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五章

书名:高和官场三部曲本章字数:4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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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远大一行在吴厝村已经等候了三天,吴水库仍然杳无音信。林猪食所长派人到吴水库家里探听消息,得到的信息是:就这几天会回来,因为他并没有远行的打算。这样一来,彭远大他们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等待、守候。好在等待守候蹲坑这一套属于刑警的基本功,彭远大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已经有了相当的耐性和经验,所以也并不着急,急也没有用,只好以走私摩托车贩子的身份,在林猪食所长一个亲戚家里安安分分地驻扎下来。

  吴厝村是闽南深山里的一座小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村里只有三十来户人家,村子的中央有一棵三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榕树,树身上缠着红布,树梢上挂着黄色的画着符的黄纸。据说这是一棵神树,可以保佑全村百姓平安健康、丰衣足食。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山道,没有移动电话信号,村委会倒有一部电话,但是由于怕泄露他们一行的目的,也不敢轻易使用。然而,看看这里农家修的房子就可以得出结论:这里绝对不是贫困山区。这座小山村家家都是石柱砖墙红墙绿瓦的大宅子,按照当地的审美观,每一座大宅子建的都象一座庙宇,似乎全村人家家都住在庙里。林所长是这个村子的女婿,彭远大问他这个深山小村落的人家为什么看上去都挺富有,林所长说,这座山村原来非常贫穷,山区地少,地薄,一年四季都要靠红薯叶子填补食物人们才能勉强活下来,全村过去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屋,都是土墙茅草房。过去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没有道理,穷则思变么。这里的老百姓传统上就有出外赚钱寄回老家的做法,过去长期受极左思潮的限制,这里的老百姓被死死的捆绑在穷山恶水中,尽管这里风景秀丽,但是风景秀丽当不得饭吃,老百姓只好硬捱着受穷。改革开放以后,这里的老百姓只要能跑的都跑出去赚钱了,干啥的都有,既有老老实实打工做生意赚钱的,也有走私贩毒牟利的,不管在外面干啥,寄回老家的人民币是真的,于是这座小山村就成了富裕的世外桃源。前些年,村子里除了老弱妇孺根本见不到青壮男人,只有过春节那几天在外面赚钱的男人们才会回到村里。近几年很多人家富了,有一些人在外面事业也有了相当的基础,于是在家里呆的时间就比较多了一些。不过吴水库的情况比较特殊,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搞走私,应该说也赚了不少钱,家里房子修得也很体面,几乎从来不着家,可是最近几年却很少出去了,也没有听说他在外面有什么业务,就那么在家里呆着,好像自己把自己退休了,开始养老了。

  彭远大说:“养老也太早了吧?我看他的资料他才四十六岁啊。”

  林所长说:“我是打个比方,山里人勤快,别说四十六岁了,就是六七十岁,只要能动弹的,也没有坐在家里吃闲饭的。”

  彭远大暗想,吴水库这家伙如果没有歪财,断然不可能正当壮年就这么消消停停地在家里养老,想到这些,更加坚信这个吴水库就是当年偷窃大金锭的罪犯,抓住了他,吴水道当年在这起盗窃案中是什么角色,他的自杀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真相大白了。彭远大在这儿守候,没事可做的时候由不得就开始想起了家,由家由不得又想起了局里正在热烈进行的局长继承人争夺战。他并不是不想当公安局局长,而是特别想当公安局局长,这是他刚刚从一个工人成为以工代干的警察的时候就当众宣布了的远大理想,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却没有机会抓住机会。根据自己的年龄,参照局里其他几个竞争对手的年龄,不论谁这一次当上局长,其他人都会成为那首情歌里的人物:让我陪着你慢慢变老。想到失去这次机会,自己今后八成将会永远作为副手一直到退休,这让他沮丧,也让他后悔,他后悔当初不应该亲自带队来调查这个案子,而且带了大李子这个没资格独立办案和刚刚走出校门没本事独立办案的小刑警黄小龙这两个人。现在如果让王远志来接替自己,时间来不及,功利目的也太明显,会让人笑话,将来肯定每个人都会说彭远大为了争局长的位置,把那么重要眼看就可彻底破获的案子扔了。最可怕的是王远志对这个案子不熟悉,现在换将,万一出点纰漏,就可能前功尽弃,那一块二十四公斤重的大金子就有可能永远埋没在这个广袤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而老局长也就会永远睁着渴望的眼睛在冥冥之中叹息。想到这些烦心事儿,彭远大就觉得脑袋痒痒,他是油脂性皮肤,几天不洗头头发就变成了油毡,一着急出汗头皮痒得好像有几千只蚊虫在叮咬。于是他喊来了黄小龙:“小黄,弄一壶热水给我冲冲脑袋。”

  黄小龙正在看电视,舍不得动窝,敷衍道:“彭局,干脆洗个澡不就啥都有了?”

  彭远大骂他:“懒货,谁不知道洗澡舒服?这么冷的天你让我洗冷水澡,想冻死我啊?”已是深秋季节,山里一早一晚冷风飕飕,这里条件差,虽然家家都有热水器,供电却跟不上,农用电又贵得吓人,农民自己都舍不得烧热水洗澡,一年四季用冷水洗澡,彭远大他们也更不好意思用人家的热水器烧热水。

  大李子说:“黄小龙,赶紧去,你不去我可就去了,别说我跟你抢着巴结彭局。”

  黄小龙一听此话,连忙跑到灶间用人家暖瓶里的水兑了一大壶热水热情洋溢地说:“彭局,水来了,热腾腾的,保证你满意。”

  彭远大把脑袋抵在脸盆口,吩咐道:“给我先冲一冲,节省点。”

  黄小龙便开始给他冲脑袋,冲着冲着黄小龙发现彭远大脑袋正中间有一道沟,不长头发,让人联想起某种哺乳动物们的臀部,两边毛茸茸,中间一道沟,跟彭远大的脑袋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黄小龙忍不住笑了,问彭远大:“彭局,你脑袋中间怎么有一道沟啊?”

  彭远大还没顾得上回答,大李子在一旁说:“笑什么笑?这可是彭局的光荣历史,没有这一道沟,那一年抓捕盗枪犯我们局不知道要牺牲多少警察呢。”

  这道沟既是值得彭远大骄傲的记录,也是常常让他羞惭的创伤。金锭失窃案让彭远大陷入了泥沼,破案遥遥无期,挂案上面又不同意,他只好在这个案子上吊着,那段时间彭远大饱尝了狗啃乌龟无处下嘴的痛苦滋味。困境之中彭远大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副业,那就是看书。打着破案需求的名义,从蒋卫生那儿弄来了一本又一本的刑侦教科书和一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过瘾。最让他着迷的还是《刑事侦查学》,他看得格外精细、格外认真,还专门买了一本笔记本摘抄其中的重要章节,说是摘抄,其实是恨不得把整本书抄下来。这天彭远达正在正在第n次阅读那本已经被他翻烂了的《刑事侦查学》,老牛闯了进来,冲着彭远大喊:“局长大人儿快快快,新华印刷厂的抢丢了,局长亲自召见你。”

  彭远大惶惑地抬头看看老牛,丢失枪械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案,想来老牛也不敢拿这个题目开玩笑,老牛的表情难得的严肃认真,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他手头的9.11大案还没有任何进展,按照常规是不会交给他办新案子的。再说了,就算是让他参加破案,也不至于局长亲自召见他这个以工代干的小警察,由蒋卫生、姚破旧之类的二级领导召见他就已经够面子了。见他迟疑不决,老牛说:“局办公室刚刚打过来电话,让你马上到局长办公室报到,我可是通知你了,去不去由你,到时候你别说我没通知你就行,这可能是好运来临也可能是厄运临头,你自己琢磨去还是……”

  老牛的话没说完,彭远大已经把那本《刑事侦查学》揣进怀里冲了出去。彭远大跑到局长办公室,值班人员告诉他局长正在会议室开会,彭远大来到会议室,推开门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窥视,刑侦组长蒋卫生面对着门坐,看到他招招手让他进去,他这才放了心,确定老牛没有拿他开心。局领导都到齐了,局长、政委、两个副局长都在皱着眉头拼命抽烟,其他与会的警察也都在陪着局领导抽,把会议室弄得活像火灾现场。任何一个单位抽烟的人数都跟这个单位的领导是不是好这一口成正比关系,老局长简直就是个肉做的烟灰缸,又是一个有生命的茶罐子,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喝起茶来一杯接一杯还净是泡得黑黑的中药一样苦的浓茶,他的理论是抽烟多就得多喝茶,茶能解烟毒。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彭远大就常常想问他一句:何必抽了烟再喝茶解毒,既不抽烟又不喝茶不更省事省钱吗?可是他从来也不敢真的这么问。老局长不但自己能抽烟能喝茶,还特别鼓励别人抽烟喝茶,经常说男人不抽烟,对不起老祖先,男人不喝茶,对不起亲爸爸。在他的大力倡导下,银州市公安局的男性公安干警除了极个别人以外,绝大多数都成了烟枪,还比着谁抽得凶抽得多抽得勤快,没办法,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古往今来这已经成了规律。有一年冬天,公安局开中层以上干部大会,天寒地冻,门窗紧闭,极少数不抽烟的人让极多数抽烟的人薰得受不了,就把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会议室在二楼,窗户一打开,浓烟滚滚冲出窗外,大院的门岗大吃一惊,以为办公楼失火了,连忙报告消防队,消防队归公安局管,就驻扎在公安局隔壁,一听领导机关着火了,队长亲自带了三辆消防车瞬间就冲进了公安局大院,见二楼两个窗口朝外冒烟,便果断下令立刻灭火。消防队员们端着六条高压喷水枪一起朝开着的窗户喷射过去,只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一样的怪叫从窗户里传了出来,消防队员正要架设云梯进入室内救人,却见一群落汤鸡冻得瑟瑟发抖丧魂落魄地冲出了大楼,仔细一看,前面带队的落汤鸡正是老局长。队长连忙上去报告:“报告局长,发生火灾,我们正在……”老局长冻得鼻青脸肿,身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茬子,哆哆嗦嗦怒不可遏地詈骂:“妈个匹,胡日鬼啥呢吗……”随即看到消防战士目瞪口呆和身后那一群狼狈不堪的落汤鸡警察,老局长压下了怒火哭笑不得地下达命令:“演习继续!”过后老局长患重感冒引发扁桃体发炎,高烧不退,连打了一个星期的青霉素。

  彭远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踅进烟雾弥漫的会议室,在角落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老局长一眼看到他,朝他招手:“小彭过来,坐到前边来。”

  老局长让他就坐的是刑侦组长蒋卫生身旁的座位,彭远大哪里敢贸然就座,连忙摆手谢绝,局长说:“研究案子你藏到后面干啥呢?咋记录呢?”蒋卫生也招呼他坐过来,彭远大才忐忑不安地挪到了会议桌前蒋卫生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案情是这样的,2月15号深夜,新华印刷厂武装民兵连的武器库失盗,丢失一支五六式冲锋枪,三百发子弹。那个年代,在全民皆兵战略思想指导下,全国人民都是民兵,民兵分三种:普通民兵,基干民兵,武装民兵。武装民兵是按人头配发武器的,平常武器统一保管在武器库里,训练的时候武器就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训练过后再收回。新华印刷厂是国有大厂,武装民兵连有二百多人,配备有五六式班用机枪三挺,半自动步枪一百二十支,五六式冲锋枪七十支。五六式冲锋枪其实就是苏制AK47步枪的改进版,杀伤力极大,枪托可以折叠,携带方便,如果罪犯利用盗取的枪支从事犯罪活动,后果不堪设想。

  介绍完案情,局长讲话:“这个案子的严重性俄就不多说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俄不说大家心里也有数。俄们现在只有一项任务:集中精兵强将,尽快侦破案子,追回丢失的武器弹药,把罪犯绳之以法。为此局里决定,机构调整和干部考核暂停,全局上下紧急动员,拖在手上的案件没有新的重要线索就先放一放,集中所有力量全力攻破2.15大案。现在我宣布:马上成立2.15专案指挥部,由我担任专案总指挥,政委和老邢担任副总指挥。下面设两个侦破工作组,刑侦组组长蒋卫生同志和副组长彭远大同志担任第一组正副组长。政工组组长姚破旧担任第二组组长,重点负责后勤保障跟政治动员工作。”老局长说的“老邢”是公安局负责刑侦和治安工作的副局长。老局长宣布完组织机构接着部署侦破工作:“由刑侦组、治安组以及新华印刷厂保卫科和辖区派出所抽调得力人员,统一接受专案组的指挥,参加案件的侦破工作,其他部门和工作人员,在保证正常工作的同时,随时做好准备,全力以赴的配合,一定要尽快把罪犯绳之以法……”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所以也就没有“犯罪嫌疑人”这个说法,警察们提到犯罪嫌疑人时都叫“罪犯”、“案犯”,老百姓甚至把劳改释放以后的人也统称为“劳改释放犯”。盗抢案比起偷金子的案子自然要严重得多,丢一块金子,尽管这块金子很值钱,充其量也就是经济上受一些损失而已,而枪丢了,很可能紧跟着后面的就是凶杀人命案,而且会有多少人死在这支枪的枪口下谁也没法预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这支枪的下落找不到,整个银州市人民都将处于这支枪的威胁之下,因为谁也说不清楚偷这支枪的人将把枪口对准谁。再往严重里想想,如果盗枪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拿着这支现代化杀伤力极强的枪支到省城、到首都北京作案,那后果简直让人头皮发炸不寒而栗想都不敢想。所以,局长当机立断,发出了紧急动员令,所有警力都集中到这桩案子上来,于是彭远大也总算有了从那块沉重的大金子的阴影下解脱出来的机会。

  那天晚上刚好姚破旧值班,接到报案后,马上叫了刑侦组长蒋卫生一起到现场进行过现场勘察,根据蒋卫生的汇报,可以初步得出这样几个结论:第一,有可能是内部作案,理由是如果罪犯不掌握武器库的内部情况和管理漏洞,就不可能贸然闯入盗窃枪支。第二,也可能是外部人员作案,理由是案犯破门而入,一路上撬开了铁门的铁锁,木门的暗锁,枪柜的铁锁,盗取枪支以后从大门离开。第三,案犯可能头脑聪明,有备而来,熟悉情况,有恃无恐,理由是从现场来看,案犯作案手段大胆、熟练。第四,案犯也有可能是头脑简单、手段粗糙的低档次作案,理由是案犯方式笨拙,一路对枪库实施了强行突破,到处都留下了明显的作案痕迹,足迹、手纹采集到很多。第五,案犯有可能是出于反革命政治动机,企图偷盗武器制造反革命暴力事件。理由是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很可能还有一些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对现实不满进行反革命报复。第六,也不排除仅仅是一般性的刑事案件,案犯就是刑事犯罪分子,偷盗武器准备进行抢劫、偷盗、杀人等犯罪活动。理由是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犯罪分子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而且案犯在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足以证明这起盗枪案具有政治动机的线索……

  彭远大在案情分析会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人家汇集现场勘察结果,分析案情、探讨作案动机等等,越听越糊涂,好像什么样的可能都有,什么样的可能也都可以排除。果然,局长印证了他这种感觉的正确性,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正在做案情分析的蒋卫生:“你们勘查现场的结果就是这也可能那也可能吗?别说那些可能了,就说现场情况,可能的事情谁都会自己想。”

  蒋卫生尴尬地干咳着,面红耳赤。局长又问了一句:“现场你去过了吗?”

