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爱夏
会不会有一天四季全变成夏天?
是不是这样你才会相信有永远?
【一】
我知道硬币是因为曾经在“一人酒吧”打工而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找他麻烦,简尘出手帮了他,所以那些人才会找上简尘。
不管怎样,我不能继续坐视不管,我得去酒吧碰碰运气。
黑暗如墨的天际劈下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紧接着便是一声惊雷,雨点跟着就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雨势太大,不到一分钟我便被淋得透湿。我在滂沱大雨中拐过街角,跑进那条通往“一人酒吧”后门的巷子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看到了龙晹。
她正被几个打扮怪异、长相猥琐的少年逼到巷子的角落。
有人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威胁道:“简尘的小女朋友是吧?今天不说出简尘的下落,就别想走出彼岸街。一个星期了,学校没影子,家里不见人,我就不信,他能上天入地、凭空消失不成!”
我大骇,原来,硬币口中“彼岸街那帮人”就是眼前这般模样。
简尘是不想直接和他们起冲突,才故意躲着他们的吧!
耳边是龙晹的尖叫声,我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想起之前手机里下载了模拟警笛声。我将手机声音开到最大,举着手机,在模拟警笛声里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大喊:“警察来了。”
趁着那些人慌乱之际,我冲到龙晹身边,用力将她往外推:“快跑!”
我堵在巷口,等龙晹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处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面对那些人。那些人发现上当了,气得又要追过来。
“我才是简尘的女朋友。”我挺一挺胸,视死如归,“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吧。”
“是吗?看你还挺神气啊!语气这么硬!”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在我的左脸上,火辣辣地疼,有黏腻的液体和着雨水一起滴下来,空气中多了一丝腥甜的气息。
我踉跄着站稳,毫不畏惧地与他们对视。
“再硬能硬过刀子?”其中一个人扫视四周,沉声说,“简尘,我知道有人跟你报了信,你一定就在附近。有种你就出来,大家当面把事情了结了!不然,就让你的女朋友代你受过。”
就在附近吗?
那人的语气这样肯定,而龙晹被他们抓过来堵在这里,硬币他们收到消息,一定会去告诉他吧!那简尘是不是真的就在附近?
只是……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突然意识到一点,如果简尘就在附近,那么刚才龙晹身处险境,他却不曾现身,这说明了什么?
蓦地,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揪紧,疼得喘不过气来。也许,简尘已经被他们的同伙打伤,正倒在某个潮湿黑暗的角落……
不敢再想下去,只希望龙晹有足够的时间带简尘离开。
我咬着牙笑:“解决你们,我一个人就够了,根本用不着简尘。”
后来,我记不清那时混乱不堪的场面,只记得大雨如注,我的视线被雨水模糊,空气中拳头带起的风声仿佛就在耳边。
我疑心下一秒那来势汹汹的拳头就要砸在我的太阳穴上,但奇怪的是,心中并没有一丝恐惧,一想到可能会因此而为简尘赢得更多的时间离开,甚至还有些高兴。
我几乎是翘起嘴角,准备迎接那一拳。
简尘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初春倾盆的冷雨里,他孤身一人立在巷子的那一头说:“我出来了。”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我却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也许是因为已经冷到麻木,也许只是因为他依然没有带任何温度的、不紧不慢的那句“我出来了”。
厮打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我呆立在深夜昏暗的小巷里,隔着雨帘眼睁睁看着他被一群人围殴,却张着嘴,无论怎么用力,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我看见他踉跄着用手擦嘴角的血,再抬头时,他侧着头向我轻扬嘴角,做着口形说:笨死了。
我的眼泪刹那间流下来,无声又激烈。
我想冲过去,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了,是去而复返的龙晹。
“快跟我走,留在这里只会拖累简尘。”龙晹全身湿透,长发紧紧贴在她的脸上,狼狈不堪,一双眸子却亮如星辰。
她莹亮的眼眸里是不容反抗的坚定,我却在这紧要关头犹豫不决起来。简尘为我挺身而出,而我又怎么能弃他而去?
