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宣成十五年，八月。
坤宁宫内外无论宫女太监，皆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
“快，准备好参汤和热水，送到屋里去！”
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锦瑟站在坤宁宫大殿，招呼着手脚利落的宫女们，脸上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得意。
大婚多年，眼见着宫内多少嫔妃都频频有子，皇后的肚子却一直不争气，连带着他们这些在坤宁宫伺候的下人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如今可好，皇后今天就能有嫡出的孩儿，无论男女，都算是扬眉吐气了。
“皇上驾到！钟贵妃到！各位娘娘到！”
听着门外太监尖利的呼喊声，锦瑟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朝后殿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迅速迎了出去。看到皇上板着脸大步走进来的时候，锦瑟微微吸了一口气，迅速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奴婢参见皇上，见过贵妃娘娘及各位小主。”
陈奕宣瞥了她一眼，眼神在周围扫视了几圈，不由闪过一丝失望。他抿了抿嘴，不动声色的越过锦瑟的肩膀朝着殿内走去，脸上连一丝紧张和喜悦的情绪都找不到。
“起来吧，皇后是什么时辰进去的？”
锦瑟下意识看了一眼陈奕宣俊朗的面孔，脸上略浮现出一丝欣喜，低眉顺眼的站在他身旁说。
“娘娘是辰时发作的，进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陈奕宣敷衍的点了点头，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转过头去盯着锦瑟。
“那采薇呢？许久没见她请安，如今这么多主子都在，她还躲着，有些没规矩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本是一脸冷笑的钟贵妃面色迅速阴沉下来，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别的嫔妃的厌恶情绪虽没她那么重，可脸上表情也不太好看。显然，无论是谁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都极不痛快。
众所周知，采薇可是坤宁宫里一个特别的主儿，皇上虽不喜欢皇后，但却被皇后身边的司膳女官给勾住了魂儿，这可是宫里边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偏那小贱人手段高明，死活不肯被纳入后宫，可皇上还偏偏吃这一口，竟抵消了对皇后的厌恶，三番五次的来坤宁宫，为的不过是见那小贱人一面。
想到采薇屡次跟自己过不去，偏偏皇上还惯着她的样子，钟贵妃长长的护甲几乎都要掐进了肉里。
这可不比皇上未登基前，她出身虽高贵，可是当今皇上乾坤独断，根本没有任何的外戚世家能够干涉的了他。陈奕宣喜欢的女人，即使不是宫妃，也不是她这个贵妃轻易能收拾的。
就连皇后这样重要的时刻，皇上居然还惦记着采薇，难怪……
锦瑟眼神略微闪烁了下，迅速将脸上怪异的表情收敛起来，朝着陈奕宣福了福身。
“回皇上的话，昨儿采薇请旨出宫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陈奕宣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僵，冷冷的凝视了锦瑟一眼，眼神几乎要将锦瑟活活杀死。一直到坤宁宫内所有人都不敢有任何动作的时候，他才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坤宁宫外走去。
“朕还有些事没处理，等会皇后生了，让人通报朕一声就是！”
一直到陈奕宣出去，锦瑟才忍不住擦了擦额角渗出来的冷汗。要知道，虽然八月已经很是炎热，但坤宁宫中可是放了足足八个冰盆，等闲是十分清凉的。擦完汗之后，锦瑟才身子一僵，猝不及防的楞在了原处。如今可是主子最重要的日子，要是娘娘知道皇上只走了个过场就回去，定会雷霆大怒的，更何况后宫的主子几乎都在这里，这下可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她虽是娘娘身边最器重的人，也承担不了这种过失！
钟贵妃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带头坐在了最上首的椅子上，其余宫妃有样学样，不等锦瑟招呼，纷纷按照地位的尊卑坐在了相应的位置上，大声的议论刚才的事情。