  蒋卫生连忙表白:“接到报案的第一时间我就去了。”

  “你就给俄说说你的印象、感觉,勘查报告别念了,俄识字会自己看。”

  蒋卫生开始按局长的要求汇报:“我们到现场的时候,新华印刷厂的保卫科工作人员已经把现场保护起来了,所以现场没有遭到破坏。从现场看,武器库的治安防范工作有明显的漏洞,第一、铁门仅仅用普通大铁锁,虽然锁头很大,可是如果用适当的工具还是能够撬开的。第二、铁门里面是普通的木门,仅仅安装了一个普通暗锁,熟练的小偷用一张扑克牌就能打开,偷枪的罪犯不是熟练的小偷,他是用刀子一类的东西硬将木门撬开的。第三,枪枝弹药都存放在铁柜子里,但是铁柜子的锁却又是普通的明锁,所以也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就在蒋卫生唠唠叨叨向局长汇报自己对案发现场的看法、感觉时,彭远达偷偷拿过桌上的现场勘查报告看了起来。现场勘察记录做的还是比较专业的,有草图、照片、痕迹模式等等。他刚刚正在第三遍熟读《刑事侦查学》,对现场勘查的知识还是热乎的,看到现场勘察报告上有现场遗留的足迹、指纹照片,足迹、指纹的旁边还有格尺标明长度宽度深度等,就开始根据足迹、指纹的基本情况测算起罪犯的身高、体重、胖瘦等等数据,越算越有兴趣,蒋卫生的汇报声离他越来越远,后来干脆充耳不闻了。

  “小彭,小彭,你在干啥呢?说说,你有啥看法。”

  局长把他惊醒了,他抬头茫然看看局长,又看看蒋卫生,局长说;“看俄做啥呢?叫你来不是让你充数的,你说一下,对这个案子有啥看法?”

  彭远大连这个案子的现场都没去,刚才让现场汇报搞得晕头转向,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局长当着这么多人点名让他发言,实际上不是点名而是点将,如果什么都不说,那就显得白痴弱智,也捎带着让局长没面子,这点基本的道理彭远大还是明白的,于是急中生智就手头刚刚做过的测算说事儿:“局长,我刚刚接到通知,没有到现场去过,所以我一下子还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看法来。不过我刚才看了一下现场勘察纪录,觉得现场勘察还是非常认真细致的,很专业,很好……”说到这儿,彭远大有些不自在,不自在是蒋卫生引起的,他的余光扫射到,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蒋卫生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意思很明白:你懂个屁。蒋卫生的不屑可以理解,对于彭远大这样一个以工代干进入人民警察队伍,手头还有一个案子破了个稀里糊涂没结果的人来说,在局长、刑侦组长和众多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面前评价人家现场勘探水平,给人的印象就是夸夸其谈,班门弄斧。彭远大心里明白,组长蒋卫生的表情只不过是在场很多警察的共同心声,如果这个时候他说出一句外行话来,还不如什么也别说。

  彭远大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说:“如果现场的足迹和掌印指纹是案犯的,那么,可以断定案犯只有一个人,男性,身高一米八十正负一厘米,体重大概有七十五公斤正负一公斤,长期从事体力劳动,体格壮健,年龄在三十岁左右。”

  会场静默,因为彭远大说的这些内容应该是技术鉴定组经过对现场采集的痕迹进行认真的鉴定之后出具的技术鉴定报告的内容,刚刚发案,技术鉴定报告还没出来,彭远大就说了这么一套,确实让那些经验丰富理论知识欠缺的警察们觉得诧异。那个时候的警察主要成分是军队转业干部和以工代干,真正经过公安院校培训、科班出身的警察极少,警察掌握的侦破知识也大都是短期培训班或者老警察带徒弟的方式传授的。所以,警察侦破主要靠的是经验,现场勘验、痕迹鉴定等等由专门的技术鉴定组负责。彭远大这个刚刚入门,用老牛的话说就是当警察刚刚屁大个功夫的以工代干,居然在这种重要的案情分析会上夸夸其谈需要专门技术分析人员提出的现场痕迹诊断,既让人惊讶,也让人反感。

  “你看见了?”一直在一旁闷头抽烟,用拼命抽烟这种方式表现自己和老局长同是香烟爱好者的姚破旧终于忍耐不住,讥讽地问道。

  彭远大反问姚破旧:“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多还是我们看见的事情多?”

  姚破旧回答:“当然是发生的事情比我们见的事情多了。”说完还咧着嘴微微一笑,用表情告诉大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真是笨蛋。

  彭远大接着质问:“对啊,难道我们没有看见的事情就不存在吗?警察非得亲眼看到罪犯才能抓到罪犯吗?”

  局长不满地训斥姚破旧:“自己说不出二五六,让别人说好不好?小彭你接着说。”

  彭远大的话很噎人,也很有道理,姚破旧张嘴结舌面红耳赤,不再吭声了。彭远大看看姚破旧,姚破旧乜斜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一回把姚破旧得罪的不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暗想只好以后找机会向这位破旧领导赔罪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别说错话,也别说废话,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接着往下说:“我判断,这个罪犯应该还是内部人,我说的内部人不仅仅指管武器库的人,还包括印刷厂所有的工作人员。虽然罪犯作案的手段粗野、简单,但是他肯定对这个库房里装的什么很清楚,对库房管理人员的行踪也比较清楚。我们都知道,这个库房是有人昼夜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那天晚上管库房的人刚刚上厕所拉了一泡屎,前后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发生了盗窃案,不了解情况的人不会把握得那么准。”

  老局长点头,认可了他这大胆的判断,彭远大受到鼓励,心情振奋,却再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了。局长问他:“还有啥么?都说出来。”彭远大摇摇头:“没有了,暂时就这么些。”

  老局长点任刑侦组组长的蒋卫生发言,蒋卫生说:“小彭刚才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我也倾向于从新华印刷厂内部着手摸排,但是不知道小彭刚才说的案犯的体貌特征有几分把握,如果没有把握还是等技术鉴定组的技术鉴定出来再确定摸排目标更稳妥一些。”

  技术组的王技术员插嘴说:“小彭刚才说的数据跟我们鉴定的差不多,根据我的测算,如果现场留下的痕迹真是案犯的,那么,案犯的体貌特征、职业特征小彭没有说错,当然,最后还是要以正式的现场勘验报告为准。”

  局长拍板定案:“那就这么定了,两步走,专案组按照刚才分析的罪犯体貌特征重点排查新华印刷厂内部的人,另一路组织各派出所、刑侦组、治安组的所有人员拉网调查,从近期俄市的社情民情着手,广泛发动群众,进行全面的调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彭远大放下手里一切工作,立即参加这个案子的专案组”然后又问蒋卫生:“你们还有什么意见要补充?”

  蒋卫生明白已经到了该散会的时候,连忙说:“没有了,按照局长的指示办。”

  彭元大试探着问:“我想再到现场看看行不行?”

  姚破旧噗嗤一声笑了,彭远大问他:“笑什么?怎么了?”

  姚破旧说:“没啥,我想起了过去听过的一个笑话,一条瘸腿狗……”

  局长狠狠瞪着姚破旧:“你再往下说可别怪俄不客气。”

  姚破旧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局长说:“小彭可以再到现场看看去,有的人也许觉得现在去已经太晚了,可是对于一个好侦察员来说,犯罪现场就像一部好书,每看一遍都会有新收获,像你,”局长指点着姚破旧:“你也到现场去了,看出啥名堂了?这也可能那也可能,我看就有一个可能,可能靠你破不了案。好了,没时间跟你们说闲话,散会,都去干活。”这话明着是骂姚破旧,其实谁都听得出来,是对刚才蒋卫生的汇报非常不满意,蒋卫生板了脸不说话,半晌才对老牛说:“老牛辛苦一趟,陪小彭到现场再去看看。”

  出了会议室,彭远大向姚破旧请教:“你刚才说了一半局长不让说了,后半段没说出来的是什么”姚破旧嘿嘿一笑,说:“我是说,瘸腿的狗跑得慢,赶到地方吃屎都没热乎的了。”

  彭远大这才明白人家是变着法儿骂他呢,嘿嘿冷笑着说:“局长真没说错。”

  姚破旧问他:“局长说的话多了,哪一句话没错?”

  彭远大反问:“你说局长哪句话说错了?我听你的意思是局长每一句话都是错的?”

  姚破旧张口结舌,急得脸红脖子粗:“你别胡说八道啊,我可没那个意思。”如果把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连起来看,涵义确实就是局长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没有一句是对的,这句话如果传到局长耳朵里,恐怕局长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觉。彭远大嘿嘿一笑,扬长而去,把姚破旧扔在后面发愣。走到楼梯拐角,彭远大才说:“嘿,我去现场,你去不去?”

  姚破旧急着回家,再说他也不是刑侦组的人,没搭理彭远大,直接下楼骑上车子跑了。彭远大刚一下楼,楼梯口黑呼呼地蹲了一个人,见他过来猛然起身,把彭远大吓了一跳,差点把配给他的五四手枪掏出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东方红浴池的大李子,彭远大问他:“你呆在这儿干吗?”

  大李子一把把他拉到旁边悄声问:“是不是又发生大案子了?”

  彭远大说:“是啊,关你什么事儿?”

  大李子说:“我跟你一块破案。”

  彭远大说:“你又不是警察,破什么案?没你的事,你早点回家睡觉去吧。”

  大李子说:“警察破案依靠什么?不就是依靠群众吗?没有我你能破得了那个女澡堂被盗案?我是福将,你离了我不成,大金锭的案子你们没让我去,怎么样?搁浅了吧?不服气不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星,我就是你的福星,不信你带着我,肯定这一回你能立大功。”

  彭远大为难了,说实话,现在公安局这帮警察以他的资历还真的用不动谁,如果有大李子跟着他跑前跑后那就方便多了,再说了,大李子配合他顺顺当当把那桩局里普遍认为非常难弄的女澡堂子失盗案破了,大金锭失窃案当时大李子想掺乎进来,彭远大没答应,结果闹了个夹生,不但案子没破,还不明不白地死了个人,说不准这家伙还真是自己命中的福星呢。可是让他掺乎到这种大案要案里来,彭远大又没有那份权力,也不敢轻易答应他。于是彭远大说:“我倒想跟你一起干活,可是我说了不算啊。”

  大李子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去找局长。”

  大李子是保卫干部,虽然仅仅是一个洗澡堂的保卫干部,可是那个年月讲究的就是群众路线,各个单位的保卫科实际上就是不拿公安局工资的外围工作人员,这些保卫干部干得长久的比方说大李子,多多少少和局里的人都有一些关系,那个时候干部讲究密切联系群众,象大李子这样的资深保卫干部能直接跟局长说上话一点也不奇怪,彭远大说:“那你就找局长说说,局长同意了,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大李子拽住老局长纠缠了一阵,老局长也就答应了,把彭远大叫过去,让他关照大李子,大李子不屑地说:“就他,还不知道我们谁关照谁呢。”彭远大也不跟他计较,当时他追求董晓兰刚刚成功,大李子居中斡旋、串联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有这一层关系碍着面子,当然不好跟大李子计较,便带了大李子朝新华印刷厂奔去。

  新华印刷厂是国有企业,那时候的国有企业,都有保卫部门,级别高的叫保卫处,级别低的就叫保卫科、保卫组等等。新华印刷厂属于处级单位,他们的保卫部门就叫保卫科。彭远大他们来到厂里照例要跟保卫科取得联系。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一进厂门就能感受到紧张气氛。也难怪,人活在世上谁能不罪人,谁又能不被人得罪?得罪了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到报复,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突然间知道有人非法拥有了枪支,而且不知道这人获取枪支以后将会把枪口瞄准谁,难免人心惶惶。彭远大来到厂保卫科,科长是个三十多岁的河南人,长得瘦瘦小小和彭远大的身材很相似,如果光看身材会以为他们是哥俩,看脸差别就大了,保卫科长长了两根八点二十的倒挂眉毛,两只平行四边形的睡不醒眼睛,天生一副倒霉相。而彭远大虽然个头瘦小,却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书生脸,眼睛更是炯炯有神,眼珠子活像两颗沾了油的琉璃球,在眼眶子里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和董晓兰的亲事定了以后,大李子帮他分析成功的原因说,董晓兰那么漂亮的姑娘之所以能看上他那么个二等男人,就是让他那两颗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给迷惑住了。

  新华印刷厂的保卫科长惊愕地问:“你们不是调查完了刚走么,怎么又来了?”

  彭远大向来是个爱热剩饭的人,他信奉局长的那句话:犯罪现场就像一部好书,每看一遍都会有新收获。彭远大一照面一搭话就知道这个科长属于先天不足的人物,难怪会丢失枪支,也不跟他废话解释,直接就到了现场里里外外从头到尾自己又查看了一遍,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现场勘验非常认真彻底,现场勘验记录也非常完整细致,彭远大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足以引起重视的线索,于是便去找枪械管理员。枪械管理员已经被单位隔离审查了,可怜巴巴地坐在木板床上反省。见到彭远大和大李子、老牛进来立刻蹦下床铺站得端端正正地等待他们询问。彭远大看看他的个头,身体虽然很壮实,也不过才一米七,根据现场痕迹测算,他不可能是作案人。一看到他那个战战兢兢的样儿,彭远大就联想起了在隔离室自杀的吴水道,心里由不得就颤悠悠地发紧,先给他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又做安慰工作:“我是公安局刑侦组的,姓彭叫彭远大。事情出了,你千万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起码可以断定这个案子不是你干的。组织上让你单独在这里就是想给你创造一个清净的环境,让你冷静地想一想,发案前后到底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比方说有什么人到你那里去过,或者有什么人平常跟你关系好,对你保管的枪支感兴趣,还有没有在案子发生以后表现不正常的,等等等等,这些事情你都可以敞开来谈一谈。根据法律,你充其量也就是承担一个失职责任,不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充其量组织上给你一个小小的处分而已,如果你积极协助组织上破案,有立功受奖的机会,可能连行政处分都不会给。反正我相信你是好人。”

  枪械管理员感动了,眼圈发红地问:“彭同志,你真的相信我是好人?”

