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纷扬的夜雪并没能阻拦赶往陈魏边境的骏马。
朔风正劲,迎面扑来似是无数利刃割着肌肤,冒着风雪赶路的人就连呼吸都因此变得困难起来。
依应归颜的脚程,连夜快奔能在天亮前到达第一处关口,但她此时带着苏扶臣,需要顾及这蜀国皇室的身体状况,因此有意放慢了一些速度。
隆冬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晚,一宿奔波依旧仿佛看不到第二日的来临。
黑漆漆的郊外山道上,应归颜勒住胯下骏马,问苏扶臣道:“三殿下还支持得住吗?”
苏扶臣过去因为蜀国政务通宵达旦的次数不少,可从未这样几乎一整个晚上都在奋力奔忙,如今体力消耗得厉害,加上寒风肆虐,他说话也有些费劲,微喘道:“无妨。”
应归颜听出苏扶臣的虚弱,却不像白日里那样嫌弃他当了自己的累赘,毕竟夜间赶路本就辛苦,她又确实一路上没怎么休息,苏扶臣时刻紧跟着她,支持不住在情理之中。
“不然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应归颜道。
“不用。”苏扶臣抓紧手中的缰绳,望着仍然没有一丝光亮的前方,忧心忡忡道,“我们得抓紧时间,说不定就能赶上璇儿。”
应归颜见状也不浪费时间,和苏扶臣一起继续赶路,果真在天亮时到了番裕城,直接以方舟大营的信物入城。
二人至城中驿馆换马梳洗,等苏扶臣再去见应归颜时,番裕守军已派人前来和应归颜接洽。
苏扶臣待来人走了才入内,简单听了应归颜的转述,说是昨日出入番裕的百姓中没有异常。
应归颜说完,神色更是凝重,苏扶臣亦然。
正是因为一切正常才说明苏璇的行踪隐藏得好,此去魏国还剩下一道重要关卡,如果泉阳边境也没有发现苏璇的踪迹,那么他们就必须进入魏国国境,但还能找到苏璇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两人稍作歇息便继续赶路,风雪却像是有意与他们作对,在他们出发后不久渐渐大了起来,漫天雪尘飞扬,遮天蔽日。
总共在番裕驿馆停留不过一个多时辰,如今又需要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长时间赶路,应归颜哪怕在边境苦寒之地磨炼多年也深知,再坚持下去他们可能还没赶到泉阳关,就会因为身体不支倒下。
在已经不可能返回番裕城的情况下,应归颜提议道:“我们还是找个地方等一等,否则夜间在这样的大雪下赶路会有危险。”
昨夜还只是细雪飘洒,苏扶臣已为此耗费不少体力,咬着牙才能坚持到番裕,眼前这雪势比昨晚猛烈得多,自然也更危险。
但想要寻回苏璇的强烈欲望让苏扶臣不愿就这样放弃一分一毫的时间,他攥着马缰的手已经没什么知觉,目光却已穿过了重重雪幕,望向泉阳关的方向。
寒风肆意穿梭在二人之间,应归颜唯有扬声才能让苏扶臣听见自己的话,她喊道:“前头有我们的人在查,如果三殿下你出了事,两国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说话间,又是寒风夹杂着飞雪呛入应归颜口中,冻得咽喉处一阵难受,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苏扶臣此时才回过神,看着身上落满白雪的应归颜,终究妥了协,答应去前头村镇上找个地方落脚。
边陲小镇比不得大城繁华,即便是歇脚的客栈也往往比较简陋。
苏扶臣虽预料过寻找苏璇路上将会遇到各种困难,但真当走入这间小小的客栈,看着眼前陈旧的桌椅摆设和同样因为风雪难行而滞留于此的旅人,不免心有抵触,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入内。
应归颜对这种环境并不排斥,只因身边带着个身份非常的苏扶臣,所以格外小心,走入客栈时基本将客堂中的人都快速观察过一遭,才与掌柜道:“两间房。”
掌柜摇头道:“真不好意思这位客官,小店只剩一间客房了。”
见应归颜有所迟疑,掌柜又道:“镇上就我这儿一间客栈,小郎若是离开,这样大的风雪怕是没地方待了。”
应归颜回头看了看仍在犹豫是否要进来的苏扶臣,心中一横,道:“那就一间,尽快送点热茶和吃的去房里。”
放下银两给掌柜,应归颜回到苏扶臣身边,道:“镇上就这一间客栈,只剩一间客房。”
苏扶臣的反应和应归颜方才如出一辙,但眼下已无处可去,他们唯有在此歇脚。
