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带着采莲上了一年学，第二年，她就自己上学了。

那个时候，整个镇只有一家幼儿园，叫“镇政府机关幼儿园”。幼儿园不对外招生，能进去上学的，只有政府子弟，或能找到关系的镇上人。我们家很可惜，因为何其贵的公务员生涯太短，三个孩子，都没机会上幼儿园。

那时候，小学的法定入学年龄是六岁。六岁上学前班，七岁上一年级。我上一年级的时候，采莲只有五岁，她已经上学前班了。她是因为聪明“盛名在外”，被提前录取的。

村小学离我们家很近，就隔一条小路和一条国道。上课铃声响了，我从家里往学校跑，若国道上刚好没有车，而我又跑得很快的话，我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老师也刚从办公室走到教室门口。小学三年级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自己单独去上过学，都是汪如菊一天四趟接送。国道上来往的车辆很多，她怕我们出事。

国道对面是小学和六户人家。那六户人家因为太靠近马路，一楼的房子都改成了门面，要么自己做点小生意，要么出租出去。而我们这边的七户人家，因为离马路比较远，房子都只能自己住。

我上小学前一年，何其贵在马路对面那家租了间50平米左右的门面开诊所。门面隔成前后两部分。前面卖药，后面输液。

输液区有两张小床，可以给输液的人躺一躺。中午没人的时候，何其贵也会在那两张小床上休息。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采莲上学前班的时候，发生了几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并对我此后的人生选择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某个星期天上午九点钟左右，我和采莲去药店找何其贵。没找到人。房东告诉我们，何其贵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带着鹏程吃饭呢！我们便找过去了。我们看见，他们所在的小桌上，放着一碗牛肉面和一份小笼包。何其贵在吃面，鹏程在吃小笼包。

何其贵本来吃的高高兴兴的，看见了我们，突然脸就垮了下来。他问我们：“你们吃饭了没？”

“没吃。”我说。

“你们想吃什么？”何其贵问。

印象当中，七岁之前，我吃小笼包的次数屈指可数。看着鹏程面前的小笼包，我不自觉地吞咽了口水。我指着小笼包说：“我想吃这个。”

何其贵说：“我给你们买碗豆腐面，你俩分着吃。小笼包没有了。”

说着就叫店家：“老板，来碗豆腐面，多拿个小碗过来，我们家二丫头吃得少。”

我进门的时候，明明看见蒸锅上架着很多小笼包的屉子。他怎么会说小笼包没有了呢？我正要说话，采莲说：“我们不饿，妈一会儿就做饭了。”说完，拉着我的手快快地跑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采莲：“你为什么要说不饿？妈喜欢睡懒觉，早上都不做饭的，我早就饿坏了。”

采莲说：“爸爸根本就不想给我们买小笼包，要不是别人看着，豆腐面都不想给我们买，我们还是不要吃了。”

我想到蒸锅上的小笼包屉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去之后，我把这事跟汪如菊说了，汪如菊咬牙切齿说：“何其贵真过分，平时只带鹏程去吃饭就算了，被你们撞见了，还舍不得给你们买一笼小笼包吃。”

采莲当时已经在旁边玩了，她听了这话，气鼓鼓地说了句：“谁稀罕吃他买的小笼包！”

其实，那件事情我并没有生气。我虽然已经七岁了，但我对别人情绪感知的能力特别差，反射弧别长。何其贵没给我们买就算了，我只是为吃不到小笼包而难过，并不认为，这值得生气。只有采莲，她虽然只有五岁，但那天上午，她一直表现地特别生气。

汪如菊为了安慰我们，破天荒地做了早饭。她煮了面条，还给我和采莲一人煮了个荷包蛋。

鸡蛋面吃完了，我就开开心心地玩了起来。但采莲，似乎还是不怎么高兴。一直到何其贵回家，她才变得高兴起来。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何其贵回家之后特别生气，找茬对我发火，骂我衣服上全是灰。院子里有沙土，以前我也经常玩得衣服上都是灰，但因为衣服不是他洗，他从来没有骂过我。那一次，他专门为这件事骂了我。

采莲因为一上午都不高兴，没跟我一起玩沙土。她见何其贵对我发火，就走到何其贵面前，问：“爸爸，你上午生意好不好？赚了多少钱？有人打针吗？”

何其贵不耐烦地回答了她，他们又说了会儿话，采莲一直哄着何其贵。何其贵不生气了，进屋了，采莲才出来跟我玩。

何其贵进屋了，汪如菊出来了。她给我打灰，带我和采莲去厨房洗手。她小声跟我们说：“何其贵不是人，偷吃被你们撞见，舍不得给你们买小笼包又被邻居撞见，丢了面子，回来跟你们发火。”

我问汪如菊：“你怎么知道的？”

“周家奶奶跟我说的。”汪如菊说。

虽然我比较迟钝，对这些事情似懂非懂。但何其贵的脸色、回来后对我发的火，以及他对采莲的格外偏爱，却伤了我的自尊心。何其贵见到我总是发火，见到采莲，却和颜悦色。他只对我发火，却总是很容易被采莲哄好，这都是我讨厌何其贵，也讨厌采莲的重要理由。

从此之后的很多年，我没再去过那家小吃店。就算是路过了，也视而不见。特别是上午十点钟之前，我宁可绕远路，都不会让自己经过小吃店。何其贵介意他带鹏程吃早饭的时候被我们撞见，我也介意我经过的时候不小心撞见正在吃早饭的他们。

