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地方
崇德四年夏,在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南北学子科举舞弊案后,殿试结束了。
自北周开国以来,海之唤是北周唯一一位连中三元之人,海之唤一生无儿无女,在年近百半之际得一养子,这便是望都海家延绵的开始。
海家一脉占着海之唤的遗留的地位,享受着天下学子的敬重,但这些年来,从未出过能够从海之唤手上接过海家的大才之人,海家到了海清风这一辈,海之唤对后人的庇佑已经到头,所有人都知道,海家若再无后继之人,必定会在海清风手上折戟沉沙。
海清风这几十年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地守着海家门楣,假装听不见望都闲碎的流言,却终究是强弩之末,海清风已经做好了海家没落的准备。
但海毓出现了。
海家注定会出一个能够从申公手上继承荣光之人。
海之唤虽死,然其志长存。
状元郎游街那日整条朱雀大街都挤满了百姓,寻春台上满是双目含春的姑娘,盯着一身红袍的海毓,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人打马从朱雀大街上过,身上落满绢花。
烈日炎炎,大红衣袍衬得海毓肤白胜雪,状元郎眉目精致,含笑的眼灿烂如暗夜星子,长街人头攒动,遥遥看向同一个身影,既俊美无双,又身姿飘逸。
好一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状元郎!
海毓连中三元,殿试更是拔得头筹,一手好文章引得崇德帝连连称赞,天子门生不过如此,海毓是今朝最风光之人,更别提殿试过后晋王殿下亲自上门送拜帖,设下曲水流觞席款待海毓,宴席之浮夸富贵从晋王府的小厮口中流传而出,望都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状元郎拜到了晋王麾下。
有人惋惜,叹海毓年少风光,如此斐然文采,竟也成为了攀附权贵趋名逐利之徒;有人羡慕,艳羡海毓不到双十,便成了晋王心腹,那晋王何许人也?这天下都是赵家的,谁能说得准将来那把椅子归谁,今日入了晋王府,来日何愁没有功名利禄;有人担忧,看海家屹立于朝堂之上,其父海清风便已是官至尚书,入内阁不过一步之遥,如今又出了这样一个风光的儿子,殊不知是否会是昙花一现。
海毓投靠赵桢,可谓是崇德四年最热闹的一件事。
外头虽然热闹,海家却异常平静,处于喧嚣中心的海家两父子还有闲情逸致躲在院子里头喝茶。
天气热,海毓懒洋洋地躺在凉亭的美人靠上,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眼睛眯着,闻着飘到鼻尖来的茶香一声轻叹,“湖州来的高山岩茶,好香。”
海清风斜睨了他一眼,“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来日进了翰林院,瞧你如何受训。”
听了这话海毓好脾气地睁眼,笑眯眯地看着海清风,“外头不都说了,朝堂上有您给我铺路,我这个新科状元郎,命好。”
“我老了,算不得什么,比不过晋王殿下年轻受宠,你这位状元郎投靠了晋王,自然会有人替你铺路,我这个老头子能帮得了你什么。”
海毓坐直了,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家老头。
海清风倒茶的手一顿,没好气地瞪了海毓一眼,“做什么?”
海毓:“爹,外人都说我是利欲熏心,才投靠晋王呢。”
“你昏头了?海家还不够折腾,怎么,想把这座望都翻过来才罢休?”海清风哼了一声,“我是你老子,你肚子里装了几斤墨晃一晃我就知道了,你若真是为了那么点权势名利,我倒是认了。”
“爹……”海毓无奈地看了海清风一眼。
海清风摆摆手,“罢了罢了,我老了,朝堂上有才之人层出不穷,你为了海家决心要闯一闯,我这个做老子既帮不了你什么,便也决计不会给你拖后腿。”
“爹,多谢。”
“谢我做什么?海家早晚要交给你,既然是你的,那你就算是闯刀山、去火海都是应该的。”海清风知道海毓选的这条路不好走,望都的这些文官之家早就成了崇德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吕家便是前例,想要谁生、想要谁死,不过是帝王的一念之间,今日可以是吕家,明日便可以是海家。
崇德帝登基不过四年,内阁中的那些文官却把持朝堂几十年,其下经营更是遍布北周上下,崇德帝有野心,有魄力,他用四年的时间养出了会咬人的司礼监,如今狗养大了,自然要放出来吃肉。
海毓从前看不清这些,上一世的海家倒的突然,海毓局限于他与尤春之间的恩怨、局限于海家与尤家的恩怨、局限于科举舞弊这一小小的导火索,如今因果全经,海毓早已将崇德帝的平衡看得清楚明白。
朝堂上文官势力重,而望都之中更是以南方官员为首,一个隐山书院就教出来了上万书生,这些学生通过科举入仕,他们的老师是南方人,他们的学生还会是南方人。
所以年初崇德帝会在密西开恩科,那不是崇德帝的仁慈,那是崇德帝对北方学子的纵容。
这是南北的平衡,也是朝堂的平衡。
吕家海家都不过是其中微渺的一环,其实被抄的是海家还是吕家崇德帝根本不在意,反正这场平衡总需要有人倒下,只有倒下,才会有新生。
海毓望着白茫茫的茶水雾气,即是对海清风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发愿,“爹,海家不会倒下。”
我愿倾尽吾辈之力,护海家累世长存。
海清风自然明白海毓,他明白朝堂上文官集团的摇摇欲坠,他明白司礼监犹如被放出来的恶狗来势汹汹,他明白海毓想已一己之力维持将倾的平衡,正是因为明白,他才选择这样早的将一切都交给海毓。
北周是在汪洋上漂浮的小船,这艘船历经风浪浮沉,如今已经到了下一波风浪扑打而来的时刻。
海清风放下手中茶盏,一声轻叹,“雁之,去吧。”
去南方,不要回头、不要犹豫地去南方,那里将会是海毓第一个战场。
赵桢在海毓状元游街后便与他说起了这件事,朝堂之上改稻为桑国策已定,南方必定会成为北周民不聊生之地,这个差事不好办,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明德殿发出,崇德帝铁了心要朝堂办这事,那便必须有人出面。
推脱之下,赵桢领了旨,这差事便落到了海毓身上。
海清风在得知海毓即将启程去南风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直到今日,父子两人同座喝茶,海清风终于说出了这句‘去吧’。
“你在湖州求学多年,隐山书院上下本该是你最大的支持,可如今你领着改稻为桑的国策踏进湖州地界,那便是江南最大罪人。”
海毓:“儿子知道。”
“朝堂国库空虚,改稻为桑虽能带来巨大利益,可江南百姓却会因此流离失所,稻田改为桑田,百姓们吃什么?种什么?”海清风义愤填膺,明里暗里表示对此政意的不满。
海毓沉默不语,他比谁都清楚,改稻为桑一出,江南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所以望都没人愿意办这个差事,内阁上下无一不是反对,但崇德帝还是一意孤行颁布了这个旨意,就在三天前,司礼监已经派人去了湖州,也是因为司礼监先行一步,海毓必须尽快动身,若让司礼监的人独自停留湖州,海毓不放心。
“爹,儿子后日去一趟翰林院,拜别阁老后便会以都察院监察御史兼湖州巡按御史出行湖州。”
“旨意已出,你既领了此案,便该用心办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