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4.5 指纹
在看到快递纸盒封口处的胶带存在破损的时候，薛书窈就已经有所预感，但真正亲眼看到的时候，心底还是重重一沉。
确切来说，包裹里并不完全是空无一物，仍剩下了一只扁平的木盒。盒中填充的黑色丝绸内衬在灯光下散发出幽幽柔光，中心近乎椭圆形的凹陷处应当放置过某物，但此时却空空荡荡，那件最重要的内容物早已被不知什么人取走了。
眼前的景象让薛书窈神经微微绷紧，但脸上的表情反而收敛了起来，两颊与眼周的肌肉都处于最为松弛的待机状态，木然得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她想了想，从抽屉深处翻出一盒过期大半年的散粉，均匀而轻薄地洒在木盒上，然后用粉刷轻轻扫掉，动作熟练。简易的流程过后，盒子各处有模糊的指印呈现出来。
薛书窈将指印连同木盒内外各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沅，言简意赅道：“查一下。”
大概是配合得久了，李沅压根没问她想查什么就直接发了个“好”字回来。
但接下来，薛书窈一直等到深夜才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他的语气少见地严肃：“久等了，最近手头没案子，怕让人发现加班，我回家才查的。三花儿，这事儿不太对。”
薛书窈：“怎么？”
“和你想的一样，快递公司系统里根本没有记录过这个包裹，那盒子本身也很普通，找不到来源，上面的指印虽然能查到，但全是邱苗苗的。”
薛书窈没作声——这确实有点麻烦，却远远称不上“不太对”，恐怕他还有下文。
果然，电话另一端李沅似乎使劲吸了口烟，然后又说：“说到指印，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那些指印都集中在左半部分，盒子右侧和靠近中间的部分有上下基本对称的大片空白区域，我对比了空白的边缘和附近残缺的指印，感觉比起自然缺失更像是被人擦掉的。我怀疑有另一个人也曾经把指纹留在了盒子上，他在消除自己的痕迹时，不小心——又或者是不得不破坏了另外区域的邱苗苗的指纹。”
薛书窈眼角一跳：“你是说，他消除了自己碰触过的部分的痕迹，却又特意留下了邱苗苗的指纹？所以，他早就知道，甚至是本来就期望我会去检查盒子上的指纹？”
她脑中飞快地闪现出下午那名反常的“快递小哥”的身影。
是他吗？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挑衅还是为了留下引她上钩的“鱼饵”？
一连串的疑问从她心中浮现出来，而李沅也继续说道：“然后我就查了一下邱苗苗的人际关系，和当年一样，她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手机通讯录比我的脸都干净，根据半年前她出事时走访邻居得到的记录，这两年里也从没见到有人去她家中拜访过，咳，这么说吧，她就是个典型的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连葬礼都得靠政府……”
他说到这里突然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和他通话的这位也是个六亲断绝的孤家寡人，连忙把当着和尚骂秃驴的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薛书窈仿佛毫无所觉：“那盒子呢？我问的不是具体的来历，而是用途，能看出它原本装过什么东西么？”
李沅：“不行，那人太小心了，商标、产地全都没有，丝绸底下可能留下印记的乳胶都让他给削平了一层，就剩个椭圆形的坑！三花儿你行行好，我是技侦不是济公，要是这样都能查出来我就立地成佛了！”
薛书窈不由皱了皱眉毛，沉默了两秒钟才凉飕飕道：“这位施主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贫僧不如过年杀了你吃肉吧？”
李沅顿时噎住，期期艾艾道：“秃驴你、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我辛辛苦苦把你闺女养到这么大，你却要杀了我吃肉……你说你是不是在外头有野 男人了！”
说着，冲旁边假哭：“嘤嘤嘤，闺女，我和你说，你妈这个忘恩负义的……哎呦！”
薛书窈便听见一阵鸡飞狗跳，伴随着一串愤怒的哈气声，紧接着李沅委委屈屈地诉苦：“哎，三花儿，你闺女是不是更年期啊，最近怎么这么暴躁，成天打我！你都没瞧见，我这胳膊上全是它爪子挠的血印，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让媳妇家暴了呢……”
薛书窈假装没听见：“你刚才说没有人拜访过邱苗苗，那她有没有主动联系过什么人或者经常去什么地方？”
对面假惺惺的哭诉戛然而止，李沅沉默了半天，才换了一种正经的语气说道：“之前你一直休假我就没跟你说，邱苗苗死的时候，其实程局让我们几个私下里查过，最后只发现她几乎每天都开车出门，有时候跑得远，通过高速路收费站的监控能确定是往临近的永涛市方向去的，但更多的时候就在市内转悠，市中心步行街，超市，建材市场，小商品批发，酒吧夜店，公园，图书馆，幼儿园，大学，游泳馆，健身房，电影院，夜市，足疗按摩……”
