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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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范局死了之后,罪犯们好像变得消停起来,社会治安状况没有局长反而比有局长的时候大为好转。如今公安局的机构设置越来越细致,越来越专业,各负其责各司其职,不像过去什么事情都得派刑警队出面。彭远大临走的时候追踪调查的贩毒案线索已经移交给了缉毒处,一般性的治安案件有治安处和各分局、派出所管,公安局刑警队最近一段时间挺清闲,没有新发什么特别重大的案子,也没有什么值得刑警队紧急出动的突发事件,所以刑警队的警察们难得有了正常上下班的机会。上了班以后也有机会在办公室里扎堆聊天。聊天老牛就成了热门人物,他经历的事多,肚子里的料也就多,话更多,没事干的刑警就都聚到老牛那间跟教师一样大的办公室吹牛。
老牛那张脸已经被岁月熬成了磨损严重的布鞋底子,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皱纹,却又没有几根胡子,让人经常怀疑他跟太监一个性别。他五十六七了,面临退休,队长王远志想把他从刑警队支派出去,省下一个空位换个新人进来。请示彭远大,彭远大又请示老牛,老牛哭了,说他这一辈子都是在刑警队干过来的,虽然没有破过什么大案子,文化程度也不高,可是对刑警队太有感情了,离开刑警队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彭远大想起了他这半辈子跟老牛一起度过的不蹉跎岁月,一时也动了感情,转身骂了王远志一通,让他彻底打消了让老牛提前退休的念头。但是老牛终究年纪大了,工作能力一辈子也没提得起来,不但动不了腿,动嘴也不在行,让他办事,一般情况下都会把本来很简单的事情闹得很复杂,把难办的事情变得根本没办法办,所以王远志干脆让他管内勤,名义上是管内勤,文秘档案案情资料的管理、人员工资加班补贴蹲坑保健等等涉及到刑警切身利益的收入计算、撰写一般性的报告、请示等等这些属于内勤的事他一样也干不了,一样也不愿意干,队里还得占用一个编制专门安排一朵警花做这些事情。
今天队长王远志刚刚让组织部干部考核小组找去谈话,回来后刑警队的人们都眼睁睁地盯着他察言观色,好像王远志已经知道谁当局长了。小赵耐不住性子,首先发问:“队长,能不能透漏点情况?我们彭局有没有希望?”
王远志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瞪了他一眼没吭声。老牛老调重弹:“唉,这一回我们彭局没戏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出什么差啊?这就是命,都怪我给他起了个局长大人的外号,又叫了几十年,把他那点福气叫薄了。”
刑警副队长大钱烦了:“老是这么一句烦不烦?你再提这茬我跟你急啊。”
老牛哪里是让他这个后辈晚生的人?马上反击:“你懂个屁,别以为你是副队长,你急我就怕了?年轻轻动不动还跟我玩横的。”
副队长大钱还要跟他计较,王远志制止了:“干嘛?谁再吵吵我按扰乱办公秩序扣他奖金。”
队里的刑警郭半仙说:“你们都别操闲心了,老牛说得更没道理,我已经推算过了,这一把除了彭局别人谁也别想沾边。”郭半仙是队里的中年警察,平时爱看周易八卦、风水解梦、麻衣神算之类的书籍,动不动就给人看相算命,尤其爱给女同志看手相、捏骨称命,说起这方面的话题一套一套的,有的人说他是打着算命捏骨看手相的旗号进行性骚扰,也有人说他算得准,有道行。不管信和不信,大家都把他叫郭半仙。
一听郭半仙这话大家都兴奋起来:“真的?说说你是怎么算的。”
队长王远志也来了兴趣,凑过来说:“半仙说得要是有道理,中午我请客。”