  彭远大肯定地点点头:“我们根据犯罪现场提取的痕迹断定,罪犯的身高、体重跟你差别都很大,所以你肯定不会是罪犯。你坐下来,慢慢跟我说,先说说你接触的人里,有没有对你保管的枪支表现出特别感兴趣的人。”

  枪械管理员沉思默想了一阵说:“厂里的年轻人对枪当然都挺感兴趣了,这也没什么不正常啊。”

  彭远大进一步引导他:“有没有特别感兴趣的,比方说向你张口借枪……”

  枪械管理员打断了彭远大的话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排字车间的杨德彪向我借过枪,枪支管理制度那么严格,我怎么可能借给他呢,我不但没借给他,还把他损了一顿。”

  彭远大追问:“你说的杨德彪多大年龄?身高体重多少?原来是干什么的?他问你借枪干什么?”

  枪械管理员让他这一连串的追问弄得有些手忙脚乱,直截了当地说:“不会是杨德彪,他是党员,还是武装民兵排的排长,转业兵,怎么会干这种事情呢,不可能。”

  彭远大严肃地说:“可能不可能要用事实和证据说话,你先别下结论,回答我的问题。”

  枪械管理员这才按照他的问题回答:“杨德彪有三十来岁吧,个头壮实,足足有一米八,过去在部队里听说当过侦察兵,退伍回到地方以后工作各方面表现都挺好,今年还评上先进生产者了呢。”

  彭远大让他说得心里直颤悠,这一切特征跟现场遗留的痕迹都能对上号,他马上追问道:“最近一段时间他跟你有没有接触?”

  枪械管理员想了想说:“有啊,前天下午他还告诉我,他的一个好朋友在市武装部当了枪械科长,随时都能过枪瘾,他说如果他也能像那个朋友一样就好了。”

  彭远大问:“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谈这些事情的?”

  枪械管理员说:“就在我的枪库里啊,他是武装民兵排长,经常到我那去,我们在一起喝酒来着。”

  彭远大吃惊地问:“枪库你怎么可以让别人随便进去呢?”

  枪械管理员辩解说:“我不是说了么,人家是武装民兵排长,不是闲杂人员,我平常就住在枪库里,除了吃饭方便,二十四小时不离位啊。”

  彭远大问他:“你说的这个杨德彪最近一次跟你见面是什么时间?发案之后你见过他没有?”

  枪械管理员又想了想说:“我刚才说的就是最后一次,对了,丢枪的那天晚上,我厕所出来,看到一个人在外边转悠,天黑看不清楚,身影上看好像是杨德彪,我喊了他一声,那个人没搭理我,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也就没再喊他,过了不久就发现枪支失盗了……”说到这儿,枪械管理员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迟迟疑疑地问彭远大:“彭同志,你、你、你不会怀疑真的是杨、杨……”

  彭远大根据他说的种种情况和现场勘验笔录,心里已经把这个杨德彪纳入了重点怀疑对象之中,但是,这种怀疑一旦植入心中,如果怀疑是错的,很容易发生误导,就像那个寓言故事,一旦认定谁偷了斧子,很难改变这种思维定势,那样会给案件的侦破造成非常大的困扰。所以,确定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有经验的刑警都非常慎重,千方百计地排除主观因素,千方百计地搜取尽可能多的证据,不管这个证据是对犯罪嫌疑人肯定的还是否定的。这些彭远大在那本《刑事侦查学》里已经学到了,在《福尔摩斯探案集》里也已经有了感性的熏陶,所以他仍然没敢正面确定这位转业军人、武装民兵排长就是偷窃枪支的重大嫌疑人,他还想进一步跟枪械管理员谈谈,大李子和老牛两个家伙却已经稳不住神了,大李子说:“小彭,赶紧向局长汇报吧。”老牛更是直截了当地追问枪械管理员:“你说的这个杨德彪住在什么地方?”

  枪械管理员回答老牛:“他就住在厂部单身宿舍,不会真的是他吧?他当兵出身……”

  老牛和大李子替彭远大下了决心,拽着彭远大就走,彭远大起身对枪械管理员说:“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当然我们还不能马上就说人家就是罪犯,还需要作进一步的调查了解工作,你千万要正确对待,不能有别的想法,你提供的情况如果经过调查证实那个杨德彪就是罪犯的话,我向你们单位给你请功,保证你不会怎么样……”他是安抚这位枪械管理员,怕他和那位吴水道一样使用别人想象不到的方式自杀。

  枪械管理员倒也是个明白人,听懂了他说这些的目的,直截了当地回答:“彭同志你是好警察,谢谢你,我不会轻生的,我又没有犯罪,就像你说的仅仅是失职而已,我还要等着看罪犯让你们抓住绳之以法呢。”

  彭远大还要罗嗦:“这就好,这就好,就是要这样正确认识问题……”

  大李子和老牛却已经按耐不住,拉了他就走:“有话案子破了以后慢慢说,赶紧汇报去吧。”

  从隔离室出来,三个人骑着自行车朝公安局奔,路上彭远大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那个大金锭案件,就是他向局长推荐的犯罪嫌疑人,结果闹了个不清不楚,蒸了一屉夹生的热年糕,捧在他手里差点把他烫死,这一次可千万别再上演那出烂戏了。

  2

  指挥部设在公安局二楼曾经被消防队用高压水龙头冲洗过的会议室里,老局长和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坐镇指挥。这个案子让老局长心惊胆战,案情重大,已经上报了省公安厅,又由省公安厅上报了公安部,正式的意见还没有反馈回来,但是省公安厅的领导亲自打电话过来,口气相当严肃,责令他们放下手头一切案子集中全部精力尽快侦破此案,谁都知道这桩案子背后隐藏着的各种可怕后果。从案子发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小时,迄今为止除了现场勘验报告以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找到,局长心焦如焚,时间拖得越久,破案的难度就会越大。现场不可能长期保留,其他犯罪痕迹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弱甚至完全消失,被盗的枪支更加容易转移藏匿,案犯逃逸的时间更加从容,即便找到线索追捕难度也比现在确定目标实施抓捕要大得多。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现在对于老局长来说就是时刻不停在大脑里震响的警钟,早一秒钟把罪犯抓捕归案,都极有可能是从罪犯手里抢回多少条生命。

  老局长强压住心里的焦躁不安,想认真再看看现场勘验报告,现场勘验报告看来看去就成了满纸乱爬的蚂蚁,心里暗叹年龄不饶人,只好放下报告,想闭上眼睛好好想想这个案子,满纸的蚂蚁却又似乎全都钻进了心里,搅和得老局长浑身燥热心情烦乱。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之类的现代化通讯工具,甚至连对讲机都没有,老局长非常想和正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忙碌的警察们通通消息,可是却没有办法联络,撒出去铺开调查的警察们到现在还没有一组反馈消息的,哪怕是失望的消息也比没有消息好。老局长正在遭受无可奈何的煎熬,彭远大三人回来向老局长报告了他们掌握的情况。老局长听彭远大他们汇报之后,并没有因为彭远大在大金锭失窃案向他推荐的犯罪嫌疑人自杀身亡,案子因而陷入僵局而对彭远大这一次推荐的犯罪嫌疑持有任何怀疑,立刻穿上外衣下达命令:“马上通知公安部队,包围印刷厂单身宿舍,俄们走。”

  他们没有能抓到杨德彪,杨德彪住的宿舍没人,局长当即下令对杨德彪的宿舍进行了彻底搜查,提取了杨德彪留在宿舍的所有痕迹,命令技术科连夜对痕迹进行鉴定,同时命令调公安部队、武装民兵对所有进出本市的通道全面进行封锁。很快技术鉴定报告出来了,从杨德彪宿舍提取的指纹、脚印、毛发和盗枪现场提取的物证完全一致。老局长凌晨两点钟把市委书记从床上叫了起来,对案情进展作了汇报,市委书记立刻动员全市所有力量配合公安局围捕盗枪犯罪嫌疑人。那天晚上可以用一首歌名来形容:今夜无人入眠。全城老百姓都被高音喇叭和广播电台唤醒,街上到处贴满了杨德彪的标准照,居民组织的巡逻队、武装民兵、公安部队全部动员起来对全市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人民战争立刻显示出了强大的威力,很快关于杨德彪的踪迹就不断报到了指挥部。有人在城西发现杨德彪在小树林里抽烟,后来又有人在城南一家饭馆发现杨德彪在那里买包子,再后来又有人报告杨德彪流窜到了城北的一所学校里,好在全市学校接到紧急通知已经停课,学校基本上是空的。可以判断,杨德彪已经知道了自己正在遭到围捕,也正在千方百计的逃脱。这反而进一步印证了迄今为止所有一切证据指向的侦察方向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如果杨德彪不是盗窃枪支的罪犯,那他不可能这样逃窜,更不可能不出面向警察说明问题。所有武装人员向城北的那家学校包围过去,眼看着杨德彪就要成为瓮中之鳖,大家都是既紧张又兴奋。然而,杨德彪不愧是部队特务连培养出来的侦察兵,具有极强的反侦察和逃逸能力,就在各路人马将学校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却神秘地失踪了。经过侦察,原来他找到了深挖洞广积粮时期学校修建的人防工事,从地道里逃逸了。当初设计银州市人防工事的专家立刻被请到了抓捕杨德彪的总指挥部,专家在巨大的人防工事地图上详尽标出了如今仍然可以出入的所有地道口。很快每一个地道口都由警察和民兵还有公安部队严密看管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白天很快溜走,黑夜姗姗来临,人们在焦急不安中等待着,在等待中越来越焦急不安。谁都知道,黑夜是两种人的朋友:一种是情侣,一种是罪犯,罪犯很可能会趁夜潜逃。彭远大和大李子、老牛组成的三人行动小组被局长留在了指挥部,谁也说不明白局长为什么把他们三个人留在了身边。也许当时老局长没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和原因,仅仅是随意作出了那么一个决定。当时没人敢问,过后老局长也没作任何解释,所以当时老局长把他们留在身边的理由和原因在老局长去世以后就成了永远的秘密。不管怎么判断老局长当时的决策,事实是别人都在忙忙碌碌东奔西跑的追逐围捕罪犯,彭远大他们却闲着没事。

  彭远大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大李子跟老牛一夜未眠,此时就像流浪狗一样各自找了个角落睡得鼾声大起,彭远大却对挂在墙壁上的地下工事示意图着了迷,认真仔细地看着图上那曲曲弯弯蜿蜒交错的地下工事。战备的时候,他也曾经被单位抽去挖过三个月地道,那个时候每个单位都有修筑地下工事的任务,每个职工都会轮流脱产去挖三个月地道。彭远大对地道是有非常深刻的感性认识的,用钢筋水泥修建的地道里设施非常完备,有照明、防原子化学的洗消室和厚重的水泥灌铅大门,除了一人高两人可以错身通过的普通通道,还有一些可以住人、藏兵、贮存食物的大房间、会议室等。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看过地下城的全貌,也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脚底下还有另外一座城市。根据他对地下人防工事的感性认识和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宏伟蓝图,他难以想象,如果杨德彪真的永远隐藏在地道里,用什么办法才能抓捕到他。他开始用手指沿着地道走向想象着各种各样可以抓捕到杨德彪的办法。蓦然他想到了电影“地道战”里日本鬼子朝地道里灌烟,企图用掺了辣椒末的烟把八路军、民兵和老百姓从地道里薰出来的场景。他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聪明了,马上去找局长汇报这个刚刚想象出来的高明招数。设计人防工事的专家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很多人早就已经想到这个办法了,根本行不通,这座城市的地下人防工事岂是碾庄那个小小村落的土地道能够比拟的,面积广阔,四通八达,而且有良好的通风设施,要想从银州市的人防工事里用掺了干辣椒的烟把罪犯薰出来,就是把全省的干辣椒都烧光也不行。

  彭远大对人防工事专家微带讥讽的否定并不在意,回过头来继续研究那张整整遮住一面墙的大图纸。图纸上面画着纵横交错的地下长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地道出口,还用虚线表示了地表建筑和街道的走向、名称等等详细资料。彭远大想象着自己就是杨德彪,如果此时此刻被围困在地道里将会做些什么。根据指挥部的命令,白天切断了地道里的所有电源水源,不让杨德彪有随意转悠的条件,夜间又打开了地道里所有的照明,即便杨德彪突然要从哪个地道口逃跑也无法马上适应外面的黑暗。彭远大想,在黑黢黢的地道里一个人呆上一天,如果没有坚强的神经系统肯定会发疯。晚上地道里又灯火通明想从地道里观察外面的情况也非常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到杨德彪在部队特务连当侦察兵的经历,他即便没有发疯,也会急不可待地从地道里突围出来。他会从哪里突围呢?彭远大想,如果是自己,就一定会选择距离新华印刷厂比较近的地道口出来。因为杨德彪对新华印刷厂附近的地形、地貌、建筑物特征非常熟悉,作为训练有素的军人,他肯定会尽量利用这些自己熟悉的地形地貌来想办法突围。但是,所有地道口都有武装民兵和公安部队荷枪实弹的把守,武装民兵和公安部队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对方不束手就擒,可以就地击毙。彭远大见到图上有很多地道口画着半圆形的红色标记,就请教专家:“这种标记是什么意思?”

  专家告诉他,这种记号表示这里的地道口已经封闭了,旁边的公安局副局长补充了一句:“封闭了的地道口就没有派人把守。”

  彭远大又问:“是用什么办法封闭的?”

