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六章

书名:江山为谋之半阙风月本章字数:4588

恶劣天气阻人行程,被迫相聚于此的南北旅人也就干脆畅谈聊天,也好打发这寒冬寂寥,算是相逢即有缘。

此时客堂比方才热闹,盖因有人聊起了陈、蜀边境局势,就有前几日恰好见过陈国迎亲队伍的人大谈当时情形,一连引出好些对时局政治的高谈阔论,此起彼伏。

应归颜长在军营,听命于元初临,最关心的是边境军事,对时政的兴趣算不上大,加上她还有其他决定便没多听,反而趁着大伙都热衷谈天的时候,亲自将客栈巡查了一番,但无甚发现。

应归颜如今确定苏璇不在客栈中,再想到外头交加刺骨的风雪,心底忧虑随之更浓,甚至开始烦躁起来。

一掌拍在身边的木栏杆上,恰震住了上来二楼的一名少年,正是先前在楼梯口那桌,被店小二说是十分健谈之人。

少年生的俊美白皙,眉眼清贵,衣着看着普通,细节处却见用心,身上衣褶都不曾有一个。

也就是因那一声拍栏音,少年震在当场,目光落去应归颜脸上,瞧见她眉间恼怒,他却微笑道:“天寒都盖不住小郎这一身的火气呀。”

应归颜听他调侃自己更是来了火,瞪了他一眼正要走,却听楼下客堂里有人冲那少年喊道:“小郎再来说说徽京城里的事,也让咱们这些去不得那繁华帝都的穷苦人们开开眼界。”

少年双手撑着栏杆,对那人道:“徽京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就去不得?再说还有徽京城里的人羡慕诸位这通行天下、四方游历的自游,盼着能出来呢。”

“小郎真会说笑。”那人笑得开怀,冲少年招手道,“小郎再来坐会儿,今日茶钱饭钱,我包了。”

少年砖头问应归颜道:“小郎要不要一起下去坐坐?多与人说说话,心情指不定就好了。”

“不必。”应归颜断然拒绝了少年好意,重新回到房中。

苏扶臣因药效发作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应归颜守在床边,时刻注意着他身上的被子,也看着床边的炭火盆,算得上尽心尽力了。

如此等到将近天黑,苏扶臣终于醒来,只觉得中衣湿透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道:“更衣。”

应归颜将苏扶臣扶起,笑道:“三殿下可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带着玩味调笑的声音让苏扶臣彻底清醒过来,他略显窘迫地避开应归颜的视线,促狭道:“让小应将军见笑了。”

应归颜看了眼已烧得差不多的炭火盆,赶忙止住苏扶臣要松开身上被子的动作,道:“我让小二换些炭,暖和些再换衣服吧。”

听着是商量劝说的口吻,应归颜却没给苏扶臣任何反应的时间。

话音刚落,她便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又领着店小二拿了新的炭火盆进来,自己手里还提着烧了热水的铜壶。

应归颜特意只开了够一人身大小的位置进出,但如此之下,外头喧闹的人声还是传了进来。

苏扶臣问道:“外头怎如此热闹?”

店小二放下炭火盆就出去了,应归颜倒了热水在架子上的盆里,道:“三殿下自己下去听听不就都知道了?”

放下铜壶后,应归颜再试了试水温,道:“三殿下自己更衣吧,我先出去了。”

她走得快,比方才去找店小二时更迅速,仓皇得像是在有意躲避什么。

苏扶臣看她快速开门再关上,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但目光落在门扇上,思绪在这一刻不知飘去了何处,好似被应归颜带走了。

无法离开客栈,寻找苏璇的行动不得不暂时搁置,应归颜再着急也只能屈从于现实,比如此刻站在二楼听客堂里那些人继续你来我往地交换各地见闻、时局见解。

不多时,苏扶臣更完衣出来,见应归颜背靠着木柱,抱胸俯瞰看着楼下众人,脑袋微微歪着,像是在听他们说话,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苏扶臣去到应归颜身边,却突然收到她一记眼刀,锋芒锐利,以及她突然间紧绷的身体动作。

这是应归颜面对危险时才有的警觉。

“是我。”苏扶臣镇定简单的两个字瞬间安抚住应归颜的情绪,见她又松弛下去,他道,“小应……小应防备之心如此高,都是平素训练所致?”

