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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突围

书名:老兵口述抗战史3本章字数:6164

  

  杜聿明带着八万远征军向北撤退,而唯有孙立人的新38师向西撤离。杜聿明要进入缅北野人山,然后穿过野人山回到中国;孙立人要带着新38师在日军包围圈的缝隙中突围,保存实力,去往印度。新38师是一支孤军,孤军奋战,没有援兵。

  113团是孤军中的孤军,更是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救援。

  新38师主力刚刚来到温早的时候,因为放心不下在第5军后面孤军奋战的113团,孙立人派副师长齐学启奔赴卡萨,让其想办法找到113团,见机行事。

  此时的113团,经过了仁安羌大捷,仅剩900人,而900人中,还有300名伤兵。当第5军坐着汽车向北撤退时,他们留在卡萨阻击日军。即使阻击成功了,他们向后撤退,也要依靠自己的双腿。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副师长齐学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齐学启,是中国清华大学和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孙立人的得力助手。是齐学启和孙立人一起,把一群没有战斗力的新兵缉私总队人员,训练成了战斗力极强的新38师。

  如果齐学启能够和孙立人一起参加第二次缅甸战役,他的名字也一定能够彪炳史册。

  113团在哪里?

  113团自离开新38师主力后,就连遭险境。113团特务连连长蒋元清楚地记得,5月7日,也就是孙立人带着新38师主力赶到安全地带普拉村的前20天,113团接受杜聿明派遣,前往卡萨阻击,为整个第5军的撤退断后。

  卡萨,在伊洛瓦底江西岸。

  113团来到卡萨的时候,局势已经非常混乱,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熊熊燃烧,浓烟直冲霄汉,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已经将卡萨炸成了一片废墟。团长刘放吾派出搜索连,但是没有发现敌情。

  趁着日军尚未攻到这里,战士们立即构筑工事,准备阻击。这里肯定会有一场大仗要打,因为卡萨是日军追赶第5军的必经之路。

  5月8日上午,杜聿明乘坐装甲车来到卡萨,瞭望伊洛瓦底江对岸日军的情况,对113团构筑的工事很满意,然后就又乘着装甲车离开了。

  5月9日下午2时,113团派出的搜索警戒部队——第2营5连,在伊洛瓦底江东岸与日军的先遣部队发生激战,然后撤回到西岸。

  一场大战来临了。

  蒋元眼中的这场大战,是进入缅甸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斗。

  李文才也对这场战斗记忆犹新。

  5月9日下午5时,日军开始了进攻。

  狡猾的日军先遣部队没有隔江进攻,而是从伊洛瓦底江的上游渡河,然后,沿着河流向113团的阵地发起攻击。113团依靠有利地形和坚固的工事,打退了日军一次次进攻。

  在缅甸,午后5时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而5月份又进入了缅甸一年最热的季节,所以,进攻的一方和防守的一方,都很不好受。防守的一方站在战壕里,战壕像一个不透风的蒸笼,热气蒸腾,浑身的汗水向下流淌;进攻的一方端着步枪,背着20斤的装备行李,同样挥汗如雨。

  日军的一次次进攻被打退后,李文才接下来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大约两小时后,攻击的日军略作调整,阵地前出现了上百名日军,他们光着身体,挺着刺刀,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来,一个个的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日军指挥官在仿效春秋时期的越王勾践。

  当年,越王勾践和吴王阖闾交战,吴军阵地久攻不下,阴谋家勾践就派遣士兵排队走到吴军阵前,一个个自杀了。正在吴军惊愕不已时,越军突然发起进攻,吴军一败涂地。

  可是,那时候是冷兵器时代,越军可以到吴军的阵地前沿再自杀,现在是枪炮时代,如果谁还仿效当年的越军,谁就是二球。

  日军挺着刺刀,一步步地走近了,距离李文才只有三四十米远了。

  李文才听到身边的排长说:“打,往狗日的球上打!”

