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睁开眼睛吧
1
“月霜……你在哪里啊？”
“夜雨，夜雨你在哪里啊？”
“凝雪，不要捉弄我了，凝雪，不要再捉弄我了，求求你们！大家不要躲着我，不要躲着我啊！”
大雾弥漫的森林里，我独自寻找着哥哥们。可是森林好大，雾好浓，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对我说：“你找不到他们的，睁开眼睛吧，你找不到他们的，再也找不到了……”
再也……
……
一个激灵，我从睡梦中醒来。口腔里满满的是一种苦涩的味道，而我的眼眶又干又涩。做这样的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总是梦到失去所有人，总是梦到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在朦胧的晨光中找到我的闹钟，看了看上面的日期，已经是第四天——自新闻播出后的第四天了。一个问句从脑海里一闪而过：还能坚持多久？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当阳光照进我的房间，慢慢地将靠近窗户的书桌染成金色时，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对自己说：“加油！晨曦！加油！”
“又是新的一天，今天的你有没有很开心呢？”我大叫着冲下楼，冲着所有人微笑。他们也转过头，对着我微笑，集体回答道：“当然很开心啦！”
看到哥哥们的微笑，我想这一天一定也能坚持下去。只要我们一天一天地坚持下去，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去上班了。”吃过早餐，月霜就背着包出门了。为了维持家用，最近他接了很多外单在做，很早就要出门，到公司里赶着给一些小的游戏公司编程，一直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
看到月霜匆匆离去，我也背上了包出门。高考才过，抵挡不住我的哀求，夜雨哥哥帮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前段时间，雇主全家出去旅游，我才有了两周多的空闲时间，可以和哥哥们一起学游泳。本以为这几天会是我暑假里最愉快的日子，没想到居然……
叹了一口气，我振作精神。现在雇主回来了，我也要去继续我的第一份打工。无论如何我都要战斗，用我的方式。
临出门，我依旧大声地和哥哥们说再见。忙碌着的夜雨抬起头来，疲倦的脸上为我绽开了一个笑容。
“晨曦，小心点儿。”
“哥哥，你也是。”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我看到夜雨哥哥的眉头皱了一下。我知道很多事他们都没有告诉我，也不会告诉我。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在阳光下，在我们的坚持下，有一些事正在发生，正一点一滴地改变着。
“睁开眼睛吧！”
梦里的那个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我望着头顶上方的碧空骄阳，忽然感到一阵致命的眩晕。内心有一种越来越紧张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只是我选择去无视它。
低下头，我继续选择无视它。我要好好打工，为哥哥们减轻负担。我要立刻长大，成为这个家支柱的一部分，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承担起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了。
一上午的时间悄悄过去了，打工进行得很顺利。英语本来就是我擅长的科目，而且我还想出了一种寓教于乐的图文学习法，发挥了我绘画的天赋，在对一些语法和单词的讲解上用图画的方式对我辅导的小孩进行讲解。
一个很难说明的单词用法，通过我的讲解，很快就变得简单易懂。看着那双原本充满疑问的大眼睛，在我的讲解下慢慢地清澈明亮起来，我心里生出小小的得意。我心想或许我能开创一种“左氏3D教学法”也说不定呢，呵呵，现在不是什么都流行3D吗？
想到3D，我想起我还从来没有和哥哥们一起去看过电影。等我拿到了第一笔工资，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请哥哥们一起去看电影，看IMAX（即最大影像，是一种大电影格式，大银幕播放电影的系统，声音和画面更清晰）的3D电影！
“好了，到下课时间了。”我微笑着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开始收拾书本。没想到，那个小家伙却一直望着我，好像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不懂吗？”我微笑着问他。
他看着我，就那样一直看着，脸上的表情天真无邪，开口问我说：“姐姐，你是昨天晚上电视上出现过的那个姐姐吗？”
“电视上出现过的那个姐姐？”陡然间，我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已经四天，我们家已经四天没有开过电视了，就好像那个大盒子里会跑出什么怪物来一样。
虽然四天没有开过电视了，但是我可以肯定小朋友说的“电视上的姐姐”就是我，他看到的人无疑就是我。
这几天，爸爸打了很多电话过来，道润和尤佳夫人也发了很多短信给我，劝我回去，不要再和哥哥们来往了，这样对我、对哥哥们都好。道润告诉我他家里这几天也很不太平，那天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的记者都是爸爸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叫过去的。爸爸在对电视台说的我的故事中，我就是一个受害者，一个需要救助的小孩。爸爸每天都在跑电视台，找律师。道润说为了把我夺回来，爸爸会不顾一切，会使出所有能用的手段。
“姐姐，电视上的人是你吗？”小朋友的追问再次将我拉回现实，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他说：“是……是的。呵呵……姐姐要回去了。明天再过来教你说英语好不好？”