锦瑟见此，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也不敢制止这些妃嫔的举动。皇后一向不为皇上所喜，表现的性格又十分软弱可欺，这些妃嫔能把她一个凤仪女官放在眼里才怪。
钟贵妃眼神嘲弄，瞥了锦瑟一眼，尾指上的护甲摩挲了一下桌案，有意无意的说。
“也难怪皇上惦记着采薇，要是她在，恐怕不会忘了给咱们奉茶吧！锦瑟，你是越发没规矩了，娘娘如今正生产，你个狗奴才倒是在这里发起呆来。等娘娘生产后，本宫定要告你一状。”
听见钟贵妃的话，锦瑟嘴角抽了抽，低头掩饰住眼神中的怨怼，朝旁边的宫女招了招手。
“还不给各位主子敬茶！这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要是不想待在坤宁宫里，早晚得把你撵出去！”
说完后，见各位妃嫔的脸色都有了些变化，锦瑟眸光一闪，缓缓福了福身，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
“贵妃娘娘，各位小主，奴婢先进去伺候着皇后娘娘，劳烦您们先等着。”
见宫妃们总算不再聒噪，锦瑟脸上的笑容略收敛了些，面无表情的走进了后配殿。
见她甩袖进了后殿，钟贵妃不远处的柔贵嫔撇了撇嘴，不屑的唾了一口，意有所指的说。
“各位姐姐，皇后娘娘这胎可是真够安生的。若是妹妹坏了龙种，定要日日让姐姐们教我，岂会这样藏着掖着？竟在产前三月才得了信儿，以往请安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呢！不过，前两日我可是碰见了采薇，看她身子似乎是有些沉呢，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妹妹还真有几分好奇呢！”
皇后无宠，性情又温和，后宫一贯捧高踩低，平日里没多少人把她真正放在眼里。故而柔贵嫔虽当着皇后殿中宫女议论有些过了，倒也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一些共鸣，纷纷对皇后产子这件事质疑起来。
柔贵嫔看钟贵妃坐在上首，自顾自品茶，不与她们交流，眼神不由一动，笑着说。
“贵妃娘娘想是已经心知肚明了，要不，咱们？”
钟贵妃瞥了她一眼，放下茶杯，风轻云淡的抬手抚摸了一下头上的发髻，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
“真是个蠢货，这事儿就你能想得到？你也不想想，这孩子若真是采薇那贱蹄子肚皮里的，以后皇上岂不把她宠到天上去？皇后娘娘根本就没想堵住悠悠之口，只因为咱们姐妹都有共同的敌人罢了！你我膝下都有皇子，用你那猪脑子想想，究竟是皇后有子对你我有害，还是采薇有子更有害？两害相较取其轻，谁要是敢把这事儿捅出去，别怪本宫要了她的命！这孩子就算不是皇后肚皮里出来的，他的亲娘也必须是皇后！”
下首的各位嫔妃面面相觑，终是心悦诚服的应了一声‘是’。
刚一进产房，就有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袭来，锦瑟虽早有准备，却还是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见皇后斜躺在紫檀木雕花围子床上，悠闲自得的啜了一口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进来一样。锦瑟屏住呼吸朝着她走去，看都不敢看正不断发出痛呼的采薇一眼，福了福身说。
“娘娘，皇上回去了。”
闻言，皇后握着茶杯的手骤然一紧。她抬眼瞥了锦瑟一眼，嘴角紧紧的抿了起来。她的眼神从锦瑟的身上游移到了帘子后正不断痛呼出声的采薇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狰狞。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了起来，皇后嘴角上才不由往上一勾，只是那笑，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瘆人。
稳婆抱着婴儿喜悦的走出来，冲着皇后欢喜的说。
“娘娘，是名皇子。”
“很好。”
皇后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深衣，才伸手摸了摸婴儿柔嫩的脸，眼神中的深意越发浓郁。
“奶娘先带着皇儿下去吧，本宫想单独跟采薇说两句话。锦瑟，你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吧？”
看着皇后挂着浅笑的唇角，锦瑟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无声的点了点头。她隔着帘子，眼神有些复杂的看了产床一眼，就迅速的跟着稳婆和抱着刚出生皇子的奶娘走了出去。
等到屋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采薇不间断的低吟时，皇后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步履缓慢的朝着产床走去，紧紧的凝视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小美人。
