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吃人的果子
“爹娘……小五小六……”
浓雾浮动，一抹小小身影从雾中走来，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火红裙裳，一簇火榴花般的嫣红惹目，抓髻紫彤飘带，刘海下灵动双目忽眨，流出惶惶不安之色。
她似乎迷路了。
与爹娘及随身丫鬟走散，在浓雾里摸索着、独自走，寻寻觅觅，却，总也走不出这一片如梦似幻的雾境。
“爹娘，你们在哪里？”
雾里，虚无缥缈，飘来荡去的，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切切呼喊声：
“小五小六，你们别闹了，快出来呀！”
记得刚刚出门时，是酉时，爹娘带她去城隍庙赶庙会，半路怎么起雾了？
小五小六刚刚还说前面有个卖糖葫芦的，还有许多撂地摆摊的货郎小贩、卖艺人，挺热闹的场面，怎么忽然寂静了？
人，都去哪里了？
一眼望去，怎都是白茫茫的雾……
……
嗒！
猛然间，一只手从雾里探出，忽的搭落在她肩膀上，还轻轻地，拍了两下。
“谁？”一惊，扭头，她便看到浓雾里依稀晃现一道颀长身影，一袭黑色长袍，悄然站在她身畔，似个年轻男子，却，看不清容貌，只听得那人低醇如醉人佳酿般、令她心头莫名发酵着微醺情绪的声音：
“嘘！不要说话，随我来。”
那人冲她微微招手，中指上佩戴的赤铜色戒指，一点黑色火焰缭绕蹿燃，吸住她的目光，着魔似的，瞬间恍惚了神智，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看到前面那棵树了吗？”低醇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道。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前方一点光亮，走近些看，白蒙蒙的光，笼罩着一株古木，盘虬卧龙般的树干根部，硕大树冠，茂密之中，隐隐散发出苍劲雄浑之气，风吹叶曳，似有梵音低沉萦绕。
“千年古木，菩提。”黑袍男子招手，低醇醉人的嗓音，诱着她，步步靠近名唤“菩提”的那株古木。
“好香啊！”她仰头，惊奇地看到：“菩提”上，葱翠之间一点火红色泽，莹润欲滴，一枚火红果实坠挂树梢，轻轻摇晃，芬芳果香，令人垂涎三尺。
“此树非寻常菩提树，千年才结一次果，名‘无相果’。”
那人的声音，到了树下，渐渐飘渺，一袭黑袍隐入浓雾，仅余右手中指的那枚铜戒上蹿燃的黑色火焰，在雾色中一闪一闪，诡异莫名。
“火红果子……”鲜红欲滴，好香啊！好好吃的样子。
树下的她，忍不住伸手，想去采树上唯一的那枚果实，可是树太高，够不到，踮脚伸手，也够不到天上的云一般。
可偏偏，就在她伸手的一瞬，那枚火红的果子摇晃着，突然从树上掉落，被她接了个正着。
“小姐——小姐——”
远远的，小五小六焦急的叫喊声，穿雾而来，两个小丫鬟的身影渐渐走近。
“哎呀！”盘膝坐在树下的她，吐了吐舌头，看着掌心里吃剩的果核，嘻嘻发笑：“小五小六，你们来晚了，这里有好吃的红果子，被我一人吃掉了……”
“小姐，刚才路上走得好好的，您怎么突然一个人跑开了？”
“可叫我与小五追得好辛苦，在后面一直唤小姐，您也不答应一声，老爷夫人还在城隍庙等着呢，您一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作甚？”
小五小六两个贴身丫鬟听到小姐的声音，这才找准方向，往她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天都黑了，您一人坐在河边，也不怕？”
“小姐您往西郊护城河跑，老爷夫人都觉奇怪，让我与小六先行追来，您、您刚刚说什么树？什么果子？”
小姐这是怎么了？净说胡话！这护城河边碎石杂草遍地，哪有什么树？没有树又哪来什么果子？
提拎着灯笼，小五小六踮脚儿踩着碎石头绕到河边，靠近小姐，将灯笼光焰往小姐身上一照……
“呀、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惊声尖叫，刺痛耳膜，她眼前的浓雾猝然散开，飘忽的灯笼光焰中，小五小六两个丫头双目骇然瞪大，惊恐欲绝地望着她，灯笼脱手坠下……
“妖、妖怪啊啊啊啊啊——！！”
……
砰、咚！
重物落地声，清晰入耳。
不似灯笼坠地，倒像是轿子落下。
