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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事无定主,天道无常

书名:首辅不可以本章字数:3291

九月初十。

东夷四位王君正式向贺北淮递来了降书,并邀贺北淮于九月十三赴宴东和苑。连带着一直不肯降的时月,都在降书上署了大名,此后,东夷算是真正沦为了北燕的附属国。

九月十一,早间起来时日头还晴好,到了下午,贺北淮和时月从半山腰扛着锄头下来,便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这两人在路上捡了只流浪的野猫,抱回行宫还由贺北淮指挥着时月,给那猫儿洗了个澡。

眼看那猫儿生得通身雪白,两只眼球一碧一蓝,甚是可爱。贺北淮对其爱不释手,抱着雪团撸了一两个时辰的猫毛。那猫也颇是通人性,吃了贺北淮的东西,便围着贺北淮转个不停。到得贺北淮与时月用膳之际,才跑出殿去撒欢儿。

入夜后雨停歇,贺北淮命裴岑去将猫儿找回来。两队侍卫提着灯笼在偌大的行宫转了好几圈,方在一座假山的山洞里,找到趴着的猫儿。众人只当那猫是睡着了,匆匆抱去送给贺北淮,可没过半个时辰,那猫就断了气。一干侍卫吓得在寝殿外跪了一宿,贺北淮却也没发脾气,只是次日,他也跟着病倒了。

贺北淮独自关在殿内,把时月也赶了出来。时月乐得自在,赶紧麻利的离开了行宫。裴岑没有心思去管时月,他心知眼下的情形,贺北淮在东夷地界染了病,若是传出风声,只怕场面会失控。他也不敢大肆宣扬,当即去请来两个江湖游医。等游医开好药方,裴岑径直就将人埋了。

去药铺买药时,裴岑还作了一番掩饰,可到底没能瞒过几个王君的耳目,贺北淮身子抱恙之事,仅半日就传遍了整个东夷王都。

到了九月十三,裴岑去给贺北淮送药,入了寝殿才发现贺北淮病得比想象还重,明明不算太冷的天气,他裹了一件厚实的凤翎绣金线狐裘,腿上还盖着锦被。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脸色也惨白得仿似行将朽木。裴岑见状,骇得连碗都差点摔了,颤颤巍巍跪到床前,接连唤了好几声让贺北淮吃药,贺北淮才靠坐在床头,幽幽睁开了眼睛。他嫌弃的看了眼药碗,摆手道:“苦,拿走。”

裴岑知道他家主公怕苦,赶紧拿出提前就准备好的蜜饯:“您这病来得太急,若不吃药,恐是凶险,还请主公顾及自己的身子。”

贺北淮还是摆手:“这东夷的蜜饯没有北燕王城的好吃,甜得发苦,拿走。”

裴岑:“……”

假使不知道贺北淮的真面目,裴岑还以为自己在伺候小公主……

裴侍卫愈发为难道:“主公,您且喝一点罢。要不,我去给您挖两勺蜜糖来?”

“不是予安养的蜂,产出的蜜,我不吃。”

裴岑:“……”

裴岑是真没辙了,哭笑不得道:“柳公距此千里,主公,您就别为难小人了。”他忽然想起从前贺北淮不肯喝药,都是柳予安相劝。这会儿柳予安不在,倒是有一个人,或许能代替。一念至此,裴岑道:“不如小人去叫女君来喂您?”

贺北淮一听,眼神果真一亮。

就在裴岑已经要起身去抓时月时,贺北淮的目光又暗淡下去。

“她应当跑了。”

裴岑一愣:“主公怎知?”

刚说完,裴侍卫又自己掌嘴:“小人失言,世间事,无有能瞒过主公。”

“你紧张些什么。”贺北淮以拳掩嘴,钝咳两声,旋即,拉紧身上的狐裘,掀开锦被下了床。

裴岑急急放下药碗搀住他,着紧道:“主公宜卧床休息。”

“几时了?”

“酉时二刻。”

“那……该出发了。”贺北淮慢条斯理的往门口走。

裴岑忙说:“东和苑之宴,不若小人去替主公回绝。您已病成这样,若让东夷五君见了,只怕近日便要生出血光来。”

“不是近日,是今日。”贺北淮又咳了咳,瞳孔微缩道:“这出鸿门宴,等的是贺某,盛情难却,怎能推辞。若否,岂不是浪费了女君的心意?”

裴岑呆滞片刻,而后回过神来,凶狠道:“时月竟敢对主公下毒,小人这就去劈了她!”