  排长手中的枪响了。走在最前面的,手举指挥刀的日军指挥官,他裆下那个吊儿郎当的玩意儿,突然礼花飞溅,他怪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战士们手中的枪也响了,身边的机枪也响了,那些光尻子的日军像拔光毛的猪一样,倒下了一排。

  日军为什么会脱光衣服冲锋?可能天气炎热,让人极度烦躁;也可能日军已经没有子弹了;还可能是上级命令限时攻占阵地。

  李文才正打得酣畅淋漓,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日军大部队乘着木筏和汽艇,从正面开始强渡伊洛瓦底江了。

  日军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113团拼死阻击,死战不退。阵地前血流成河,血流汇成小溪,流进江水,让伊洛瓦底江也变成了红色。

  日军曾有一度占领了滩头阵地,构筑工事,和113团对射,后面的日军划着木筏和汽艇,源源不断地向岸边拥来,形势极为紧急。

  第2营的200多名战士,跃出战壕,嘶声呐喊着,端着刺刀,硬是将已经上岸的日军又压回到江水里。

  从下午5时到午夜12时,113团团长刘放吾带着全团900人,其中包括300名伤兵,抗击了至少十倍的日军进攻。

  午夜一过,战场上突然静寂了。

  静寂不是好兆头,静寂表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午夜时分,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来到了。

  伊洛瓦底江上游漂来很多树枝和竹枝,刘放吾判断日军大部队一定在上游集结,制造竹筏木船,准备渡河。如果日军渡过河来,沿着河岸进攻,113团的工事优势就无法发挥了。

  怎么办?

  此时,第5军已经后撤两天,估计早就走远,齐学启和刘放吾商量后,决定113团也后撤,避免与大队日军决战。

  113团伤亡惨重,齐学启先带着重伤员撤离,刘放吾留在阵地监视日军。

  齐学启带着伤兵一步步走向北面,此后,他再也没有走回来。

  刘放吾在凌晨2时,也带着部队悄然撤离,为了迷惑日军,他们故意在工事前点起篝火,遍插旗帜。日军始终不知道113团已经撤离。

  就在这天晚上,日军因为正面强渡无法突破113团的阵地,便分作两队,分别从上游和下游渡江,然后合围113团。

  上游渡江的日军将砍断的毛竹和树枝扔进水中,顺流漂下,结果被113团发现,察觉了日军的企图。要不然,113团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齐学启带着重伤员走至离伊洛瓦底江很远了,估计摆脱了日军的包围,便与在温早的孙立人取得联系,孙立人立即命令一个名叫叶遇春的副官开车前去迎接齐学启。

  叶遇春来到约好的地点,等待了四小时,还是没有等到副师长齐学启,只好又返回温早,向孙立人复命。

  齐学启去了哪里?孙立人忧心如焚。

  孙立人不知道齐学启去了哪里,刘放吾也不知道齐学启去了哪里。

  得知齐学启的下落,已经到了一年后。那时候,孙立人和刘放吾都在印度蓝姆伽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新一军正在炼狱中浴火重生。

  孤军113团,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地形不熟,语言不通,四面强敌,危机重重,要在倾向于日本的缅甸境内,生存突围,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日军放言:专找中国军队。意思是说,只打中国军队,不打英国军队。

  这样,缅甸本地人、印度难民都不会给113团提供帮助,113团变得非常孤立。

  刘放吾也放言:要翻越野人山回中国。

  这样,日军调遣重兵,在北面设伏,拦截113团。

  而113团却是向西疾进。

  113团这一路上经过了多少波折,经历了多少险境,已经无法统计。

  李文才说:“有一次,我们藏在小树林里,日军的坦克部队从树林边开过去,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如果那时候日军有一个坦克兵走出坦克,走进树林,就会发现我们。还有一次,我们藏在村庄里,日军向村庄里打了几炮,看到没有动静,就离开了。如果当时日军派出小部队搜索,也会发现我们。”

  这一路上,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因为没有给养补充,战士们饿得头昏眼花,后来,开始吃树皮了,地面上的各种昆虫,也成了战士们的食物。李文才说:“蜘蛛、蜈蚣、蚂蟥、蚂蚁,这些东西都吃过。”

  更让人揪心的是,他们与别的部队断绝了所有联系,不知道第5军在哪里,不知道新38师在哪里。他们该撤向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5月28日,新38师主力来到普拉村的第二天,孙立人突然接到了报务员送来的电报,113团联系上了。

  孙立人兴奋异常。

  113团询问孙立人,第5军现在在哪里。

  孙立人立即感觉到,113团询问第5军的去向,一定是想从第5军那里得到补充。因为第5军家大业大,物资比新38师多,更容易得到补充。然而,第5军一直向北走,要走进缅北野人山。北边虽然没有日军,但是,那里恶劣的气候条件和自然环境,比日军更为凶残。日军在东西南都布有重兵,而在北面没有派一兵一卒,道理很简单,摆明了要把中国远征军赶进莽莽苓苍的原始森林里,让严酷的大自然吞噬这八万中国的精锐部队。