大家都希望彭远大能提升局长,因为刑警队归彭远大管,彭远大自己又是从刑警队熬上去的,谁不希望跟自己关系近、熟悉的领导得到提升呢?别的好处不说,起码说话办事少一些拘谨。当然,其他部门也相应地希望自己的主管领导能够担任公安局局长,道理、心情跟刑警队一样。政治处、纪检检监察、警务监督以及工会团委的人都希望主管领导蒋卫生能上去,分局和出入境管理以及户籍、内保科这些部门的人大都希望主管自己的副局长姚开放得到提升,刑警队、禁毒处和治安处的人自然都拥护的彭远大,副局长庄杨自有后勤处、培训队和训练基地的那帮人拥戴。这样一来,本来好好的公安局就有些很不好的迹象出来,过去关系挺好的几个部门之间,有意无意地就开始疏离,也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因为一些小小不然的事情发生龃龉,这种情况就更加重了大家对局长人选的强烈关注,好像谁的主管领导当了局长,谁就赢了似的。当然,也有相当一部人对这个问题看得比较透彻,心胸比较豁达,抱着不管谁当局长,我们都照样跑腿挣工资的心态,对此不太关心,该干嘛照样干嘛。
所以当郭半仙振振有词的说彭远大肯定能当局长的时候,大家便精神一振,过去从来不信他这一套的王远志也忍不住想听听他的了。郭半仙说:“你们回顾一下我们公安局的历任局长有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大家让他说得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小赵、副队长大钱、老牛都开始掰着手指头盘算历任局长的共同点在哪里,小赵抢着说:“我知道,历任局长的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是男的。”
副队长大钱不以为然:“这不能算,我们的小花朵肯定当不了局长,为什么?警察这个职业特点决定了,这是男人的事业。”小花朵是为刑警队管内务的警花。
王远志驳斥他:“胡说八道,我们的学习榜样任长霞不就是女的?人家那公安局局长当的,多出彩。”
老牛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历任局长还真有个特色,都是小矮个。”
副队长大钱又一次否定了:“不对,邢局长个头就高,有一米七八吧?”
邢局长原来是分管刑侦、治安的副局长,老局长离休之后接班当了局长,上任之后跟局办公室的女打字员大洋马打得火热,经常在局长办公室里做“工间操”,这个地方的“操”应该念去声,有两次还让人不尴不尬地碰上了,群众影响极坏。那个时候党组织对这种事情管得严,风声大了二话不说就地撤职,他也没脸再上班,自动离职跑买卖去了。由于他任职时间很短,大家已经把他遗忘了,副队长大钱倒还能想得起来。老牛说:“说的就是啊,不就是因为他个头大,干了几天就垮了吗?剩下的几任我给你算算:老局长你们有的人没见过,身材胖墩墩的也就是一米六五左右,老罗后面的李局长身高算过得去的,也不过才一米六八,再后来的局长没有一个个头超过一米六七的,刚刚去世的范局你们都见过,多高?”
小赵说:“我知道,也是一米六五。”
老牛又说:“彭局多高?”
依然是小赵回答:“一米六五左右。”
郭半仙说:“姜还是老的辣,真让老牛蒙对了,想在银州市公安局当局长,个头超过一米七的呆不住。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这和风水有关系,你们看没看我们公安局后面那座山?叫什么?”
副队长大钱说:“叫半截峰啊。”
郭半仙得意洋洋:“这不就对了,什么叫半截峰?就是比起别的山它只能算半截。你们再看看我们公安局的大门,看出名堂了没有?”
王远志说:“我天天进来出去好几趟,还真没注意我们公安局的大门有什么特点。”
郭半仙又说了:“我们公安局的大门门墩低,别的单位的门墩都有一人高,起码跟围墙的高度是平的,我们公安局大门门墩比围墙低了半截,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这也许就是命里注定的事儿。”
王远志叹息了一声:“要是真的像你说得这么回事儿,彭局倒还真有希望,别看他不在,俗话说有福之人不着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可是,这一来我就惨了,永远也没希望了。”王远志个头高,足有一米七八,让郭半仙一说,他倒真的有些沮丧了,即便这一回彭远大当上了局长,他顺势也提一级当个副局长,可是再想当局长就难了,按照郭半仙的说法他的个头超标准了,不符合公安局的风水。
郭半仙说:“你别担心,到时候我给你破解一下就成了。”
王远志说:“你真的有办法破解?”