曾经他还是小石头时,无数次奋不顾身地挡在我的前面,像一个发光的小小保护罩,为我撑起一片风和日丽的天空;而现在的我,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给予的庇护,甚至,为了那虚幻的家的温暖,不惜离他而去。
时隔十年,当小石头变成了简尘,我又怎么能再留下他一个人?
即使灰飞烟灰,也不能。
我摇头。
龙晹急得紧紧环住我的胳膊,有些声色俱厉地冲我说:“艾半夏,你想连累他吗?不想就跟我走,立刻,马上!”
天知道,我当然不想。我怔住了,任由龙晹将我拖走,再回过神时,已经被龙晹塞进停在路边黑暗角落里的车中。
“现在怎么办?”我抓住龙晹,“不能把简尘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龙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简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夏,我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无论如何,都该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一边手脚并用地从后排座位爬向驾驶座,一边对龙晹说:“快给我车钥匙。”
“你……你会开车吗?”龙晹颤着声音质疑,却毫不迟疑地将车钥匙递给我。
在用力踩下油门的那一刻,我安慰龙晹说:“我考过美国驾照。”
我咬着牙紧握方向盘,车子在我的操控下像发了疯的豹子一样冲向小巷,万幸的是,那巷子虽然窄小,却仍可容一辆车通行。
我将车头灯打开,不停地按响喇叭,车速丝毫不减地冲向那帮人。终于,那些人害怕了,闪向旁边让出道来。我在雪亮的车头灯光里,迅速捕捉到简尘向前奔跑的身影,在车驶过他身侧的那一瞬间,我大声命令坐在后排的龙晹:“开门!”
就是这样神奇。我和龙晹,完成了只有电影里才能一见的高难度动作,将简尘弄进了车里。
我闷声将车开得飞快,眼睛却紧紧盯着后视镜。镜子里简尘尖削的下巴和抿成直线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触目惊心的血迹,我的心脏蓦地像被极细的针戳中。
不到三分钟,车已驶入车水马龙的街道,这里应该安全了。我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后怕不已。
被雨水淋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风吹过,透心凉。我忍不住直打寒战,握方向盘的手抖得不能自已。
然后,便听见后排一直沉默不语的简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靠边停车。”
“这里……不让停车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疑惑地侧头看他。
我的头刚侧过一个微小的角度便被简尘从后面伸来的手强行摆正:“艾半夏,停车。”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名字。
恍惚的瞬间,车便靠边熄了火,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简尘便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我从驾驶座上提溜出来,又塞到了后排。
“呃?”我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
“你能不能别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扔下车。”简尘坐上驾驶座,火气很大地用力关车门,“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
我还想争辩,龙晹已悄悄拉住了我的胳膊。
简尘一言不发,将车开得飞快。
为了打破车内难言的静默,我用手肘捅一捅龙晹,半开玩笑地说:“不好意思啊,今天抢了你的风头。”
“是我要谢你才对。”龙晹的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半夏,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嗨!”我打断她,眨眨眼睛说,“争做别人女朋友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怪我和你争,我已是幸运,怎么反倒要谢我?”
看得出来,简尘平时还是很在乎龙晹的,我又怎么能让他在意的人受到伤害?
