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翌日清晨,苏扶臣早早醒来。
梳洗过后,他正要去找应归颜,打开门时却与叶臻相遇。
“苏兄,这么早。”视线往苏扶臣身后望去,叶臻见应归颜的房门还关着,笑道,“看来是挺早。”
苏扶臣不知为何,觉得叶臻这笑容颇为玩味,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和应归颜分手前的情景,甚不自在。
他佯咳一声正要转身去叩应归颜的房门,目光无意越过栏杆朝楼下客堂看去,却见应归颜已在用早膳。
苏扶臣轻轻笑道:“是我们晚了。”
应归颜瞧见楼上那两道清逸身影一同下来,与周遭的简朴情景大相径庭,像是他们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苦寒的边塞之地。
叶臻见苏扶臣坐下,他也不客气地要落座,却听应归颜道:“我们行程匆忙,吃完就走,会坏了叶兄兴致。”
叶臻不以为意,道:“用个早膳还讲究什么兴致,应兄就让我凑个热闹吧。否则一人坐一桌,空落落的怪孤单。”
应归颜坚持道:“我和公子有事相商。”
叶臻这才悻悻道:“好吧,不打扰两位。”
苏扶臣看叶臻离去,随后问应归颜道:“何事要说?”
应归颜吃着手里的馕饼,摇头道:“没事。”
苏扶臣以为自己多少了解应归颜的脾性,可就她这样的行径,说是阴晴不定也不为过。
出门在外,应归颜总是要更小心谨慎一些,苏扶臣正是知道如此,便没有对她拒绝叶臻之事置词,也不为她这“信口胡诌”之举生气。
天光尚未大亮,但客栈中的旅人行商已开始了一日的奔波,就应、苏二人用早膳的功夫,客堂里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拨人。
叶臻并未因应归颜对自己的回绝而有任何不悦,独自吃着东西,看着客栈中往来的陌生人,却意外发现了相熟之人。
“小叶兄弟。”穿着一身厚重皮裘,面容粗犷的男子热情地跟叶臻打招呼。
他身材魁梧,步子大且快,走路时带着风,自然也将外头森森的寒气带了进来,经过应归颜身边时仿佛是平地卷起了风。
叶臻闻声抬头,见是前阵子结识的边境皮毛商人霍珏,起身迎道:“霍大哥,别来无恙。”
霍珏停在叶臻跟前,同样向这少年拱手道:“小叶兄弟,别来无恙。”
应归颜因忌惮着叶臻所以对此刻忽然出现的陌生商人格外留意。
她再观察过,跟随霍珏进来的还有几个类似打扮的男女,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应该是同一个商队的。
苏扶臣感觉到应归颜突然绷紧的神色,不禁跟着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未免节外生枝,应归颜拉着苏扶臣就要走,却也是在此时,身后传来叶臻的声音。
他道:“应兄,苏兄,且慢。”
应归颜对此置若罔闻,仍旧拽着苏扶臣往二楼客房走去。
那几个跟随霍珏进来的男女见叶臻唤应归颜却不见她停,出于好意上前拦在两人身前。
应归颜眸光一沉,若不是苏扶臣在,她必然要动手了。
叶臻赶忙上前,解释道:“误会误会,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既是朋友,怎的听见你叫人反而走得更急了?”霍珏问道。
应归颜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唇舌,拽着苏扶臣的手往近身处拉了一把,感觉靠近过来的苏扶臣却轻按住她的手,听见他道:“说通了才好办事。”
应归颜听苏扶臣说得在理,但如已是元初临给的第三日,他们浪费不起,于是催促道:“快些。”
苏扶臣点头,转而与霍珏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方才也是心急,加上周围吵嚷,疏忽了叶兄,实在抱歉。”
“我倒是不妨事,就是害得诸位白紧张了一把。”叶臻道,“其实我想说,苏兄要出关的话,此时遇见霍兄正好,可以一起走。”
苏扶臣诧异道:“叶兄怎知我们要出关?”
