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4.5 清明 雨

月5日，星期五。

清明时节的锦川市尚未全然回暖，料峭春寒与迟来的暖流纠缠成了连绵的细雨，从清晨一直下到了傍晚。

一个黑衣黑伞的年轻女人穿过人群，走进老旧住宅楼昏暗寂静的楼道里。

沉沉脚步声刚停在一扇防盗门前，不知何处突然响起百转千回的一声“喵”。

女人动作一顿，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悠长的猫叫声戛然而止。

“喂？”她的音质冷而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让人想起博物馆中釉面陈旧的陶器。

“你好，是薛女士吗？”对面静了两秒钟，紧接着传来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的声音，“我这里有一份你的快递，请问你什么时候……”

薛书窈很少遇到这么有礼貌的快递员，不禁挑了挑眉，她抖去黑伞上积蓄的雨水、放在一边：“我在家，你直接上楼吧。”

对方的声音又卡住了，沉吟中透出一股狐疑的意味。

薛书窈没有解释就挂断了电话。

几秒钟之前，一模一样的公交车鸣笛声从窗外和手机中同步传来，说明打电话来的快递小哥就在楼下。

果然，不到半分钟，黑洞洞的楼道尽头就出现了道略显单薄的身影。

来人身高中等，戴着手套，被细雨沾湿的鸭舌帽的帽檐向下压着，与楼道内过于昏暗的光线一起遮掩住了他的相貌，只能通过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的骨架轮廓推测出他大概的年纪。

像是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快递小哥的脚步在楼道尽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立刻就快步走上前来，他一句话都没说，低着头把包裹往薛书窈手里一塞，然后急匆匆地转身就走，态度与电话中判若两人。薛书窈心头生出一丝微妙的异样感，当即唤住他：“等等，不需要我签收吗？”

然而快递小哥头也没回，只含糊地敷衍了一声“不用”，便小跑着下了楼梯。

……这送来的莫不是个炸弹吧？

薛书窈稍作犹豫，便摇头哂笑着回了家。

但仅仅五秒钟之后，刚关上的防盗门就再次被撞开，巨大的声音在老而空旷的楼道里激起一重重回响，薛书窈趿着拖鞋冲了出来。

“站住！”

她大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楼道里早已没了人影，街上男男女女行色匆匆，傍晚的雾气扰乱了视线，到处都不见快递小哥的身影，只有几个出来买菜的老太太被吓了一跳，嘟嘟囔囔地埋怨她这个冒失鬼。

薛书窈浑身冰冷地僵在雨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衣服被寒风与冷雨打透，沁骨的寒意总算让她清醒过来，她木然地低下头，借着阴沉的天光重新看向包裹上略显陈旧的快递单。

寄件人，邱苗苗。

寄件时间，20xx年10月5日。

整整半年之前。

如果她没记错——也不可能记错——正是快递单上注明的那一天，邱苗苗在从邻市返回的途中遭遇车祸，当场身亡。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墓碑的遗像上见过那张熟悉的面孔，可此时阴阳相隔的故人却又给她寄来了一份包裹。

一份来自于九泉之下的清明礼物。

薛书窈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起来，一时之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身后漆黑的楼道里缓缓伸出，用力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就连脚下泥土被雨水激起潮湿的腥气，都在鼻端萦绕出连绵新坟的味道。

她无声地抽了口气，强行挥去脑中无意义的念头。

回家之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拨通了手机通讯录第一位的联系人的电话。

“小薛？”

听着听筒中传来的沉稳儒雅的男声，薛书窈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她靠在墙上，沉声问：“程局，现在方便么？”

“稍等，”片刻之后，伴随着关门声，四周安静下来，“说吧。”

薛书窈下意识地抚过快递包装盒：“我刚收到一份疑似邱苗苗寄来的快递，快递单上的字迹和她的吻合，寄件时间是她死亡当天。”

“什么？！”程江越一愣，“怎么回事？”

薛书窈握了握有些发冷的手指，定下神来，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程江越安静地听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十分郑重：“你确定快递单真的是邱苗苗自己填的？”

“是她，我认得她收笔的习惯，而且快递单上有她给我留的暗记。”

听到这个答案，程江越沉吟片刻：“既然这样，这份快递究竟是什么时候寄出的，那名快递员又是什么人，是否与邱苗苗有私人关联？小薛，通过和他的短暂接触，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薛书窈瞥了眼手头的包裹：“快递纸盒封口略有破损，似乎曾被打开过，快递单和固定用的胶带贴合紧密，都比较陈旧，单据上的日期为半年前，可见这份包裹应该是邱苗苗死亡之前准备，此后一直被某人保存至今。我刚查了单号，发现并没有登录在快递公司的系统中，证明今天的递送很可能送货人的私人行为，鉴于那名‘快递员’的装束和行为模式，我怀疑这份包裹之前一直在他手里。”