  专家说这种地道口一般都是有三防大门的,三防就是防毒、防化、防原子,门都是用厚重的钢筋混凝土门板再在夹层灌上铅制造的,一般人根本启动不了,里面还都用大铁锁锁死了,年代多了,钥匙也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要开启必须用撬杠撬才行。彭远大想起枪支失窃现场的铁柜子铁门和门上的大铁锁,暗想,这种铁锁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还能成为障碍,对于杨德彪那种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只要手头有一把合用的工具,撬开这种铁锁简直易如反掌,枪械库那么结实的铁柜铁门铁锁都让他在短短的几分钟就撬开,顺利地盗走了枪支弹药,现在罪犯有充裕的时间,撬开任何一道已经封闭的地道口根本不是难事儿。据他对人防工事的了解,在修筑工事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各种工器具实在是太多了,杨德彪如果想在地道里找到一样称手的工具撬门应该很容易。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杨德彪对银州市地下人防工事的熟悉程度到底怎么样。想到这一点,彭远大连忙从指挥部的资料袋里找出杨德彪的人事档案看了起来,在杨德彪的履历表一栏明确记载着杨德彪从部队转业以后,曾经在市人防办公室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现场施工质量监督员。彭远大心惊肉跳起来,难怪这家伙能够顺利找到那所学校的人防工事入口并且顺利藏匿起来,他对地下人防工事本来就很熟悉。那么,如果他再想从地道里偷偷跑出来也根本没有什么困难。

  “局长,不好了,可能杨德彪已经从地道里跑出来了。”彭远大自己都让自己的猜想惊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老局长正在闭目沉思,让他的喊声吓了一跳:“说啥呢?不可能,俄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彭远大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局长,局长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这种可能性不但可怕,而且现实存在。如果杨德彪因为熟知人防工事的走向和设施已经逃逸,再布网抓捕困难就很大了,想到那么多干警和民兵团团包围在人防工事的各个出口,结果让罪犯轻易逃脱了,简直就是公安局更是老局长个人的奇耻大辱,他都没脸向市委领导汇报。

  “你说该咋办呢?”一向自信的老局长向眼前这个小个子年轻人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提出的刹那,彭远大忽然觉得老局长有些可怜,因为他知道,这种问题老局长从来不会向任何一个部下提出来。显然,老局长有些惊慌失措了,惊慌失措的背后隐含着老局长到了承受高强度精神压力的临界点。

  彭远大说:“我想应该派人进入人防工事进行搜捕,同时对所有出口,不管是不是已经封闭的出口,都严加看守。”

  老局长牙疼似地吸了一口冷气说:“别忘了,那家伙可是携带着一只五六式冲锋枪,三百发子弹的侦察兵啊。”老局长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经历了太多的牺牲和死亡,进入了和平时期,老局长一向认为再不应该有任何一个好人死在枪口下面。因此,老局长爱护部下是公安系统出了名的。围捕罪犯,尤其是掌握凶器的罪犯,老局长一向的观点就是:先保护好自己,再处置罪犯,如果保护不好自己,宁可不处置罪犯。这种观念和极左路线指导下所谓的牺牲精神格格不入,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把他关进牛棚的一项罪名。然而,正是老局长这种观念使银州市公安干警因公死伤的比率在全国都是最低的。现在彭远大提出要派人深入地道里搜寻携带枪支的罪犯,太让让老局长踌躇难决了。

  彭远大说:“我去,人防工事里面的构造我熟悉,我会小心的。”

  老局长拍拍他:“好娃娃,去也轮不到你。”他很喜欢彭远大,从碰到彭远大扛着一大麻袋衣服鞋袜满世界跑着一家一家找失主认领失物那一刻起,他就喜欢上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个子年轻人。但是彭远大在他眼睛里终究还是个孩子,他绝对不会让这样一个刚刚进入警察队伍不久的年轻孩子去冒生命危险。他也知道,现在自己面临的局面已经不允许他再犹豫了,如果再不采取断然措施,罪犯逃逸,可能失去生命的就不仅仅是几个公安干警,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再加三百多发子弹掌握在罪犯手里,可能发生的后果让人毛骨悚然。

  “命令所有后备武装民兵立即包围所有已经封闭了的人防工事出口,发现犯罪嫌疑人鸣枪警告后对方如果不投降就地击毙。命令公安部队立即抽调精锐力量到指挥部集合,立即从警犬队把最好的警犬调过来。”老局长连续下达几项命令,指挥部的人都知道,老局长已经下定决心,要派人进入地道进行搜捕了。

  武装民兵为这种紧急行动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资源,很快在前线指挥的政委就报告所有封闭的地道出口都已经被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包围起来,让老局长松了一口气的是,迄今为止在任何一个地道出口处还没有发现杨德彪的痕迹。公安部队的精锐很快在指挥部楼下集合待命了。老局长利用集合队伍的时间给他的驳壳枪压满了子弹,然后把枪挎上了他的肩膀。时代不同了,连彭远大这样的新警察都背上了五四式手枪,尽管那是一支子弹打出来会翻跟头的旧枪,可终究也是一支五四式。老局长却一直顽固地保留了一支驳壳枪。驳壳枪的枪套是硬木制的,枪套的顶部有一个销口,枪把上也有一个销口,把枪把插到枪套的顶部,枪套就成了枪托,驳壳枪有了枪托就变成了一支微型冲锋枪。驳壳枪的弹夹也是两种,常用的短弹夹可以压进去二十发子弹,长弹夹可以压进去四十发子弹,老局长就是看好这种老掉牙的驳壳枪,虽然局里给他配了最新式的七九式小手枪,可是局长就是不喜欢,把七九式叫坤枪,说是给女人用的。五四式大一些,但是老局长说不能连发,功能不如驳壳枪,所以他一直在身边保留了一支驳壳枪。

  老局长武装好了就吩咐副局长:“你坐阵指挥,俄带他们到下头看看。”

  副局长大惊,起身撞翻了一杯茶水:“你要干吗?你怎么能亲自带队呢?这件事情要向政委报告,没有他的批准你不能去,要去也得我去。”

  老局长问:“你打过仗吗?”

  副局长尴尬地回答:“没有。”

  老局长朝楼下的方向指画了一下:“那些战士打过仗吗?”

  副局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虽然那些战士没有打过仗,可是人家受过训练,你不能去,我现在就给市委领导和政委打电话。”

  老局长发火了:“战士们没过仗,你也没打过仗,政委更没打过仗,这是去打仗。俄这个唯一在战场上打过仗的老军人这个时候躲在沟子后头,让一群从来没打过仗的年轻娃娃去冒险,你是不是想让俄后半辈子都活不好?让俄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淹死?你谁也别请示,就这么定了,俄是现场总指挥。”

  说完,老局长便朝楼下走去,彭远大急忙跟在了他的身后,老局长回过身来:“你跟在我沟子后头干啥呢?”“沟子”是陕西人对臀部的称呼,比普通话“屁股”和“臀部”更加形象地描绘出了人体那个部位的形状。

  彭远大说:“俄也去。”匆忙中,他跟着老局长把“我”也说成了“俄”。

  老局长盯着他,幽深的眼球里活像射出了两根尖利的锥子一直刺进了他的心窝。彭远大紧张极了,他一向敬畏老局长,局长这种眼神他从来没有见过,由不得心脏就开始怦怦乱跳。转念想想,这是要求上战场,又不是要求当官涨工资,老局长不会因为这事骂人。同时,电影上革命战士主动请战的种种场面此刻浮现在彭远大脑海里,他甚至为自己的勇气感到自豪了,所以挺直了胸脯坦然地看着老局长。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过去觉得高大、威严的老局长其实身材并不高,自己的眼睛完全可以跟他平视。

  老局长微微叹息一声,说了一句:“小心点,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就走。彭远大知道这是批准他参加行动了,急忙跟在老局长的“沟子”后面来到了指挥部楼下的广场上。

  公安部队集合起来的精锐力量有三四十人,那时候没有武警,所谓的公安部队也不像现在的武警那样划归正式的军队系列,而是由公安机关领导,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在那些太平无事的边境地区把守口岸,或者在监狱里看押犯人,还有的负责守卫一些重要部位和单位,例如桥梁、水库、炸药库等等。武器装备并不好,战士配备的都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还不如武装民兵,武装民兵还有五六式冲锋枪、六五式班用机枪。穿的衣物也有些不伦不类,上半身是军装,下半身是警察的蓝裤子,合在一起倒有些像当时的空军,领章帽徽却又跟警察的一样。这支队伍前面还站着一支看上去懒洋洋的狼狗,一个驯犬员牵着拴狗的皮带蹲在狗的旁边,不时抚弄着狗头。

  老局长来到集合起来的部队前面,便有一个战士跑步上前报告:“公安部队银州市一中队三小队奉命集合完毕,请首长指示,三小队队长张金贵。”

  彭远大根据集合起来的人数,猜测公安部队的一个中队大概等于军队的一个连,小队大概等于军队的一个排,这个小队长张金贵级别相当于军队里的排长。老局长站在队伍前面喊了一声:“稍息”,然后开始讲话:“同志们,俄们今天要真枪实弹的和一名训练有素、携带冲锋枪和大量子弹的罪犯干一场,随时都有可能流血牺牲,你们怕不怕?”

  战士们齐声回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老局长说:“好,不怕死就好,但是俄要说的是,不怕死不等于找死,同志们一定要严格遵守纪律,第一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第二才是消灭敌人,如果敌人还没消灭,你们自己倒先牺牲了,再给你们佩戴奖章的时候,俄还真得骂你们一句:笨蛋。”

  此话一出,队伍里的战士便笑了起来,老局长严肃地说:“笑啥么?这话一点也不可笑,真正的好战士就是既能保护自己,又能消灭敌人,当然,为了保护人民群众和国家利益,需要俄们牺牲的时候俄们当然要义无反顾,可是俄给你们说,今天还没到那个时候,俄们在方方面面都占有绝对优势,俄们主要的任务就是搜索罪犯,如果发现罪犯的踪迹,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活着才能消灭敌人,这就是俄们的口号。俄们口号的先后次序是:保护自己,消灭敌人,保护自己在先,消灭敌人在后。给俄大声背诵三遍:保护自己,消灭敌人。”

  战士们连着呼喊了三次:“保护自己,消灭敌人。”

  老局长又说:“行动中要时时刻刻记住你们平常训练的要领,把你们平时训练的本事都用上。最重要的就是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绝对不允许逞能、争功。地道里空间狭窄,这么多人下去不象搜索像赶集,党员和参军两年以上的同志向前三步走。”

  立刻有十几个人朝前走了三步,老局长说:“你们跟在俄沟子后头先行进入,”又对小队长张金贵说:“其他的人由你带领跟在俄们后头保持五分钟的距离,做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俄们,注意拉开距离,注意利用地形地物隐蔽,出发。”

  战士们动作迅速地爬上了等在旁边的汽车上。这时候副局长冲下楼喊道:“局长等一下,政委马上回来。”

  政委一直在一线调兵遣将部署围捕杨德彪的行动,想必是接到副局长的电话追了过来。局长说:“政委来了也得俄去,他也没打过仗,俄命令你立刻回到指挥岗位上去。”然后在战士的帮助下也爬上了解放车的大厢上,跟战士们挤在一起。倒是那只警犬和驯犬员待遇最高,毫不客气地坐进了驾驶楼,汽车立刻向杨德彪钻进地道的那所学校驶去,他们的搜捕行动就从杨德彪进入地道的那个入口开始。

  下了车,彭远大亦步亦趋地跟在局长“沟子”后,找到了地道入口,局长命令驯犬员:“搜索。”驯犬员扔了一身从杨德彪住处搜出来的内衣内裤臭鞋烂袜子让警犬嗅了又嗅,然后就跟在军犬后面第一个进入了坑道。进入地道之后,局长又对公安部队的战士下达命令:“往后传,拉大距离,子弹上膛,锁住保险。”战士们立刻按照命令训练有素地抬起枪口,噼里啪啦拉枪栓子弹上膛和噼噼剥剥锁定保险的声音响了一阵。彭远大也掏出自己那支破枪,压上了子弹,然后关上了保险。这是他当警察以来,第一次在行动前掏枪并且把子弹推进枪膛,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喘息的频率也加快了。局长轻拍他的肩臂说:“行进中一定要保持枪口朝下,防止误伤。战士们用的是长枪,行进中枪口又都朝上,地道上部全是钢筋水泥,万一走火跳弹会伤人。你用手枪,如果遇到突发情况出枪方便,怕就怕一紧张忘了打开保险,所以可以把保险打开,但是一定要枪口朝向地面。”

  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局长还抽出时间谆谆教诲,让彭远大心里热辣辣的,险些哭出来。局长跟在驯犬员后面担心地问:“时间过去这么久,气味不会散光了吧?”

  驯犬员信心十足:“没问题,地道里空气流通慢,再过十天气味都散失不了。”仿佛是在证实他的话,警犬突然兴奋起来,双耳竖起,低声吼着朝前奔去,驯犬员说了一声:“有了。”然后跟着警犬向前跑去。局长连忙下令:“跟上。”大家便成两路纵队紧贴着地道两边的墙壁鱼贯跟进。

  根据指挥部的命令,人防工事里的照明全开,灯火通明,行进中毫无障碍。奔过了几个坑道口,大概跑了十几分钟之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突然断电了,地道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没了照明,人们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停了下来,好在人防公室设计时考虑得十分周到,每隔十来米就有一盏充电应急照明灯,过了一阵大家适应了应急照明灯昏暗的灯光,能够勉强辨识路途了,就又开始跟在警犬后面匆匆行进。彭远大跟在局长后面磕磕绊绊地跑,战士们有意无意地把局长往后挤,他们是好心,想要保护局长的安全,局长又要挤到前面指挥,两下里就有点像较劲竞赛,前进速度越来越快,彭远大跑得气喘吁吁,脚底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磕到地上,牙齿咬破了舌头,疼得他眼冒金星,等到他爬起来,别人已经都失去了踪影。地道四通八达,彭远大晕头转向,只好听声辩向,跟在后面急急追赶,追了一阵越追越远,有一阵根本连人家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彭远大只好停下脚步,静静倾听,想捕捉到局长他们的声音然后继续追赶。地道里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地面上有黄腊腊的光晕,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墙壁上有渗出的水珠滴滴嗒嗒地滴落下来,彭远大开始感到恐惧,似乎到处都有藏身于隐秘处的妖魔鬼怪在偷觑着他。这个时候他甚至希望杨德彪出现在面前,起码杨德彪还是个人,跟彭远大属于同类,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道长相却能钻进人心里的妖魔鬼怪恐怖程度还低一些。

  就在这时,彭远大听到前方左手的岔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心里顿时轻松起来,肯定是老局长派人回来找他了,便赶紧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声响传过来的坑道走去。刚刚转过拐角,对面黑森森地窜出一个人来,二话不说哗啦啦就是一排子弹扫了过来。坑道里笼声,枪声格外响,震耳欲聋的枪声让彭远大感觉似乎有无数柄大锤狠命敲击着他的耳鼓,同时脑袋顶上就像有一团炙热的烈火燎过,本来就已经非常紧张的彭远大吓晕了,双腿一软就地跪倒,两腿中间一股暖流潺潺而出顺着大腿汨汨流淌下来。瞬间,彭远大对杨德彪产生了切齿的仇恨:好容易搞定了董晓兰,这一下没机会娶她了。强烈的仇恨指挥着他的双手端起了那支子弹打出去会翻跟头的五四式手枪,扣动扳机,砰砰砰连开三枪……彭远大在丧失意识之前,听到前面有人痛苦地叫骂了一声:操你妈,然后传来扑通一声震响,好像地道塌方了。再过后,彭远大脑海中董晓兰的倩影就像清晨的雾气渐渐消失,彭远大什么也不知道了。