叶臻低头一笑,眼波颇是耐人寻味,看着应归颜,道:“苏兄问应兄就明白了了。”
只此一句,应归颜便以为叶臻打探他们的行踪,断定他别有所图。
眨眼间,应归颜已如游龙一般,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一把扣住叶臻手腕,再用力将他拽到身前,同时抬手扼住其喉。
这几个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便已经完成,叶臻还未回神便觉得颈间被锁了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道,待定睛看清时,应归颜锐利的目光正如刀子一般扎在他身上。
霍珏等人觉察时已经来不及动手,眼看着叶臻成了应归颜手中的人质,他怒道:“别胡来。”
此时他们周围的人都已退开,掌柜也不敢立刻去报官,毕竟在这边境往来的人中有不少是流窜的浪客蛮人,即便是找官差来抓了这一回,若被惦记上,这客栈以后就没法安生了。
应归颜神情凌厉,周身似有冷芒,吓得掌柜不敢靠近,只敢站在一丈多外的地方,求道:“几位客官可怜小店做个生意不容易。小人上有二老,下有妻儿,还请客官们高抬贵手,和气生财啊。”
叶臻咽喉处被应归颜锁得委实难受,他却知道自己越挣扎越无法从应归颜手下脱身,于是奋力解释道:“应兄在前一家客栈时自己同那店小二说的,苏兄要出关去寻负气回魏国老家的娘子。”
此话一出,苏扶臣惊诧之余头脑里忽地空白一片,不明所以地盯着应归颜,问道:“小应,这是你说的?”
叶臻感觉到应归颜比方才更用力,他仍是忍耐着没有挣扎,艰难发声道:“小二与我说的,毕竟苏兄一看就与经常在边境出入的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拿来当闲话也比说旁人的有趣。”
霍珏手下几人听后都忍俊不禁,场面一度尴尬。
应归颜此刻只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胡编了这么个理由,更恼叶臻居然当着苏扶臣的面说了出来,便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苏扶臣看叶臻憋得脸都红了,应归颜也没有要收手的架势,他心中觉得难堪,但唯恐当真闹出人命,遂不去管当下众人的反应,劝应归颜道:“如今不宜闹事。”
应归颜明白这个道理,可到底觉得在苏扶臣面前丢了面子,并不甘心就此饶了叶臻。
霍珏看应归颜如此强势,本想让手下直接动手,他们人多,胜算总是大的。
叶臻忙劝道:“不必不必,应兄相信我,我只是觉得借咱们霍大哥的商队出关方便些。”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们认识不过两天。”应归颜道。
霍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给小叶兄弟做担保,他说要带你们出关,我就一定会将你们平安送出陈国。”
应归颜仍是质疑道:“没有你们,我一样能顺利出关。”
“我就想彼此有个照应,咱们一块走,有霍大哥的商队担保,最后放出关的机会大一些。”叶臻的声音越来越哑。
叶臻说话已喘得厉害,苏扶臣劝应归颜道:“你再用力,他就当真不行了。”
应归颜松开叶臻咽喉又快速擒住他的肩,另一只手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
叶臻疼得反弓着身子躲避应归颜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却无济于事,他只得咬牙道:“应兄不乐意就算了,只当我狗拿耗子……”
应归颜拧紧了叶臻的手怒问道:“你说谁是耗子?”
叶臻嗷嗷叫了一声,道:“四只爪子,长尾巴的是耗子。”
霍珏手下几人闻言又笑了出来。
苏扶臣看霍珏人多,不想双方真的闹出不可收拾的冲突,继续耐心劝说应归颜道:“叶兄既已说了,就此作罢,我们走吧。”
应归颜眼看霍珏等人已快按捺不住,当下放了叶臻,和苏扶臣取了行李,速速离开客栈。
经此一事,应归颜的眉头再没有舒展过,阴云罩顶,若非苏扶臣性格柔韧又知她的脾气,怕是不敢近她半分的。
两人就此沉默着穿过城中人群,临近出关城门,苏扶臣发现人流比先前密集不少,并且大部分都是往城内走的。
他感觉出异样,正想讯问应归颜,却见她已拉住了一个迎面过来的百姓。
“这位大婶,怎么今日有这么多人入关?”应归颜问道。
“哪里是入关的人多,是不让人出去。”
“这是为何?”