车是在这个时候强行左转掉头后急刹车的,因为太突然车速又太快,巨大的惯性将我的身体狠狠推向右侧的车门。我来不及惊呼,简尘已走下车来打开我这一侧的车门。
他阴沉着脸一把将我拽下车,一双细长的眼睛盯住我,仿佛随时都会冒出火来:“谁要你替我出头?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英雄超人?以后离我远一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做这么愚蠢又连累人的事。现在,自己坐车回家,记住,离我远一点。”
第一次,简尘对着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只是前一秒发生的事,我居然已经想不起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一脸的怒气,又隐约夹杂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到底是什么呢?我不想细究,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我宁愿自欺欺人地将它当成简尘对我的关心。
因为关心,所以气急败坏。我宁愿相信是这样的。
【二】
因为淋了雨,我大病一场。两天之后,回学校上课时,我惊喜地发现校园里的郁金香已经开放,路过教室后面的花圃,发现大片盛开的白色郁金香,忍不住驻足,然后就看见了侧身而立的简尘。
仍然有些冷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色棉质衬衫,就那样隔着大片的花海侧立着,高且瘦,一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沐浴在轻柔的晨光中,令他整个人温润了许多,那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几乎在一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令他感觉到异样,他的头微微向我这边侧过来,目光扫过我的脸时,他愣了数秒,然后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很不自然地转身大步离开。
我追上去,自来熟地从后面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怎么在这里?是找龙晹吗?”
他并不回答,继续走路,只是并没有甩开我牵着他衣袖的手。
我便得寸进尺,嬉皮笑脸地说:“不是?那,是来找我的吗?”
大概是被我的无理取闹惹恼了,他侧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继续沉默。
“呃?我没说错啊,你刚刚明明就站在我们班教室后门处,龙晹班教室的前门那里啊!除了我和龙晹你又不认识其他人,如果不是找龙晹,难道是找我的吗?所以,是来找我的吧?咦?是因为担心我才来找我的吗?是吧?是吧?肯定是的。”我自问自答,不停念叨。
不久前,我才知道,我跟龙晹就在邻班。
“艾半夏。”他停下来,正对着我,一脸严肃的样子。
“嗯?”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像一只聒噪的夏蝉?”他眉头微蹙,“还有,你假装聪明的样子仍然很笨。”
我眨眼,决定忽略他的话,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还是不是嘛?是?不是?”
“你很吵。”他越走越快。
“对,我很吵。”我跟上去,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但是,是还是不是呢?”
“无聊。”我眼尖地发现他露在乌黑头发外的耳尖蓦地变成了嫣粉色。
我笑得不怀好意:“所以,你刚才站在我们班教室外面,是来看我的吧?”
“不知道!”
他咬牙切齿地闷声道,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人的样子。
我识趣地在冰山王子彻底爆发之前跑开,又忍不住回想他刚才耳尖红红无所适从却又拼命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偷笑,那家伙其实是害羞了吧?
彼岸街的事,仿佛就此淡了下去,空气中飘浮着沉静的因子,让人感觉很是惬意,惬意得就此忘了不久前的混乱事件,以为风波就此暂停,却不知暴风雨往往藏在平静之后。
我再次见到简尘竟然是在隔天的早晨。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校园清晨,天空是冰蓝色的,白翡翠似的露珠像天生爱跳舞的精灵,在刚抽出的嫩绿色的叶芽上打着旋,仿佛已迫不及待要在掠过树梢的斑斓日光中升腾成随风而动的薄雾,自那薄雾里慢慢凸显的是一张张“白沙式”的沉静面孔。
在这里,人人都是C城学生中的精英,人人都有一张或睿智、或镇静、或疏离、或冷漠的面孔。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了平常,那已经不能算是“她正好路过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所以不小心看到了”的眼神,而是“原来是这个人啊”式的探究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那种像是要将人外衣扒开的目光里隐隐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被那些目光盯得莫名心慌起来,是衣服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是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艾西不在我身边,我只能侧着头将自己上下前后检查了两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直至走到公告栏前,我才发现问题所在。好事者将公告栏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恍如蝉鸣。最外围的人看见我走近立刻自动闭了嘴让出道来,却都不肯就此离开,个个抱着胳膊立在一旁,脸上是一副只等好戏开场的兴奋表情。更有尚未发现我的人正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用堪比歌剧的夸张音调热切讨论着。
“天哪,天哪,那个整天不可一世的艾半夏原来是个孤儿啊。”
“就是说啊,整天以艾氏大小姐自居,哈哈,想不到原来只是艾家从孤儿院领养的孤儿。”
“啊,这都不是真的吧?快,你们谁快掐我一下。”
“神经病,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们一直没发现吗,我们的艾氏大小姐和冰山小王子艾西长得一点都不像啊。所以说,一定是冒牌货没错啦。”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抓住了这张大字报的重点吗?重点不是艾半夏是养女啦,重点是,艾半夏的亲生父母原来是杀人犯!好可怕!”
