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罪三彩锁(四)
乐青霄验视完毕,便唤来几个巡兵,用毡布收起余洪德的尸身,搬回杜掌司面前交差。
不论生前如何风光,余洪德死后的模样仍旧难看极了。
杜掌司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根本不敢正眼瞧那尸体,只是扭过头,一面摆手,一面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扯块白布盖上!”
就连白布也掩不住尸身上浓重的邪气。
每个巡兵都在暗中忖度,余洪德一定是中了邪,撞了鬼,才会深更半夜被勒死在自家宅院。
但没人敢将心声付诸于口,谁也不想被杜掌司臭骂,扣掉来年的饷银。
杜掌司已然焦头烂额,尽管冬日天气寒冷,他肥硕的额头上仍有汗水渗出。他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不必慌张,本官定会彻查此案,抓出真凶。”
他率先将余府守卫唤到面前,盘问昨晚的见闻。
昨夜的守卫共有四人,两人一组,中途换班一回,四人不约而同表示,并无看见外人进出。
杜掌司又将余府内的住户唤到面前,排成一行,挨个盘问去向。
昨夜适逢佳节,仆佣长工大都告假返家,只留下金固总管和其余四个外乡姑娘。连同余夫人庞氏,长子余斌,长媳颜氏,以及尚未娶妻的二子余瑛,共有九人在府中过夜。
杜掌司的目光扫过九人的脸,催促他们呈词。
长子余斌率先答道:“昨夜天气阴冷,我早早便熄了灯,与内子同床共寝,再没出过门。我对父亲的遭遇毫不知情,内子可以为我作证。”
没等杜掌司发话,次子余瑛便发出一声冷笑,道:“作证?谁知你们夫妻俩有没有沆瀣一气,联手扯谎。”
余斌脸色一沉:“胡说八道,我怎会谋害亲生父亲!”
余瑛撇撇嘴,道:“余府上下,谁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早就不满父亲管教,想带着嫂子搬出去自立门户,但父亲不允,不拨给你成家立业的钱财,你才假惺惺地装成孝子,赖在府上摇尾乞怜。”
余斌顿了片刻,很快反驳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不愿听从父亲安排的婚约,一直独身而居,昨晚你独自留在房里,谁又能为你作证?”
余瑛道:“我独身而居,夜夜挑灯读书,还不是为了圆父亲的心愿,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昨夜我叫金固为我添过两次灯油,他可以为我作证。”
“哼,谁知道你有没有买通金固,让他颠倒黑白,替你圆谎!”
“我颠倒黑白,难道你说的就是实话么?”
两兄弟虽是骨肉手足,却吵得不可开交,恨不得用唇枪舌剑将对方置于死地。
余夫人杵在一旁,终于看不过去,提声道:“你们两个吵够了吗?老爷尸骨未寒,你们便开始推诿责任,还嫌余家不够丢脸吗?”
两兄弟被母亲骂过,总算噤住声,一齐将目光投向她。
余夫人生得娇小玲珑,但衣着却极尽华丽雍容,今日丈夫惨死,可她出门前仍旧没忘记梳洗打扮。
尽管如此,她的面相却分外憔悴,连脂粉也遮掩不住她脸上的衰气。
自打入冬以来,她便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的父亲名叫庞峥,曾在朝中就任少府,掌管国库银两出支,当初看上余洪德的本事,才将爱女下嫁,对出身贫贱的女婿百般提携。有了父亲这层关系,她在余家的地位自然很高,余洪德虽是家主,凡事却要对她礼让三分。
但今年朝廷突发变故,高太后辞世,年仅十七岁的小皇帝颁布诏书,将元号改为“徽明”。改元乃国之大事,除兴办仪式之外,还需推进一系列繁缛流程,其中就包括清点国库账目,这一清点不要紧,查出几笔坏账,都与庞峥有关。庞峥因此丢了官位,家业衰落,只能仰仗女婿救济。如此一来,余夫人在余家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她当惯了骄横夫人,突然失去靠山,不免心有戚戚,满腹怨气都写在脸上。
轮到她陈词时,她幽幽答道:“昨夜我在厢房里暂住,早早就熄灯睡了,不曾外出一步。”
杜掌司诧道:“你为何不和丈夫同住,而要搬去厢房?”
余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掌司大人莫要误会,我和老爷相濡以沫数十年,同甘共苦,感情一直很好,只是从上个月起,老爷就突然性情大变,脾气像换了个人似的。将自己锁在房里,闭门不出。我拗不过他,只能依着他的意思暂且搬出去。”
她的话音刚落,金固身边的三个婢女便一齐点头道:“昨晚风大雪大,是我们三个伺候夫人入寝的。”
婢女共有四人,三个都在应声附和,只有兰芝呆站在原地。
杜掌司问道:“她们三个伺候夫人,你去哪儿了?”
兰芝年纪尚轻,脸盘还透着几分孩子气,被杜掌司一问,顿时吓得脸色发白,道:“我……我昨晚闯了祸,打翻晚宴酒壶,被夫人惩罚,罚我去后厨刷洗沉积的酒坛……我在后厨呆了整晚,哪儿也没去。”
余夫人冷冷问道:“后厨只有你一个人么?”
兰芝小声答道:“是的。”
“如此说来,便没人能替你作证了。”
兰芝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夫人,您误会了,就算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谋害老爷啊!”
没等兰芝说完,余夫人便上前一步,提高嗓门道:“你不敢?昨晚打翻酒壶的事我先不追究,可当初将先夫人牌位摔碎的也是你,你要如何解释?”
杜掌司在一旁听着,好奇问道:“先夫人的牌位是怎么回事?”
余夫人答道:“先夫人便是老爷的原配夫人黄氏,二十年前因着船祸过世,老爷一直将她的牌位供在宴客厅里,画像也挂在墙上,恭恭敬敬,好生祭拜。谁知立冬那天,这毛手毛脚的死丫头却将牌位碰翻在地,摔成两截!”
兰芝慌忙叩头,口中不住道:“夫人,我不是存心的,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余夫人脸上怒意更甚:“你还狡辩?你本来是船工的崽子,自家爹娘双双丧命,老爷好心怜悯,才收留你在府上干活,可你却将克死爹娘的晦气带到余家,我看你根本就妖魔鬼怪化身,前来祸害我余家家门!”
余夫人越说越气,抄起悬在墙上的戒鞭,向她头顶挥打。
戒鞭上还带着折旧的痕迹,想来这些天里兰芝没少挨打,她匆忙抬起双手,护在头顶,纤细的手指上裹了一层纱布,表面渗出斑斑血色。
余夫人抽了几鞭,转而对杜掌司道:“还望大人明察,还我们余家一个公道!”
兰芝走投无路,只得跪地磕头,央求道:“大人,求您明察……我真的没有谋害老爷……”
杜掌司望着兰芝,道:“我正打算明察。种种证据摆在眼前,看来你不仅有谋害家主之嫌,还与水鬼案有所牵连,你须得跟我走一趟衙门,接受审问。”
兰芝浑身发抖,喉中发出阵阵呜咽,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但杜掌司却上前一步,眼底泛起兴奋的光。
这些天来,梦粱城被水鬼扰得人心惶惶,巡检司没少担责受难,如今终于有替罪羔羊送上门来,简直是天降大运。只要逼得此女招供罪行,在案宗里签字画押,便可结案交差。至于真相如何,实在无足轻重。
俗话说——百姓一条命,沉不过判官案头一滴墨。
瞧见兰芝楚楚可怜的模样,巡兵们纷纷露出犹豫之色,但杜掌司却催促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她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