“嗯，好。”小朋友甜甜地笑起来，对我说，“姐姐教英语，我能听懂，别人教的，我听不懂。姐姐明天要继续来，姐姐比电视上看上去漂亮多了。”
“呵呵……”他童真的话让我只能微笑应对。
从书房里走出来，我全身都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感觉到身边有人，转过头便看到我的雇主陈阿姨正站在我旁边看着我。
从雇我的那天起，陈阿姨就不曾间断过对我表达她的喜爱之情。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或许是我的课教得还不错，又或许是我这个人身上还有那么一些优点，很讨人喜欢吧。
我舒展开眉毛，微笑着跟她打招呼：“陈阿姨，我上完课了。”
“哦……”陈阿姨的表情有点儿怪，但我并没有往心里去。她接下来的话也似乎打消了我的顾虑，“晨曦的课教得很好，丁丁天天都说晨曦姐姐最好了。”
“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我傻笑着说，竟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呢……”她目光躲躲闪闪的，不再看我，“我觉得丁丁吧，现在学英语可能还早了一点儿，暑假呢，嗯……怎么说，想让他多玩几天，所以……”
所以……
我望着她，虽然知道这很不礼貌，但还是不受控制地用质问的目光望着她。
“所以，这是你一个月的工资。明天，晨曦你就不用来了。”
到今天，我才上了半个月的课。
我是应该说些什么的。打工前我们就签订了协议，我一直做得很好，百分百地尽心，我相信我没有错，一点儿错都没有。
“我知道了。”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我需要钱，做不到像电视剧里的女孩那样，把钱丢在每一个看不起她、侮辱她的人脸上。
我需要钱，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我没有争辩，没有反抗，甚至没有问陈阿姨一句为什么想让丁丁在暑假多玩几天。呵呵……现在哪里有家长会对自己的孩子这样“仁慈”？
背后真实的原因是什么，我想我知道。
我是不认亲生爸爸的坏女孩，不要脸地和三个男人住在一起。
无所谓，我不在乎！拿着她给我的钱，我一步步走上了回家的路。我要把这些钱拿好，不能因为它们让我如此难过就憎恨它们，就不要它们。我需要它们，我需要用我的力量去保护我的家。
坚持下去，我要坚持下去。
2
看到家门出现在遥远的地方，我对自己说：放下一切，晨曦。你要微笑，要开心！
这样想着，我用力地推开大门，人还没进去就冲着里面叫了起来：“凝雪，夜雨，我回来了！大门没关，你们回来得这么早，是翘班了吗？”
“哈哈……”我笑着冲进去，满屋子地找凝雪和夜雨。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他们会这么早在家。结果，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却是月霜。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对视了几秒钟后，我的视线移到桌上，那里有一罐啤酒，还有一只盛着几个熄灭了的烟头的烟灰缸。
月霜在家，面前是奢侈的啤酒和更加奢侈的燃尽了的烟蒂。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脑海里响起道润昨天半夜打电话给我对我讲过的话：“晨曦，你是坚持不下去的，让你放弃的方法有很多种，很多种。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总要吃饭吧，你的哥哥们总要吃饭吧，你们总要……总要……晨曦，不要让我继续为你心痛了，好不好？好不好……”
“哈哈，月霜，想不到你也会翘班哪。”实际情况一定不是这样的，但是我只能这样说，我只能自己欺骗自己。
“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月霜淡淡地回答，视线穿过客厅里窄小的窗户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眶深陷，好看的长睫毛也因为疲倦而低垂着。
“哥哥的确太累了。”我坐到他身边，眼睛也刻意地不去望他，而是盯着桌子。
“从高中起，哥哥就开始出去打工。大学里也没有休息过一天，现在更是……哥哥的确太累了，太累了。”我轻声说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嗯，所以啊……”月霜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苦涩却又温柔，“我在想要不要买一个笔记本电脑，这样我就可以在家里工作了，这样……”
他躺到地上，望着天，笑得更温柔了一些，对我说：“这样，我也可以多一点儿时间和你在一起了。”
笔记本电脑，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月霜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从来不肯为自己买一点儿东西，从来都不肯。
“好啊，真是太好了。笔记本电脑，我也好想用笔记本电脑呢！而且现在那东西也不贵了呢。”我双肘撑着地，靠到他的身边，天真地附和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无视，可以假装，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就行了。
“你也喜欢吗？那么……”月霜忍不住侧身面向我，手指温柔地抚过我的刘海儿，“明天就去买吧，这样我就可以在家里继续工作了。你还可以用它玩植物大战僵尸。”
“是的，这样就好了。”任由他抚摸着我，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不会害怕糟糕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晚上，我们和平常一样吃过晚餐。