“不要吓我啦,杀人犯的女儿……这么可怕。”
“也许……也许不是真的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我是99.9%相信的,不然,好好的哪有父母把小孩扔进孤儿院的!”
“啊,听你这样一说,我怎么突然觉得艾半夏很可怜呢?孤儿呢,父母是杀人犯呢。”
“就是,就是。”自诩淑女的她们纷纷附和,一副从不吝啬展示她们同情心的样子,我却从她们莫名兴奋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丁点怜悯与同情的影子。
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假慈悲、装圣母是她们惯用的伎俩。
令我意外的是,白沙竟然会有人知道我是孤儿这样一件鲜为人知的事。
亲生父母是杀人犯吗?
我忍不住暗自冷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居然有人振振有词,说得好像曾经亲眼所见一般。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要向他请教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了。
大概是我的气场太过怪异,那些之前还在高声议论的人终于发现了气氛的诡异,纷纷转过头来,看见我仿佛见了鬼一般,惊恐地避让开。
因此,我看见了那张贴在公告栏最显眼位置的大字报。
洁白的纸张上是硕大鲜红的字——伪千金、真孤儿艾半夏的亲生父母是杀人犯。
只此一句,再无其他,大概是始作俑者以为它的杀伤力已足够令我血肉横飞。
可惜,我不是一般的人,我是打不死的艾半夏。
微微仰起头,我若无其事地扬唇笑起来。在我艾半夏的字典里,“孤儿”从来就不是一个贬义词,所以,没有人能用“孤儿”这个词伤害到我一星半点。
至于我的亲生父母,呵,就算真的是杀人犯又与我何干?难道杀人犯的女儿就是小杀人犯吗?就罪大恶极吗?企图以这样的理由污蔑、抹黑一个人,真是可笑至极。
我握紧拳头,让笑意在嘴角一点一点漾开,然后听见尖厉的女声在耳边叫嚣:“艾半夏,你笑够了没有?你以为你假装淡定地微笑就能否定事实吗?不怕告诉你,这大字报就是我写的。”
只是这样就不打自招了吗?
我侧头看去,女生白皙的脸在我的目光里变得扭曲起来。
她转向围观的众人,因为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不要脸!杀人犯的女儿!我有证据,是她养母亲口跟我妈说的,艾半夏的父母是杀人凶手。如果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连这么恶毒的话都搬出来了吗?十足一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势啊!
只是,我似乎并不认识她。
“我警告你!”女生走近我,咄咄逼人,“离简尘远一点儿。杀人犯的女儿有什么资格跟他站在一起?”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那你觉得,是不是我没资格之后,你就有资格和简尘在一起了?”我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问,她一脸不容置疑的样子突然勾起了我捉弄人的恶趣味。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女生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咬着嘴唇良久才愤愤地说:“你父母是杀人犯。”
“所以呢?”
“谁知道你父母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反正,反正杀人犯的女儿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人,你配不上简尘。”
“这样啊。”我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女生在明显地一愣之后,一脸戒备地靠近我。
我将嘴唇贴近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以后走夜路要小心哦,我可是杀人犯的女儿呢。”
“啊!”女生尖叫着跳开,显然被我吓得不轻。
我幸灾乐祸地笑,然后愕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锱铢必较?