引路的店小二一早看出两位新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因此格外殷勤,道:“二位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吧?不瞒二位说,咱们这小地方虽不是什么边塞重镇,但好歹背靠番裕,再往前又是泉阳关,往来的商旅不少,你们就看看客堂里那些人,不少都是在边境做生意的,因这几日风雪交加,天气实在太坏了,就在咱这小店歇下了……”
店小二一路侃侃而谈,将应、苏二人引去楼上客房,原本还想跟进去寻找机会要个赏钱,哪知应归颜硬是拦在他跟前。
应归颜说男装英气,加上在军营里锻炼出来的气势,身材不魁梧但也颇有震慑力,尤其跟这身材矮小的店小二一比,可以说得上伟岸。
店小二一看应归颜眉眼锋锐,心头一记咯噔,再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畏畏缩缩地后退一步,道:“小的这就去拿饭菜,二位稍等。”
应归颜看苏扶臣扶额坐着,道他到底养尊处优,经不住路上辛苦,道:“公子先歇息,我下去看看。”
不等苏扶臣开口,应归颜已关上房门,往楼下客堂去了。
风雪漫天,比前几日更猛,白日的风声还能似鬼怪幽怨悲泣一般围绕在客栈外久久不散,加上那倾泻而来的大雪,自然招来不少人的埋怨,此时堂客里此起彼伏的就都说飞雪累人的声音。
应归颜寻了出空位坐下,视线却一直跟着店内小二,看他反复在楼上各个客房间跑腿,再根据客堂中的人数,大约估算在这个客栈中/共有多少人。
应归颜想过,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和苏扶臣不能走,苏璇必然也没办法行动。
她已经用了眼下最快的速度追赶,最好的结果便是苏璇如她所料走了官道,而且很可能因为风雪被困在这间客栈里。
如今所有可能的机会都不能被忽略,但真要一间一间客房去查看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她唤住经过的店小二,拿了碎银子给他,道:“跟你打听些事。”
店小二见有利可图更加殷勤,将碎银子揣在怀里,笑得谄媚,道:“小郎要问什么只管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你方才见了我家公子,实不相瞒,他是出来寻人的。”
“哟,这大风大雪的天还要出来寻人,一定挺重要的吧?”
应归颜心思一转,点头道:“我家少夫人出走,说是要去泉阳关找做边贸生意的娘家人。我家公子这才追出来,可遇这样的风雪无法前行,所以我想问问,这两日可有十六七的姑娘,或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来店里投宿?”
店小二挠头想了想,又转而对着楼上的客房一一回想着每一位客人,道:“是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小郎君在店里住着,但……怎么看都不像女扮男装。”
“可有其他人同行?”
“这倒没有,他是一个人来的。喏,就在楼梯口那桌坐着,健谈得很,绝对不是女的。”
应归颜顺着店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人群中真有个少年郎正与人谈笑风生。
但她并不放弃,拉着要走的店小二又问道:“那可有三两人同行的,在你看来不同于一般客人的?”
“三两人一起的倒不少,就是这不同于一般的客人……”店小二打量着应归颜,道,“小郎不也是跟人结伴?依小的在客栈里跑堂这么多年的眼光,小郎可就不就是不同于一般的客人?”
应归颜觉得这店小二油嘴滑舌,手上稍稍用了力便捏地小二腕骨发疼,连连求饶。
没得到有用线索,应归颜大感扫兴,客堂里鼎沸的交谈声此刻听来过于吵闹,她便干脆回了楼上客房。
苏扶臣听见房外有动静,顿时戒备起来,待见是应归颜回来,他不由松了口气。
两人视线交汇,皆是满面愁容,但应归颜发现苏扶臣脸色异常,忙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扶臣扶额,开口时明显中气不足,道:“许是累了,歇一会就好。”
应归颜看他扭捏,索性直接将手背贴去额上,立刻引得苏扶臣不满,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质问道:“做什么?”
