厅吃饭呢。
“果然三餐都要好好吃。”他吃完放下筷子,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说,“一顿不吃,都浑身不舒服。”
我愣了一下,这家伙自顾自地说了这些话,却正好将我心中的困惑解开了。
“吃其他东西也一样吧。”我站起来端起空餐盘,朝着出口处走去。
“不一样,唯有三餐不能马虎。”他走在我身边,忽然很认真地说,“要对得起自己的胃。”
“是是是。”我随口应着话,将餐盘放在回收处,走出餐厅,热辣辣的阳光就照了过来。
我看了一下时间,都快1点钟了。
一天最热的时候,是中午12点到下午2点。
“谢谢学姐了,下次我一定请你。”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赵宁冲我灿笑着挥了挥手。
“说真的,真不用了。”我说着,胡乱挥了挥手,扭头就走。
往前走了一段路,我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赵宁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起路来似乎有些不太稳。
我眉心无意识地皱起来,他左腿韧带损伤,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似乎戴着好多个面具一样,将真正的自己藏匿其中。
我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怎么会去在意一个陌生人呢?
因为他叫赵宁吧,因为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所以才会没有办法放任他不管。
陆凌南啊陆凌南,你一定是无药可救了吧!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打开了寝室的门走了进去。
寝室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大概苏瑾汐她们话剧社有什么活动,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吧。
我将门钥匙丢在写字台上,转身走到洗脸池边,捧起一把冷水洗了一下脸,原本因为燥热而起的烦躁感,顿时消退不少。
洗了把脸,回到写字台前坐下,安静的寝室让人有种心静自然凉的感觉,炎热的大中午,也变得有些凉爽。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抓起来看了一眼,是苏瑾汐打来的,我接起来,她那里有些嘈杂,她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过来。
“凌南啊,我和佳乐暂时不回寝室,我们社团在外面聚餐,下午要排练,你大概3点钟的时候,帮忙送下剧本给我好吗?”
“可以啊,反正没什么事,剧本放在哪里?”我站起身走向苏瑾汐的写字台,她的写字台上堆着很多的化妆品,但看上去很整洁,东西摆放得很整齐。
“在佳乐的桌上,你找一下,是蓝色封皮的那个。好了,不说了,我要开吃了。”苏瑾汐说完,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我将电话放回写字台上,转身走到沈佳乐的写字台。
我们寝室是四人寝室,但我们寝室里只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床位从开学到现在一直就这么空着。
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清净。而且三个女生之间很容易发展出友情,一旦四个人,关系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不喜欢复杂,比起复杂,我更加习惯安静一些。
我很满足于现在的状况,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挺好,至少我认为还不赖。
沈佳乐的写字台,永远都是凌乱不堪的,跟她的性格一样,随性且任性。
我走过去,将袖子撸上去,反正没什么事,便打算替她收拾一下。
那本蓝色封皮的话剧剧本被一堆书本压在下面,我先将那本抽了出来,然而跟着剧本一同被抽出来的,还有一本小小的相册。我本想放回去的,但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打开了那本相册。
一张照片掉了出来,落在地上,轻到无声。
我蹲下身捡起来,打算夹进相册的时候却怔住了。
照片看上去有些旧,但是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得很好,那是一张单人照,照片上是一个宛如栀子花一般温暖柔白的少年。
暖黄色的日光透过梧桐叶落下来,折射成一道一道细如发丝一般的光,将少年眉目晕染得越发细致柔美。
我张了张嘴,想要发出一点声音,但我做不到,心脏一下子停止跳动一般,连相册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我都不知道。
在我的视线里,寝室的杂物、纷乱的书桌全都看不见了。
只剩下那张照片,巴掌大的一张、被人小心翼翼收藏的照片。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赵宁,你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沈佳乐的相册里呢?
我捡起相册,急匆匆地翻开,然而再也没有了,其他照片都是沈佳乐自己的。
这让我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焦躁感,为什么在沈佳乐自己的私人相册里,会夹着赵宁的照片?看样子这张照片,大概是因为经常拿出来的关系,所以才没有被塞进塑封页里。
沈佳乐,你到底……
心里密密匝匝丛生出百般滋味来,这个世界明明这样大,大到我喜欢赵宁喜欢了七年,都无法遇见他。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与他有关系的任何人和事了。
然而世界又是这么小,小到在同一天里,我遇见了一个与他同名的少年,小到在同一天,我从室友兼好友的私人相册里,看到了他的照片。
我就这么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直到电话声再次响起来,我才心虚地将照片连忙塞进相册里,放回原处,将桌子重新弄乱,然后跑过去接起电话。
电话是苏瑾汐打来的,催促我将剧本送过去。
挂断电话我才知道,原来我刚刚竟然就那样站了大半个小时。
刚刚电话里,我的声音是否不正常?
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心脏像是被捂在棉被里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冲到水池边,将水池放满水,然后将脸埋进去,直至大脑因为缺氧而变成一片空白,我才抬起头来。
镜子里,我的脸上满是细小的水珠,前面的头发也湿透了,水珠顺着发尾滴在地上。
镜子里的自己,浅褐色的眸子湿润一片,因为水汽而显得晶亮无比。
我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水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对自己说道:“陆凌南,别这么没出息,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
5分钟后,我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我抽出毛巾擦了擦脸和湿漉漉的额发,然后抓起剧本和钥匙,将手机塞进口袋里,走出了寝室。
外面阳光仍旧明媚耀眼,但照在我身上,不会让我再觉得燥热。
大概因为我的内心,已因为赵宁而变得炙热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