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几日的大雪让如今的山谷里到处都残留着积雪,应归颜受了伤,苏扶臣扶她行走时又需注意残雪,又需留心他的伤,好几次顾左不顾右,险些摔倒。
每每都是应归颜及时出手抓住苏扶臣的手臂,帮他稳住身形。
如此几次下来,苏扶臣更自惭形秽,神色中有难掩的愧疚。
为了尽量避开那些身份不明的追杀者,应归颜选择了绕路回陈国,他们自然就得在山中赶路。
天将黑时,两人还没有走出深山,为了隐藏行踪又不便点火,只得找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露宿。
冬季夜间比白日冷了不止三分,有阳光时都不见得多温暖,更遑论夜间幽暗,山风更阴。
应归颜没说自己中毒的事,但苏扶臣从他起初泛白的脸色到后来双唇发紫中带黑的情形有了自己的判断,再说他一路过来暗中注意过应归颜右肩的伤,伤口的血比一般血色都要暗沉。
两人决定找地方休息,苏扶臣才扶应归颜坐下,他便道:“你肩上的伤要马上处理。”
应归颜被痛和毒折磨了半日,早都没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如何为自己清毒,听苏扶臣这样说,她靠着树干动都没动,低低嗤笑一声,道:“你会吗?”
三个字登时堵住了苏扶臣的嘴,他面色一滞,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短暂沉默后,应归颜才觉得自己失言,但眼下实在没什么力气,她干脆不说话,保存体力。
哪知就在片刻后,应归颜忽然被苏扶臣扶着坐正,她忙道:“你做什么?”
苏扶臣借着日落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检查应归颜的伤口,又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毫无收获,问应归颜道:“可还随身带了利器?”
应归颜腰间还有一把匕首,但她不放心将最后防身的武器交给苏扶臣,回道:“没了。”
苏扶臣信以为真,又确实找不到其他工具,犹情急之下,他两只手扯着应归颜第一层外衣稍用了力,将那一处缺口撕大了一些。
应归颜下意识抽出腰间匕首,转身一手将苏扶臣推开,同时扑上去,像对付霍珏手下那样,拼了力气骑在苏扶臣身上,将锋利的刀刃抵在他颈间。
苏扶臣想不到应归颜还有这样大的力气,但并没有反抗,只是被应归颜充满杀意的眼光震慑当场,一时间脑海中空白一片。
应归颜将匕首抵进苏扶臣皮肉浅层,眸光如鹰,狠声道:“反正也找不回公主,两国如果真的开战,我保不住方舟大营,就先拿你祭旗也一样。”
“我只想弄清楚你到底伤成什么样。”苏扶臣解释道。
“不用你好心。”
“如果我不是蜀国人,你是不是就会相信我?”
应归颜眉峰一挑,没有明确给与答复,却已经默认。
“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但我们的目标一致,更应该在这种时候信任彼此,否则我们可能谁都回不去。”
苏扶臣一句话说中了应归颜的心事,她还想活着回陈国,还想尽可能和平解决苏璇失踪的事。
况且就在苏扶臣刚才给出解释的那个瞬间,她好像已经不想杀他了。
刀刃沾上了苏扶臣颈间的血,应归颜最后还是收了刀,从他身上翻身下来,收起匕首,道:“我的伤自己能解决,不用你动手。”
苏扶臣跟着坐起身,极力劝说道:“这血迹颜色不对,伤口应该沁了毒。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再让毒素蔓延的话……”
“我说了不用你管。”应归颜扬声道,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不耐烦,“你答应过这一路都要听我的。”
然而这一次,苏扶臣丝毫不理会应归颜的拒绝,目光死死锁定在她苍白的脸上,沉声道:“那是赶路,不包括你的伤。”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应归颜面色冷峻地盯着苏扶臣,不屑道,“我哪怕中了毒也能将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去。你不听话,我一定会这样做。”
应归颜充满高傲的神情终于激怒了苏扶臣,他一改先前对应归颜言听计从的温和,眉头微蹙,目光沉沉,道:“你非要坚持,到时候只怕我得拖着你的尸体回去见元将军。”
“你!”应归颜听不得苏扶臣这样挑衅自己,情急之下又扑向苏扶臣想要教训他。
苏扶臣哪里会是应归颜的对手,根本来不及闪躲就又一次被应归颜扑倒在地,像刚才那样没有还手余地。
应归颜这回没有用匕首作为要挟,只是骑在苏扶臣身上,压制着他的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逼他认输,道:“服不服?”
