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八章

书名:我的天才姐妹本章字数:6315

汪如菊回来之后,整个人变了。如果说,在经历何其贵出轨那件事情之前,她对人生、对爱情、对自己的男人还抱有什么幻想的话,回来之后,她的幻想破灭了。幻想破灭之后的汪如菊,在某些方面,有些破罐破摔了。

汪如菊以前说话声音就有些大,之后,她的嗓门更大了,说话更难听了。那些农村妇女都会说的脏话,她也会说了。村里有些男人,喜欢对女人说些有色笑话,以前,若有人对汪如菊说的话,她会直接骂回去。回来之后再听到,她不骂了,还会跟着笑,轻飘飘地怼上两句。

汪如菊以前不做早饭,主要是她嫌麻烦。一天三顿饭,做饭、洗碗,浪费了太多时间。早饭刚吃完没多久,就要准备中饭了,一整天都在灶台边度过了。她早上宁可睡觉,也不愿意起床做早饭。但她对中饭和晚饭还是很重视的。她会炒几个菜,有时候也会做汤,尽量让我们吃饱、吃好。从厦门回来之后,做饭这件事,她越发敷衍了。中午吃饭,她不再准备好几个菜了,而是只有一个菜,锅里随便焖焖,装在不锈钢盆子里,大家一起吃。

有些不适合焖的菜,焖出来会很难吃。我们不怎么吃,就剩下了。下一顿她不炒新鲜的,就把剩菜热一热,继续端到桌上来。有时候,一盆子剩菜,能反复热两三天,坏掉了才肯倒掉做新鲜的。

不能说她,任何人说她,她都会说:“有本事你来做啊!凭什么全家吃闲饭,就老子一个人做饭?”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鹏程还好点,何其贵只要手里有钱,就会带他出去吃。我和采莲很惨,总吃那样的饭菜,身体变得很差。小学三年级的一次体育课,跑步的时候我晕倒了,送到医务室一查,才知道是贫血。

我晕倒之后,家里的伙食才稍微改善一点,有时候会吃得稍微好一点了。

汪如菊回来之后,还有一个很大的改变是,从来不打麻将的她,开始打麻将了,也开始跟何其贵一样抽烟了。

汪如菊说,老子以前恨何其贵这个败家子,不好好干活,只知道打牌,天天跟他吵。现在老子想通了,他当败家子,老子凭什么不能当?这个家又不是老子一个人的,要败一起败,要完蛋一起完蛋。

自从汪如菊学会抽烟打牌之后,我们家就开启了地狱模式。几乎每天,家里都有打麻将的。最多的时候,堂屋里和卧室里加起来,摆了五六桌。

他们白天打,夜里也打。麻将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麻将让他们快乐。至于孩子,能管着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其他的,无能为力。

我和采莲已经上学了,鹏程还没上学。鹏程就每天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桌旁边混着。困了睡,醒了胡乱吃点儿。我和采莲的作业都在麻将桌旁边做。我们早上要早起,晚上要早点睡,夜里无数次,我被麻将声吵得睡不着,都会大声叫:“你们小点声音!”

采莲从来不会这样叫,她睡不着就忍着,忍着忍着,逐渐也就睡着了。

这样地狱般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快过年的时候,才总算结束了。之所以结束,是因为汪如菊打麻将打够了,她觉得打麻将很没意思。她连打了好几个月麻将,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何其贵会沉迷于麻将。就那些牌,就那些规则,有什么好玩的?输了钱会生气,赢了高兴也高兴不了多久,下一次可能还会输掉。只可怜了孩子,没有热饭吃,没有干净衣服穿,走出去跟流浪儿一样,何必呢!

汪如菊不打麻将了,就不允许何其贵在家里搭麻将台子了,我们总算不用坐在麻将桌旁边写作业了。我们那时候小,只有夜里被吵得睡不着觉的时候觉得挺烦的,其他时候倒还好。不觉得吸二手烟有什么问题(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二手烟),也不觉得在麻将桌旁边写作业有什么问题。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玩伴,有小孩子的快乐,大人的事情,我们不懂,也不想操心。

很快就过年了。过年前的期末考试,我考了班上第一名,而采莲,不仅是第一名,还考了双百。

安苑村小学教学质量很差,老师很多都是之前村里的民办老师考公办转过来的,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不具备初中学历。期末考试试卷是市里统一出题,会比我们平时学的要稍微难一些。我从上学起,基本就没考过双百,采莲第一次期末考试就考了双百。老师说,那次考试挺难的,有好几道题都没讲过,全班都不会做,只有采莲做出来了,她能考双百真是很意外。

