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妈妈汪如菊从厦门回来了，她离家出走了两个月，终于回来了。她说她太想孩子了，日思夜想，想得睡不着觉，实在没办法在厦门呆了。

回来之后，她不再提离婚的事情。绝口不提。就像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唯一还有记忆的，是她肩膀窝还算新鲜的疤痕，以及我的胳膊肚上，凸起来的，三条像毛毛虫一样碍眼的疤痕。

她有讲过那次选择不离婚的理由，她说，为了孩子。

是啊，为了孩子！中国女人，为了孩子什么都可以忍受。包括不忠的婚姻，包括家暴，包括不挣钱的丈夫。

那个丈夫，其实也是她的孩子。

汪如菊回来，我们都挺高兴的，何其贵尤其高兴，那些天他对我们的态度好多了，不随意打骂我们了，每天晚上按时回家，在家睡觉，还主动做了好几顿饭，而我的奶奶万秀慈，见我妈回来了，也就回老家去了。

汪如菊回来的头一个月，我们家门庭若市。村里的妇女们，都来打听去厦门打工的事情，羡慕着汪如菊一个月能拿到手的几百块钱工资。然而她们大部分人，都没有选择去厦门打工。毕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挣钱是不重要的，照顾好丈夫和孩子才最重要。哪怕那个丈夫抽烟喝酒不挣钱，还动不动出轨、家暴。

汪如菊从厦门给我们带了些礼物。她给鹏程带的是一辆扭扭车，骑在上面双脚往前蹬，威风极了。鹏程坐上去，就变成这条街最靓的仔了。

她给我带了两本书，《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她知道我最爱书。但其实，这两本书，我找同学借着，早就读过了。我已经在囫囵吞枣般看《红楼梦》了，不管看不看得懂，我已经在看了。而她，带给我了两本童话书，还是带拼音的。

汪如菊给采莲带的是一条白色的公主裙。那条裙子有些大，我也能穿。我不喜欢我的书，我看过了，我喜欢采莲的公主裙。看着那条有着六层白色蓬蓬纱的公主裙，我忘记了我曾经在心中暗暗发的这辈子永远不会再穿裙子的誓言，我偷偷地试穿了那条裙子。只可惜，我刚穿上就被采莲发现了。采莲哭闹着说我把她的裙子穿旧了，扯着我让我赔，我生气地把那条裙子脱下来扔给她，从此，再也没碰过了。

汪如菊总喜欢拉着我们问，奶奶对我们好不好，奶奶好还是妈妈好，妈妈不在的时候想不想妈妈。采莲总是第一时间说出她想听的话，哄得汪如菊很高兴。我稍有迟疑，汪如菊就会骂我没良心。说她一把屎一把尿伺候我这么多年，奶奶来了，我的心几天就被奶奶勾走了。

汪如菊骂我的时候，采莲就在旁边说：“奶奶问妈妈好还是奶奶好，我都说妈妈好，姐姐说奶奶好。姐姐还说奶奶比妈妈好多了。”

我听了采莲的话惊呆了，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些话了。就算说过，那也是为了巴结奶奶，让奶奶在妈妈不在的时候对我们好一点，采莲怎么能这样跟汪如菊说啊？

果然，汪如菊听了采莲的话，更生气了。她倒是没打我，就是不理我。她跟我冷战了好多天，每次我想跟她说话，或想让她帮我做件什么事情的时候，她都会说“奶奶好，你找奶奶去呀，你个没良心的。”

她回来之后，没跟何其贵冷战，反而跟我冷战了很多天。那些天我特别伤心，感觉我被全世界抛弃了，我心里更讨厌采莲了。

长大以后，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和采莲在上海上班，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我跟采莲说起这件事，采莲笑着说她忘记了。我说，你撒谎，你根本就没有忘记。妈拿这件事说了我好多年，但凡我做错事了，或惹她不高兴了，她都会旧事重提，你怎么可能忘记呢？采莲想了想说，我那时候总是很害怕，我怕他们不要我了，再把我送给别人。弟弟是男孩，他们不会送人的，只会把女孩送人。如果他们更喜欢我一点，就不会把我送走了。所以，我总是跟妈妈说你的坏话，我希望他们再想把女儿送走的时候，选择送你走，而不是送我走。

这就是采莲的小心思吗？因为知道和弟弟不能比，从来不说弟弟坏话，反而看在父母都偏爱鹏程的份上，对鹏程特别好，巴结般的好，而对我这个姐姐，却各种争强斗胜，各种私下和当面的诋毁吗？

我被吓着了。小时候的我，安全感比采莲足，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采莲说，我一直嫉妒你。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把你送人的话，但是只要我稍微调皮一点，稍微娇气一点，他们就会说，早知道当初不把你抱回来了，或者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走。每次他们这样说，我就想哭。你从来没做过被送走的噩梦吧？我从小到大无数次做这种噩梦，好几次梦见被坏人领养了，他们把我杀了，切成一块一块的。我被吓醒了，害怕极了，妈问我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我都不敢说，我怕他们听了，就真的要考虑把我送走了。

这些，我还真不知道。何其贵和汪如菊的嘴巴都很坏。何其贵是骨子里坏，汪如菊是说话不经过大脑，我记得他们对我的无数次嘲笑和贬低，我却不记得他们总跟采莲说，要把采莲送走。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没办法感同身受。听采莲这样说，再联想到采莲小时候的担惊受怕，我才知道，他们曾经对她做了多少恶。

他们是父母，我们无法选择，而我们小时候却必须依赖他们。这真让人难过。

采莲问，姐姐，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多娇气？

记得。我说，你太爱哭了，太喜欢黏人了。爸爸妈妈在，你就黏在他们身上，他们不在，你就黏在我身上，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骂不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娇气。采莲说，妈妈只喜欢抱弟弟，弟弟霸道，我每次到她怀里，弟弟都把我推开。你总觉得我小，什么都不懂，不喜欢带我玩，我去找你，你也把我推开，全家没有人喜欢我。

不是的，爸爸妈妈都喜欢你，不喜欢我。我说。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真的一直都这样认为。鹏程是儿子，我们没办法比，但在我和采莲之间，他们确实更喜欢采莲。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有想过，我为了让他们喜欢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吗？而你呢，你从小到大，可曾做过我这样的努力？采莲问。

我确实没有。我从来没有为了让谁喜欢我做过什么努力。我一直都硬邦邦的，像个男人一样，硬邦邦的，胸前顶着个“勇”字，撞感情、撞生活。撞到头破血流，也不曾回头，不知反省。

跟采莲比，我一直就是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