他一口气列举了十几种地点，而后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你能想到的地方就没有她不去的，可无论她去了哪，所有监控拍到的都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同行者！”
薛书窈愕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邱苗苗是主动并且刻意地在掩饰自己的行踪，而越是掩饰，也就越是说明了她确实有想要掩护的人，又或者是不希望被旁人发现的目的。
“不用再查车辆监控记录了，你们找不到她的。”薛书窈低声说。
说着，一股隐隐的寒意顺着她的后背爬上来——道路监控永远不可能完全覆盖住这座数百万人口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邱苗苗又一向对市内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如数家珍，所以，警方现在能查到的，只是她想让人查到的，至于在幌子背后的真正目的，恐怕早就深深掩埋在了蛛网般细密而幽暗的小路之间。
“你究竟在计划什么……”
薛书窈微微敛下了眼帘，喃喃自语。
刻意隐藏行踪和人际关系的死者，身份不明的青年，空空如也的木盒，还有车祸发生的那条连通永涛市的公路……许许多多看似无关的片段在她脑中汇集起来，她有种直觉，这些碎片之间缺了最重要的一环，而那个隐藏的连结点，或许才是一切谜题的起点与解答。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李沅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道：“哎你说，那个‘快递小哥’会不会和害死邱苗苗的人是一伙的？”
薛书窈心头一顿，刚要抓到一点线头的灵感倏地消失无踪，但她的语气却听不出什么起伏：“你们认为她的死不是意外？”
李沅嗤笑一声：“三花儿，你可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邱苗苗开车比一般人两条腿走路都溜，但凡她车技差一点，现在你都投胎过了周岁了——就这么一牛人，你跟我说她是疲劳驾驶翻了车？这特么逗谁呢！”
薛书窈没接他的话。
当初在医院醒来时，她确实听说幸亏邱苗苗当机立断抢了驾驶位，一路把五大三粗的救护车开出了F1赛车的气势，才堪堪在她心脏停跳两分钟的时候赶到了急救中心。
用句老套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她欠邱苗苗一条命。
可当处境调换、在邱苗苗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却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根本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正在倾注的暴雨之下孤独地迎接死亡。
薛书窈闭了闭眼，低垂的眼帘遮挡住了所有情绪，冷静地判断道：“那名快递员应该没有参与杀害邱苗苗。”
“为什么？”或许是受到回忆的影响，李沅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你又发现什么了？”
薛书窈抬起手，在虚空里做了个递送的动作，口中说道：“你也说了，盒子右半边的指印因为某人想要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而被擦掉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某人’最初会在盒子上留下指印，并且所有痕迹都仅出现在盒子的同一侧？”
李沅一愣，试着推测：“可能因为最开始并没打算干坏事，所以就没戴手套，至于只在一边留下指纹，这……”他盯着图片中邱苗苗的几枚指印的方向，突然灵光一闪：“哎，这应该是用单手从邱苗苗手里接过盒子留下的！”
说到这，李沅不禁“咦”了一声，以邱苗苗的警觉，绝不可能轻信可疑之人，更别提被蒙蔽而主动将重要物品交给对方。
“我也这样想，而且还有一点，”薛书窈补充道，“取走盒内物品时必定会碰触到木盒表面和扣锁，但那些地方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就是说那个人在取物时很谨慎地做了防护。”
她低下眼，看向快递纸盒上不加掩饰的拆包后重新粘合的痕迹，莫名地有点难受。
她太了解邱苗苗了，如果她还活着，定然不会不闻不问地任凭旁人偷偷对包裹动手脚，更不可能粗心大意到看不出这么明显的破绽，所以木盒中的东西只可能是在她死后才被取出的。这也说明了那位“快递小哥”在无论在邱苗苗生前和死后都能够轻易地接近她和她的遗物。
那必定是个与她关系匪浅的人。
可是现在他却利用了邱苗苗这份毫不保留的亲密与信任来百般算计，若是逝者在天有灵，又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