  孙立人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杜聿明带着远征军主力部队一直向北和向东行走,中途因为遭敌伏击等各种原因,远征军主力分成了五路,此五路都或多或少地走过野人山。自从中国远征军走入野人山后,日军停止了追击,静静地等候着恶劣的自然环境吞噬中国远征军。结果,五路远征军回到中国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有数字说四万人仅有八千人返回。

  很多年来,野人山都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第一次入缅作战,只有新38师主力,以微小的伤亡代价,冲出日军的围追堵截,撤退到了印度。

  两年后,当孙立人和廖耀湘率领的中国驻印军开始反攻的时候,他们也把日军赶进了野人山。日军在野人山中也遭受了两年前中国军队遭受的所有灾难。

  这叫一报还一报。

  孙立人在后来所写的《统驭学》中这样描述当年的情景:

  我们既然知道第5军北撤的道路是绝地,现在113团询问第5军的方向,定是该团对我失去了信心,想靠近大部队,以资保障。我当时非常着急,即复电决不可北撤,以步入绝地。接着他们又来电说,拟化整为零。我想这更糟了,因为一团人,多少还有点力量,可以突破敌线。如果化整为零,而唯一可做向导的地图,又只一张,在异国穷荒僻壤之地,各人昏头乱撞,必死无疑。所以急电制止。

  当年,113团的彷徨无助,可能比中国战争史上任何一次军队被围都要惊险。因为这是在缅甸的土地上,他们激战多日,疲惫不堪,弹尽粮绝,伤兵满营,连一点点帮助都找不到,只能不断地给孙立人发报。

  113团遵照孙立人的命令,一路向西,来到了清德温江边。

  此时,江边已有大队日军在集结,现在是准备拦截113团。113团想要进攻,无奈没有弹药。

  刘放吾和各连连长开会研究对策,于是决定先沿着清德温江向北疾走,故意让日军发现,日军鼓噪追赶,113团派出小分队继续前行,大队人马埋伏在树林中。等到日军追过树林,113团飞兵直下,来到渡口,西渡清德温江。

  李文才说,当时大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渡过清德温江,寻找师部主力。夜晚渡江,危险极大,江那边有没有日军,有多少日军,都不知道。反正那时候从上到下都杀气腾腾,一定要冲过江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大家在一起也不孤单。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113团已经被逼上了绝境,没有粮草,没有弹药,人到了这种境地,身上的潜力反而能够全部发挥出来,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李文才说:“当时就是一个字,拼!如果遇到日本人,我们没有枪弹,也要扑上去咬他一块肉下来。”

  蒋元连长这天晚上是以便衣队的身份,参加侦察的。

  这天晚上,在渡河前,团长刘放吾召开军官会议,他将全部军官分成了三组,身穿便衣,沿着河岸寻找可以渡河的地点。全体军官饥肠辘辘地出发了,而所有的战士,都潜伏在树林里。

  谁都知道,在这种强兵压境、敌情不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一旦与日军遭遇,就是死亡。要死,就让军官先死。

  便衣队来到了一个叫作南先庆的地方,这里水流缓慢,地势平坦,适合渡江。

  刘放吾命令第8连埋伏在南先庆的南面,第9连埋伏在南先庆的北面,密切注意河边的动向,如果日军来犯,就是用石头砸,也要砸退日军,其余人马乘上竹筏,飞速渡河。

  李文才和营长杨振汉坐上了第一张竹筏,他们趴在竹筏上,耳听江水从身下哗哗流过,江水带动着竹筏,漂向下游,他们以手做桨,拼命地划向对岸。

  不到一百米的江面,他们划了将近两小时。

  登岸后,他们立即建立桥头堡,严密注视着四周,看是否有日军。还好,一切都顺利。

  一直到后半夜,全团人马才渡过了清德温江。

  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营长赵玉戡,还有30多名战士。因为水流湍急,他们的竹筏被冲走了。一起被冲走的,还有几挺轻重机枪。

  所有人都难过了很久。大家从国内一路走过来,经历了这么多磨难,都是生死弟兄,可惜这30多名战友,没有死在厮杀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清德温江。