隔壁的李婷婷比采莲大一岁,她们在一个班。李婷婷长得壮,很少生病,很少缺课。采莲身体弱,总感冒发烧,总缺课。采莲考了双百,李婷婷语文和数学都只考了七八十分,李叔叔和张阿姨都很生气。他们生气,何其贵和汪如菊就高兴,觉得采莲给他们长脸了。何其贵一高兴,就奖励了采莲十块钱。

十块钱啊,订阅半年的《童话大王》,还能剩一块钱呢!我很羡慕采莲,也嫉妒她。考第一名我本来挺高兴的,但因为采莲考了双百,还得了奖励,我不仅不高兴了,还特别生气。

我想要那十块钱,让采莲把十块钱给我,采莲不肯给。她拿着钱,给汪如菊买了条五块钱的丝巾,给何其贵买了两包两块钱的烟,还剩一块钱,她给自己买了包果果,我们三个孩子分着吃了。

我吃了采莲的果果,心里还是不高兴。除了嫉妒之外,还因为采莲再一次在父母面前“表现”了。我们吃果果的时候,何其贵和汪如菊拿着各自的礼物喜笑颜开,夸采莲懂事,爸爸给的奖金,自己才花了一块钱,其他都花在父母身上了。“养二丫真是有用极了。”,这是汪如菊的原话。

我听懂他们的意思了,二丫有用,大丫就没用呗!那你们干嘛要养我啊?为什么不只生采莲一个呢?如果你们只生了采莲,没生我,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如果你们只有采莲这一个女儿,你们应该也会快乐很多吧!

我心里难受得想死,他们却仍然在夸采莲。他们不仅在收到礼物的时候夸她,还在之后的很长时间,跟邻居、亲戚夸她。特别是汪如菊,她拿着采莲送她的丝巾,给每一个到我家拜年的人看,说:“这是我们二丫送的,她考了双百,她爸爸给了她十块钱,她立马就给我买了条丝巾,给她爸爸买了两盒烟。”

而那些人,总是会各种捧场:“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生出来的啊?又聪明又可爱,还孝顺,你们真是有福气啊!”

这时候,他们就会哈哈大笑,就仿佛,他们真的只生了采莲这一个女儿一样。

很快就过完年了,又开学了,我干了一件蠢事。

我特别想要十块钱。

如果我有十块钱,我一定不会给汪如菊、何其贵买任何礼物。我会去新华书店把《舒克和贝塔》这本书买下来。这本书太长了,很贵,要八块五。何其贵永远不会给我八块五,让我买一本书的,他不会给我那么多钱。我哀求着找他要,他最多也就给我一两块钱,八块五我得攒好久,才能攒得到。如果我有十块钱的话,我先买心心念念的那本书,剩下的一块五,我不会买果果吃。果果有什么好吃的?吃了就没了,一本书可以看好久,看完了,会背了,那本书仍然在。我会买一本便宜点的书,随便什么书都行,只要是故事书就好,只要不超过一块五,我就会买下来。

我不会买那种带图画的,我要买就买全部都是字的。字越多越好,字越小越好。那样的书才划算,才可以看更长时间。

我偷了十块钱。

从何其贵的大衣内口袋里偷的。

何其贵的大衣内口袋里总是有钱,他喜欢打牌,赢了或输了,剩下的钱都会装进大衣内口袋里。那天,我亲耳听见他说,他赢了八十多块钱。我等他把大衣脱下来,离开卧室之后,我就进去了,我从他的大衣内口袋里拿出了那一团乱七八糟的钱,我拿了一张十块的,剩下的,又给他放进去了。

我踩着凳子把大衣挂挂好,还整理了衣服的褶子,就像他挂上去的时候一样。

那一团钱挺多的,他应该不会注意。我先不花,过几天,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再花。我的书他们从来不会过问,他们不看书,我就算买了新书,他们也不会知道。唯一需要的就是要瞒过采莲。采莲只比我低一年级,我看的书,她也会跟着看,看不懂她也会跟着看。我买了新书,她一定会知道。到时候我就骗她,我跟她说是借的,找老师借的。学校的老师都知道我爱看书,是个书呆子,他们偶尔买了新书也会借给我看。我若说找老师借的书,采莲一定不会去求证的。若她质疑我为什么久久不把书还回去,我就说,老师看我喜欢这本书,送给我了。