苏瑶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没有浓雾，没有小五小六惊恐害怕的面容，只有无尽的暗红之色——
梦，醒了。
睁开眼的瞬间，她清楚地意识到：刚刚，自己乘坐在轿中，随轿子摇摇晃晃间，恍惚了神智，竟然在轿子里睡了一小会儿。
迷迷糊糊的，梦到了六七年前，年幼时的她，那段离奇的遭遇。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梦里又见那场雾，那个人，那株名唤“菩提”的古木，还有那一枚火红的“无相果”。
“怎会突然做这个梦？”梦醒，睁开眼时，眼前无尽的暗红之色，提醒着她：牡丹喜帕红盖头，还蒙头盖脸的罩着，花轿却停下了。
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方及笄的她，今日，便要与人拜堂成亲。
出嫁当日，居然做了这个梦……
她心中忐忑，伸手，探入红盖头，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光滑的触感，并无异样。
暗自松了口气，耳膜里却嗡嗡震响，她心头忽来一阵悸动：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炸着，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已是最热闹的时刻，那素未谋面的新郎，该是下马，走到她的花轿前了。
“吉时已到——”花轿落下，喜娘连忙上前，扶轿喊：“新郎踢轿迎亲拜堂咯！”
咚咚！
花轿震了震，居然被踢得很大力，而后，轿子门帘掀开，媒婆背着新娘子下轿、拾级而上，在入夫家门时，脱下了新娘一双喜鞋，露出里面吉祥绣花纹的内衬大红绣花鞋，这才将新娘背进夫家门里，让新娘双脚落了地。
牵着结红球的喜绸一端，她感觉新郎正牵着那另一端，就伴在她身边，双双进去拜堂，而后，入洞房……
……
外面，热热闹闹了半宿，后半夜，洞房的门“嘎吱”一响，新郎一身酒气，进门后，奴仆将门关上，又穿庭院走到圆月门处，守在那里，拦着醉酒胡闹嚷嚷着要闹洞房的亲眷宾客。
洞房里静悄悄，偶有红烛“噗嗤”迸溅火苗，夜风入窗，吹不动床沿端坐的新娘影姿。
默然静候中，瑶华听得新郎逐渐靠过来的脚步声，心跳，越发急促。
“娘子、娘子……”
噔噔噔，新郎踉跄着扑冲到桌前，持起喜秤，脚步移向床边。
“为夫我来了！”
坐在床上，悄悄地、两手攥紧了嫁衣一角，她屏息以待，低垂的视线，看到握在新郎手中的那杆喜秤徐徐探进了红盖头，而后，猛地一掀！
掀开喜帕，眼前光线一亮，她缓缓抬头，凝眸望去，与床侧站的新郎四目相交，她分明看到新郎眼底一抹惊艳之色。
酒气熏红的年轻脸庞，难以抑制激动暗喜之色，新郎伸手。迫不及待来牵新娘：“娘子，来，咱们共饮合卺酒！”
手，刚刚触碰到新娘的手指，正眯眼感受那“手如柔荑，肤若凝脂”的触感，但在转眼间，新郎脸上笑容一僵，目光一怔，而后脸色猝变！
只轻轻碰触到手指，新娘那光滑莹润的面颊，忽有细白绒毛“滋滋”冒出，瞬间便是密密麻麻地遍布了双颊额头，双耳轮廓也变得如小兽般微微突尖。
“你、你……”
噔噔噔，猛然暴退，新郎喉头“咯咯”作响，抖手指向床上端坐的她，嘴唇颤抖，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妖、妖怪啊啊啊啊啊——！！”
刀子般尖利的叫声，穿窗而出，霎时惊动了府内的人。
“少爷、少爷，出什么事了？”
闻声飞奔来的小厮，砸门急唤：
“少爷，您不答应一声，小的们可要闯进来了！”
轰然声响中，门，砸开。
几名仆役小厮冲进门里一看，脸色大变，纷纷掉头就跑，惊声尖叫：
“不好了——老爷、夫人——少爷、少爷他……”
……
洞房里，花烛摇曳，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新郎——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口鼻溢血，双目圆睁，瞳孔涣散。
他，似乎没了气息，双手仍紧捂在胸口，唇色、指甲酱紫……
竟活活的、被她吓死了？！
站在倒毙的新郎旁边，苏瑶华发怔片刻，缓缓抬头，望向床头栉妆台上一面菱花铜镜。
折射烛光的镜子里，模糊倒映着一抹身影，艳红嫁衣，银丝千缕，随风飘起，银发红衣，凄秘不祥，一双冒着幽光的绿眸，形同妖魅！
六七年前，曾发生过这一幕，吓坏了小五小六；六七年间，却再未发生过，想不到……
竟然在这大喜之日，被新郎轻轻触碰肌肤之时，她又、又变成了这幅模样！
.
