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漫长的告别
出院之前莫西伦最后给她做了个检查，主要还是看了看脑子，结果依然对于她如此执着又彻底的失忆没什么头绪。
他在全家人的围观下沉默了许久，抬抬手：“刘阿姨你帮方阿姨再做个按摩吧，其他家属都过来一下。”
方亚楠伸着脖子：“你们要背着我商量什么邪恶计划呢？”
莫西伦：“阿姨您怎么知道呀，我要给你开得药太多，得一堆人来搬呢！”
方亚楠翻了个白眼，在床上躺平了。
人一走，她突然坐起来，过来的刘阿姨吓了一跳：“哎哟方阿姨，你这是干嘛？”
“刘阿姨啊，我叫了个外卖，不让送进来，你能不能帮我去拿一下？”
“啥？方阿姨哟，你一把年纪了，喊啥外卖呢，都不健康！”
看来不论过多少年，人们对外卖的偏见都不会变啊。
但刘阿姨还是妥协了，立刻转身走了出去，似乎对这个要求见怪不怪。
方亚楠立刻蹑手蹑脚的跟出去，一路跑到莫西伦的办公室外，发现果然没有锁门，开了条缝。
里面莫西伦坐着，其他人都围在一旁。
显然他们谈话也才刚开始，莫西伦刚点开一个显示屏给他们看。
“方奶奶这情况，蛮特别的。”他道，“一般阿兹海默的老人，症状都是逐渐开始的，但根据你们之前说的情况看，她这个失忆程度，有些突然。”
“对啊，我妈之前也就是偶尔手抖一点，稍微有些健忘，还有一点基础病，但都是她这个年纪正常的，怎么就这么小小的摔了一跤，就……我也觉得很不正常。”江谣站在最前头着急道。
“她也没撞到头，所以除了阿兹海默，暂时也找不到别的原因，”莫西伦点了点屏幕里的脑部CT片，“但如果真的是阿兹海默的话，那她上来就到了这个阶段，以后要痊愈的可能……不是很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那她以后都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还是好的，”莫西伦道，“反复忘那才最可怕。”
“啊？”
“要不然呢？她现在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断了，但好歹醒来之后还连贯的，如果以后出现觉得自己十八岁，然后每天早上醒来问你们是谁，你们反复介绍自己是儿子是孙子的时候，不用想自己什么感受了，想想她前两天的表情吧。”
方鹗：“啊我已经开始崩溃了。”
方近贤一掌抽在他头上，瞪了他一眼。
“但是没办法的，”莫西伦道，“应对阿兹海默最好的药，就是爱和耐心。以后不管家里有什么矛盾，别让老人太糟心，你们知不知道阿兹海默有一个外号？”
“老年痴呆？”方鹗嘴忒快，又挨了他爹一掌。
“……”莫西伦沉下脸，“是漫长的告别！”
房内静了一瞬，忽然一声啜泣声响起，江谣捂住了脸低下头。
“姐……”方近贤拍了拍她，一脸沉重，“这是没办法的事。”
“莫医生，那就没别的可做的了？”方近贤安慰了两下江谣，皱着眉问。
“之前已经跟你们说了，可以多看看有关阿兹海默的材料，心里有点数。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阿兹海默的老人记忆发生混乱，很多时候是受感情的影响，心里有执念，理智压下去了，情感上做不到，所以当自控力差的时候，就会冒出来，一门心思的想做，以至于混淆了自我认知，把自己整个代入到当时的场景中，换句话讲，就是很多人说得要死得瞑目。”
“……”
“所以我另外可以推荐你们一本书，就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噗！”方鹗又犯贱，“周星驰那本？”
莫西伦对方近贤微笑：“方先生，我这儿不禁家暴。”
方近贤愣了一下，转手又给了方鹗一掌，怒目：“你可以闭嘴了！”
方鹗：“……”
“这本书的原作是一个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大师，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方阿姨的病症真的厉害，她的病状表现简直不像阿兹海默，更像是小说里的穿越，人格和记忆非常稳定，连性格都很正常，这意味着她不是平时那些病人家属那样，糊弄两句就可以蒙混过去的，你们得提高警觉才行。”