  局长带领人马跟在警犬后面追踪,杨德彪反追踪的能力极强,犹如飘忽不定的幽灵,怎么也追不上。不过局长这个时候反而大大地放心了,不管怎么说,杨德彪没有从地道里逃逸出去,事情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便命令和警犬同样激动亢奋急于建功立业的战士们不要急躁,稳扎稳打,只要咬住罪犯就行,彻底搞清情况之后,在适当的时候再采取进一步的措施。这时候不知道杨德彪采取了什么反追踪技术,弄得狗鼻子失灵,警犬原地转圈,任凭驯犬员心急火燎地拼命喊:“嗅、嗅、嗅……”就是不再前进,就地兜着圈子团团转,不象一只警犬,倒像一条袖珍毛驴在拉一个无形的磨盘。在这紧要关头,最让局长揪心的是彭远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了。局长想派两个战士回去找,又怕这些毫无实战经验的战士碰上杨德彪来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局长痛悔不及,他当时想,即便碰上杨德彪,有自己保护,彭远大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险,经过这一次实战对彭远大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甚至可以让他受益终生,没成想他却没影了。局长这时候反倒希望彭远大是个软蛋熊包,下地道以后心里害怕又偷偷跑回去,这阵已经跑回了指挥部。局长眼睁睁看着做出拉磨动作的警犬一筹莫展,地道里突然传来了爆响的枪声,枪声回音沉重,活像在人耳边上敲大鼓。经验丰富的老局长在密集的五六式冲锋枪射击的间歇声中,听到了五四式手枪单薄的咳嗽。局长的心像被人扔下万丈深渊的石头,一个劲朝下沉却总也落不到底:“完了,小彭完了。”老局长在心里默念着,答案显而易见,彭远大那样一个进入公安局不过才两三年的警察,靠一只破旧的五四式手枪,怎么能同经过严格训练而且火力比他强大得多的特务连侦查兵对抗呢?这就像一只刚刚长出犄角的小山羊,企图对抗强壮的大灰狼,可想而知的结局让老局长心惊肉跳。他知道,这一生自己的灵魂将被一层阴影永远笼罩,那就是对同意彭远大进入地道搜捕罪犯这个错误决定永生永世的追悔。

  地道里四通八达,枪声回音缭绕,谁也听不出枪声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战士们很听话地按照训练场上的要求在枪响的同时迅即卧倒,此刻一个个爬在地上扬起脑袋,活像一群刚刚爬上岸的海豹,眼巴巴地等着老局长下达下一步的行动命令。老局长为彭远大可能已经命丧敌手的推测扰乱了心神,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前进了。此刻那条在地上转了无数圈圈让人看着头晕的警犬却突然亢奋起来,浑身的毛发蓬松耸立,吼叫着猛然朝前方扑将过去,差点挣脱了驯犬员牵着的皮带。原来,这条警犬曾经受过检查爆炸物品的训练,此刻嗅到了射击散发出来的火药味,便本能地朝散发出火药味的地方冲了过去。

  老局长连忙命令大家紧紧跟在警犬后面,朝出事地点突击。奔跑了五分钟,眼前的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彭远大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鲜血,手里还紧紧握着手枪,向前做出射击的姿势。在他前方十多米的地方,一个壮汉满身鲜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支五六式冲锋枪远远抛在脑袋的上方,两只手朝上伸得笔直,既象是投降,又像拼命想把那支枪捡回来……

  “局长,人还都活着。”一个战士向老局长报告了喜讯,老局长趋前用手背在彭远大鼻孔下面探了一探,鼻吸悠长,呼吸稳定,果然还是个活的。老局长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疲倦地挥挥手吩咐道:“快,把人都抬上去再说。”

  3

  彭远大没有死,甚至连重伤都算不上,他的昏迷主要是过于紧张和恐惧造成的。医生检查过后,发现他的创伤就是脑袋上面那道被子弹犁出来的沟,满脸鲜血就是那道沟流出来的。又发现他裤裆湿乎乎的,以为下体受伤,经检查湿乎乎的液体是尿液,下体完整无损。原来,杨德彪是特务连训练出来的士兵,打冲抢是侦察兵训练的基本科目。所谓打冲抢就是边冲锋边打枪,根本用不着瞄准,甩手出抢就要射击。平时训练打冲抢要根据人体身高的概率,以一米七五为基准,因为人类男性的身高概率以一米七五最为普遍。冲枪射击的部位集中在胸部以上,最好是头部,头部可以一枪毙命。打冲抢的要领就是以射击基准为主,以目视射击为辅,因为在紧急情况下,或者在夜间,更多的情况下是你根本没有看清对手就得开枪。杨德彪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优秀士兵,他打冲抢根本不屑于以胸部为基准,都是以头部为目标。那天他处在被围捕的境地,精神高度紧张,地道里光线暗淡,与彭远大突然遭遇,首先看到的是彭远大印在墙壁上高大歪斜的阴影,他便本能地按照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出枪就打,也是他倒霉,碰到了彭远大这个小个子,他射击的部位是头部,彭远大恰恰比正常男人的身高低了半个脑袋,再加上他在地道里行进,本能地就弯腰弓背,这样一来身高比正常男人又低了半个脑袋。结果杨德彪射出去的子弹就像一扇耙犁,在彭远大的脑袋顶上犁了一遍,几乎把他的头发全部剃掉,其中最低的一颗子弹在彭远大的脑袋顶部犁出了一道五毫米深的沟渠,而彭远大本身却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反而是彭远大倒下之后射出的三枪全部击中了杨德彪的腹部,距离很近,枪弹强大的冲击力把他掀翻在地,昏晕过去。结果,彭远大以自己被吓得跪倒在地尿了裤子却成功放翻强大敌手的生动战例,彻底颠覆了两军相逢勇者胜的兵家名言。

  杨德彪也没有死,彭远大的三枪都没有射中他的要害,但是创口比正常的枪伤大了许多。正常的子弹出膛之后都是旋转着前进,彭远大的枪太老膛线已经磨损,子弹射出之后是翻着跟头前进,这种枪准头受影响,射程也不远,被打中了创口却很大,结果给杨德彪多放了两三百毫升血。审判的时候,经过法医鉴定,专家复审,确认杨德患了一种心因性偏执狂精神病,老是幻觉自己仍然在部队上服役,却又没有枪,便千方百计从武装民兵的枪库里偷了一支枪,结果引发了这样一场惊天大案。法院根据这个事实,依据法律没有追究杨德彪的刑事责任,杨德彪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彭远大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但是从此以后他的脑袋顶部就留下了一道沟痕,永远不能再长出头发了,彭远大只好把小平头改成了分头,倒显得比过去成熟、文气了许多。如此重大的盗抢案被银州警方在短短三十个小时之内侦破,人枪并获,警察、武装民兵没有一人牺牲,因而受到了公安部的通令嘉奖,银州市公安局荣立集体三等功,彭远大荣获一等功胸章,奖金一千块。那个年代一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彭远大得了便宜偷着乐,拿着奖金领着董晓兰旅行结婚,回老家看望父母,剩下的钱还买了一个金戒指套在董晓兰手上。

  公安局皆大欢喜,那个缠手的大金锭案就此再没有人提及了,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人事机构改革,过去的各种组一概撤销,成立了各种各样的科室、队办。确定刑警队副队长人选的时候,局领导发生了意见分歧,有人写了匿名信,揭发彭远大胆小如鼠,面对杨德彪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并且质问:这样的人怎么能立功受奖,怎么能担任刑警队的领导工作。

  那个年代极左思潮还没有彻底清除干净,彭远大临阵尿裤子的问题被提到阶级立场、政治立场、革命意志的高度受到某些人的攻讦。老局长极力主张提拔彭远大担任刑警队副队长,行政级别副科级,其他副局长包括政委受到这种攻讦的影响,对此提议持保留态度,谁也不敢明确表态支持老局长的意见。老局长发怒了,在全局大会上开始骂人:“现在有些人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还胡说八道,写匿名信臭别人,啥东西么。俄看这种人就是裤裆里的虱子,不但咬人而且低级加缺德。说俄们冒着生命危险抓获盗枪罪犯的功臣尿裤子了,是胆小鬼,你倒是没尿裤子,可是你连罪犯的影子都没见着。尿裤子咋了?胆小鬼咋了?老子第一回上战场枪一响就尿裤子了,现在照样给你们当局长。除了死人不知道害怕,谁没有害怕胆小的时候?就连精神病见了医生手里的电击棍还吓得直哆嗦呢。人家胆小,可是人家把罪犯抓住了,你胆大,抓个罪犯让俄看看啊。还写匿名信,有本事当面站出来跟俄辩论,看看你能不能用你那套歪理邪说说服俄……”

  老局长在全局大会上一顿臭骂,骂得公安局人人自危,老牛第一个跑过来问彭远大:“局长骂的是我吧?那天晚上我他妈怎么就睡着了。”那天晚上老牛和大李子在指挥部睡得香甜,彭远大走得匆忙,也没想到叫他们,等他们一觉醒来,彭远大和杨德彪都已经被送进了医院。

  彭远大说:“好啊,匿名信是你老牛写的啊。”

  老牛连忙赌咒:“要是我写的让我生个儿子没屁眼。”

  彭远大说:“你没写匿名信局长怎么会骂你?局长骂的是写匿名信的人,有人抢吃抢喝还没听说过抢骂的。”

  老牛说:“看来真的不是骂我,那我就放心了。”

  局长发了一通怒火,彻底平息了公安局机构改革和干部提拔的暗潮,镇压了不同意见,彭远大在第二次局务会议上顺利通过,被任命为银州市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成为公安局科级干部里资历最浅、年龄最小、个头最小的科级干部。

  大李子坐在凳子上给黄小龙讲彭远大的光辉历史,却没讲彭远大尿裤子的情节,彭远大主动交待,自己把尿裤子的情节补充了进去。讲的过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庄文明也进来了,庄文明插话说:“彭局,如果说刚才我听大李子讲你抓捕那个叫杨德彪的家伙时候佩服你,听你自己讲了尿裤子的事就更佩服你了。”

  彭远大说:“有什么可值得佩服的?佩服我尿裤子?”

  庄文明说:“你们老局长说得对,除了死人不知道害怕,没有人不知道害怕的。只要是高级动物,就都会有恐惧、胆怯的时候,这是进化过程中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根本没什么可丢人的,你能吓得尿裤子,说明你生理机能健全,有的人吓得尿不出来,结果得了尿潴留、尿毒症,那才是生理上有问题呢。”

  几个人正说着,林所长走了进来,见彭远大用一块大毛巾裹着脑袋,嘿嘿笑了:“我老婆每次洗完澡就这个样儿,没想到彭局也有这个习惯。”

  彭远大说:“我脑袋受过伤,见了水之后如果不赶快用毛巾裹起来,容易头疼。”

  林所长问:“什么时候受的伤?严重不严重?”

  庄文明说:“你来晚了,我们刚刚听了彭局长勇擒盗枪犯的故事,过瘾,好听,那个时候彭局长才刚刚二十来岁啊,当警察才刚刚两年多一点啊,抓捕一个部队特务连转业下来又偷了一只五六式冲锋枪和三百发子弹的罪犯的时候……”

  眼见着他又要把大李子刚刚讲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彭远大急忙打断了他:“林所长这个时候来,肯定有重要事,你暂停吧。”

  林所长果然带来了好消息:“可靠情报,今天傍晚吴水道回家了。”

  一听这话,彭远大、大李子、黄小龙还有庄文明立刻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而这个时候弹簧又同时弹开一样齐刷刷蹦了起来:“真的?”

  林所长说:“当然是真的,我已经亲自过去核实过了,那家伙正在家里喝面线糊呢。”喝面线糊是闽南人的习惯,哪怕是百万富翁,回到了家里,第一碗也要喝面线糊。

  大李子和黄小龙立刻收拾枪械:“现在动手吧?”

  彭远大征求林所长的意见:“你说呢?”

  林所长却没有象他们那么激动,不慌不忙地点着一支烟坐到凳子上吸着,愁眉苦脸作沉思状,如果给雕塑家做模特,完全可以雕出一具中国的思想者。

  彭远大问他:“怎么了林所长,有问题吗?”

  林所长说:“是有一点问题啦。”

  其余人异口同声地追问:“什么问题?”

  林所长说:“你们可能不懂得,在我们这边的这种村厝里,家族宗亲势力很强,法制观念淡薄,很多人家过去都搞过走私生意,又形成了一种相互包庇、联合抗法的传统,曾经有过海关和公安联合办案,到村里来抓捕走私犯罪嫌疑人,结果嫌疑人被抢了回去不说,还有两个海关人员受伤。俗话说法不治众,那些当时动手打伤执法人员的村民拘留了几天也就又放了,结果那个走私犯罪嫌疑人却跑了,到现在还没抓住。”

  这种事情彭远大他们也听说过,但是由于有当地公安机关配合,所以也就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太重,听了林所长的介绍,他们才开始觉得棘手。他们三个人再算上庄文明,一共才四个人,即使林所长能出于公心全力维护,那也不过才五个人,这个村子有二三十户人家,每家人又大都保留了数代同堂的传统风俗,因此每家人口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如果真的发生冲突,面对这些群众他们不能动用武器,人数又少,很可能会发生林所长说的那种情况,不但没抓着人家,自己反而让人家给抓了。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啊。”大李子急了,在这里象傻老婆等蔫汉子,死熬了三四天,好容易把人等回来了,却又不能动手抓,难怪大李子着急。

  林所长说:“人是肯定要抓的,不然我们到这干嘛来了?关键是怎么个抓法。”

  彭远大说:“要喝地里水,先问本地鬼,林所长你说。”

  林所长苦笑:“彭局把我当鬼了。”

  彭远大嘿嘿一笑:“我是打个比方,你是当地人,情况熟,又是公安英模,肯定有办法。”

  林所长说:“彭局,你就别拿我打哈哈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啊,二十多年前,对了,就是八零年年初吧?你们银州市发生的那桩震惊全国的盗抢案,不就是你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吗?那个时候你就荣立一等功了,我哪里敢跟你比。”

  大李子说:“好啊,刚才我给他们讲故事,你躲在外面偷听是不是?”

  林所长说:“我不用偷听,当时我刚刚参加工作,在派出所当民警,就学习过你们彭局的事迹。”

  大李子转身对彭远大说:“彭局,看不出来你的名声很大啊。”

  彭远大叹息一声:“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了,哪个人不是既有过五关宰六将的辉煌,也有走麦城、马失前蹄的狼狈?现在我们干嘛来了?不就是当年走麦城的结果吗?算了,别讨论这些事了,还是说说眼前怎么办吧。”

  庄文明仍然忍不住问了大李子一声:“听你刚才讲的意思,破那个案子的时候你也在场,你当时怎么没立个功?”

  大李子嘿嘿傻笑,脸红得像一张超级大柿饼:“我睡着了,一觉醒来彭局他们把罪犯都抓回来了。”

  彭远大盯着林所长不放:“林所长,你说说该怎么办?”