我帮着收碗，干完活，凝雪跑了过来，拉着我去陪他打篮球。我不喜欢打篮球，不过他那么坚持，也就只能去了。离开家的时候，我看到夜雨哥哥在厨房里和月霜商量着什么，再回过头看着急切地叫着我，要我和他一起去打篮球的凝雪，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篮球场上，凝雪一直说着玩笑话，我应付着他，有那么几下也忍不住真的大笑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凝雪总是这么有活力，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家里最后的“电池”，阴云中的阳光。
“凝雪……”我在篮球架前突然停下，转头问他，“夜雨哥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凝雪会告诉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的。
“啊？”凝雪假装没听清，转过身运球。仅从这个刻意回避我的动作上，我就知道答案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哥哥们不想我知道，才故意让凝雪支开我。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没有责怪他，我想听凝雪亲口告诉我真相。我害怕真相，但是我更害怕一个人被排除在一边，不能为哥哥们做点儿什么，直到事情变得更加严重，走到怎么都无法挽回的地步。
“凝雪，你告诉我，我不怕，我……”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篮球，望着他，恳求他，“我想知道。凝雪，告诉我，好吗？”
“没事的，晨曦。”他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在三个哥哥里，凝雪哥哥是年纪最小的，却也是身高最高的。在穿了篮球鞋的情况下，我也只能够到他的胸口。他摸我的头的样子就像大人对着一个小孩子那样，疼惜无比。
“凝雪……”我盯着他固执地说，“我不怕。”
“晨曦，我知道你不怕。”凝雪笑了笑，很累，但是和月霜一样，他看我的表情是那样温柔，难以描绘的温柔。
“但是，夜雨哥哥会搞定的，只是奖学金而已，夜雨会想办法的。就算他没有办法，我们还有大哥。你要相信大哥，大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是不是？”
“就算，就算你不相信大哥……”他笑起来，把我当小孩子一样捏着我的脸说，“你还要相信我啊。明天，我就要去面试一份新的工作，有了新工作……”
“你之前的工作呢？”我突然发问，他也突然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样子让我胸中立刻堆满酸楚。
“凝雪，我相信你。”我将头小心地靠在他的怀里。这样的举动如果被那些记者看到了，他们会怎么说？道德败坏、不知廉耻？我不在乎，不在乎。
“谢谢你，晨曦，谢谢……”他轻轻地说。我的口腔被酸楚塞满，明明需要说感谢的人是我啊，一直都是我啊。
我和凝雪哥哥回到家的时候，夜雨已经不在家了。我想他大概又去他导师家里了，自从那条新闻播出之后，他就天天晚上去他导师那里。他的导师我见过，是一个很和蔼的老爷爷，他非常喜欢夜雨哥哥。因为非常喜欢，才会特别注意夜雨吧，我想。他害怕夜雨哥哥的名声会因此受损，害怕夜雨哥哥会因为奖学金拿不到而无法继续读书，因此连续几天都找夜雨哥哥面谈，希望夜雨做出明智的选择。我想那个老爷爷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让他失望了，我们想在一起，不管这样的决定有多愚蠢。
凝雪洗澡的时候，我看到月霜一个人走到他的房间里去打电话。
悄悄地推开房门，我听到里面月霜的声音急切地追问着：“真的不能申请吗？那个贷款不是向我们这种情况的人发放的吗？我们需要那笔贷款……我们……”
在房门外悄悄地等着，等到他挂上电话，我才敢推门走进去。月霜看了我一眼，似乎也不惊讶，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防备着我，不让我听到这些事。
这样做的原因，是不是他已经自暴自弃，不想再那样周到地保护我了，还是……
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眶深陷，嘴唇无力地半合着。作为大哥，他已经太累太累了，累到连撵我走，跟我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月霜……”我坐到他的身边，无意中瞥见他的手就那样无力地垂在他的腿边，于是我就自然地把他的手拉了起来，捧进怀里。
他的手好瘦，好瘦，摸上去好像除了皮就是骨头。据说现在都流行骨感美少年，但是我非常讨厌这个词，因为我的月霜就是那样的骨感美少年。他那么瘦，比起以前愈发瘦了，这不是一种时尚，也不是他刻意追求的，这是没办法，没办法的啊！
我摸着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就是抚摸着他，安静地、难分难舍地抚摸着他，抱着他。
“如果你哭起来，我会打你的。”突然，他对我说，脸上还带着笑。
“你又瘦了，月霜……又瘦了……”
“如果你哭起来，我真的会打你的。”月霜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我喜欢现在的自己，穿衣服很好看。不是骗你，我走在路上时甚至会有人拿出相机给我拍照。”
“我知道你不是骗我，你一直都很……”耀眼，甚至比夜雨哥哥还耀眼。我凝视着他，知道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再有一个人能超过他了，永远都不会有，永远。
“那就不要做出那样的表情给我看，我不喜欢。”他打断我的话，将手从我怀里抽出来，冰冷的手指抚摸过我欲哭的双眼。
“我不要你喜欢。”我固执地回答着。月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喃喃自语着：“那最好了，最好了。”