郭半仙摇头晃脑地说:“什么风水都有办法破解,咱们公安局的就更好办了,把现在的门墩子推倒重来,加高到比围墙还突出一米左右,再在下面垫上两块从半截峰山顶上挖来的石头,风水就变了,非得你这样的高个儿才能当局长。”
小赵说:“真的?那我们现在就办这件事儿,改造大门墩去。”
郭半仙认真地说:“现在可不行,现在风水变了对彭局不好,得等到轮到王队长的时候再说。”
老牛说:“不管半仙说得是真是假,我们都得全当是真的,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外传,要是哪个副局长知道了,把风水破了,彭局不就彻底没戏了。”
几个人便赌咒发誓,谁也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谁说出去谁就上马路让汽车压死,游泳就让水淹死,吃饭就让饭噎死,有屁放不出来憋死。正说的热闹,副局长姚开放在门口探了探脑袋,然后走了进来,大家连忙起身迎接打招呼,姚开放堆了满脸的笑容问候大家:“你们刑警队可是我们局里最辛苦的啊,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间坐在一起交流沟通啊,说什么呢?我也一起听听。”边说边掏出一包中华烟给大家散了一圈。
几个人便不再说风水问题,跟姚开放胡诌八扯了一阵,姚开放聊了一阵也就起身告别,临走把剩下的半包中华烟扔给了王远志说;“你们说话要小心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庄局和那个私处在你们门口呢,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王远志说:“没事,我们又不说反动话,谁爱听谁听。”姚开放嘿嘿一笑走了。
王远志纳闷道:“姚局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过去整天抽的就是双喜烟,跟他要一根烟抽就像抽他的肋条骨,今天拿中华烟到处撒。”
老牛说:“这还用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关键时刻,组织部正在考核领导班子,他还要靠我们这些群众打分呢,能不对我们大方一点吗?我敢肯定,如果谁提出来让他请一顿,他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说不定还巴不得请我们呢。”
刚说到这儿,副局长庄扬又踅了进来,照样也是笑眯眯的跟每个人打招呼:“说什么呢?谁巴不得请你们啊?”说着,又给每个人散烟,居然也是大中华,刑警队的人都傻了,老牛是油条,忍不住就说:“大家伙前段时间都累坏了,现在事情不多,有时间了,就在这说,如果彭局在家,我们就让他请我们吃一顿。”说着,朝王远志挤挤眼睛,那意思是说,你就等着吃吧。果然庄扬一听这话马上慷慨激昂地说:“你们刑警队这么辛苦,难得有几天清静,彭局不在我替他请你们,说,地方由你们挑,选时不如撞时,就今天晚上,下班以后。”
老牛说:“兄弟们,庄局要请我们,你们想吃什么?谁有平常想吃又舍不得吃的,还不赶快让庄局请着吃一把。”
几个人便七嘴八舌的选地方,有的要吃海鲜,有的要吃川菜,有的要吃湘菜,各说各的,吵得面红耳赤。警花说:“我看你们谁都别争了,什么海鲜、川菜的,那都是中国菜,我们来点新鲜的,让庄局请我们吃西餐好不好?”