  林所长说:“我说两个方案,一个是想办法把吴水库调出来,就说你们想跟他谈走私摩托车的事,把他引到南安城里再动手抓捕。”

  彭远大沉吟片刻摇摇头说:“这个方案恐怕不行,贼没赃硬似钢,我们光抓了他的人,没拿到他的赃物,他一口咬定死不承认,我们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么办?我估计象他这种人,必然会继承农民式的储藏习惯,财物肯定会隐藏在家里,放在外面任何地方他都不会踏实,也只有放在家里心理上才会有那种实实在在的占有感,我的想法是,在对他实施抓捕的同时,对他的家展开搜查。”

  林所长说:“彭局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样做的难度很大,第二个方案就是把时间定好之后,马上通知市局派人过来支援,与此同时我们进入他们家里,先把他们家的所有人严格控制起来,不准他们出门,切断他们一切对外联系手段,同时就开始搜查、突审,这一切都在他家里关上门秘密进行,等到市局的支援力量到达以后,立刻带着吴水库撤离。不过这么做多多少少有些违反政策,人家家里人终究不是犯罪嫌嫌疑人,到时候万一人家反咬一口到纪检部门告我们,多多少少也是一场麻烦。”

  彭远大说:“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到时候我们带着人一走了之,你们把所有责任一概推到我们身上,我们银州市离这儿上千公里,打官司、上访我们都不怕他。”

  庄文明说:“我们等市局支援警力到达以后再动手行不行?”

  林所长说:“不行,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跑风漏气更是常规,市委常委会在那边开,这边就知道会议内容了,那么多警察朝这里进发,怎么可能不透风声?夜长梦多,这种事情绝对不能等,万一吴水库听到风声一跑了之,再想找到他就难了。”

  庄文明嘿嘿笑着问林所长:“林所长,市委常委在那边开会你这边就能知道会议内容?快给我说说,最近讨论我的提拔问题没有?”

  林所长瞪了他一眼说:“讨论了,要提拔你当市公安局局长,就是现在的局长没地方安排,你帮市委找个地方把局长处置了,马上就提拔你。”

  两个人在那里拿提拔局长开玩笑,却勾起了彭远大的心事,这几天缩在这个小山沟里,没办法跟外界联系,也不知道银州市公安局局长最终由谁当了,反正自己是没戏了。想到这里,由不得就有些失落,脸上也僵僵地。林所长年纪大,观察力强,彭远大神态的变化马上引起了他的注意,关心地问:“彭局,有什么不妥吗?”

  大李子跟了彭远大半辈子,对他最为了解,插话说:“我们彭局这次抓了吴水库丢了正局长。”

  庄文明和林所长一起问:“怎么回事?”

  大李子说:“我们出来以后,局长不幸殉职,现在家里正在为谁当局长闹腾呢,如果我们彭局在家,凭破案率、资历、口碑还都有一争,现在可好,人家在那边热热闹闹地竞争局长,彭局带着我们两个在这小山沟里啃地瓜。”

  林所长说:“怎么可能啃地瓜?天天有鱼有肉啊。”

  大李子说:“我也就是那么形容一下,意思跟你说那边开常委会你这边就能知道内容是一回事。”

  庄文明说:“我这个人信命,命里该有的不想要都不行,命里没有的,即便抢到手了,也得付出代价。让我说啊,如果你们银州市人民群众真的想要一个好局长,彭局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黄小龙年轻,人家说这种事情他一般不插嘴,这时候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人民喜欢谁没用,得领导喜欢才行。”

  大李子说:“那是,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领导喜欢就是一门学问了,如果哪个大学开一门专业,专门讲如何让领导喜欢,肯定热门。”

  黄小龙说:“孤陋寡闻,这门课已经有了,官场关系学,不过不在大学上,得到官场上亲自实践才行。”

  彭远大见他们认真研究起提拔干部这个迄今为止谁也没搞明白的理论问题,即好笑又心烦,极力排除心里的杂念说:“谁不想升官?关键是升官为什么,不就为的是更好的发挥自己的作用,体现自己的价值吗?现在需要我们干好的最现实的事情就是顺利抓捕吴水库,搜到他的赃证,别的再研究也没用。我同意林所长的第二方案,我们五个人进入吴水库家里,把他们家控制起来,然后关上门办案,等到支援警力到达以后,我们再押解他离开。林所长,拜托你给市局通个电话,马上请求支援。通电话的时候一定小心,别让别人听到。”彭远大也知道,在这里跟外界通电话要到村委会去打,如果打电话的时候让别人听到了,通知吴水库那就前功尽弃了。

  林所长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通知局里了,最晚明天傍晚支援警力就会到达,现在就看我们的了。”

  庄文明拍了他一巴掌:“你个老林,原来早就谋划好了,还假谦虚,让我们彭局选择什么第一方案第二方案的。”

  林所长说:“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我就知道彭局肯定选择第二个方案,懂了没有?这就是让领导喜欢的诀窍之一,明明知道领导怎么想,也别让领导觉得你比他高明,明明替领导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还要让领导觉得是自己拍板做出的决策。”

  大李子逗他:“你这么内行,怎么才混到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而且还是个乡镇派出所的所长。”

  林所长说:“正因为我内行,才能在这儿当派出所所长,不然早就让人家连根拔走了。”

  庄文明说:“大李子你这就外行了,我们林猪食同志如果想到市里坐机关或者当哪个分局局长,十年前就去了。猪食么,离不开农村,城里又不让养猪,他去了就没作用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去。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彭远大说:“这个高人就是品德高尚的人的简称。好了,闲话就此打住,我们开始行动,林所长,庄警官,你们两位还有什么要提醒的?”

  林所长和庄文明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彭远大就彻底甩开脑子里当局长的贪念,振作起精神说:“好,行动。”

  4

  天已经黑透,这里不是城市,没有路灯,村民又有早睡的习惯,所以到处都黑黢黢的。几个人在林所长的带领下,大模大样的朝吴水库家里走,一路上村民养的狗一家接一家的吠了起来,活像军队里的传令兵在传递口令。林所长悄声对彭远大说:“这里的村民养狗非常普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提防外人特别是政府机关的人偷偷潜入进来。我敢说现在每一家大门后面都有人看我们。”

  彭远大担心地说:“那我们不是没办法采取秘密行动了。”

  林所长说:“我们不要紧,我就是本地人,你们这几天在村里出来进去大家都知道是要搞走私摩托车的,所以看到是我们就没人管了,还有一个好处,别人知道你们是做那种生意的,你们进吴水库家了,别人也不会过来察看,避免吴水库家里人反感,这种生意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背人的,作的人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怕别人撬行,别的人也不愿意掺乎,怕惹上麻烦。”

  大李子说:“我的妈啊,这个村子那不成了黑窝子了吗?”

  林所长说:“也不能这么说,山区农民太苦了,改革开放了,各显神通自找财路。其间免不了有一些做一些违法生意,大多数还是靠出卖苦力挣钱。村里人真正要防的不是你们这样的人,而是乡镇干部。乡镇干部到村里来收款催费有些做法过于粗暴,老百姓恨得要死。可是乡镇干部也满肚子苦水,收费催款都是上级下的任务,他们不收也不行,收,老百姓骂娘,不收,上级那一关又过不了,完成不了任务不但工资奖金不保,甚至连工作都有可能丢掉,唉,这就是国情,怪圈。”

  几个人说说叨叨的就来到了吴水库家门前,林所长说:“我从正面叫门,把他们家人和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你们几个翻墙进去,把他们家所有人控制起来,就按我们订的方案办。”

  事到临头庄文明有些迟疑了:“老林,真这么干?这可是违反纪律的。”

  林所长说:“为了找到国家丢的那块大金锭,小小不然地违反点政策纪律也顾不得了,就像彭局说的,有人追究大不了把责任推到他们这些外地同志身上,谁还能跑上几千里找他们打官司去?在他们的地盘上打官司也赢不了。如果最后确定真是吴水库作的案,想必他们也不敢找我们的麻烦。快点,别罗嗦了。”说着就开始敲门,看门狗立刻狂吠起来。

  彭远大几个人就绕到院墙后面,七手八脚地爬到了墙上,然后踢哩扑通地跳到了院子里。这时候就听到前门传来了林所长跟主人的对话声:“干你老,回来了也不说一声,那几个生意朋友等了这么些天,再不回来老子就不管了,就那么几个回扣真不值得。”

  开门的正是吴水库,听到林所长这么说,显然有些发懵,磕磕巴巴地问:“什么生意?”

  林说长大声说:“什么生意进去了再说,干你老,在大门口谈什么生意?你就让我在大门口跟你说话啊?”

  吴水库便客气地把他往里面让:“那就进来泡茶吧。”

  林所长故意这么大声说话,就是要让邻居们都听到,如果邻居们真的在偷窥他们,便会以为这些人就是来找吴水库谈生意的,也就不会关注他们的行动了。林所长边说边进了院子,然后回身把大门关严实,又掏出一根摩托车链条锁把大门反锁了,吴水库惊异地问:“林家的,你这是干什么?做什么生意?你不是派出所所长么,跟我谈什么生意?”

  林所长说:“派出所所长就不挣钱了?我要跟你谈谈收购金子的生意呢。”

  吴水库一听到这话才知道情况不妙,转身就往后院跑,刚好碰上彭远大几个人从里院跳墙进来堵了个正着,林所长介绍说:“这就是吴水库。”

  大李子和黄小龙二话不说,扑过去扭住吴水库就把他给铐上了。吴水库挣扎着喊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快来人啊,警察抓人了……”

  彭远大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塞进了他的嘴,吴水库喊不出声,拼命扭动着身子,嘴里呜噜着,喉头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活像一头拼命想从屠夫手中逃脱的大肥猪。吴水库一喊,应声从另几间屋里冲出男女老少一帮人,呼喊吆喝着冲了过来,有几个男性手里还挥舞着棍棒。庄文明用闽南话对他们喊:“干你老,老实点,我们可不是警察,我们是海上来的,吴水库前些年从我们手里拿了货,到现在不给钱,今天再不把账清明白,我们就他妈的把你们家的房子给卖了。”

  这里的人民不怕警察,因为警察是人民的,要讲政策、讲法律,不敢胡来。但是他们怕“海上来的”,海上来的就是走私团伙,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这就叫鬼也怕恶人,鬼都怕恶人刁民就更怕了。那一伙男女老少听了庄文明的话便踯躅不前,却也不撤退,跟彭远大他们对峙起来。他们之中自然有人认得林所长,看到林所长便疑惑不解地问:“林家的,你是警察啊,怎么跟这些人在一起?”

  林所长说:“领工资的时候是警察,赚钱的时候就是海上的。”

  他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要让吴水库的家属们认为这些人真的是海上的,他虽然是警察,暗地里却也跟这些人勾结在一起做走私生意。这种情况在警察队伍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地人做走私生意如果跟警察、海关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就不可能做得下来。林所长这么一说,吴水库的家属们也知道确实有警察海关和走私犯勾结的事,再加上山里人终究老实单纯,也就相信了。他们说的都是闽南语,彭远大三个内地警察一句话也听不懂,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干你老”。庄文明听懂了,心里暗暗叹息:他妈的,老林又把我们警察的名声败坏了一次。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这家人真的把他们认作海上来的走私犯,就不敢胡来,怕这些人伤害他们,甚至烧他们的房子,如果确定这些人就是警察,那可就会不怕死的混闹一场,不把吴水库抢回去不会罢休,他们也知道,跟警察闹事警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大不了过后拉到派出所的隔离室关几天,没有生命危险。跟海上来的人闹起来,存在家破人亡的风险。

  镇住了吴水库的家属,彭远大几个人就连推带拉的把吴水库朝堂屋里弄,那些人原本堵在前面,听说吴水库欠人家的钱,人家这是来要钱的,既怕闹起来让村里人笑话,说他们家欠钱不还,又怕这伙人凶性大发把家里人祸害了,迟疑不决间就把路让了开来。彭远大几个人把吴水库半拖半抬的弄进堂屋,随即关紧了屋门。家属们也跟了过来围在房门外窗跟前窥视。林所长叫上庄文明、大李子连骂带吓唬把吴水库的家里人都赶进了厢房,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彭远大安排黄小龙在门外看守,自己开始抓紧时间突审吴水库。他把石头从吴水库嘴里掏了出来,吴水库立刻张嘴要大声喊叫,彭远大马上作势要把石头再塞进他的嘴里,吴水库连忙把嘴闭得紧紧的,牙关咬得紧紧地。

  彭远大问:“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吴水库茫然地说:“我什么时候欠你们钱了?这几年我根本就冇做那个生意,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刚才林家的说要跟我做金子生意,你们又说要让我还账,到底要干什么?”原来他刚才听林所长说他们是海上来的,真信了,这阵又想起来刚刚碰到林所长的时候林所长说找他做收购金子的生意,一时间头晕脑胀,真的弄不清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彭远大说:“明白告诉你,我们是银州市公安局的,还用我告诉你我们要干什么吗?”

  吴水库眨巴着眼睛说:“银州市公安局的?这么远你们跑到这儿干嘛?我从来冇去过银州啊。”

  彭远大说:“你去没去过我现在先不说,吴水道你认识不?”

  吴水库说:“认识啊,他是我二哥。”

  彭远大说:“是他让我们来找你。”

  吴水库惊愕了,两只眼睛瞪得活像咸鸭蛋:“你说什么?我二哥让你们来的?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彭远大觉得这个家伙并不是个精明人,有点傻呼呼的,再往深里想想,也就恍然了,如果他不傻,也就不会拿着偷来的高纯度金子到银行去兑换了。既然这家伙傻,彭远大就开始连蒙带哄:“你以为他真死了?那是我们公安机关的计策,故意说他死了,就是等着你们露头呢,我们要的是金子,要你没用,还得浪费粮食,说,金子呢?”

  吴水库反问他:“什么金子?我冇金子。”

  彭远大说:“就是你拿到银行兑换的金子,别装了,银行的监控录像早就把你拍下来了。你二哥早就交待了,当初就是你们把金锭给偷跑了,我们找了你们二十多年了,你想想,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会跑几千里路来抓你吗?快说,金子放哪了?”彭远大迄今为止还弄不清楚吴水道到底是跟他们通同作案,还是他们作案吴水道并不清楚,所以说到他们偷金子的时候就含糊其辞,只说吴水道当初就交待了,是他们把金子给偷跑了,至于他们到底包括谁,那就靠吴水库自己琢磨了。

  傻人往往认死理儿,吴水库一口咬定他不知道什么金子,还是那条规律,贼没赃硬似钢,认死理的贼没有赃嘴就更是特种钢。这一点警察都懂得,所以彭远大审问吴水库的时候,林所长就已经带着庄文明、大李子、黄小龙挨房间的搜查起来。吴厝村已经通了电,林所长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屋里院外灯火通明,他们四个人搜查起来倒也视线良好。这是一个挺大的院落,房子都是红墙碧瓦高脊飞檐,形状是闽南特有的风格,房子的门楣窗框都是花岗岩的,旧社会真正的大户人家,这种石头门框门楣窗户框上都会雕刻上龙凤花鸟乌龟王八种种表示吉祥富贵的图案,新近富裕起来的农民没有那种雅趣,可能也没有那笔开销,石头门框门楣框窗框上什么图案也没有,光秃秃的好像还没有完工。红色的墙壁并不是红砖或者刷的红漆,而是贴满了红色的瓷砖。这种房子放在北方内地,农村人看了会以为是新装修的关帝庙,城里人看了会以为是民族风格的高级公共厕所。院子两旁是房间,一边四间,可能是取个四喜皆到的吉利,房间里没有住人,堆放着一些农家日常用的农具、家具、化肥、粮食、菜蔬等物品。黄小龙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把他在公安学校学到的搜查专业知识和电影上看到的日本鬼子、国民党搜查地下党的镜头结合起来,发挥得淋漓尽致。庄文明和大李子拿了铁锹、镐头在院子里从前往后敲敲打打的寻找地下藏宝洞。唯有林所长一头钻到后院的鸡窝、鸭棚、猪圈等处搜查。黄小龙折腾半天,每间房子的房梁都爬上去看了一遍,啥也没找到,看到没有一个人跟着他进到屋子里搜查,就又跑了出来喊大李子:“这里面有几个箱柜我搬不动,你过来帮一把。”

  庄文明看黄小龙灰头土脑活像刚刚从洞里钻出来的鼹鼠,惊问:“你怎么搞的?弄成这样。”

  黄小龙说:“你们净找轻活,院子平展展光堂堂能藏什么东西?我连房梁都上去找过了。”

  大李子笑了:“梁上君子可不是你这种人干的。”

  黄小龙说:“没心思跟你斗,快过来帮我一把。”

  大李子刚要说什么,就听林所长在后院喊了起来:“过来,这边有了。”

  几个人便一股脑地朝后院跑,只见林所长站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裤腿挽得高高的,猪圈里的污泥浊水加粪便没到了他的小腿以上膝盖以下。黄小龙惊问:“林所长你这是干嘛?”