“才不要！”我打断他的话，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他望向我，目光深邃。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一瞬间我以为会发生什么而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眸。空气几乎在瞬间凝固，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但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月霜收回了他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的心情也随着他的呼吸在空气里如水波一样缓缓散开。
刚才，我是在期待他吻我吗？
其实，我们真的无法做兄妹了，为什么我就不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呢？
夜雨还在导师家，凝雪在客厅里打电话找他的朋友帮忙介绍工作。从月霜的房间里匆匆逃走的我独自对着一盏台灯，内心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困难越来越多，现在还能苦撑，以后呢？将来呢？我要如何继续面对？月霜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他也会娶妻，他也会……
月霜的妻子会是谁？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夜雨，还有夜雨……我不自觉地摸向我的嘴唇，夜雨吻过我，他爱着我，而我爱着月霜。老天爷，这样的我们其实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做兄妹了，真的。
道润的电话适时地响起，他总是在深夜快11点时打电话过来，怕我心烦跟我谈心。这一次，我接通电话，不等他说话就开口说：“道润，帮我安排一下，我想见爸爸。”
“晨曦，你确定？”
“我确定！”
3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我身边的玻璃窗，一颗一颗的水珠挂在半倾斜的玻璃窗上，好像流着泪的珍珠。
不知道为什么，雨天明明是我最讨厌的天气，但此刻的我心如止水，甚至有点儿感谢这场雨。窗外蒙蒙的细雨，还有淡青色的天空都让我感到平静。
这种平静的产生，是因为我在等的人是爸爸吧。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都是我的爸爸。手指在温热的茶杯上握紧，望着打在窗户上的雨滴，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
爸爸就要出现了，就要出现了。
“晨曦！”一声发自肺腑的亲切呼唤，猝不及防地响起，随即，爸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因为我一直没有看到爸爸从门外走进来啊。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我站了起来，他立马就将我拥入怀中。爸爸的怀抱带着雨水的寒冷，他的面颊感觉上去也皱巴巴、毛刺刺的，让我有点儿不舒服。但是他是我的爸爸，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是我的爸爸，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亲人，真正的亲人。
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应该原谅他。所以，或许我是可以感动他的，或许我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
“爸爸……”我开口，想告诉他我其实也很想他，很爱他。我想告诉他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生活的，想跟他说我和哥哥们之间的那些事情，那些我生命里闪光的点滴。
“晨曦，那三个家伙终于肯放你出来了吗？今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家了吧？”没想到，爸爸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回家？哪个家？”一个不注意，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家？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家吗？
“当然是我们的家啊！”爸爸顿时火了起来，牵着我的手也用了好大的力气。我的手痛了一下，顿时我满脑子的故事，满脑子想说的话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飞散在天际。
“你忘了我们的家吗？我们的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有你最喜欢的玩具小马，还有，还有……”爸爸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握着我的手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些曾经美好的日子。
“我还记得你总是吵着闹着让我在院子里给你弄一个秋千，你说你要荡秋千，不能荡秋千就要哭！你还说……”
我记得七岁的时候，月霜亲手给我做了一个秋千，绑在我家的门框上。然后，在那年秋天的每一个下午，夜雨都会推着我，让我玩秋千。
爸爸在一旁继续说着：“还有，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妈妈做的曲奇饼了，你好喜欢吃，每一次都把自己吃成小花猫……”
我记得我好想好想吃曲奇饼，商店里的太贵，凝雪哥哥就用泥巴给我做了好多。我一吃就哭了，号啕大哭，于是过了几天凝雪哥哥用妈妈给他买菜的钱给我买了真正的曲奇饼，然后他就被妈妈打了。
“还有，晨曦，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妈妈就每天晚上给你讲故事，一直到你睡着了才离开……”爸爸还在说，一个劲儿地说。
我记得，我从来都不敢一个人睡觉，于是夜雨哥哥就每天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我睡着了他才离开。十三年，他给我讲了十三年的故事！
“还有……还有……”