“这……”一旁的姜多多发愁了，“穿越小说我也是年轻的时候看过，现在事情多了，还真有点忘了，到时候应付不来怎么办。”
“你忘了，你儿子肯定清楚。”莫西伦朝方鹗抬抬头，“小孩子脑子灵活，反应更快，现在方阿姨自己也跟小孩子一样，其实让你儿子带着玩最好不过。”
“啊？我又要上学，又要上补习班，要做作业，要练琴，现在还要照顾奶奶？！”
方近贤猛地抬起手，方鹗下意识的一缩头，方近贤停住了手，重重的叹了口气：“哎！是我没教好！”
姜多多双手搭在儿子肩上，一脸无奈：“好了好了，这时候说这话做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反正我能交代的也就这些，回去我也再研究研究，每个礼拜尽量带方阿姨过来看看吧，这事儿本来只能慢慢来。”莫西伦低头在平板上写起来，头也不抬，“老人家年纪大了，还有什么想做的，尽量上点心吧，人无再少年，她这症状，是老天垂爱了，你们要珍惜。”
他语气平淡，但话音落下后，房中人都沉默了。
方亚楠心里一酸，竟然有想哭的感觉。她一直青春，不曾垂暮，到现在都还在这突然年老的打击中缓不过神，现在被莫西伦的话一戳，都不知道是自己想哭，还是另一个历经千山的方亚楠。
“那谢谢莫医生……”方近贤突然出声道。
这话一起，方亚楠虎躯一震，脚底抹油，三两步跑回自己病房。
才这么两步，她就已经有体力不支的感觉，房里已经没人了，只有桌上放着一杯奶茶，估计李阿姨拿了外卖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她整个人软绵绵的，干脆的躺在床上，心思却活络起来。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当她是阿兹海默，可是这么正经讨论却是头一回听到，看来自己这阿兹海默的毛病是坐实了，甚至人莫西伦还贴心的给她加了个“穿越一样的阿兹海默”这样的定义。
那她可真是可以为所欲为了。
从莫西伦那回来的时候，家人们的神色都有些沉重，看着她时笑容也挺勉强。
方亚楠一脸天真：“啥情况？我还有别的病？”
江谣连连摇头：“妈你想什么呢，有没有生病你自己没数吗？”
“我确实没数啊。”方亚楠理直气壮。
“……妈，你真没什么事！”
“好好好！”方亚楠本来就逗个乐，压根不想较真，“那我可以出院了不？”
“可以了可以了。”莫西伦在门口道，“方阿姨这么急着离开我们，真伤心。”
“谁喜欢一直住医院啊！”
“我们对你不好吗？”
“收我手机者，不共戴天！”
“哼，网瘾这么大，感觉很快我们又要见面了。”
哪有这么说话的！方亚楠望向江谣：“出院不是都有填满意度调查吗，咱投诉他吧，我有八百字坏话可以写。”
江谣：“……妈，你也不小了。”
跟莫西伦吵吵闹闹完，方亚楠终于坐上了方近贤的车，姜多多坐前面，她和方鹗坐在后座。
现在的车子已经可以自动驾驶，方近贤设定一下后就任由车子自行出库上路，回头对方亚楠道：“妈，你精神还好的话，看看路上，有没有哪里有点印象的，我们就停。”
方亚楠：“……哦。”尴尬，她出门就有“印象”了，毕竟这个医院虽然有点改建，但是是以前就存在的，外头那些景物也没有太大变化，她熟得很！
当年还在这附近和小伙伴一起玩过剧本杀呢！
“奶奶奶奶！”方鹗在她一旁，丝毫没有方才在莫西伦办公室里的嫌弃样，“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
“猎人的动画！虽然有点老，但好好看！我已经看到友克鑫了！旅团太牛逼了！”
方亚楠没想到孙子居然真的被自己安利成功了，也激动起来：“是吧！超级好看！”
“你最喜欢谁？”
“奇犽我老公！”
“咳咳！”前面方近贤。
方亚楠眨眨眼，想象了一下自己听到老妈说“费翔我老公”的感觉，尴尬之余也觉得有一些些好笑，一旁方鹗却丝毫没觉得有问题：“我最喜欢团长！”
“小伙子你三观有问题哦，团长简直黑中黑王中王啊。”
“可他帅啊！厉害啊！”
“你漫画看到哪了？”
“我看到小杰他们去GI了。”
“哦哦，你看得好慢啊。”嫌弃。
“我要上学的呀奶奶。”
“切！”老娘当初为了猎人不仅翘课还翘班！每次重温都通宵！方亚楠强忍住没说，毕竟前面还坐着人家亲爹娘，她要是说出来估计方近贤车头一转就把她送进养老院了。
但方鹗还是察觉出来了，坏笑：“奶奶……嘿嘿。”