庄扬制止了大家的争吵:“好了,就此打住,女士优先,就听我们警花的,晚上罗曼蒂克西餐厅,六点半整,不见不散。”
罗曼蒂克西餐厅是银州市最为豪华最为正宗的西餐厅,也是价格最昂贵的西餐厅,一般市民既不习惯吃西餐,也嫌价格贵,很少光顾。去的大都是故作风雅的暴发户或者是真正有钱有那份雅兴的白领,还有一些谈恋爱的男孩子在女朋友面前强充大瓣蒜,偶尔到此一游,忍痛挨宰。今天庄扬一口答应到这里宴请刑警队的弟兄,倒让大家有些出乎意料。
庄扬说:“就这样定了,晚上见,我还有事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说完就走了。
庄扬一走,刑警队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老牛说:“庄局请我们吃饭的事情谁也不准保密,逢人就说,我敢保证,从现在开始,直到新局长上任之前,我们的饭局断不了。”
王远志感叹:“老牛啊,我那时候想让你提前退休真是错误,还是彭局英明,没有你,我们哪能这样轻轻松松让局领导出血啊。”
副队长大钱说:“队长你不会这么天真吧?现在领导请客哪有自己花钱的?签个单回来报销不就完了?你还以为领导真的会自己出血啊。”
王远志说:“那倒也是,不过领导能为我们签一回单也就不错了。”
老牛说:“这得感谢组织部,要是组织部天天考核领导班子,天天让我们给领导画圈,那就太棒了,我们虽然不敢说能实现四项基本原则,起码工资可以基本不动了。”现在流传的话儿说,当了领导,抽烟基本靠送,喝酒基本靠供,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概括为四项基本原则。
老牛这么一说,大伙就哄声齐呼:“感谢组织部!”
当天晚上大家一起到了罗曼蒂克西餐厅,庄扬按时驾临,陪同的还有司光荣。经过省城之旅以后,司光荣和庄扬的关系空前紧密,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活像一对同性恋。那天在省城,他们联络了省委组织部刘副部长以后,便急匆匆赶到了梦巴黎歌舞厅,会见省人大张副主任。按照庄扬的想法,到歌舞厅肯定就是要唱歌泡小姐,如果仅仅是出钱帮张副主任泡泡小姐就能让他帮忙办那么大的事儿,根本就不现实。但是看看司光荣胸有成竹的样儿,他也就没有细问,现在他已经彻底服气了,司光荣这家伙在官场活动能力上,确实比他庄扬强过百倍。他现在最想的倒不是能不能马上从这位省人大副主任那儿得到什么承诺或者有效的帮助,他也不相信仅仅凭这位省人大副主任就能决定银州市公安局局长的人选。省人大和银州市中间柺的弯太大,省人大不可能决定银州市干部的选拔使用,充其量也就是通过张副主任适当地施加一些影响,而且还完全是通过私人感情方面的因素做工作,正常的程序和工作关系,省人大和银州市任命公安局长不搭界。这一点常识庄扬还是有的。他现在的目标已经由司光荣点透了,要善于经营,稳扎稳打地在官场上经营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至于省人大张副主任到底能让他在这次公安局长的任命中借多大力,他倒也不那么迫切了。他现在最想看的倒是司光荣通过什么方式跟省人大张副主任谈这件事情,而这位张副主任又怎么应付司光荣。
让庄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来到了梦巴黎歌舞厅进了包厢以后,既没有点歌也没有找三陪小姐,司光荣对着领班的耳朵嘀咕了一阵,领班就出去了,片刻有几个服务生抬了一张麻将桌摆到了包厢里。
庄扬这才问:“不唱歌啊?打麻将怎么找这种地方?”
司光荣诡秘地一笑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跟领导打交道,不知道领导的嗜好怎么行?”
正说着张主任来了,司光荣便热情洋溢地给庄扬和张副主任两人作了介绍,张副主任握了庄扬的手也是热情洋溢地说:“久仰大名,就是没有谋面,今天认识你很高兴。”
庄扬见这人敞亮热情,心里的拘谨消退了,便也很谦虚地说了些客气话,不外乎早就听说过张副主任,今天有幸认识非常高兴,今后请多多指教等等一些场面话儿。
几个人直接就坐到了麻将桌前面,司光荣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张副主任,我今天和庄局来找您真有事请您帮忙。”
张副主任说:“啥事?是不是你们公安局局长的事情?”