  林所长说:“重下地,轻上房,贵重东西脏处藏,这是农村人藏东西的习惯,重的东西绝对不会往房梁上藏,轻的东西也绝对不会挖个坑藏,我们不是找金锭吗?还有什么比金子更重?更贵?我就到鸡窝、鸭棚、猪圈这些脏地方找,如果再找不到就准备到茅坑里摸了,还好,在这儿就摸到东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你们快去找几把铁锹过来。”

  黄小龙让林所长说呆了,站在那里默念:“重下地,轻上房,贵重东西脏处藏,想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我他妈真傻,还爬到房梁上摸了个遍,难怪啥也没找到呢,不符合规律么。我这警官学校白念了。”

  大李子说:“你以为警官学校出来就是福尔摩斯啊?实践出真知,毛主席说的话就是真理。”说着转身就要跑去拿铁锹,庄文明精,来的时候随手就带着刚才用来敲击地面的铁锹,拦住他说:“给,这有。”

  大李子不接他的铁锹:“给我干吗?给林所长”。

  林所长说:“你们三个能不能下来一个帮忙?我一个人不行,再找一把铁锹过来。”

  大李子只好又跑去找铁锹,回来后,看到黄小龙和庄文明两个人站在猪圈外面旁观,林所长一个人在猪圈里奋力铲除猪粪,心中实在不忍,想骂黄小龙,又碍着庄文明,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当地警方派来协助工作的,引起误会就很不好,只好忍下心头的怒气,三爪两把脱掉脚上的鞋和袜子,把裤腿挽到膝盖上,用力按着黄小龙的肩膀头翻身跳进了猪圈,和林所长一起干了起来。林所长还跟他客气:“你下来干吗?我一个人就行了,大家一起都弄得臭烘烘的干什么。”

  大李子跳进猪圈边学着他的样往外铲猪粪边说:“你是协助我们工作都不怕臭,我们怕臭还有什么脸当警察。”说着瞥了黄小龙一眼,黄小龙脸红红的活像经霜的柿子,没敢吱声。

  林所长说:“你们跟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在农村跟猪一起滚大的,

  忘了我叫什么了?林猪食啊,林猪食还怕猪粪臭吗?不像你们,城里人讲卫生。”

  大李子说:“你别说,我们局还真有一个副局长就叫蒋卫生,不过不是讲话的讲,是蒋介石的蒋。”

  林所长说:“那他肯定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种名字只有农村人会起,城里人不会起这种名字。”

  黄小龙对林所长说:“林所长你上来我下去干一会儿。”

  林所长说:“不用了,我们已经弄脏……快,就在这儿,你来试试。”说着把大李子往他跟前拉,又用脚拨着他的脚说:“你踩踩,这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刚才我插到的就是这儿。”

  大李灶用脚在粪水下面趟了一趟高兴地喊:“绝对没错,就是它。”一高兴,顾不上用铁锹挖,两只手插进污泥粪便中就抠,抠了几下抠不起来,就喊林所长帮忙,林所长也把两只手插进猪粪里,两个人哼哼唧唧的使劲,发出来的声音活像两个便秘的人同时蹲在便桶上痛苦挣扎。片刻,他们抬出了一个沾满猪粪便的塑料袋。黄小龙和庄文明顾不上脏,连忙接了过来,扒掉塑料袋,里面露出一个黑坨子。黑坨子很重,只有一个人脑袋大,搬动起来却比一袋面还沉重,再加上沾满猪粪便,很滑,庄文明和黄小龙差点失手扔到地上。

  林所长和大李子从猪圈里跳出来,几个人围了那块黑坨子看,都有些犯傻,掂着重量明明是金子,颜色却又是黑的。黄小龙急着找彭远大报功,用力抱起黑坨子就要走,林所长拦住了他:“彭局正在审问那个家伙,你现在把这东西拿过去,万一不是你们要的金锭,就彻底砸锅了,还是先看看再说。”说着蹲下去撩起衣襟用力擦起黑坨子来,擦了几下,金锭就露出了黄灿灿的本色,黄小龙判断:“看样子他们是怕金锭太招眼,用墨汁把金锭染成黑色了。”林所长摇摇头:“不会那么简单,墨汁在金子上不着色。不管这些了,还是先把情况给彭局长汇报一下,看彭局长怎么说,彭局长让把东西拿过去我们再拿过去。”

  大李子对黄小龙说:“看见什么是成熟的警察了吗?林所长就是,好好学着点。你不是急着报功么?去吧。”

  黄小龙却不动弹,看林所长,林所长点头:“去吧,说话的时候别让吴水库听到了。”

  黄小龙答应着跑去向彭远大报功,彭远大还在跟吴水库僵持,任凭彭远大威逼利诱、连蒙带吓,用尽了在没有确凿证据下企图逼迫犯罪嫌疑人交待问题的所有招术,吴水库一口咬定他根本不知道任何关于金锭的事情。彭远大心里着急,却又不能动用一些在银州市公安局可以采用的非正常审讯手段,明明知道这家伙曾经拿了高纯度的黄金到银行去兑换,他却死不承认,如果在他家里搜不到赃物,那就只好先把他押回市局再想其他办法了。就在彭远大跟吴水库僵持不下一筹莫展口干舌燥的时候,黄小龙兴冲冲地冲了进来,彭远大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有结果了,果然,黄小龙扒到他的耳根子前头悄声说:“找到了,有脑袋那么大一块,真沉啊。”

  彭远大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就涌到了卤顶,太阳穴里头似乎一群小人儿敲鼓:“真的?在什么地方?”

  黄小龙说:“猪圈里,藏在猪粪下面。”

  彭远大随口说了一句:“这家伙也真能想,怎么藏到那么个地方了。”

  黄小龙现买现卖:“农村人藏东西的习惯,重下地,轻上房,贵重东西脏处藏。”

  彭远大盯了他一眼:“嗯,有道理,不愧是警官学校毕业的。把东西拿过来让他看看,听听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黄小龙跑过去把大李子他们几个叫了过来,吴水库一看见他们搬着那块金锭,立刻就瘫了,原来被铐子铐在床头上,一下瘫坐在地,两只手就被高高吊在了床头上,仿佛正在向谁作揖求饶。他这个姿势让彭远大联想到了吴水道自杀时的情景,直接问吴水库:“吴水道说他对这件事情啥也不知道,都是你们干的,是不是这样?”

  吴水库马上反驳:“他胡说八道,不是他指使,我们哪知道有这么一块大金子?那时候我和我三哥吴水渠到你们银州市卖电器,就是他联系的。去了以后,生意还不错,有一天我们到厂里找他,他就让我们看那块大金子,还对我们说:如果能把这块大金子搞到手,还用得着这么辛辛苦苦担惊受怕的走私电器,一辈子都够吃够喝了。他把我们说得动了心,就商量找机会偷金子。那天他们厂子接待大官,事先他就告诉我们,从厂子围墙外面偷偷进去,厂里肯定要拿那块大金子给大官看,让我们事先藏在会议室旁边的屋子里,到时候他给我们留个机会,由我们把大金子偷了先藏起来,等风声平息了我们三个人平分。那天等大官走的时候,所有人都去送,我们趁机就进到会议室,他果然把大金子扔在会议室的桌子上让我们搬,我们就把大金子偷跑了。偷了大金子我们也不敢回家,怕你们追到老家来,就四处躲藏,后来听说吴水道已经死了,这件事情公安局也放下了,风声过去了之后我们就把金子带回老家藏了起来。然后就躲到外面做生意,在外面混了十几年,五年前我三哥吴水渠出车祸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怕走漏了风声,我一看他也死了,知道这件事情的就我一个人了,就想着把东西换成钱。这么大一块金子我也知道拿出去就得让人家抓,就想把金子化了变成小块找人卖,自己盖了一个小炉灶,刚开始用稻草烧,后来又用煤炭烧,金子结实得很,怎也化不了,反而把金子都熏黑了。我怕再烧不但金子化不了,还得给烧成黑炭,就到外面找了一个师傅学着做金银首饰,学了两三年,才开始一点点地从大金子上割肉自己动手加工首饰,然后到处去卖,人家都不相信我的首饰是真金的,生意很难做,怎么也卖不了,我又急着用钱,就到银行去兑换,没想到让你们知道了。”

  吴水道叽哩哇啦说的都是闽南话,彭远大他们三个银州警察根本一句也听不明白,期间只听到林所长骂了几声“干你老”,他们已经知道这是闽南人的口头语,原意是“干你老母”,“干你老”是省略、委婉用法。这句口头语并不是专门骂人的,闽南人好朋友见面了也会干你老干你老的打招呼。据说某外国首脑到闽南某市访问,下了飞机时不时听到“干你老”三个字,外国首脑请教随行翻译“干你老”是什么意思。随行翻译糊弄他说:“这是闽南语,问你好的意思。”外国首脑反复念叨几遍,为自己刚下飞机就学会了一句闽南语而高兴。外国首脑到了宾馆大厅,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都等在那里迎候,外国首脑先跟市委书记握手问候:“干你老!”再跟市长握手问候:“干你老!”书记跟市长大懵大窘。外国首脑回到本国,向议会报告访华见闻和取得的成果,在庄严的议会大厦里,首脑开始卖弄自己学到的闽南话,面对全体议员第一句话就是:“尊敬的各位议员先生、女士,干你老!”

  这是题外话,讲出来供读者一哂。林所长和庄文明给彭远大他们三个人当翻译,彭远大终于知道当年吴水道确实是畏罪自杀,并不是他们采取的隔离措施和审讯压力造成的,更不是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压在心头几十年的沉重负担突然卸了下来,蒙在心里几十年的阴影突然散去,由此想到了老局长也因此是背负了多年精神负担,心里波澜起伏,竟然有些想哭。吴水道这家伙倒也有意思,没有拿到金锭的时候,死不交代,金锭拿到了,用不着审讯就主动全都交待了。这时候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大李子警觉,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只见两个男子已经把关押他们的房门从门框上卸下来,正在爬墙想逃跑。这里的房门门框都是石头的,门框上下两头有凿出来的凹孔,门扇上下两头也有预留的楔铆,楔铆上边的长,下边的短,装门的时候先把上面的插入门框的凹孔,然后再把下面的楔铆安放到门框下部的凹孔里,所以,如果把门扇朝上一抬,就可以把门板卸下来。大李子扑了过去,一把将一个男子从墙上拽了下来,而另一个人等到黄小龙、庄文明跑过来的时候,已经翻过墙头跑掉了。

  大李子把那个抓回来的男人押回到屋里,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唬吴家人:“你们谁再敢跑,跑一个,老子就从没跑的人里选一个杀了。”他说的是普通话,吴家人谁也想不到内地警察会到这么偏远的小山村里来抓人,更加相信他们真的是“海上的”,一个个顿时噤若寒蝉,哆哆嗦嗦的挤成了一团。

  林所长看到跑了一个吴家人,脸色顿时严峻起来,对彭远大说:“彭局长,可能会发生问题,如果刚才那个人把村里的人招来了,村里人冲进来抢人,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我们守住院子,绝对不能暴露我们警察的身份,一口咬定我们是海上走私的,是到吴水库家来讨帐的,跟他们拖延时间。”

  彭远大说:“就这么办,现在我们几个轮流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等明天支援警力到了就好办了。”

  于是几个人又把分别关押着吴水库和他家里人的房间重新检查了一遍,吴水库逃跑的可能性不大,他被用铐子牢牢地铐在铁床头上。他家里人不能用手铐,散装在房间里,只好又给房门加了一道锁,值班的人重点放在看守吴水道家属这边。然后五个人就分成两班轮流看守着吴水道和他的家人,等待市局派来的增援人员。

  彭远大刚刚躺下,又想起一件事儿,马上爬起来叫林所长:“我刚才看那块金锭上有挺大的豁口,快问问吴水库,他把割下来做首饰的金子藏到哪了。”

  吴水库在地上缩成一团已经入睡,林所长用脚把他踢醒:“干你老,割下来做成首饰的金子你藏到哪了?”

  吴水道嘟囔了一句:“在厕所里。”又睡着了。

  彭远大吩咐黄小龙和大李子:“你们俩到厕所看看,别打扰庄文明和林所长了,他们明天任务重着呢。”

  林所长已经爬起来说:“没问题,走,一块去看看。”

  俗话说吃得香,拉得臭,在所有哺乳动物里,人吃得最好,拉的屎也最臭,屎尿结合在一起的味道就更难让人接受。跟吴水道家的厕所相比,论味道,猪圈就是天堂。粪坑下面是化粪池,化粪池里屎尿沤成了团团串串的汤汁,冲鼻的臭臊味熏得人头昏,苍蝇飞舞着狂欢,蛆虫里出外进蠕动着肥胖的身躯,刚刚呆了片刻黄小龙和大李子就忍不住干呕起来。这种地方林所长也不再勇于跳进去打捞了,跟黄小龙、大李子每人找了一根竹竿在粪坑里插来插去搅动着找金首饰。

  黄小龙不耐烦了,骂道:“他妈的,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吴水库藏的,让他来找。”

  林所长笑了:“别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我们怎么就没想到。”

  大李子埋怨彭远大:“彭局也真是的,一股劲地让我们来找,他怎么就没想到让吴水库自己来找呢。”

  几个人便回身去叫吴水库来取他藏的金首饰。彭远大没敢睡觉,眼睁睁地盯着吴水库,深怕一个不小心他和吴水道一样来个畏罪自杀。林所长、大李子、黄小龙三个人一进屋,随身就带进来一股臭气,熏得彭远大憋气。

  彭远大问:“找着了?”