苏扶臣虽落了下风,但他明显感觉到应归颜这次的力气不及上回,暗道不妙,便先服软,放缓了语调安抚她道:“我在跟你讲道理。”
“我只讲拳头。”应归颜见苏扶臣收了方才的气焰才满意,从他身上下来。
苏扶臣却并没有放弃,一见应归颜放松了警惕,他便学着她的样子,整个人扑了上去,并且尽力将她按趴在地上,反剪她左手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压着。
应归颜本就剩不下什么力气,如今又趴着,只剩下一只伤了右肩的右手,没还手之力,她当即破口大骂道:“卑鄙无耻。”
苏扶臣还从未做过这样粗鲁有失身份的举动,但看着应归颜右肩上那一大片染红的衣裳,他有再多的犹豫和迟疑都抵不过如今要救人的急切。
“失礼。”苏扶臣干脆利落地撕开应归颜伤口处的衣服。
折断的箭头还有一部分留在外头,木质的缺口毛躁难看,早就被应归颜的血染得变了色。
看着伤口周围已经凝固的暗色毒血,苏扶臣眉间拧出的痕迹更深。
应归颜的咒骂充斥在耳边,苏扶臣的视线却久久盯着那处狼藉的伤口,激烈的思想权衡后,他忽然俯下身去。
原本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小片肌肤忽然贴上了陌生的柔软,瞬间让应归颜震惊得忘记了所有的挣扎,仿佛化作了石雕再没多动一下。
苏扶臣大大吸了两口毒血吐出,这才从应归颜身上下来。
见应归颜发狠又要教训自己,苏扶臣擦着嘴角的血迹,劝道:“今日冒犯,等你日后伤好了,悉听尊便。”
两人这一番争执几乎消耗光了应归颜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她半支着身子,剧烈喘息着盯死苏扶臣,眼中盛怒无比,狠狠道:“你且等着。”
苏扶臣听她放狠话却笑了出来,道:“好,我等着。”
针锋相对的气焰一旦消失,苏扶臣便又是温和儒雅的模样,虽然如今一身狼狈,可语调温柔,那一句“我等着”没有一丝挑衅的意思,反而满是安慰,像是在哄应归颜。
应归颜如是一掌打在了棉花上,顷刻间被卸了力,一腔怒火憋在胸口发不出来,怄得她一拳往地上砸。
苏扶臣看她欲怒难发的样子颇为解气,笑声大了一些,加上他也没力气了,又是在这荒郊野岭没有外人,他便不顾皇室仪态,向后一倒,躺在地上,望着即将彻底暗下来的天色仰天笑着。
应归颜看他讨厌,也觉得他这笑声烦人,干脆抓了身边的雪,用力砸了过去。
苏扶臣止住笑声,躺在原处若有所思,稍后才站起来,作势要脱外衣。
“你做什么?”应归颜转过视线,怒斥道。
苏扶臣走去应归颜身边,将脱下的外衣罩在她身上,道:“护着伤口。”
衣上尽是苏扶臣的体温,虽然说不上多暖和,但被这淡淡暖意包裹的瞬间,应归颜还是不由自主地裹紧了一些,又觉得不妥,脱下来塞回给苏扶臣道:“山里冷得很,你穿上。”
他们没有找到避寒的山洞,安全起见也没有生火取暖,等时间再晚一些说不定还会有野兽出没,可以说仍旧是危机四伏。
“我只是需要时间恢复体力,多歇会就好。”苏扶臣原本想将应归颜扶起来,但考虑到她的伤,他直接架起她的另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同时扶住她的后腰,以便让应归颜尽量少用力牵动伤口。
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配合动作,不知为何却在这一刻让两人都觉得怪异,分明是紧挨在一起的身体,先前扭打时还不管不顾,这会儿却都局促起来,身子僵得好像真被冻住了一样。
两人别扭着挪到一旁树下坐下后就没再有什么交流。
夜色四合,寒意渐浓,风声穿梭在山林之间,声声幽怨,当真有些毛骨悚然。
苏扶臣头一回在野外露宿,还是再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风声不断在耳畔回响,让他时刻都紧绷着的情绪里滋生出更多的不安。
身边应归颜的动静忽然变小,苏扶臣以为她支持不住,一面唤她一面伸手去拉,道:“小应?小应?”