司光荣夸张地惊叹:“到底是领导,料事如神啊。我们庄局一直在政法战线工作,坚持原则,为人正直,业务精通,这些都用不着我多说了,现在的社会现实你也知道,再好的人没有后台、没有靠山想上也难。你为人正直,好主持正义打抱不平,我们庄局的事情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帮着说句公道话啊。”
张副主任竟然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了:“没问题,你们市人大曾主任跟我很熟,曾聪明么,没问题,我专门跟他谈谈。”
司光荣愁眉苦脸地说:“还真有问题,就是这位曾主任跟我们庄局过不去。那一年,我们庄局在检察院工作,坚持正义,抗诉了曾主任小舅子判的一桩案子,后来又调查出他小舅子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的问题,结果他小舅子被开除出政法队伍。曾主任就对我们庄局有了意见,设了个套儿,假意提拔我们庄局到法院当庭长,结果人事关系过去了,到市人大却给卡住了,搞得我们庄局上不去下不来,所以我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曾主任那一关。”
张副主任哈哈笑着说:“想不到老曾还有这么一手,过去真没看出来。没关系,我直接给他说,这一回他要是再挟嫌报复,我可就对不住他了。放心,他欠我的人情大着呢,再说了,好多人大方面的工作他也得靠我们支持,我的面子他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不过我可不敢给你们打保票,人大这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如果实在有问题我们就派督导组过去实施上级人大对下级人大的监督权,可是你们在市委、组织部那边也得积极做好工作,人家不提名,别说市人大了,就是省人大也没办法。”
司光荣连忙说:“这当然,我们该做的工作自然会去做的。”
听着他们俩对话,庄扬觉得自己活像在云里雾里,这种事情过去他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做了,现在居然让司光荣轻轻松松地就说了、做了,而且得到的答复竟然这样直接了当充分肯定,如果不是摆在面前的现实,他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时候进来了一位丰姿卓越的半老徐娘,浓妆艳抹,袒露着象牙一样光洁白润的肩膊,款款而来,姿态优雅地坐到了张主任身旁的座位上。见到她张副主任两眼放光,精神立刻亢奋起来。
司光荣给庄扬介绍:“梦巴黎歌舞厅的冯老板,”又向冯老板介绍庄扬:“我们银州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未来的局长庄扬。”
冯老板欠身伸过玉手跟庄扬握了一握:“欢迎庄局长大驾光临,服务不周到的地方尽管说话。”然后叫来服务生吩咐:“上茶点酒水。”专门对庄扬解释:“今天庄局长头一起光临,茶点酒水都是我们梦巴黎奉送的。”
张副主任哈哈大笑着说:“还是庄局长有面子,我常来常往的可没见你奉送过什么东西啊。”
冯老板嫣然一笑,贝齿在灯光下熠熠闪光:“张主任到我们这儿别说茶点酒水了,什么东西收过您的钱?”说完之后娇嗔地说:“真没良心。”她这话一说,张副主任好像得了什么好彩头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各式茶点和啤酒饮料酒流水般的端了上来。司光荣请示张副主任:“现在人齐了,我们开始吧?”
张副主任兴致勃勃急不可耐地说:“开始开始,还是打八圈吧。”
于是立刻有服务生送过来一副汉白玉的麻将牌,几个人开始哗啦啦地洗牌码牌……
那一晚上,庄扬眼睁睁地跟司光荣输掉了两万多块,这时候庄扬才算明白这又是一种不令送礼双方尴尬的手段,也就不再像在老重庆时那么肉疼,心甘情愿地陪着张副主任玩到凌晨五点多钟。后来司光荣告诉他,那个冯老板是张副主任的情妇,其实他们输的钱人家张副主任一分钱也不会要,最终都落到了冯老板的腰包里。这样做张副主任比自己拿钱更高兴,因为张副主任根本不缺那几个钱。
庄扬当时奇怪地问司光荣:“张主任多大的官啊,想找啥样的小姐没有,怎么偏偏找这么一个半老徐娘?”