须臾——
此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几扇雕花窗格子也被横木钉死。
窗外，人影憧憧，沸反盈天，老夫人哭天抢地甚至哀声乞求，仍阻不住老爷狠下心肠的一声喝令：“勿要妇人之仁！哪怕赔上咱们儿子的一条命，今夜无论如何也要除了那、那妖孽！不能让她在本老爷府中害人！来呀，给我烧！”
府邸一众奴仆抱着捆捆干柴奔来，将木柴堆在锁死了房门、钉死了窗子的洞房墙根，俄顷，便有人点燃火把，举火靠近。
呼——！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风助火势，妖蛇狂舞般的簇簇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厢房的四壁门窗顶梁……
一股股浓烟钻入门缝窗框，火焰灼热，飞溅的火星夹杂在浓烟里，瞬间弥漫一室。
“不、不要——！”
“公公婆婆，放瑶儿出去——！”
“求求你们，快放瑶儿出去——！”
洞房里传出哭声，略带稚嫩的声音，揪着院落里围观众人的心：年方及笄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啊！
“谁都不许去救！”
死盯着纵火烧起的洞房，丧子之痛的老爷脸色铁青，冷声呵喝。
家仆们谁也不敢妄动，站在院子里，听着洞房内的人还在抡起椅子拼命砸向门窗寻求自救，“砰砰”声响，间或有哭声，当火光窜进室内，分明有一抹娇小身影在火海中挣扎，而后渐渐地，瘫倒下去。
“咳、咳……”
跌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声中，呛了烟的瑶华，感觉喘不上气了，无法呼吸，她，要死在这里了！
“爹娘……”谁，谁能来救救她？
奋力地，将手伸出，不甘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哪怕有一根救命稻草……
伸出去的手，只让浓烟浮荡了一下，颓然垂落下去时，忽然被另一只手轻轻的握住……
那只手，从烟雾里探出，一枚赤铜色戒指佩戴在中指上，铜戒上一簇黑色火焰赫然窜入她的眼中。
“是你？！”这枚铜戒，她死也不会忘却！抬眸间，果然看到六七年前曾出现在那场雾中的黑袍男子的身影，此刻便若隐若现的，浮在浓烟中。
“你，还记得我？”低醇的声音，响于耳畔，她拼命克制着心头微醺如醉、又似受诱惑的感觉，咬了舌尖，激得神智清醒一些：“自是记得！是你，害我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他！当年就是他诱惑她吃下那枚火红的果子。害得她如今变成人们眼中的妖魅，被人用火来烧！
“如今这般模样？”那人低沉发笑，“九岁之前的你，是何模样，你可记得？”
九岁之前？她一怔，细想，却如何也想不起。
“而今是我在问你！”她反手抓住他，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你到底是谁？当年为何骗我吃下那果子……”
“你吃下那果子？”一袭黑袍猝然逼近，帽檐下隐藏的面容、落在阴影里的邪魅一笑，散发着魔域的气息，那人仍是用低醇醉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为何不说是那果子吃了她？”
魔音穿耳，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她忽然感觉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周遭一股奇异的风，呼啸而至，火焰惊惧般的卷缩于旁，急急退避！
猛烈燃烧的火势，似乎被压了压。
“老、老爷，您快看啊！”
院子里一片抽气声，所有人目透惊骇，骇然看着火光里一头巨兽的影子猝然浮现，竟是那九尾狐的形态，却是如此的庞大！
巨兽昂首，愤怒的嗥叫，九条尾巴鞭甩之下，几扇门窗裹着火焰从火海中爆射而出，挟尖锐风声，呼一下砸入院子里，霎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妖！狐妖——！！”
呼啦一下，院子里围着的人，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夜空，闪电蛟龙般飞舞，乌云罩顶，街头巷尾恶犬狂吠不止，万灵惊怵！
张灯结彩办喜事的那座府邸内，狂风大作，火浪滚滚，一抹身影竟从火焰浓烟之中走出，赤着一双嫩白莲足，未被火焰燎伤分毫，踏火而行，满头银发迎风乱舞，吹开的刘海下，一双幽绿发光的眸子，妖魅惑人！
“当年，迷失在雾中的那个小女孩，早已魂飞枉死城，故而，如今的你全无九岁前的记忆，你的记忆，便是从见到那女孩开始的！”
从火海中走出，她的神智却恍惚坠入魔魇，耳畔仍回响着那人低醇魔惑的声音：
“你以为当年受害的是你？不该吃了那果子？不！恰恰相反，是那果子吃了她！”
那女孩早已死去，你，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