“这谁能知道?原本这边境的事就一天一个样,算了算了,等两天再说吧。你们也别白费劲儿了,没有担保出不去。”说完,妇人悻悻离去。
这个状况在应归颜预料之外。
在亲自递送路引文牒试着出关前,应归颜又问了两个身边经过的百姓,得到的答案和刚才那个妇人一样。
苏扶臣的路引本就是假的,现在关口又加严了守卫和盘查,一旦被发现,到时和当地守备交涉又要花费时间,此时贸然出关绝对得不偿失。
“一定出事了。”应归颜想起昨夜在客栈外的黑影,断定关口守卫变动于此有关。
“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苏扶臣问道。
应归颜有所迟疑,视线在经过的百姓人群中穿梭,忽地与苏扶臣道:“跟我来。”
苏扶臣只以为是应归颜想到了解决办法,毫不犹豫就跟在她身后,进了街边的一条小巷。
然而未等他反应,应归颜忽地转身,抢步到他身后,猛地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他立即失去了意识。
应归颜顺势抱住倒向自己的苏扶臣。
她在军营训练多年,体力和普通士兵差不多,但苏扶臣身形比她高大,猛然间倒下来,她仍是颇费了点力气才将将站稳。
应归颜将用于紧急联络的信物抛在离近巷口的地方,自己则艰难地半抱半扶将苏扶臣往巷子里头带,最后暂且安置在角落处。
此时有脚步声靠近,应归颜还是警觉地按住腰间的匕首,贴在拐角处的墙根下,仔细分辨着对方的距离。
地上有东西滚了出来,应归颜见是自己丢下的信物,却没立即去拾,手中的匕首已拔出了三分。
“星河涌流。”
用于接头的暗号响起,应归颜接道:“方舟西出。”
“玄字十二。”
“天为王。”
来人这才真正现身,第一眼却瞥见了一旁昏迷的苏扶臣。
“我下手重,一时半会醒不了。”应归颜拱手示意,问道,“昨夜是你在客栈外蹲守?”
那人点头,道:“小应将军到达前就有元将军的命令来,只有我一人受命负责小应将军出关前的安全。”
“辛苦。”应归颜道,“今日守关是怎么回事?”
“天亮前咱们的人发现有快马急入泉阳关,同时通知了当地衙门和守军,随后关口就加密了防守,像是在找人。”
“找人?知道找的什么人吗?”
那人摇头道:“没有一点消息透出来,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上头朝廷的意思。”
苏璇失踪的消息现在还不可能送至徽京,那么朝廷要找人的人就不会跟这次的事件有关。
但关口的守卫对进出人员盘查严密势必给应归颜和苏扶臣带来困难。
“现在要离开泉阳关必须有官府的担保文牒,普通百信基本都滞留关内,只有在衙门留下过记录和做过通牒的商队才可能出入。”那人道。
这就是陈、魏边境贸易一直保持繁荣的原因,有官府作保,一部分商队基本可以在两国关隘自由通行,但这些商队也必须满足两国朝廷的一些需求和规定。
情急之下,应归颜不可能找到商队帮自己和苏扶臣掩饰身份过关,再者商队出入关口做的记录里都会明确写明买卖运输的货物和商队的人数,想要蒙混过去还是有些难度的。
“有别的办法吗?”应归颜问道。
那人看着苏扶臣,摇头道:“如果只有小应将军一人,夜间试着越过关口防备线,还可能出关,但再带着一个人,怕是出不去。”
应归颜恨恨道:“我已经因为大雪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再耗不下去了。”
“我暂时也没有办法,咱们和这里的守军没什么交情,小应将军此行隐秘,行踪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应归颜点头道,视线不禁落去苏扶臣身上,看他昏睡安然,她愁得袖中的双手都攥紧得在掌心扎下了新长出的指甲印。
见应归颜如此为难,那人道:“昨夜小应将军本与我传信,是要做何?又为何突然作罢?”
“原想请你将他送回通州行馆。”
“此时亦可。没了他,小应将军行事方便得多,也再没拖累。”
如果没有苏扶臣,应归颜或许在泉阳关严防之前就能出关。
暗哨的一句话,又一次戳中了她的心事——
丢下苏扶臣对她而言只有利处。
所以,为何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