“稍安勿躁。你的剑,还是留待夜里再见血罢。”

……

东和苑内,弦乐声声,灯火通明。

东夷各部不似中原那般,注重各种繁文缛节,一年到头来节庆不断。在这片土地上,最大的节庆,唯有一年一度的秋猎。平民和王公贵族,都可在每年的十月初十入穆科草原打猎。等到秋猎结束,九部王君会在东和苑依据猎物的多少择勇士嘉奖,还会与各路勇士豪饮至天明,彰显草原儿女的豪放不羁。

能在东和苑接受宴请者,那必是国之上宾。

此苑共分了前后两殿。前殿是用作下人们准备食物以及宾客的随从休息处,后殿则修得简约大气,虽是不及贺北淮暂居的行宫,可对于生性随意的东夷人来讲,只要够宽够大够敞亮,便算顶好的待客之道。殿内的陈设能简则简,比不了北燕、南越两个大国的浮夸路子,最上首处,置一张红木长案加蒲垫,下方左右,为区别尊卑,便是桦木短案加蒲垫。

按理说,以裴岑的身份是入不了后殿的,但眼下局势,无人敢阻拦贺北淮,是以殿外一圈,都站着贺北淮带来的侍卫。

在贺北淮驾临之前,东夷剩下的五个王君和八位一品大臣早已按位坐好,待他裹着一袭狐裘出现,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偌大的中庭上,有歌女助兴。玄君和阳君分别位居贺北淮的两侧,离他较近。在场之人都看出贺北淮身体抱恙,那张脸惨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趴在长案上暴毙。玄君给时月递去个眼色,得到时月颔首,心中也有了几分底气,朗声道:“我观大人脸色不佳,是否这几日在东夷水土不服,让大人染疾了?”

贺北淮捂着嘴咳了好几下,勉强止住,撑着一口气道:“昨日淋了雨,偶感风寒,诸位不必介怀。”

“可需请王医替大人看上一看?”

“不必。来时已用了药,晚些时候发一身汗,便会好转。玄君请来王医,万一没诊治得好,贺某杀了王医或者玄君,反倒给吉日平白添血。”

玄君:“……”

玄君的脸色变了变,却是没有当场发作,故作担忧的觑向贺北淮,道:“大人抱恙,我等本不该再劝大人饮酒。只是今日之后,我东夷将正式归顺北燕,愿两国能永结同盟之约。如此吉日,若少了两盏薄酒助兴,实为不美。”

贺北淮笑笑:“玄君说的是哪里话。”

玄君一听,劝酒有戏,寻思着让贺北淮毒上加醉,更有胜算,便准备举杯敬酒。孰料,他的动作还没实施,贺北淮下一句就道:“两国非盟亦非友,而是,君与臣。我为天子之师,汝为败降之臣,就别说两盏酒了,半盏酒,玄君都没资格和贺某畅饮。”

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的玄君:“……”

边上一干脸也先后变成了猪肝色的东夷君臣:“……”

时月乍舌的望着贺北淮,论起嘴炮作死,他俩真是不相上下。此情此景,连时月都想给贺北淮点根蜡。

劝酒失败,玄君咬牙切齿的挤出一丝笑,坐回了位子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被贺北淮噎个半死,后面便没人再敢去自讨难堪。贺北淮不饮酒,降臣自然不敢饮,满殿的氛围肃穆而沉重,歌舞都显得格格不入。众人各怀心思,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戌时末,贺北淮已在首位上撑着头昏昏欲睡,底下无数双眼睛紧张的关注着他的动静。宴席将近结束时,阳君起身介绍,这最后一支舞,乃是东夷历来盛典所跳,而今献给北燕使臣,以表万世忠诚之心。

贺北淮也不知听没听见,半点反应都没给。

阳君重重拍了两下手,外间便鱼贯而入一群内监,依次抬进来四个画凤大鼓,摆于中庭的四个角落。紧接着,又有十来个身着夷族服饰的女子列于鼓阵间,个个生得英姿飒爽,一起手,舞姿利落又干练。

鼓点的敲击震撼着耳膜,响彻宫廷内。夜鸦于穹顶盘旋,浓云徐徐掩住了星月。

那鼓声太过嘹亮,盖住了黑暗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变化。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无数暗行者正朝着后殿逼近。

“天寒夜长,风气萧萧。鸿雁于征,草木落黄。”

第一句唱词回响,伴随重鼓一击,两扇宫门后,竟隐着数名武者,以迅雷不及之势,合门落锁。守在殿外的裴岑见状,扑过来已是晚了一步,他拍打宫门的声音被鼓乐藏住。不多时,那窗纸上,便映出无数黑影的厮杀。

及至第一泼血溅在白窗纸上,第二句唱词也自舞女嘴中而出。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

贺北淮仍是没醒,右手支着头,双眸敛合,似是对殿内殿外发生的事充耳不闻。

五个王君互视一通,阳君也不再遮掩,冷声道:“诸位,动手吧。”

玄君稍是点头,举起酒盏道:“今日过后,贺贼一死,天下局势将截然不同。乱世出英雄,这三十年混战,也该给我东夷儿女敲一记警钟了。弱小便无立足之地,为子孙后代计,今日东夷也该有所改变了。在这大争之世,必以血、以勇、以不屈,才能辟出一条活路来。”

除却贺北淮外,殿中所有东夷君臣皆赞同此话,共饮下一杯。末了,阳君探手到案底摸出来一把短剑,冷锋出鞘,欲起身去杀贺北淮。不料,他突然身形一晃,手中的剑刃也随之脱落。

彼时鼓点未歇,舞女们还在吟唱,仿佛看不懂这堂上的生死暗涌。

“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事无定主,天道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