她想了想，又斟酌道：“可惜现在还没法确认这名伪装成快递员的送货人的身份，说不好他究竟是邱苗苗的朋友，或者只是单方面知道她的事情，所以也更难判断出他得到包裹的途径，以及把它交给我的目的。”

“目的？”程江越逐渐消化了刚刚得到的信息，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蓦地一沉，“小薛，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那位‘快递员’已经保存了这份包裹那么久，为什么会在今天送出来？”

薛书窈微怔。

因为是清明节？是邱苗苗离世整半年的日子？

又或者……

一个念头猛然浮上她的心头。

对方反常的沉默让程江越愈发坚定了想法，又追问道：“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在今天把包裹交给你？”

与方才那句话对于“今天”一词的强调不同，这一回句末的“你”字被他咬得极重，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儒雅表象之下的铁血意味。

薛书窈打了个激灵。

虽然邱苗苗原本指定的收件人是她，但并没有谁规定那名快递员就一定要按照邱苗苗的想法来办事。对方选择了她，只会因为收件人必须得是她。

窗外雨丝沙沙作响，就在她想通了这一点的同时，楼下那股潮湿的腥味似乎也透过窗缝在屋子里慢慢地汇聚起来，缠绕出丝丝缕缕的不祥气息。

她哑声道：“1.9大案……难道和1.9大案有关？”

这句话刚一出口，两人全都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程江越清了清嗓子，问：“那个包裹你还没打开吧？”

薛书窈定了定神：“还没，我想着要不要明天去局里交给……”

“小薛，”程江越低声制止了她将要说的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异样的疲惫，“先别急着送来，这个包裹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懂吗？”

本来还算正常的一句话，却因为他迟疑的语气而显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薛书窈不自觉地咬住了牙。

就在程江越问出“你懂吗”三个字的瞬间，像是有谁突然往她的胸口里塞进了一团湿淋淋的棉花，让她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手机，因为过于用力，硅胶的手机壳边缘怪异地扭曲起来，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程江越的追问忽远忽近，混合着电流声在耳畔纠缠，像是噩梦的前奏。

“小薛？”电话另一端，程江越觉出不对，“薛书窈？”

他接连喊了三四声，薛书窈才终于惊醒过来，她猛地长吸一口气，胸腔里随之发出一阵古怪的啸鸣声。

“我……”

只说了一个字，她就感觉嗓子又堵住了，不由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却发觉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过了小半分钟，她勉强让声音恢复了冷静，平铺直叙道：“好。我去调查这件事。”

程江越显然也意识到了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他沉默良久，叹道：“对不住。”

似乎意识到对方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很快岔开话题：“你复职的事情交给我处理，暂时不会在大范围公开，调查结果你直接向我汇报就好。另外，需要谁来协助你吗？”

薛书窈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在床头柜上划拉了几下，找到几片药塞进嘴里，仰头看向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面无表情道：“李沅吧。”

程江越似乎又叹了口气：“……好，我让他联系你。”

如果让薛书窈列一张在锦川市公安局里最可信赖的人的名单，那么前三行里肯定有李沅的名字，当年他们同批从警，私交甚好，在那场特殊的任务期间彼此配合，相互支持，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为过。

然而，自从1.9大案之后，物是人非，即便是旧日里最默契的搭档，也已经两年多不曾联系了。

薛书窈并没有等太久，在程江越挂断电话后不久，她手机里一款特殊的通讯软件上就有只圆滚滚的橘猫头像跳动起来：“三花三花，这里是大橘，收到请回复。”

薛书窈：“……”

透过那张奸懒馋滑的肥猫脸她几乎能想象到李沅此时吊儿郎当的表情，她心情复杂地吁了口气，打字问：“程局和你说了？”

两秒不到，李沅飞速回话，自然得像是根本没有经历两年的隔阂：“嗯呐。孩儿她妈你要复职了？这回要我帮什么忙？”

薛书窈眼角一抽，没理会前一个问题：“查一份没有录入系统的快递单还有‘配送员’，如果找不到，就再详查一下邱苗苗的人际关系，看看有没有和她交往比较多的年轻男性。”

李沅再次秒回，字里行间全是八卦：“年轻男性？哦嚯，邱苗苗当年还焕发过第二春吗？”

薛书窈：“……你再这么嘴贱下去，这辈子连第一春都找不到。”

李沅大惊：“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薛书窈揉了揉太阳穴，决定珍惜生命拒绝鬼扯，戴上乳胶手套开始拆快递包裹。

但下一刻，她的动作就僵住了。

——快递包裹里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