应归颜显然没能马上适应这样的称呼,疑惑地看了苏扶臣一眼,见他满面愁色间渗出一两分温润笑意,她点头道:“嗯,习惯了。”

谈话戛然而止,在撇开寻找苏璇这件事之后,苏扶臣发现自己并没有和应归颜聊天的话题,他也不是善于亲近旁人的性子,因此两人陷入沉默。

气氛凝滞,苏扶臣干脆顺着应归颜的视线去看客堂里的那些人,但他发现,应归颜的目光终极是人群中一个清俊从容的少年。

“他……”苏扶臣斟酌了一番用词才继续开口道,“小应觉得他特别?”

本想问是不是觉得那少年可疑。

“嗯,好像是从徽京来的。”应归颜道。

如果不是因为元清儒在徽京,不是因为过去每三年她都会跟随元初临去一趟那陈国国都,应归颜对徽京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但如今因为苏璇,她对徽京以及徽京城中的帝王多了百倍的厌烦,连带着看那个可能是来自徽京的少年都不太顺眼,这大概就叫恶其余胥。

同样,苏扶臣从曾经对徽京的欣赏和赞叹,到后来苏璇要嫁入徽京后的担忧和不舍,再到如今未卜的前路,他对徽京的感受错综复杂,才更深地体会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陈国最大敌人的政治与文化中心。

此时,楼下的少年全然不知应、苏二人的心绪,他只是在众人不断的讨论中间或补充一些自己的见闻,都是原本就存在或已发生的,关于他自己的观点和见解,几乎没有明确表述过。

“你们陈国人都是这样的?”苏扶臣对少年的好奇渐渐变深,便问身边的应归颜道。

应归颜听出苏扶臣言辞间的试探,她眉峰一挑,反问道:“你们蜀国人都是那样的吗?”

苏扶臣哑然,想到应归颜不久前还在悉心照顾自己,此时却又这样尖锐,归根到底是他言辞不当。

他真诚致歉道:“是孤……是我失言,我的意思是,他确实挺特别的。”

应归颜忽然对楼下喊道:“小郎知道这么多徽京的事,是全都亲眼见过,还是道听途说?”

众人闻声抬头,少年亦望向应归颜,面对这样的质疑,他抬手比个了手势,道:“七七八八都是见过的,还有一些……听来的。”

“皇宫里的事听过没?”

众人听了一个多时辰徽京权贵中的逸闻已觉得新奇,此时听应归颜直接说了皇宫二字,皆是有如梦初醒之感。

片刻后有人对那少年道:“是啊是啊,皇宫里的事你听过没?也给咱们讲讲?”

少年从容道:“宫闱之事有是有,就怕你们不敢听。”

“这有什么不敢听的?小郎别唬人,赶紧说。”

少年却是摇头,又拿手在颈间轻轻划了一下,道:“听过的人都这样了。”

客堂里当即响起一片倒彩。

“我看压根就没有,还在这儿故弄玄虚。”

“反正也就听个乐子,小郎你随口胡诌一个,咱们难道还真上皇宫里头求证不成?”

少年长身玉立,丝毫不在意众人抱怨,负手望着楼上的应归颜道:“君子一言千金,岂能信口开河?小郎你说是不是?”

应归颜不置可否,拿出碎银子抛给少年,道:“请小郎喝酒。”

“这也太多了。”

“山水有相逢,把下次的酒钱先付了。”

苏扶臣在蜀国一贯循规蹈矩,身边也都是些恪守礼教的臣工共事,哪能想到有朝一日遇见应归颜这样行事随性,甚至有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人。

心中正发着感慨,耳边却传来一阵“咕咕”声,苏扶臣知道这声音代表什么,不免有些尴尬地去看应归颜。

应归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以为意道:“饿了,也该吃饭了。我去找小二。”

她潇洒转身,小跑着往楼下去,根本没去管身边的苏扶臣。

苏扶臣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最后干脆直接撑过楼梯扶手直接跃到客堂,径直拦了店小二的路,把人吓得险些倒栽去地上。

“顽皮。”苏扶臣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又见应归颜忽然抬头望向自己。

清波潋滟,如天晴雪霁后的阳光照来。

这一刻,他蓦地滞了呼吸,身子亦不由绷紧,仿佛将要面对什么重大难事那样没有由来地紧张。

“公子要吃什么?”应归颜扬声问道。

苏扶臣怔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应归颜见他呆站着,又问了一遍:“想吃什么?”