我家隔壁，男的姓李，女的姓张。我们分别叫李叔叔、张阿姨。他们家和我们家一样，也三个孩子，也是两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他们家最大的女儿叫李婷婷，比采莲大一岁，采莲比同龄人早一年入学，李婷婷和采莲是同班同学。

李家条件比我们家好，虽然宅基地面积比我们家小太多了，但他们家盖了两层楼。张阿姨是个很能干的女人，盖房子的时候，楼上是正常的三室两厅。房子盖好入住之后，发现我们家附近厂子里的工人有租房需求，就把楼上的三室两厅改成了三个很小的一室一厅，租给不同的人家居住，以此赚些租金。

不要小瞧那些租金。对于特别不稳定的农民来说，那些租金，能派很大的用场。我们家房子面积大，却没有租出去。李婷婷家的房子租了出去，他们家餐桌上的豆腐，豆芽和荤菜，以及孩子们手里的零食，几乎都从这些租金里来。至于她在街上开饭店赚的钱，就用来置办家什了。她家的彩色电视机、家庭影院，都是张阿姨开饭店之后置办下来的。

我们家，因为爸爸不好好做生意，总打麻将，妈妈在家照顾孩子，没有收入来源，家里很少能吃到荤菜。餐桌上的菜，都是汪如菊空闲时自己种的。我们家是外来户，没有土地，只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小菜园儿，种的菜勉强够吃。小时候我总是特别馋，羡慕那些经常能吃到荤菜的人家，而我们家除了鸭架鸡架鱼头之外，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正常”的荤菜吃。何其贵和汪如菊勉强算是文化人，特别是何其贵，知道小孩子吃不好营养就不够。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每周都让汪如菊去菜场买一副鸭架或鸡架，拿回来给我们煮汤喝。鸭架和鸡架是菜场最便宜的荤菜，两块五就能买一副。上面的肉几乎被剔光了，只有脖子上有些肉。饱含淋巴结的鸭脖子和鸡脖子，是我们三个小孩最喜欢争抢的食物。

除了鸭架和鸡架之外，我们家还经常吃鱼头。那时候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鱼头的珍贵，饭店里也不做剁椒鱼头。大鱼头在菜场上，是没人要的东西，两块钱就能买一个。汪如菊买了来，给我们煲汤喝。何其贵骗我们说，鱼眼睛吃了眼明心亮，会变聪明，我们就抢着吃鱼眼睛。鱼鳃附近最嫩的那块肉，被何其贵吃掉了。

成年以后，我们才知道，鱼身上最好吃的肉，就是每次被何其贵吃掉的那块。

我家餐桌上，每周能吃到的荤菜就这三样，再过来是鲢鱼。鲢鱼是市场上最便宜的鱼。我们家大概一个月能吃上一次。每次买了鲢鱼，汪如菊都会拿很多配菜一起炖。豆腐、豆芽、青菜之类的。小孩子吃鱼肉，汪如菊就吃点配菜。有时候，她连配菜都不吃，就吃点单炒的蔬菜。

我和鹏程争抢着吃鱼的时候，就是采莲发挥的时候了。她总是第一个发现汪如菊是家里唯一一个没吃鱼的人，她总是会叫汪如菊跟我们一起吃。汪如菊不吃，采莲就反复劝，汪如菊反复拒绝，拒绝之后，一唱三叹夸采莲：“还是二丫好，没白心疼，知道让妈妈吃。你们一个二个，哪个知道了？”

每到这时候，我就很尴尬，不是我不肯让，是我根本就想不到要让。吃鱼的次数太少，我只顾着自己吃了，哪里想到还要让妈妈呢？采莲让了之后，我跟在采莲身后让汪如菊吃，汪如菊依然不吃，也不表扬我，只筷子头点着我的头批评：“要不是妹妹让，你想得起来让我吗？家里最没良心的就是你了。”

然后，我就没胃口吃饭了，鱼也很少吃了。可是下一次，我依然不是那个想不到要让父母的人。脑子不好，缺根筋这件事是天生的，我没有办法。我永远都不可能像采莲一样，八面玲珑，第一时间发现父母的需求，说出父母爱听的话。

我永远都是家里那个最不讨喜的大女儿，从小到大都是。

鱼吃完了，还有鱼骨头。采莲吃过的鱼骨头从来不扔。她把鱼骨头的关节一节节咬开，吸吮关节里面那一点点仅剩的汤汁。我们都很奇怪地看着她，采莲找补说：“鱼身上最好吃的是关节里面的汤，又鲜又嫩。”

我们都开始咬关节。鹏程小，咬不动。我咬了两下，就被关节上的那根大刺刺伤了。我的嘴巴冒血，汪如菊嘲笑我说：“看我们大丫笨的，咬鱼骨头都不会。”

这时候，何其贵只会含笑看着我们。他大概是觉得，我们这样很可爱吧！这是他另外一个为数不多的能感受到天伦之乐的时候了。

其后的某一天，吃完鱼之后，何其贵不让采莲咬鱼关节了，而是把那条鱼的关节全部收集起来。他把那些关节洗干净，在窗台上晾干了，裹上面粉，过油炸了给我们吃。酥酥脆脆的鱼关节很好吃。那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零食之一了。可惜数量太少，可惜何其贵就炸了那么一次。而汪如菊并不耐烦做那么精细的零食给我们，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