还有……还有……
“爸爸。”我突然出声，打断了爸爸的回忆。
“怎么了，晨曦？”爸爸看着我，满脸的期待。
“对我而言……”我默默地说着，那些话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们要出来，吵着、闹着要出来。
“五岁以前的事，抱歉，我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我的家，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月霜、夜雨、凝雪和我的……”
“家”字还没来得及出口，爸爸就已经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
“住口！住口！住口！”爸爸怒吼着，整个人都冒着火光。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晨曦！晨曦，你怎么了？告诉爸爸，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爸爸这么多天是怎么过的吗？爸爸每天都在家门口盼着，盼着你回来，但是你都没有出现。我天天打电话过去，你也没有接过一次。我是你的爸爸，爸爸啊！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对你做了些什么？你怎么会把那里当成家？你搞清楚没有，那个地方，那些人，是害死你妈妈的罪魁祸首啊！那个地方是拐骗了你的女人的家啊！晨曦……晨曦……”
痛，头好痛！好痛！
为什么爸爸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爸爸会……
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是我不想听、不愿想的。那么费力，那么拼命，我才可以不去听，不去想，为什么一再伤害我的人却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努力捂住耳朵，我的亲生父亲却在用力地拉开我的手，让我去听？
为什么？
“不，他们是哥哥！他们是我的哥哥，我的亲人！”我大声回答着爸爸的质问，眼泪跟窗外的雨点一样，落了下来。此情此景就好像有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雨，正在我的头顶电闪雷鸣一样。
“住口！你疯了，晨曦，你被他们弄疯了！”爸爸怒吼着，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大声说，“跟我走，无论如何先跟我回家再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精心地计划，拼命地鼓励自己，到这里来见我的爸爸，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我想告诉他我有多开心，我想告诉他哥哥们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我想告诉他我的喜，我的怒，我的悲和我的愁。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听听我要说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是这样，不听我和哥哥们的声音？这些大人都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
“不要！”我尖叫着，声音太大、太恐怖，使得整个咖啡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我和爸爸的方向望了过来。
“你疯了吗？跟我回去！总之先跟我回去再说！”爸爸用力地拽着我，额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而我……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只有一种感觉，不要，不要，不要！
我不要再听到任何人说哥哥们是坏人，不要再听到有人说我是错的，错的，错的！是的，我疯了，我错了，但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愿意走上正路，那会让我死亡，让我像失去水分的花一样凋零！
你懂吗，爸爸？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救命啊！”
我在干什么？而整个咖啡厅的人已经不是看着我们那样简单，已经有人掏出手机想拨打什么号码，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担忧，有些人担忧的表情里甚至还带着恐惧。我知道这样做很过分，爸爸或许会被人当成坏人，爸爸会更加恨我，不理解我，讨厌我。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是错的，但是我已经控制不住了。
完全控制不住！
“放开我！”
“晨曦，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爸爸大吼一声，在我面前颓然坐下，陡然间他强壮的身体好像被重锤击中，没了力气。
“爸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愣住了，想逃跑的双腿也暂时停了下来。我痴痴地望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你到底在做什么？那些人对你做了些什么啊？”
“我……他们是我的家人，家人。”
“你受骗了，知道吗？上当了，受骗了，你完全……”
我不要听，不要听！爸爸还在对我说话，我却已经开始逃跑。不想听，不愿意听，就算是任性吧，让我闭上眼睛，假装一切都不存在，好不好？
“晨曦，晨曦回来！回来！”
我疯狂地跑出去，背后传来爸爸喘着粗气的喊叫声：“你不回来，不回来会后悔的，我发誓你会后悔的！我命令你回来！我……”