“笑什么，我觉得你做得对，就是要劳逸结合。”
“切！”方鹗反弹极快，很快又精神了，“对了，我还喜欢侠客。”
“哦，他……”被西索干掉了。方亚楠好险没剧透出来，这一剧透完估计她半路还是得下车。
“他怎么了？”
“没事，他可牛逼了。”
“咳咳，妈……”姜多多委婉道，“那个，这个。”
“哦不能说牛逼是吧，那我换个，他可牛了！”
“妈你干嘛，牛逼就是牛逼嘛！”方鹗居然顶他老妈。
方亚楠二话不说一掌拍在方鹗头上，横眉竖目：“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爸教的？”
方近贤：“啊？啥？”
姜多多：“没事没事，妈，我都习惯了。”
方亚楠于是又一掌拍方鹗头上：“习惯了？！平时都这么说话吗，没大没小的，看什么猎人，你该去看……”
方鹗本来还捂着头瞪眼，见状眼睛一眯：“看什么？”
“咳，二十四孝。”
“奶奶，你是根本想不起什么正能量的东西吧。”
“谁说的，你当初还说要给我找有逻辑的漫画呢，找着了没？”
“……悲惨世界算不算？”
“啥？！”方亚楠惊了，“现在的漫画都这层次了？”
“不是……就是……经典嘛……就……”
“那要说悲惨世界，当然是音乐剧最好啦，”方亚楠随口道，“听过没？”
“额。”
方亚楠何许人也，看方鹗表情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当即哼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浮夸。”
“奶奶你不是都不记得我们了吗，怎么会知道我们什么样子。”方鹗很快抓住华点。
方亚楠果断认错：“我确实不记得，那你们现在都看什么呀？”
“妈你就别引他了。”姜多多赶紧回头，“现在的孩子都太会玩了，人都毁了。”
方鹗冷哼一声，不理她，对方亚楠道：“奶奶我回去给你看。”
“你可别带坏你奶奶，我前两天去看你奶奶，她在看登月直播，你呢，你看吗？”
“啊？奶奶你还看那个啊？”
“登月直播怎么了？”方亚楠还挺骄傲，“我那个时候，月球带回两公斤土都举国欢腾呢。”
“又来了。”方鹗叹了一声，“我知道，我还知道后来第一次登月失败你们还举国哀痛呢。”
“第一次登月失败？！”方亚楠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小二！”姜多多忽然喊了一声，语气很是严厉。
方鹗正兴致勃勃想说什么，闻声一愣，不甘的低下头：“没什么，过去了都。”
方亚楠有些疑惑：“你们不是要帮我恢复记忆吗，为什么不能说？”
“没什么没什么，妈，你看外头，那个奶茶，你很喜欢的！”方近贤忽然指着外面道。
方亚楠看了一眼，奶茶店已经过去了，她刚刚才三两口灌了一杯无糖的，便有些兴致寥寥的哦了一声，没有答话。
车里气氛下来了点。
方鹗感觉自己做错了事，也蔫头耷脑的不说话，可没一会儿忽然支棱了起来：“爸！爸！开慢点！”
“干嘛？”
“是DKL！DKL！！”
“什么DKL。”
“哎！VCS的第一战队！是应援活动诶！不会真人来了吧。”
方亚楠虽然一句都没听明白，但还是顺着方鹗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他们正路过一个广场，因为车速减慢了，广场中央的横幅看得很是清楚，乌央乌央的人群中全是青年男女，举着各种应援牌在那儿激动的挥着，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就知道VCSVCS！再V下去你学也别上了！”
“都什么年头了，打个游戏怎么了？！”
“VCS是什么？”方亚楠道，“DKL又是什么？”
“是一个游戏，妈，你别理他，现在小孩子都沉迷那个，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可是全息游戏！你们不懂！”
“我不懂？！你爸被你奶奶带着打游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你们打的那也叫游戏？！啊！”方鹗捂头，“奶奶你干嘛又打我？！”
方亚楠面无表情的收回手：“没什么，就是想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