采莲怕老师,就像她怕爸爸妈妈一样。而我,我怕爸爸妈妈,却不怕老师。

这正是穿冬装的季节,那十块钱,我放在一条夏天裤子口袋里。我把那条裤子放在所有衣服的最下面。若不刻意去翻,没有人知道我夏天的裤子里有十块钱。

我以为,何其贵不会注意,但那天晚上吃完饭之后,他就发现他丢钱了。

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汪如菊。吃完饭之后,汪如菊就跟我们三个人开会了。鹏程小,傻乎乎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没有怀疑他(也可能因为他是儿子,自动被排除在被怀疑的范围之外)。他们只怀疑我和采莲。

我们都不承认偷了钱。

我们跪在堂屋的地上,何其贵和汪如菊站着。何其贵拿出了鞭子。那条在我们家很少用到,大多数时候只起震慑作用的鞭子。

鞭子在地上抽的啪啪响,何其贵说:“我们家还出小偷了,小时偷针,大了偷金。都不承认是吧?不承认姐妹俩一人十鞭子,还不承认,我继续打,打死为止。打死你们我就当白养了。我宁可没养你们,也不想家里出个小偷!”

说完这些话,何其贵先拿着鞭子走到我面前,他说:“你是姐姐,你先过来领十鞭子!”

说着,鞭子就扬了起来。那鞭子曾经抽过我,打在背上,立刻就起了一条红印,火辣辣地疼。打完之后,连续一个星期,都只能趴着睡觉。

鞭子还没抽到我身上,我的心就跳了起来,我大叫起来:“不是我偷的,是采莲偷的,我看见她偷钱了!”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为什么要那么说,可能是太害怕鞭子抽在我身上了吧!说完之后,我的心跳地没那么猛烈了。是的,就是她偷的。谁让她考双百呢?我考了第一,她考了双百,她得到了奖励,而我,得到的只有忽略和批评。

她之前也冤枉过我。她跟汪如菊说,我跟奶奶说,奶奶比妈妈好。害得我被汪如菊冷落了很久。汪如菊提起这件事就会骂我,或者说怪话。也就是最近这两个月,汪如菊才没再提这件事了。我在这个家里,才稍微好过一点点。

她先冤枉我的,那我冤枉她也是应该的。

我理直气壮起来,我说:“爸爸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采莲跟在他身后。爸爸走了,采莲就进去了。”

何其贵让我站起来,不用再跪了,我就站了起来。接着,鞭子就一下下地抽在采莲的身上。何其贵一边抽,一边说:“我还养出贼来了,说,为啥要偷钱?说,你为啥要偷钱?”

“我没偷呀爸爸,我没偷钱!”采莲被抽的涕泪横流,她一边躲避鞭子,一边朝何其贵怀里扑。

我看着那鞭子,一下下抽在采莲身上,我感觉心惊肉跳。一方面,为自己诬陷采莲而后悔。是的,我没想到惩罚这么重,我后悔了(这是借口,看到鞭子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我害怕自己被打,这才是事实)。另一方面,我庆幸我把责任推到采莲身上了,要不然,被鞭子抽的人就是我了。

采莲和我不一样。我从小到大,每次挨打,都硬扛着。我尽量忍住不哭,就算忍不住哭了,也只掉眼泪,不哭出声。我每次被大人罚着下跪挨打的时候,都会狠狠地瞪着何其贵,何其贵被我瞪狠了,打累了,就不打了。汪如菊不同,她打我的时候,我越瞪她,她打得越狠,我越不认错,她打得越狠。她就是要我低头,我越不低头,她就越生气。用汪如菊的话说,我就是一头犟牛。

而采莲,她每次挨打,刚挨第一下就会哭。哭得涕泪横流。她边哭边叫边躲边朝大人身上扑。大人会躲她,躲不掉被她黏上了,她就挂在大人的身上,把长满黄毛的小脑袋在大人身上蹭啊蹭,蹭几次,大人就心软了,就不打她了。

我小时候挨的打比采莲多太多了。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偷钱,何其贵打采莲一样,打得这么狠。

采莲朝何其贵身上扑,何其贵不躲,他把采莲抓住,一把掼在地上,继续打。采莲想站起来,他用他穿着皮鞋的脚踩着采莲的腰,继续打。他每打一下,我就会跟着全身抽搐一次,我看着就觉得疼,我不知道,若那鞭子,一下下地抽在我身上,会有多疼。

我无法想象。

何其贵说:“你承认是你偷的钱,我就不打你了。”

采莲哭地上气接不了下气,她小声地说:“是,是我偷的钱。”

何其贵问:“你为什么要偷钱?”

采莲只哭,只摇头,回答不上来。

何其贵问:“你把钱放哪儿了?”