  大李子说:“粪坑那么深,那么臭,没法找,让吴水库自己去找。”说着几个人把吴水库弄醒,把他从床头上解下来,带着他去找了。吴水库迷迷糊糊地来到厕所,让臭气一熏马上就清醒了,先是解开裤腰带不慌不忙地尿了一泡,然后攀到厕所的墙头,探手到房梁上摸索片刻,拿下来一个塑料袋,交给了林所长。林所长和大李子、黄小龙面面相觑,林所长骂了一声:“干你老,经验主义害死人。”原来他们都忘了,金首饰虽然也是金子,分量却轻得多,人家不可能扔到那么深的粪坑里藏起来,按照找金锭的思维惯性,一听说在厕所里,理所当然地就以为跟金锭一样藏在粪便的下面,结果守着粪坑忙乎了半天,如果不是叫来吴水库自己取,让臭大粪熏死他们也想不到到房梁上找金首饰。

  至此,赃物全部找到,几个人欢天喜地的把吴水库仍然铐在床头上,大李子跟庄文明值班,彭远大和林所长、黄小龙就睡了。

  下半夜,彭远大和林所长黄小龙换下了大李子和庄文明,继续值班,一夜平安,再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天一亮就出现了严重情况,外面开始有人用力砸门,气势汹汹,林所长爬到墙上朝外面一看,对彭远大说:“来了。”

  彭远大也爬上墙头朝外面偷觑,几十个男女老少村民围拢在大门前面,吵吵嚷嚷的要进来。林所长叫来庄文明让他跟村民对话,庄文明爬到墙头上对村民喊话:“各位乡亲,你们别管这件事情,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吴水库前年从我们手里拿了一批货,值三十多万,货他卖了,到现在不给我们钱,我们是找他要货款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你们非要管这件事情,也可以,谁管谁替他还钱。”

  一个年长者说:“你们要钱没错,可是有话好好商量,你们不能把人家一家人都关起来,按照法律这是不允许的,是非法拘禁啊。”

  庄文明嘿嘿冷笑:“他们欠债不还就是合法的了?你们吴厝村要是这样办事,那也好,我们把你们村里人欠债不还,依仗人多赖账的事情拿到场面上说,看看今后还有谁敢跟你们吴厝村的人做生意。”

  他这么一说,外面的男女老少就开始犹豫不决,不再急着往院子里冲。一个成年男子开始煽动:“别听他说,他们是公安局的,林家的带来的,昨天夜里审了吴老四一夜,还要搜查什么东西,我都听到了,乡亲们,我们冲进去,不能让他们把我们村里的人带走。”这人估计便是昨天晚上从墙上翻过去跑掉的那个吴家人。

  庄文明说:“你们有本事就进来,谁见过光脚的怕穿鞋的?你们在这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只要你们敢冲,我们就敢扯烂裤裆鸟出来,把你们吴家的人一个个脱了衣裳挂在墙上展览给大伙看。”

  这么一说那些人又开始犹豫,昨晚上跑出去的吴家人也不敢再煽动,深怕这伙人真的把他们家的男女老少一个个扒光了衣服晾到墙上让村里人大饱眼福,如果那样,今后他们一家在村里就没脸再住了。庄文明一看这一招有效,马上开始加码:“干你老,都赶紧回家该干嘛干嘛去,不然我现在就先选一个女人脱光了让乡亲们看一看。”说着故意对墙里面喊:“你们去抓一个女的出来,挑年轻的,我们让他们看看吴家的女人白不白。”

  彭远大几个人听不懂他跟外面的老乡谈什么,还以为庄文明在对老乡们做政治思想工作,林所长听了忍不住就嘿嘿地笑,边笑边捏着鼻子用当地话大声回应:“好,干你老,我这就去挑一个,你等着。”

  外面有老成的年长者便开始说软话:“不要这样,你们这样闹今后还让人家咋活人呢?”又对吴家跑出去报信的人说:“你看咋办呢?不行就赶紧报警,我看这些人肯定不是警察,如果是警察他们怎么能祸害你们的老婆孩子呢?”

  也有几个年轻后生想借机慰劳慰劳色眼,便哄闹着说:“那你们就脱光一个让我们看一看,不脱我们就进去抢人啊。”

  吴家逃出去的人就急了,大骂那几个年轻小伙,那几个小伙子就反过来骂他不是东西,求人帮他过来抢人,人家来了他又要退火撤灶。庄文明看见他们吵起来了,乐得坐山观虎斗,向彭远大汇报说:“他们自己狗咬狗呢。”

  彭远大和林所长商量:“这么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实在不行就明告诉他们我们是警察,前来逮捕犯罪嫌疑人,谁要是阻拦抢人,我们就按妨害公务处理。或者找他们的村支书、村长出面帮我们做工作。”

  林所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是不了解这里的民风,骠悍的很,认死理,不懂法,给他们讲大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支书和村长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敢出面替外人说话,如果说了,今后就永远别想再当选了。万一他们之间协调好了,真的往院里硬冲,我们既不敢动用武器,也不可能真的把人家的女人脱光了示众,那时候情况就危险了,弄不好不但我们前功尽弃,我们自己还得有损伤。我们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就往后山上撤。你们别闲呆着,去做准备工作。”

  彭远大问:“做什么准备工作?”

  林所长说:“先到后面看看,院墙后面有没有人,如果没人,就找工具先把后墙刨开,不行我们就押着吴水库往后山上跑,等到支援警力到了再出来。”

  彭远大一听就让大李子和黄小龙去做准备工作。大李子和黄小龙很快就转回来说后面也有村民盯着,如果他们现在挖墙,那些村民马上就会发现。林所长听他们这么一说,也只好放弃了从后面逃跑的计划。那些村民也挺有经验,吵了一阵也不知道谁从中说和了一下就不再吵了,但是既不往里冲,也不散伙,就那么不松不紧地在院墙外面围着,摆明了就是不放他们走。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的人换班吃饭去了,里面林所长叫了一个吴家的妇女出来做饭,那个妇女焖了一大锅地瓜稀饭,几个人和吴家人一起稀哩呼噜地喝了一通。当地人习惯喝稀饭,彭远大这几个北方人却不习惯拿粥当饭,喝过以后,撒了几泡尿肚子觉得更空。也许外面的村民在吃饭的时候协商好了,也许有人别有用心的做了工作,刚刚吃过饭,外面的人便开始抬了一根不知谁家修房子用的大梁,嘿咻嘿咻地开始撞门了。庄文明急了,用各种方式吓唬人家,人家却不再听他的了,任凭他说什么人家也不搭理,就是一个劲撞门。彭远大他们只好在院子里找来各种可以起到支撑作用的东西顶门,两下里相持不下,院门已经被撞击得东倒西歪,眼看着就坚持不住了,如果外面的村民一窝蜂冲进来,那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庄文明也从墙上撤了下来,协助他们跟外面的村民隔着门扇较劲。人家人多,使用的工具又得手,又粗又长的房梁每撞击一下大门,都震动的院墙活像患了疟疾的病人一个劲发抖。

  “不行就开枪警告!”彭远大征求林所长的意见。

  林所长抬头看看天,太阳还在西山头挂着,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根据原来的估计,支援警力得到傍晚才能到达,如果现在开枪说不定还真能把这帮村民镇住一会儿,便点点头说:“只好先这样了。”

  于是庄文明再次爬上墙对正在起劲撞击院门的村民喊道:“你们再不退后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掏出枪朝天放了两枪,然后偷偷关上保险,把枪口对准了村民。村民们让他的举动搞懵了,万万想不到海上来的走私犯居然带了枪,谁也怕死,尤其怕替别人去死,于是村民们扔下房梁,潮水般地退了下去。这时候不知道谁在后面喊了一声:“他们真的是警察,海上来的不敢带枪上岸。”

  有人反驳道:“警察的枪照样能打死人,我们可不想白白送死。”

  又有人争辩:“警察不敢真的开枪打人,我们都是老百姓,他们不敢对我们开枪。”

  这话说动了村民,他们过去就有经验,知道警察不敢真的对老百姓开枪,犹豫了一阵,就有几个莽撞的试探着过来又抬起了房梁,庄文明只好又打开枪机保险朝天放了两枪。这两枪一放坏事了,村民们恍然大悟:“他们真的是警察,不敢对我们开枪,冲啊,抢人啊,我们村里的人不能让他们带走啊。”说着呼隆隆地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抬起房梁又开始撞击大门。可怜吴家的大门已经被撞得七零八落,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彭远大连忙招呼着大李子和黄小龙、林所长、庄文明往后院撤,进了关着吴水库的屋子,拽着他背着金锭准备朝后院跑。村民却已经冲将进来,把屋子团团围住,谁也别想出去了。彭远大真没见过这么刁蛮的村民,想到如果让他们把吴水库抢回去,几十年未破的积案在即将全面告破的时候功亏一篑,心里不由就怒火中烧,对着村民喊:“我警告你们,我们是银州市公安局前来抓捕通缉要犯的,如果你们再暴力抗法,我们就不再把你们当作普通老百姓,而是当作罪犯的同伙,那时候你们的性质就变了,可别怪我们执行法律。”说完了,当着村民的面下达了命令:“如果谁再朝前走一步,就开枪。”说完了又小声说了一句:“打腿打脚别往身上打。”

  于是几个人便纷纷拔出枪来,堵在屋门口、窗口,把枪对准了村民。村民一听是外地警察,又开始犹豫不决,他们弄不清楚光是本地警察不敢对老百姓开枪,还是所有警察都不敢对老百姓开枪,如果外地警察不管那一套,真的朝他们开枪,他们可受不了。这时候刚才争先抬起房梁撞门的莽撞分子又想试探,一个身高和彭远大差不多,体格却横向发展极为壮悍的小伙子率先冲了过来,彭远大果断开枪,子弹从他的脑袋上方呼啸而过,小伙子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李子又朝那帮人的脑袋上方开了两枪,村民还是怕死,一见他们真的开枪了,又见那个小伙子随着枪响应声倒地,以为他们真的把人打倒了,这才惊慌失措地朝外面逃散了。

  彭远大抢先开枪,就是怕别人的枪法不准,紧张之下打到人的要害部位。他经过杨德彪那件事情以后,曾经狠下决心练过一阵枪法,对自己的枪法很有信心,这才抢先朝那个人的脑袋上方开枪,避免别人开枪,造成伤亡,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林所长说:“我们还是得赶紧想办法,你们不了解这里的村民,他们绝对不肯罢休的。”

  彭远大说:“就是,我们还是按照你提的方案从后院突围吧,他们人多,如果继续闹下去,我们太被动了。”

  于是林所长就带了他们押着吴水库乘村民惊魂未定的时候,跑到了到后院,也不管外面是不是有人看着,开始用镐头扒墙。墙还没扒开,就听到前面又传出了村民的呼喊吆喝声,显见他们又重新集结起来,要强行劫人了。庄文明跑到前院偷偷一看,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村民们这一回都拿了铁锹、锄头、棍棒之类的武器,看样子刚才吓退了之后,现在又鼓起勇气要跟他们决战了。难怪林所长说这里的山民民风骠悍,警察抓了他们的人,又冲他们开枪吓唬他们,他们也生气动火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快跑吧,村民们这一回可是跟我们玩真的了。”庄文明对彭远大说。彭远大也紧张到了极点,刚才的一幕在这种混打混闹的情况下不可能重演,真的朝村民开枪杀人,他们是绝对不敢的。所以现在只能寄希望尽快扒开后院墙,朝后山逃跑。实在不行就暂时把吴水库扔下,只要把赃物保管好就行了,过后再想办法抓捕他。想到到手的鸭子还没下锅煮就要飞了,彭远大沮丧极了,忍不住骂道:“干你老,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院墙扒开了一个大洞,大李子率先探出脑袋观察,刚刚探出脑袋,就觉得一股冷风朝脑袋上袭来,大李子在警察队伍里混了这么多年,起码的自我防范意识还是足够用的,感到冷风袭来,连忙缩回脑袋,一把锄头擦着他的头皮砍到了地面上。

  “我的妈呀,这帮王八蛋,我们对他们手下留情,他们对我们是毫不留情啊,老子要不是退得快,脑袋就开瓢了。”大李子惊魂未定,彭远大心里却凉了,人家已经把守住了后院墙,看样子村民是要跟他们玩命了。这时候村民们已经从前院扑了过来,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村民迫近,却无可奈何。彭远大忍痛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把吴水库铐死了,我们从墙上翻出去撤退,等到支援警力到了再返回来收拾他。”

  黄小龙便把吴水库铐到了猪食槽的铁环上,然后几个人就翻到了墙头上,墙外果然有一些村民拿着锄头、铁锹、棍棒之类的凶器守候在那里,林所长对村民们说:“算了,我们把人放了,你们也给我们让开一条道,别把我们逼急了,真的动枪,死的还是你们。”

  村民见他们果然没有押解吴水库,便迟迟疑疑地开始动弹着往后面撤退。彭远大等他们退到安全距离之后,正要往墙下面跳,却听到前院响起了一排枪声,紧接着传来了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喝令声:“放下手里的武器!”、“原地蹲下不准乱动!”、“谁动就逮捕谁!”……

  林所长反应很快,马上对彭远大说:“我们的人到了,快,把吴水库控制住。”

  庄文明和大李子马上跳到院里,吴水库正拖着沉重的猪食槽活像一只被夹住前爪的老鼠拖着老鼠夹子正在挣扎着朝外面逃,庄文明和大李子扑过去把他按住了。

  外边有人喊:“林所长,你们还好吗?你们在哪里?”

  林所长连忙应声:“我们在后院,没事,好着呢。”

  说话间一帮警察手里拿着警棍、电棒之类的警械跑了过来,见到这些警察,彭远大几个人深深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上下就像虚脱了一样,腿软软地撑不住身子,一个个就地蹲了下来。

  一个警长过来问道:“哪一位是彭局长?”

  彭远大挣扎着起身应道:“我就是。”

  警长给他敬了个礼说:“彭局长,我们市局接到你们银州市市领导的电话,让你尽快返回。”

  彭远大说:“马上就走,多一天我也呆不住了。”

  几个人跟在前来支援的警察身后押着吴水库来到前院,院子里蹲满了闹事的村民,几个警察端着枪看押着他们,彭远大问:“没伤人吧?”

  带队的警官说:“没有,我们朝天放了一排枪他们看我们人多,就老实了,不老实我们还有这家伙呢。”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电警棍。

  彭远大知道随时情况都会有变化,尽管现在支援的队伍到了,但是如果村民真的暴动起来,就很难避免伤亡了。于是几个人赶紧在警察们的护卫下押着吴水库离开了这个民风骠悍无法无天的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