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某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一直都有父母存在的位置。
尽管我并不记得他们的模样,尽管他们曾经弃我于不顾,尽管我觉得自己一直在恨他们,但在心脏隐秘的地方,他们确实一直存在着,并在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呼啸而来,轻而易举便操控我的言行,一如现在。
是因为他们,所以才会反击吗?不,不是这样的。他们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维护他们?
耳边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嗡鸣,那些关于我亲生父母是怎样穷凶极恶的议论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我的耳膜。我安慰自己,并不是在维护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即使我的父母再不好,也只有我自己能说,别人却万万说不得。
是的,只是这样。
有风拂过树梢,迎面吹来,带着恍如冷兵器的森然紧贴着耳朵掠过。我在越来越大的嘲笑与唾弃声里,捏紧拳头,双肩微耸,像一只炸了毛随时准备伸出利爪的猫。
就在这个时候,视野里明亮的光线突然暗了下去,然后一只手朝我伸过来,在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时已经牢牢握住了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是红顶白墙以及香樟树下那个给我糖吃、叫我半夏的小小少年。
也许,只是因为贪恋掌心那一点似曾相识的温暖。
我抬头,便撞上简尘那双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眸子。
【三】
蔚蓝的天空下,眉眼细长的少年逆光而立,白衣胜雪,黑发轻扬。碎金似的阳光将他年轻英俊的面庞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圈。
他在那光圈里面向众人,笑得云淡风轻:“说到资格,她是最有资格和我站在一起的人,因为,曾经我也是一个你们口中所不屑的孤儿。”
明明是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仿佛暗含了某种无形的威慑力,像是过境的西伯亚利强冷空气,要将所有人的表情连同呼吸一起冻住。
但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围观者的反应究竟如何,因为简尘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握着我的手,将我强行带出了人群。
如果说之前我所有执着的寻找与接近全是因为儿时的那个约定,那么此刻,被他紧紧握着右手的我,是被他此刻坚定的守护所感动。
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却愿意跟着他走,即便是要去地狱,我想我也会义无反顾吧,只因为他是曾经的小石头。
简尘拉着我越走越快,最后竟然奔跑起来。我们手牵着手在清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奔跑,夹着清甜花香的风扑面而来,扬起我们的衣角,我的白色连衣裙宛如一朵盛开在风中的白色郁金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尘终于松开我的手,停了下来。我弯腰剧烈地喘息,发现已身处一片陌生的池塘前。
青山掩映中,湖水清澈,我从来不知道白沙附近竟然有这样浑然天成的美景。
我正感叹造物主的巧夺天工,一直面向池塘沉默不语的简尘突然说:“都不知道跑的吗?每次都那么笨地任人欺负。”
这一次,我可以确定,他是因为关心我所以才这样说。
大概是为了听他多说一些关心的话,我故意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这一次,因为我,简尘挺身而出了呢!
那么冷漠的一个人,竟然愿意为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那样的话来。
“跟你说话呢。”简尘见我不回答,侧头看了我一眼。
“哦。”我闷闷地回答,因为鼻塞,尾音变得含混不清。
听在简尘耳中大概就成了“泫然欲泣”,他果然上当,再开口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样冷淡:“难道我说得不对?”
我演戏演到底,做出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咬着唇只点头不说话。
“喂!”简尘瞥了我一眼,又瞥了我一眼,然后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将一方手帕递到我眼前,“怎么这么没用?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厚脸皮的艾半夏吗?”
呃?我怎么“厚脸皮”了?
“你以前一直认错人了。”我用力吸鼻子,“艾半夏一直都是这样不堪一击的。”
在简尘质疑前,我抢先喃喃地说:“从来都是不堪一击的艾半夏啊,你看到的只是表象而已……”
从来都只是因为你才假装意志坚定啊!