应归颜知道今晚必然不能睡,可她实在精疲力竭,原想安安静静养会儿神,哪知苏扶臣突然叫自己,她没好气道:“吵死了。”
山间寒气重,苏扶臣又没了外衣,这会儿确实冷得有些扛不住,不停地搓起手臂,身子也缩了起来。
听见苏扶臣压制的哆嗦声,应归颜将裹在身上的外衣敞开一些,道:“过来些。”
“你顾着自己就好。”苏扶臣逞强道。
应归颜又何尝愿意与这人挨近,不过是顾念着苏扶臣方才不顾危险帮自己吸了一部分毒血出来的恩情,才硬着头皮容他近身。
原本听见苏扶臣的婉拒,应归颜不想多纠缠,可不知为何,心里憋着一口气——苏扶臣不乐意,她偏要强迫他——于是强行将他拽到身边,与他一起罩在外衣下。
两人想要一起裹进一件衣服里是绝对不可能的,唯有尽量贴近了才可能多留住些温暖。
苏扶臣原本可以挣脱开,但沾染了应归颜体温的衣裳甫沾了他的身,他便像是被抽走了好些力气,也贪恋着这样的暖意,情不自禁地靠近应归颜。
只是两人都像是恪守着不能说出口的规矩,这样的亲密里始终保持着最后一丝底线,也正是这份对自我的约束,让吹过的寒风有机可乘,不断往两人中间灌输寒意。
这样暗中的僵持只可能让两个人都挨冻,时间一长他们都会受不了。
应归颜知道男女有别,可情况紧急,她也实在顾不了那么多,道:“你……抱着我。”
苏扶臣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应归颜极其不情愿道:“我右手动不了,你……你抱着我,能暖和点。”
苏扶臣依旧没能完全接受应归颜的这个决定,迟疑着不肯动手。
寒风像是又肆无忌惮了一些,拼命地想要挤进应归颜和苏扶臣之间。
“快点!”应归颜催促道。
她话音落下,苏扶臣一条手臂绕去应归颜身后,小心翼翼地揽住她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肩,道:“你……你慢慢靠过来,我怕……我下手不知轻重,弄……弄疼你。”
苏扶臣磕磕巴巴地说着,再没有以往的淡定从容,紧张审慎地试探着应归颜的态度,好像怕她生气似的。
温热的气息扑在应归颜额上,她左肩上的那只手一直都是虚虚地揽着,证明着苏扶臣的细心周到和不知所措。
想起堂堂蜀国三皇子居然被“威胁”着抱自己,应归颜觉得好笑,在苏扶臣看不见的夜色里,也在他近身的温暖处,这陈国女将的嘴角浮现三分笑意。
没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有任何动作,苏扶臣开始着急,搭在应归颜肩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几分力扣住,亟亟问道:“你怎么不动?是不舒服吗?”
就在此刻,他感觉到自己腰间绕上一条手臂,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猝不及防的温暖,在顷刻间驱散了原本渗透在他们周围的冷意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