分明已经退了热,苏扶臣的手心却又出了汗,他收拢五指,在袖中握住,有些为难但还是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道:“随你喜好。”

应归颜抬手示意,这就跟店小二点菜去了。

苏扶臣原本要回房中等候,视线无意从客堂中扫过,正与那少年对上。

他不知少年是不是自方才就一直盯着自己,只是觉得那充满探究的目光看得他不甚自在,也不够礼貌。

眉头轻皱,苏扶臣转身要走,然而提步的那一刻,他又放不下对那少年的好奇,不禁回头相顾,但那少年已经又跟身边人交谈起来,好似方才两人的对视是他的错觉。

晚膳过后,客堂中的众人慢慢回到自己房中,白日里还喧嚷沸腾的客栈在逐渐笼下的夜色中归于沉寂。

房内,应归颜站在窗口,听着窗外不曾间断的风声,为眼前还剩的四天时间谋划着各种打算。

苏扶臣亦考虑着今后可能发生的种种结果,但无论他怎样想,除了那渺茫的寻找到苏璇的可能,余下的都指向着他不希望发生的结局。

内心中无以排遣的无奈和悲痛最终化作了沉重的叹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混杂在窗外清晰可闻的风声里,打破了四下沉寂。

应归颜闻声相顾,又转去看台上的烛火。

烛台上已积了厚厚的烛泪,光线也已经暗了不少,时候的确不早了。

应归颜道:“夜深了,三殿下还是歇息吧,说不定一觉睡醒,雪就停了。”

苏扶臣无心睡眠,起身道:“小应将军一路辛苦,你睡吧。”

应归颜不矫情,连着十几个时辰,她都没好好休息过,如今干脆直接趟去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腹部,道:“我眯一会儿,醒了就把床让给三殿下。”

苏扶臣开始习惯应归颜这不拘一格的行为举止,反而贴心问道:“要灭灯吗?”

“随你。”说完,应归颜合上双眼当真睡了过去。

苏扶臣还是吹灭了台上的蜡烛,摸索着桌沿和椅子慢慢坐下。

视线昏暗下来的那一刻,房外的风声好像冲破了那层窗户纸,猛地灌了进来,钻入苏扶臣的后衣领。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去抵抗现实带来的深重无力感——

联姻是他现在能争取的保持政治主张的最重要的一个机会,他不想多年的苦心经营被毁于一旦。

因为这个目标,他已经和苏礼臣兄弟反目,早已没有回头路。

即便房中还有炭火余温也无法驱散如今的冰冷,眼前的黑暗仿佛一张无形的幕布,将他内心一直在回避的画面铺陈开来,有关两国战火,有关生灵涂炭,硬生生扯碎了他一直坚持的“仁治”,毁灭了他心底最高的追求。

呼吸渐渐加重,苏扶臣觉得不堪重负,必须保持的理智和无法控制的悲怆激愤互相冲撞,汹涌的情绪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性,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无法克制的动作。

听见声响的应归颜从浅眠中苏醒,下意识去摸靴子里的匕首,问道:“怎么了?”

苏扶臣深吸几口气,半伏在桌上,呼吸粗重,道:“没事。”

应归颜快速下床,虽然房中黑漆漆的一片,她还是精准摸到了桌上的火折子,点了蜡烛,借着烛光看见了苏扶臣苍白的面容。

“三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应归颜亟亟道。

苏扶臣再用力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身体的知觉慢慢恢复过来,道:“想起一些不好的事,吓着你了。”

苏璇的失踪对他们而言是事关生死的极大困境,但显然应归颜直到此刻才更清楚地明白,苏扶臣在这其中肩负了多大的压力。

她又起恻隐之心,坐下安慰道:“我答应过三殿下一定会把公主找回来,并且会一路护送她去徽京,在没有兑现这个诺言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

应归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她作为军人的执着和坚定,绝非说给苏扶臣听的漂亮话,否则她大可以听元初临的安排留在通州。

切身感受过孤立无援的无助,应归颜这番话让苏扶臣感受到了温暖与支持。

微弱的烛火中,他看着面前这双在边境风霜中磨砺多年的眼睛,清亮坚毅,暗含锋芒也充满力量,正是给他极大的鼓舞。

“孤相信小应将军。”苏扶臣道。

得到苏扶臣的认可,应归颜莫名高兴,嘴角含笑,道:“趁着天还没亮,三殿下歇会儿吧。”

“你呢?”

“我睡饱了。再说,我坐着也能睡,只是两天没沾枕头,我就想偷个懒。”应归颜把玩着手里的火折子,尾音落下时,她抬眼去看苏扶臣,眼底氤氲着友善笑意。

苏扶臣听见应归颜短促的一声笑,心头似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陌生又并不令他讨厌的酥痒感,在柔和烛光的衬托下,一切愁苦烦恼都仿佛被应归颜此刻的笑容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