司光荣嘿嘿一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再说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流行熟女,成熟的女人更有味道。”庄扬想起冯老板的样子,不能不承认,这位冯老板身上确实更有女人味儿。看来这位张主任还真是一个有品味的男人。
省城跑了一趟之后,立刻就有了效果,市里开局级以上干部大会,组织部长关原和人大主任曾聪明过去见了他这个排名最后一位的公安局副局长根本就不会搭理,即便走个正对面也不过浅浅的点头而过。在这次会议上,两位市主要领导居然不约而同地来到他的座位前面跟他握手寒暄,让庄扬受宠若惊,他知道,省城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所以这边也就有了反应。后来,司光荣又领着他到市里几位领导家里跑了一圈,效果也很不错,唯一的遗憾就是市委书记吴修治那里没有落实,据司光荣说,跟吴修治他确实说不上话:“那个人已经快下了,干不了两年,现在已经跛脚了,不太管事情,干部主要还是关原说了算。”这是司光荣的解释,庄扬相信他说的是实话,谁都知道,吴修治已经过了五十八岁,提拔不可能了,在他那个级别上六十岁到扛是死规矩。
刑警队的人能到的全部都到了,反而是队长王远志没能按时来,打他的手机说是有重要事情,过一阵才能到,让大家先吃别等他。于是各人就点了自己相中的西餐套餐开吃。吃西餐非常麻烦,刀枪剑戟、大盘小碗、各种酒杯摆了一桌子。每个人脖子上都被围上了雪白的餐巾,看上去活像幼儿园里一群正在等着开饭的孩子,而服务员就像给孩子们分食品的阿姨。一帮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彭远大身上,由彭远大身上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干部考核问题,司光荣问庄扬:“彭局不在家,他的考核怎么办?”
庄扬说:“能怎么办?我们说了也不算,就看人家组织部门怎么处理了。”
司光荣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彭局那个人当局长还是不行,首先他不是科班出身啊,虽然有一个大专文凭,可那是成人教育的文科毕业证,不像庄局你是正经八百的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又长期在政法系统工作,要理论有理论,要实践有实践,从公安局的全面工作考虑,我觉得还是由你出面主持局里的全面工作比较合适。”说到这儿,司光荣转向刑警队的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在这种场合,问刑警队的人这种问题,让刑警队的人非常尴尬,说对就是背叛自己主管领导彭远大,将来传到彭远大耳朵里肯定后有后遗症。说不对更不好,司光荣明摆着是替庄扬评功摆好拉票,当着庄扬的面如果说不对,那就直接得罪了庄扬,现在形势不明,说不准庄扬还就真的当上了局长,那个时候谁要是今天说了不对两个字,谁肯定就没好日子过。司光荣盯住了老牛问:“老牛,这里边你的资格最老,你说是不是?”
老牛尴尬极了,开始后悔跟着来开洋荤,结果让人家逼着问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只好假装嘴里咀嚼食物,点点头又摇摇头,谁也不明白他是赞成还是反对。其他人也觉得尴尬,都埋了头默默进餐,仿佛大家一下子都提升了文明层次,变成了西洋绅士。看到空气有点凝滞,庄扬打着哈哈说:“话不能这么说,老彭还是有他的长处的,比方说实践经验啊,工作热情啊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司光荣也马上打圆场:“是啊,我并不是说彭局不好,我只是说如果主持局里的全面工作还是庄局这样科班出身的领导比较好。”
庄扬忽然问郭半仙:“小郭啊,听说你算卦很有一套,你没算算我们局谁能当上局长啊?”
