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鬼谷往事
后面的两句，非是东夷这首曲的唱词。
可惜已没人注意到。
自阳君开始，东夷的君臣都两眼发花。时月是最先倒下的，临昏过去前，她还扯着嗓子骂了一句：“娘的，这酒里有屎！”
旁人：“……”
旁人万分想反驳，却是没了力气。起初有人猜测是大伙儿齐齐中了贺北淮的局中局，急忙恐慌的想逃。但还没走出几步，人就躺在了地上。年迈一点的大臣连话都说不出来，哆嗦半刻钟，直接翻了二白眼。五个王君里，则属常年打太极拳的阳君和风君略坚强，愣是在原地晃了又晃，勉强硬撑着多讲了好几句词。
“是谁……在酒里下毒？我们中间，有贺北淮的内应！”
二人咬牙切齿的望向贺北淮，都以为这罪魁祸首下一刻就会噙着那欠抽的笑和他们来个温情对视，再揶揄他们两句，最后摘了他们的狗头。可事实远非二人所料，贺北淮依旧没个动弹，甚至看起来，比那几个年迈的大臣还晕得深。
阳君、风君再是互看一眼，局势已然明朗，双方都捕捉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可置信。这两人像是见了鬼般，无比惊悚的将视线转向风君身侧、右首第一位的玄君。那小胡子老头站得笔挺，毫无中毒的迹象。豆子般的眼不同以往的混沌，好似突然间拨开了一层迷雾，显得清亮且精明。那诡异的唱词在舞女的嘴中一遍遍重复，鼓点急如行军，仿佛要在这一夜彻底打破东夷已是沙垒般的最后防线。
阳君拳头一硬，哑着嗓子道：“程麻子……你要做什么？”
玄君：“……”
玄君垮下脸：“老友该在临死前积点口福。”
“还真是你，程麻子。外敌在侧，你就迫不及待的要掀起内乱吗？”
“内乱……”玄君叹了口气，没再去计较称谓。他扬手命舞女们停下，那鼓声一止，就能听见殿外叫嚣的刀兵争鸣。裴岑还在高声嘶吼：“主公！主公！”
无人回应。
玄君也似听不到，自顾自说：“我方才言明，东夷……应该有所改变了。这世道，要争，更要争得漂亮，争得青史铭记。东夷的九部王制，是这条路上的绊脚石。如今赤君、霄君已赴九泉，未来的路，也不劳老友同行了。”
“所以，你要夺权？你今夜设的鸿门宴，是针对贺北淮，也针对我们？”风君恨得牙痒痒：“东夷早已失去竞逐天下的资格。论兵马，不敌北燕，论富饶，难与南越争锋，你拿什么去争？要争早些年干什么去了？现在大兵压境，你倒开了窍！你若一意孤行，只会害得东夷万民身陷血海！”
“鼠目寸光。”玄君轻嗤一句，慢声道：“历史车轮滚滚往前，卑微如尔等，如万民，都只是车轮之下的群蚁。伟大的时代，本需鲜血和白骨造就……”他走至阳君跟前，弯腰拿了他的剑，高举起来，置于明亮烛火下，打量那黑铁的成色：“而你们的骨血，是东夷崛起的基石，也是改变天下的风向，应当感到……荣幸。”
话音落，剑刃随之劈下。眼看阳君人头不保，那锋刃落在他首级上方一个指甲盖处，玄君的手，却猛的被一股大力擒住了。他侧首一瞧，时月正冲着他微微笑。
“大郎，过来喝药了。”
玄君：“……”
时月的脸色转瞬阴冷，眼角的笑意也跟着变了意味：“师伯你要当阴谋家我接受，说话文绉绉也在我理解范围内，关键你他娘一把年纪还这么中二我就有碗药想给你灌。回头青史上写你出自咱们鬼谷纵横家，还是最重要的四镇之一，你说我和我师兄作为和你同出一门的叛徒，咱俩脸往哪搁？”
时月没说这话前，玄君胸有成竹。可她最后一句脱口，玄君整个五官顷刻扭曲。他先是看向殿外，隔着两扇宫门，听到了突起的喊杀声。不是他的暗行者，而是……军队！
他安排在殿里的舞女和武者们都如临大敌，站在门口处随时等玄君令下，欲对时月动手。
玄君再转个方向睨向贺北淮。果不其然，贺北淮像是掐着点睡醒了一般，懒懒打了个呵欠，双眸未睁，只悠悠道：“需要师兄帮忙吗？师妹。”
时月翻出个大大的白眼：“谢谢，杀人我是专业的，你安心当你的咸鱼吧。”
……
万般缘由，要从遥远的二十四年前说起。
那时的时月，还是个因为早产刚刚生下来的球。她娘在生她的过程中，不幸身亡，致使时月一落地就饿肚子。这小球不肯喝羊奶牛奶，偏逢上战乱期，找奶娘着实不易。她爹一边承受失去爱妻的苦，一边还要抱着汪天大哭的时月，四处去寻奶娘。熬了好几个日夜，熬红了眼，才在王都边上一个小村落里，找到名善心的妇人。
那会儿时月在妇人的怀里喝着人间第一口奶，她爹就坐那家的门槛上，坐了半晌，掩面哭起来。
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越哭越狠，简直能赶上时月没喝到奶之前。妇人感动于这男子如此重视自己的女儿，索性就答应了当时月的奶娘。
后来时月慢慢长大，却总是孱弱多病。从没满月到她五六岁，都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汤药不断。每每她卧床，亦是她爹彻夜不眠的照料她，时爹一个月算下来能睡整觉的时间屈指可数。那会儿打仗打得激烈，羌部的王宫里没什么王医，偶尔时月病得重，时爹还得三更半夜抱着她挨个去敲医坊的大门。
就那短短的几年，时爹从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愣是被她拖累到早生华发，没过三十，一脑袋全是白毛。莫说续弦，就是街上有姑娘对他抛媚眼，他可能都因为在关注时月的病情而错过了大好姻缘。
临到时月懂事，都没人再去给时爹说过媒。但凡东夷的人议起羌部的王君，都不讲他能不能当个好王，而是讲他的的确确是个女儿控，也是个真真正正的好爹。
至时月七岁，她生了场大病，眼看着就要过不去。这位脾气素来暴躁的王君，背着女儿蹲在宫墙边上锤墙大哭，路过的宫人都将那一幕看进了眼里。等他哭完了，他还得去安慰时月，告诉她一定会好起来，爹爹还要让她骑马马，带她去摘四月的海棠花。
所有人都在劝说时爹放弃，他还年轻，还能再有子女，可时爹就是不肯，还把说这话的阳君打出了房间。后来，他独自带着病重的女儿去各地寻良医。大抵也真是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那年，时爹碰见了卖假药……不是，擅长医术的鬼谷第三十八任掌令。
掌令不知从哪方面判断出时月天资聪颖、蕙质兰心，总之就是一通忽悠下，让女儿控的时爹同意了他把时月带走，还让时月成为了鬼谷掌令的关门弟子，在时月未出师下山前，他都不能与时月相认。
不得不说，掌令提出这个要求的一瞬，时爹是想当场打死他的。可为了女儿性命，他别无选择，只好任由女儿被疑似人贩子的鬼谷掌令抱走。他蹲在和女儿分别的地方哭了整整三天，经匆匆赶来的风君、阳君劝说，又回到羌部王宫，哭了三个月。
此后，他有整整十三年，没见过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