声音渐渐变小，我疯狂地跑，疯狂地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怀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等我跑不动了，也再也听不见爸爸的声音了，我才把手机掏了出来。上面好多好多的电话都是爸爸打来的，最后留在我手机上的是一条爸爸发给我的短信：“我给你最后一周时间，命令你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可以保证，事情不再是他们没有工作、没办法生活这么简单。我可以让他们身败名裂，这一辈子都完蛋！晨曦，为什么你不听爸爸的话，为什么……”
后面还有好多好多饱含着亲情的话语，但是有了前面那些话，后面的话叫我如何读得下去？
4
回到家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给人一种微凉的舒适感。
推开家里的大门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完美的谎言——我去做家教了，今天上课好累啊。本来啊，我就是有家教的工作的，我就是要出去工作的！
推开门，熟悉的地方，桌边三个哥哥都在。桌上放着一本账目，月霜脸色凝重。夜雨和凝雪在我进门前似乎正在对月霜说着什么，看到我进门，同时住口，都不说了。
我望着他们，他们望着我，双方似乎都觉得很突然，都感到很惊讶，都有点儿害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到对方。
于是，我们就那样对视了几分钟，站在门口的我，和门内的哥哥们。
“我去见爸爸了……”
我准备好的理由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在那样几分钟像被冷风刮过一样的对视之后，我对哥哥们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爸爸要我回去，我不肯，然后……爸爸说我会后悔的。他会对付哥哥们，更加残酷地对付哥哥们。比让月霜哥哥失业，比让夜雨哥哥没有奖学金，比让凝雪哥哥丢掉打工的工作，比让我……失去打工的工作，更可怕的方法。”
“我才没有失去奖学金呢！等等，晨曦，你的工作……”夜雨哥哥还想骗我，还想隐瞒，但他刚开口就露陷了。跟我一样，准备好的理由都没用了，不是吗？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们都没有办法再互相欺骗下去了，不是吗？
“他给了我一个最后期限，如果最后期限到了，我还不回去……”
“晨曦，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忽然，夜雨哥哥打断了我的话。他抬头看着我，眼中盈满了让人心痛的泪水。
夜雨努力控制着，没让泪水流下来，但是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愿意。你说过你愿意的，你说过你愿意留下来的！你说过的！”夜雨大声说着，我也大声回答着：“是的，我愿意，我愿意留下来。”
“那就不要再这样说了，好吗？晨曦，不走！我的晨曦，不走！不走！”夜雨用力地说着，拳头狠狠地打在桌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是的，晨曦不走！不走！”
凝雪跑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他用力地抱着我的肩膀，把我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说：“晨曦不走，任何人都不能带晨曦走。我什么都不怕，我们什么都不怕！不怕！”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为了你，什么都不怕！”夜雨哥哥重复着说，每个字都含着泪水，含着力量。
“哥哥……哥哥……”撕心裂肺的感觉在胸膛里蔓延。他们对我越好，那感觉便越发强烈，“你们不要对我这么好，好不好？是我的爸爸杀了你们的爸爸，不是吗？我是你们仇人的女儿，不是吗？我不是你们的妹妹，而是和你们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人，不是吗？这是事实，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不要对我这么好，不要……晨曦是坏人的女儿……我是坏人的女儿。”
“你不是！”夜雨哥哥大声说。
我摇着头，痛苦淹没了我的灵魂，这才是事实。我一直在逃避，但这才是事实，我怎么逃避都逃避不了的事实！
“我是，我是！”我用力地说着，再也无法承受他们的爱护，承受他们更多的牺牲。是我的爸爸杀死了他们的爸爸，我不值得，不值得他们再为我牺牲任何一点点幸福，不值得！
“不是！”
“是，我是！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对我，不值得……”
“晨曦。”月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好像午夜时分的钟声。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被阴云笼罩——那是一种痛入骨髓的忧伤。
“如果这里有一个坏人，那绝对不是你……”月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每个字都似乎带着血，凝结着泪。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才会有那样的表情？那一刻的月霜让我震惊。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现夜雨和凝雪也是一脸惊异地望着月霜。
月霜看看我，又看看夜雨和凝雪，挤出一丝笑容，站了起来。
“说远了，我已经烦透了总是说这些话题。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找工作，都给我出去找工作！”月霜说着，起身离开了客厅。
望着月霜的背影，我的内心一片冰凉。
我想冲过去抱住他，想问他到底怎么了，想……
我想完完全全地占有他，让他永远留在我身边。
睁开眼睛啊！晨曦，这才是你，这个自私的人才是你！睁开眼睛……
如果这里有一个坏人，那个人绝对是自私的我，自私得好想其他人都消失，让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