看着采薇因为出血过多而越发显得可人的小脸儿，皇后眼神中闪过一丝憎恶，伸手捏住了采薇的下巴。
采薇似有所感，睫毛轻轻颤了颤，缓慢的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娘娘。采薇幸不辱使命。”
皇后盯着她，闻着靠近产床而越发浓郁的血腥味，笑得越发灿烂起来。她放开采薇的下巴，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摩挲着，声音温柔中带着笑意。
“真是谢谢你了，采薇。谢谢你帮本宫生了一个皇子，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本宫决定……今日送你离开。”
采薇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有些不解的盯着皇后。她努力的抬起手来，抓住了皇后的手，虚弱的说。
“不，采薇不能出宫！您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只要我生下这个孩子，您就帮我除掉钟贵妃，为小主报仇。难道您是害怕我与殿下相认吗？采薇对天发誓绝不会的！只要钟贵妃一死，我即刻离开皇宫！”
皇后眼帘低垂，目光投射在采薇抓着自己的手上，勾唇一笑。睫毛在她脸上打了一个小小的阴影，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诡异。她伸出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定的将采薇的手拨了下去。
“是吗？可是本宫并不相信你呢。人一旦实现了一个愿望，必定就会生出他念。况且，以你现在得皇上宠爱的程度，难保你有朝一日不会得知真相。本宫可不是钟蕊那个蠢货，不会纵虎归山。本宫不是要你出宫，是要你离开所有人的眼睛。不过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本宫还是会尽力去做。不过钟蕊虽蠢，却也不好对付，本宫与她相争十几年，都没能让她死。但要是皇上真有那么看重你，估计这次还真能得手。”
采薇表情一凝，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盯着皇后，只感觉浑身冒冷汗。这短短几句话中的意味实在太多，让她头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整个脑袋都混沌了起来。
一向性格慈悲为怀、善解人意的皇后娘娘，不但要杀了自己，还说瞒着自己什么事情？她不会是听错了？
“娘娘，为什么？”
听见采薇的喃喃自语，皇后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哑然失笑，看上去十分开心。
皇后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黑的发亮的瓷瓶，放在手掌上把玩了一会儿。眼角的余光看见采薇的眼神瞪得越来越大，不由掩唇轻笑。她拔开瓶塞，捏着采薇的下巴，硬生生的灌了下去。
闻到这股熟悉的奇香，采薇身子一僵，灵光一闪，不敢置信的看了皇后一眼，眼神中猛地冲出来一股刻骨的恨意。她拼命的挣扎着想要吐出来，可皇后却紧紧捂住了采薇的嘴，产后失力的身子又怎能抵抗住皇后大力的钳制，呛人的药水逐渐被她的喉咙咽了进去。
况且这时的采薇也已经逐渐没了力气，只是眼神还定定的盯着皇后，恨意几乎变成了实质一般。
“是你……竟然会是你？”
皇后有些嫌恶的擦了擦自己的手，低头似笑非笑的盯着采薇，眼神中的畅快越发的明显起来。
“没错，就是本宫，被人耍了十多年的感觉怎么样？你那个小主有辱皇室颜面，本宫处死她，有何不妥！不过没想到她身边竟有如此忠心护主的奴婢，本宫若不利用，岂不是可惜了？原本只想着借你的手对付钟蕊一把而已，没想到你竟能得皇上看重，竟然把你视若珍宝，就连本宫也轻易动你不得！不过也是多亏了你，这些年的闹腾，让所有关于这瓶药的疑点都被引到了钟蕊的身上。这次你也死在这瓶药下，以皇上对你的心思，钟蕊少说也能够打入冷宫，本宫真是要多谢你了。原先本宫还真想着将你收为心腹，可你对苏瑾儿实在是太过于忠心了，若是你入了皇上的后宫，难保不会得知真相，反噬本宫。你放心，凭着你对本宫这些年的贡献，你的尸体，本宫不会破坏，也算是尽了跟你最后的一点主仆情分！”
可见是憋得久了，皇后竟然把真相全都说出来，笑得十分得意的盯着采薇。
采薇心里五念杂陈，她眼睛一眨不眨，仇恨的盯着床边上的皇后。此时的药已经逐渐的起了作用，可身上如同切肤一般的疼痛感，却丝毫也比不上她心中的痛更严重。
原来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都报复错了人！在真正的仇人身边，忠心耿耿的充当她的刽子手！
采薇心中极恨，恨皇后，却更恨自己！
如果有来生……如果……小主在九泉底下看着她，大概也感觉失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