钱不是采莲偷的,她怎么可能知道放在哪里呢?她只怕永远都不会想到,那十块钱放在我衣柜下面一条夏天的裤子里。

采莲还是哭,还是摇头,还是说不出来。

何其贵又生气了,他刚说他不打了,却再次拿起了鞭子。他一边用鞭子抽,一边问采莲,钱究竟放在哪儿。可是无论他怎么抽,采莲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要偷钱,以及钱究竟放在哪儿。

我知道。我看着采莲挨打,差点就承认是我偷的了。可是我不敢,我怕那鞭子抽在我身上。我没有勇气承认,我偷了钱,还冤枉了我的妹妹。

不记得到底打了多久,何其贵终于打累了,而他也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就放过了采莲。

何其贵警告我们:“我告诉你们三个,若有下次,若再敢偷家里的一分钱,我打死一个算一个!”

那天晚上,采莲就发烧了。

高烧不退,发了整整四天才退烧。

她的背上全是伤痕,她只能趴着睡觉。我和她睡在一个房间,白天,我去上学,她请假在家休息。晚上,我无数次睡的迷迷糊糊,听见她在抽泣。

有时候是疼的抽泣,有时候是做噩梦了被惊醒而抽泣。

我觉得抱歉极了。采莲现在这样,都是我害的。我却不能承认,钱是我偷的。我太害怕挨打了。我冤枉了采莲,我必须持续地冤枉下去。

那几天我对采莲特别好,她疼的睡不着的时候,我读故事给她听。我的同桌给了我一颗大白兔奶糖,我很想吃,可我并没有。我一直把糖握在手里,手塞在裤兜里紧紧地握着那颗糖。等放了学,我快快地跑回去,把握变了形,几乎快要化了的奶糖剥开,塞在采莲的嘴里,还问她“好吃吗?”,我用这样的方式,跟采莲说对不起。可是,我却没有勇气,亲口跟采莲说一声对不起。

那些天,我除了对采莲感觉到歉意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该拿那十块钱怎么办。我不能花它们,无论我买了什么,都不可能不让人知道。我不能买零食,十块钱是张大额钞票,商店的老板是邻居,他们会说的。我不能买书,采莲才被打,我就拿了新书回来,全家人就都知道,那十块钱的去向了。

无论买了什么东西,我都会被发现。那时候,可就糟糕了。

我想把那十块钱扔了。扔到后排邻居房子后面的那条小河里。我们小时候,不想要的东西,都扔进了那条小河里。

可是我却没办法扔。采莲在发烧,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房间里,我没有把那十块钱拿出来的机会。

每次进房间,我都会偷偷看一眼那个柜子。柜子里放着一条夏天的裤子,裤子口袋里藏着十块钱。那十块钱,像定时炸弹一样,安静地待着,却叫嚣在我的心上。

采莲退烧后,能起床玩了。那天中午吃完饭,他们都在堂屋里,我悄悄地进了卧室。我开了柜子,拿出了裤子,我伸手一摸,钱没有了。

我吓坏了。这时候,房间门开了,汪如菊进来了。

汪如菊说:“钱我已经拿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汪如菊说:“采莲说不出为什么要偷钱,也说不出钱究竟放在哪里。我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们可能真的冤枉她了。”

我无意识地摸着那条夏天的裤子,还是说不出来话来。

汪如菊说:“这几天,你在上学,我把家里上上下下全搜罗了一遍,我在你的裤子里发现了这十块钱。发现那天,我就想问你了,可是我没有,我等你主动跟我承认,我等了这几天,你都没跟我承认。”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没说话。

汪如菊说:“这件事我若告诉你爸爸,你一定会挨打。所以,就这么算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汪如菊,就这么算了?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算了?

汪如菊说:“采莲已经挨了一顿打了,她也承认是她偷的了,这件事情就算了。不要有下次,若下次,你再偷钱,再冤枉你/妹妹,何其贵不打你,我也会先打死你。”

我是春天出生的,那时候,我已经快九岁了,采莲快七岁了,鹏程快五岁了。鹏程已经懂得一些事情了。后来,偶尔父母说起钱的时候,鹏程就会说:“二姐偷爸爸钱。”采莲总是说:“我没有偷,那次不是我偷的。”而汪如菊总是会抱住采莲,说:“我知道不是你偷的,我们冤枉你了。”

汪如菊嘴巴那么松的人,都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当着何其贵的面说出钱是我偷的这种话,我一边羞愧着,一边感激着。

这件事情,是我的耻辱,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现在,我终于有勇气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