郭半仙连忙说:“这是天机,我们凡人哪能算得出来。不过我看庄局气色挺好,印堂发亮,肯定是人选之一。”他这说的是废话,根据市里确定的原则,不但庄扬是人选之一,蒋卫生、姚开放还有彭远大这几个副职都是人选之一。尽管说的是废话,听到庄扬耳朵里还是很舒心,庄扬举起手里的酒杯对郭半仙说:“谢谢小郭的鼓励啊,不管将来谁当局长,我们都要好好的配合他的工作,把我们公安局各项工作搞得更好才对啊。来来来,小郭,我跟你干一杯。”郭半仙看看其他人的脸色,不尴不尬地举起杯和庄扬碰了一碰,在酒杯上抿了一口,赶紧埋下头笨拙地用带锯齿的餐刀锯木板一样地割起牛排来。
司光荣举起酒杯说:“今天能跟刑警队的弟兄们一起进餐我司光荣非常荣幸,我敬大家一杯,我们局的后勤供应和行政福利都在我这一块管着,今后只要是刑警队的弟兄来找我办事,没二话,一律开绿灯。”说着扬脖干掉了杯中的红酒,接着又说了一句:“这次干部考核,还希望大家伙多多给庄局捧场,我在这儿事先拜托各位了。愿意给庄局捧场的酒端起酒杯喝一口,不愿意的也不勉强,人各有志么。”
在这种场合下谁还能不捧场呢?于是人人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包括队里唯一的那朵警花都跟着在酒杯边沿抿了一抿。庄扬顿时大为兴奋,起身又举了酒杯刚要说什么,刑警队长王远志兴冲冲地冲了过来说:“好啊,你们这帮家伙有了庄局就不认我老王了,客气一下你们就真的不等我先吃起来了,真不够意思。”
大家便纷纷起身让座,大呼小叫的吩咐服务生摆刀叉上菜单。庄扬拉着王远志坐到自己身边,掏出两盒大中华扔到桌上请大家抽,然后问王远志:“你干嘛去了才来?不会是又发生什么大案了吧?”
王远志说:“没有案子,是彭局的消息,你们看看。”说着摊开了手里捏着的内部刊物《公安战线》,头版头条上醒目地登着这样一条标题:快讯-银福两地警方跨省通力合作,成功破获二十多年重大积案。下面还有一条副标题:金锭完整无损,犯罪嫌疑人当场捕获,两地警方为国家挽回五百多万元经济损失。
庄扬一看到《公安战线》上的这条消息脸色马上就变了,谁都知道,在这个时候《公安战线》上出现这种消息,对于公安局长人选的布局谋篇来说无疑增加了极大的变数,具体来说,彭远大在这架天平上的分量明显的增加了。刑警队的人们却没有照顾庄扬的感受,看到这篇报道齐声欢呼:“彭局真棒,彭局万岁!”以至于餐厅的服务生以为这帮警察喝多了要闹事,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
庄扬神色僵硬地朝服务生喊叫着:“跑什么?过来买单。”
王远志惊诧地说:“干嘛?我还没吃呢。”
司光荣连忙解释:“你慢慢吃,单我一起买,庄局有点急事,得先走一步,大家慢慢吃啊。”
刑警队的人大都还没有吃饱,有人买单乐得继续吃喝,庄扬和司光荣走了反而更加没了拘束,便纷纷起身送庄扬和司光荣,等他们一走便兴高采烈地碰起杯来。老牛揪住郭半仙说:“半仙啊,我从今以后就服了你了,你算得真准啊,有了这张报纸,彭远大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局长大人了,来,老牛跟你碰一杯。”
庄扬和司光荣走出罗曼蒂克,司光荣说:“庄局你怎么那么稳不住劲儿?这有什么?不就是内部刊物上的一篇报道嘛。”
庄扬铁青了脸说:“你还是不懂政治啊,彭远大这个半截子太高明了,对他来说这是时间、地点、分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政治资本,说严重了其实就是对市委施加政治压力,你想一想,在这种情况下,市委能不认真考虑他的提拔问题吗?”
司光荣恍然大悟:“真看不出来,这个小个子道行真大啊,他妈的,明天我就安排拆公安局的大门墩子,把他的风水破了,看他还有什么作为。”
庄扬说:“你真的相信郭半仙那小子的胡说八道?”