“这么说来表象比本质更让人喜欢啊!”简尘突然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以为艾半夏的世界里没有眼泪呢。”
他,刚才是用了“喜欢”这个词吗?我眨着眼睛笑起来,眼泪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喂,不用这么急着证明……”他狭长的眸中终于因为我而泛起了担忧的神色。
“那,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下?看,是你把我惹哭的。”我得寸进尺。
“不可以。”他绷着一张俊逸的脸说,“我跟你不熟。”
“那么熟了以后就可以了吗?那我先预支一次,以后熟了,我少用一次你的肩膀就是了。”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反正我们以后肯定会变得很熟的。”
良久,我听见简尘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声音:“艾半夏,死皮赖脸才是你的本质吧。”
“是!”我轻声地笑,落下来的眼泪很快没入他的衣领中,“孤儿的生存法则。”
“同意。”他说,“可以在别人的施舍里挣扎生存,但是绝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污蔑。”
“没关系!”我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以此攫取温暖,“污蔑又不会死人,活着最重要。”
也许是我的话太过苍凉,简尘忽然侧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住了我:“我一直以为你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今天才知道你是……”
“孤儿?”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么,你呢?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其实,你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了啊,只是你已经把我忘了。
“小时候?”简尘落在湖面上的目光忽然变得空茫起来,仿佛跌进了记忆的深巷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口,足足有五秒,然后他喃喃地说,“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我大惊。
“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淡笑着仿佛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十一岁那年跟人争垃圾桶里的一个包子,被人用砖头砸了一下,后来回到简家,治好了伤口,但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四】
那一瞬间,我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原来是这样。不是他忘记了我,而是他彻底失去了那一段有我存在的记忆。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豁然开朗,我开始因为自己之前对他的不信任而陷入深深的自责。我怎么会怀疑小石头的诺言,又怎么能觉得他早已将我遗忘?
他是小石头啊,是那个永远会牵着我的手,是那个只是看着我吃糖果便能心满意足地不停微笑的小石头啊。我怎么能够不相信他?
仍然记得,当年分别的那一刻,他说,半夏,十年。十年后,我会去找你。一定。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说过会来找我,就一定会来。如果,他没有如约而来,不是因为他忘记了、失约了,只是因为上帝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要我们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相遇,以陌生人的身份相识,然后相依为命,一如六岁那年我与他的相遇。
能够致人失去记忆的伤口该是多可怕、多严重呢?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的心仿佛被又细又长的针芒刺中,疼得快不能呼吸。
我忍不住伸手想拂开他额前的头发察看。大概他还不能适应这样的亲昵,愣怔之后侧头避开了我伸在半空中的手,大概又不想让我太尴尬,便对我说:“没什么,不记得更好。”
是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彻底忘记了会更好吧。反正我和他已经再次相遇了。就像现在,他是简尘,我是艾半夏,岂不是更好?
你还记得我吗,小石头?
长久以来,一直想当面这样问他,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是。”我流着泪笑了起来,“永远不需要缅怀过去,因为快乐永远在将来。”
他大概误解了我的意思,低声安慰我:“不要让别人的话影响自己的心情,父母是父母,你是你。”
“就是说啊。难道孩子要为父母的品行负责?”我看着他,点头,“就算我的父母真的是杀人犯,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羞耻感。”
“不恨他们吗?”简尘似乎十分意外。
“你恨吗?”
良久,简尘都没有说话,我想大概他也和我一样矛盾吧。
“我以为我会恨,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也没想象中的那么恨。不然,我今天就不会为了他们准备跟人拼命了。”我想起之前自己发怒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却没想到前一刻还是淡然自若的简尘突然别扭起来,板着脸用一种能杀人的目光瞪着我:“艾半夏,所以,刚才在公告栏前你并不是在伤心难过?”
糟糕,穿帮了。
我眨了眨眼睛,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呃?所以你刚刚是不忍心看我被人欺负,才决定英雄救美的吗?”