  黎明时分,清德温江对岸出现了大批日军,他们在向北追赶未果后,连夜南返,终于发现了113团的踪迹。天空中,也出现了日军的侦察飞机。而且,清德温江的西岸,还有一个日军大队急匆匆地赶来——这是以后才得知的。

  刘放吾命令全团立即开拔,向西疾走。西面就是印缅交界的大山,山大林深,易于进行游击战。

  此时,113团没有弹药,没有粮草,无法与追击的日军接战。尽管每个人都已疲惫不堪,但还是搀扶着,逃离这个危险地带。

  早晨9时,113团登上了印缅边境的第一座大山,回头望去,看到日军在山下焚烧房屋,浓烟滚滚,遮没了天空。

  缅甸人住的都是茅草房,一点就着。

  日本人点火烧房,历史悠久。早在明代戚继光抗倭的时候,那些日本人每到一地,就烧光房屋;抗战开始,来到中国,是这样;现在来到缅甸,还是这样。

  日本人刚刚来到缅甸的时候,给缅甸人进行洗脑教育,缅甸有很多人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日本人后面助纣为虐,等到日本人在缅甸赶走了中国人和英国人后,立即露出了本来的凶残面目,对缅甸人实行“三光”政策。缅甸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们愤恨日本人,甚于愤恨殖民者英国人——英国人只是要钱,可是日本人是要命。所以,当第二次缅甸战争开始的时候,缅甸人踊跃给中国远征军提供帮助,送信带路,还把日本探子绑起来,送给中国远征军。日本人被中国远征军撵得满山乱跑的时候,缅甸人伏击日本人,把日本人的耳朵割下来,送到新一军来领赏。

  所以,邪恶的洗脑,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进入山中,刘放吾让报务员与孙立人取得联系。

  可是,电台无法使用。

  没有了电台,就等于没有了眼睛。印缅交界莽莽苍苍的大山,与喜马拉雅山相连,如果迷路,就是走一年也走不出去。

  李文才说,当时报务员急出了一头汗,鼓捣来鼓捣去。后来,把电台放在太阳下暴晒,居然能够使用了。

  这是电台第二次出故障。

  第一次出故障是在温早。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背着电台的人一跤摔进水坑里,电台也摔坏了。新38师师部联系不到113团,113团也联系不到师部,双方都心急如焚。白天,部队与敌激战,不停地赶路;夜晚,师部话务员彭启梓、齐声烈守候着师部电台,113团话务员罗好鸣、邱光第守护着团部电台,不断地呼叫,终于在一天午夜联系上了。于是,113团开始了向西转移。

  这一天是1942年6月1日,新38师113团暂时摆脱了日军的追击,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新38师112团和114团走上了通往英帕尔的道路。

  英帕尔没有日军,只有被新38师救过的英军,他们已经先期到了那里。

  英帕尔是印度边境城市,那时的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

  七天后,新38师113团来到了英帕尔,终于与112团和114团会师。

  这是中国远征军中最早成建制撤退到安全地带的部队。

  此时,新38师摆脱了危机,而远征军其他部队却陷入了重重危机。

  带给他们危机的,不是日军,而是比日军更严酷的缅北野人山。

  在英帕尔,孙立人问刘放吾:“齐学启副师长在哪里?”

  刘放吾不知道。

  在温早,孙立人派齐学启去卡萨增援113团,自己带着114团解救包围圈中的112团;在卡萨,刘放吾带着全团在后面阻击日军,而让齐学启带着重伤员先行撤离。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都找不到齐学启。

  全师大部分将士,都来到了安全地带,唯独找不到副师长齐学启。

  这位中国清华大学和美国西点军校的双料高才生,他在哪里?

  行文至此,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新38师还有一部分士兵没有撤到印度。

  当初,新38师刚刚来到印度的时候,进驻腊戍和曼德勒,孙立人被任命为曼德勒卫戍司令。然后,前方告急,英军第1师被围,113团昼夜兼程,赶赴营救,随后,孙立人单枪匹马,赶去指挥,而112团也在赶去增援的路上。剩下的114团,两个营守卫曼德勒,一个营守卫腊戍。

  后来,战事越来越不利,虽有孙立人取得仁安羌大捷,但是无法扭转整个战局,守卫曼德勒的114团两个营找到新38师,而113团又被杜聿明调走,给第5军断后。

  现在,113团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