应归颜轻轻松松就掰开了苏扶臣的手,转而去自己携带的包袱中翻找什么,道:“染了温病,希望今晚能好吧。”
说话间,一只瓷瓶从应归颜手里被抛了出来,苏扶臣下意识接住。
指腹摩挲着瓶身,苏扶臣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有所愧疚,并不敢直视应归颜,垂着眼道:“多谢。”
“赶紧吃一颗,然后躺下裹被子去。”应归颜潇洒转身又出门去了。
苏扶臣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在陈国落难,连个温病都没处治,还要陈国人照顾自己,当真有些可笑。
按照应归颜的吩咐,苏扶臣从瓶中倒了颗药丸服下,再去床上休息。
不多时,应归颜又从外头回来,怀里抱了两床被子,身后跟来的店小二还送了炭火盆放在床边。
应归颜丢下那两床被子时,一股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熏得苏扶臣皱紧了眉头,问道:“这是做什么?”
应归颜拿起一条被子用力抖了抖,算是简单清理一番,直接往苏扶臣身上裹。
苏扶臣立刻躲去床角,不解又带着怒意道:“小应将军,你这是何意?”
应归颜将手里的被子朝苏扶臣丢去,再拿起另一条同样抖了抖,放回床上,道:“你这是受凉染了风寒,发温病了,至少得出身汗才能好。药吃了吗?”
苏扶臣看着桌上的药瓶,点头道:“吃过了。”
应归颜起身将药瓶收好,道:“天冷,我看被子薄,就让店小二多找了两床被子出来,再加个炭盆热着,总能给你闷出汗来。出了汗也就好了,否则带着病,怎么再去找公主。”
话音落下时,应归颜已倒了热茶坐下,看着依然坐在床角的苏扶臣还有他身边那两床味道确实挺大的被子,道:“这里不是蜀国皇宫,三殿下为了公主就忍忍吧,咱们如今做事还是以保险稳妥为上。”
应归颜说得在理,由不得苏扶臣拿在蜀国的那套在这种时候彰显身份。
他裹着身上的被子,垂眼盯着身前那条看着就多时没洗过的被子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手,将就着给自己裹了第二层。
一旦下了决心,苏扶臣便不再忸怩,往床边的炭火盆挪去,道:“小应将军可否搭把手?”
应归颜放下手中茶杯,一把拽起另一条被子,还算贴心地再抖了几下才裹去苏扶臣身上。
苏扶臣身形本就比应归颜高大,再加上已经裹了两层被子,体积更大,应归颜不得不凑近一些才好有施展空间。
将被子帮苏扶臣裹上,应归颜再帮他笼紧些。
“勒着脖子了。”苏扶臣不太舒服地抱怨了一声。
应归颜想起自从认识苏扶臣就总是见他一副从容温润的模样,与此刻这窘迫无助的样子相去甚远,她只觉得有些意思,并不曾发现有淡淡的笑意爬上嘴角。
苏扶臣却捕捉到她这样细微的表情,视线莫名被吸引住,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待目光扫过应归颜颈间,苏扶臣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奇奇怪怪的,但他到底因为身体抱恙,思绪不似平日清明,如今浑浑噩噩的也思考不出什么来。
应归颜没察觉到自己和苏扶臣的异样,帮苏扶臣掖好被角,她重新坐回桌边。
耐心等了一会儿,应归颜道:“三殿下好好休息,我还要再将客栈细查一遍。”
不知是药效起得快,还是自己确实身子太虚,苏扶臣已不愿再多想其他,只听得应归颜的声音由近及远,越来越模糊,他跟着点头算是回应。
应归颜本也没指望苏扶臣说什么,见他昏昏欲睡,身子都有些坐不住了,她回去床边,一把拖住苏扶臣歪斜下来的身体,小心地扶他躺下。
“璇儿……”苏扶臣迷迷糊糊地叫着苏璇,因发热而潮红的脸上依旧满是愁容忧虑。
应归颜闻声轻叹,虽然与苏扶臣有同病相怜而生的理解,但她总是少不了对苏璇的不满。
此时趁着苏扶臣不清醒,应归颜抱怨道:“都是你的宝贝妹妹害的,若是方舟大营因此遭难,我一定饶不了她。”
苏扶臣没听见应归颜的话,只在又叫了几声苏璇后就彻底陷入了昏睡。
应归颜原本准备稍后行动,但楼下客堂的声响忽然大了起来,听起来格外热闹。
这种时候只要稍有一丝异常便可能预示着危险,应归颜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提高戒备,先去门口打探虚实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