他沉默以对。
“不说话就是默认。”我笑得一脸灿烂。
“艾半夏!”他恶声恶气地叫我的名字。
我偷笑,事到如今,他不会以为他佯装的怒气还能吓到我吧。
我挑眉:“说话就是承认。”
只有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个性别扭的“冰山脸”才会乖乖地举手投降吧。
但是,显然简尘的脑袋跟寻常人不是同一个构造的,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甚至还学着我的样子挑眉笑道:“我如果说你是自作多情你会不会伤心?但是,事实上你就是自作多情了。我帮你,只是因为,嗯……正义感使然。”
“才不是。”我指了指他一直被我抱着的胳膊,笑得不怀好意,“那么这算什么?”
简尘一愣,像被烫了手一样想甩掉我的胳膊,耳尖却蓦地透出淡淡的粉色。
我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无赖地笑:“迟了。所以,我们算是已经开始交往了吗?”
他瞪着我,不说话。
“太好啦!”我高兴地叫起来。
“喂,我什么时候同意了?”简尘极力板着脸,却不知道早已被自己红透的耳朵出卖了。
“但是,你也没有表示不同意啊?”我装傻,“没有不同意,不就是同意了吗?”
我知道简尘一定是被我噎到了,因为良久之后,他只丢下一句很不符合冰山王子身份的话“同意你个头”,就气呼呼地扔下我一个人,离开了。
我没有追上去,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笑意忍不住爬上嘴角,因为,我更了解,这个个性超级别扭的冰山王子是因为被我猜中了心思,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怒气冲天”呢。
回到教室,第一节课已经结束。
龙晹看见我,跑上来握住我的手说:“那个许惜夜太过分了,该告她诽谤。”
此时,我才知道那个在公告栏公布我的隐私、向我发难的女生叫许惜夜。
“我没有关系的。”我向龙晹坦白,“她说的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的确是一个孤儿。至于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知道。”
龙晹先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孤儿又怎么了?父母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你是乐观、正直的艾半夏,这就够了。”
龙晹总是让我出乎意料,她永远疾恶如仇又开诚布公,即使面对作为情敌的我都能做到坦诚相待。
“谢谢你,龙晹。”这个自信又骄傲的女孩的友谊,是我来白沙学院后的另一大收获。
“谢我干什么,我只是说实话。”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抓紧我的胳膊说,“现在想起来,上次泼你水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许惜夜。总是耍小人手段,真是卑鄙。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给她点警告。”
龙晹一脸愤恨,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算了,她也是因为喜欢简尘才那样的。”我脱口而出,然后想到了龙晹的立场,试探着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简尘交往,你会不会从此不理我?”
“你当我是许惜夜那样的人?简尘喜欢谁,向来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是他挂名的女朋友而已,负责替他挡掉学校里所有的烂桃花。”龙晹大为不悦,但她十分聪明,很快便意会我话中的意思,“你和简尘……”
“龙晹……”我连忙打断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怕因此失去她这个朋友。
“这样说,已经尘埃落定了吗?”龙晹有些失神地呢喃,转瞬便笑起来,“嗨,不要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愿赌服输,我龙晹不是输不起的人。”
这个任何时候都不愿向人示弱的女孩突然让我心疼不已,我只能将那些没用的话再对她说一遍:“谢谢你。对不起。”
“不需要,半夏。”龙晹慌忙摆手,脸上早已失去往日的淡定,我分明看见她眼中有晶莹的泪光一闪而过。
她说:“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喜欢简尘,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成全他的幸福’吗?是他喜欢你,选了你,所以你不需要道歉。而且,而且像我龙晹这么好的女孩才不怕没有好男孩喜欢。”
说到最后,她又成了那个骄傲的龙晹。
她说得没错,像她这样的好女孩,必定会有好男孩来宠爱。转头时,便看见谢安白遥遥立在远处,一双发亮的眸子牢牢锁定龙晹。
我朝他眨眼睛,用眼神示意他:加油!
他用眼神回应我:共同进步。
我和谢安白这样算不算是耍阴谋诡计呢?我忽然愧疚不安起来,但内心是真心希望龙晹能够幸福,据我观察,谢安白是个不错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