司光荣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这个关键时刻,什么手段都得用啊。”
庄扬说:“还有一条,我今天分析的情况,你可以形成材料,分头散发出去,这才是真正破他的风水,让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明白他的政治图谋,怀疑他现在破这个案子的政治动机。我说呢,拖了二十几年的案子一直破不了,怎么这几天说破就破了,过去我还真的纳闷,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为什么不回来,现在看起来这都是事先预谋好的一整套方案啊,要把这个问题也向市委市政府讲明白。”
司光荣点头:“就是,庄局分析的有水平,一针见血啊。我明天就写信反映这件事情。”
庄扬提醒他:“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信是你写的。”
司光荣说:“现在哪里还有用笔写信的,都是用电脑打出来的,用电脑打出来的到哪查去?对了,说到电脑,现在人不都上网么?我们还可以把这封匿名信贴到网上去,那样影响就更大了。”
庄扬点头:“好,这样更好。”
第二天老牛一上班就看到一帮民工在拆公安局大门的门礅子,昨晚上他喝多了,今天早上起得晚,匆匆忙忙往刑警队办公室赶,倒也没在意那帮人拆门礅子的事儿。到了班上看到刑警队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暗中纳闷:刑警队办公室历来像个车马店,从来没有关门的习惯,即便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也从来不带关门的,除非夜间值班的想偷偷迷糊一会儿,才会把门关上。这阵正是上班时间,办公室大门紧闭简直是几十年来的怪事。他推了推大门,门反锁着,老牛侧耳听了听,里头有人声,便不用钥匙开门,敲打起来。门开了,老牛一进去就感到气氛不对,王远志正向部下们追问着什么,神色严肃认真,队里的人一个个蔫头耷脑精神紧张,活像治安处从色情场所抓来的小姐。
“怎么了?”老牛悄声问身旁的小赵,小赵悄声说:“你没看见公安局大门的门礅子让人拆了吗?王队说这是有人有意破彭局的风水,怀疑我们队里有内奸,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了,这不正在追查内奸呢。”
老牛说:“不会吧?王队也不是三岁孩子,怎么还拿郭半仙的话当真事儿?”
老牛犯了让领导讨厌的十种行为之一:领导讲话他唠嗑,王远志听到他在一旁跟小赵嘀嘀咕咕,马上点着名吼他:“干嘛你老牛?来晚了还理直气壮是不是?没听到我正讲话吗?有什么重要事非得说那就出去说。”
老牛让他当着大家伙的面这样训斥很下不来台,也犯了牛脾气,顶撞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人家要拆门礅子重修一下吗?你还真的相信郭半仙那一套?他那一套要是顶用,刑警队干脆撤销,发生什么案子让郭半仙算一卦直接抓人不就成了?一本正经像回事似的。”
王远志瞪了他一眼说:“老牛,你别说我看不起你,难怪你混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股级干部都没混上,你多多少少有一点政治头脑行不行?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问题。别人为什么把这件事情当真了?就是想破彭局的风水,为什么想破彭局的风水?就是不想让彭局当局长啊,这是不是政治问题?拆门礅子本身没什么了不起,背后的目的你明白吗?”
王远志这么一说,老牛也不得不服气,论政治敏感和分析问题的眼光,自己确实不如王远志。王远志接着说:“更严重的问题是,昨天我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都是队里的人,说完之后我还严令不准外传,怎么今天一大早人家就行动起来了?是谁说出去的?这件事情非得搞明白不成,不然我们刑警队有点什么事就跑风漏气,今后谁还敢说话?还怎么在一起干工作?”把老牛训斥了一顿之后,王远志又开始向大家伙逼供:“你们自己交待,谁说出去的?现在老老实实交待了,我算你初犯,也不算你有意通风报信,不追究你的政治责任下次注意就是了,如果不交待,让我查出来了,只有两个字:滚蛋。”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既怕把火引到自己头上,又担心王远志怀疑到自己身上,如果怀疑到自己身上,那就不仅仅是挨王远志收拾的问题,在队里的声誉甚至在局里的声誉也会一塌糊涂,谁也不会跟一个背叛自己兄弟的人交朋友。
这时候副队长大钱发言了:“王队,我看在这种场合谁也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捅出去的,再说了,把话传出去的人也不见得就是有意当内奸,谁都有个三朋四友的,也许是说话不小心漏了底,别把大家逼得太僵了,安定团结最重要,现在这个时候弄得我们内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反而不好。”
王远志跟大钱的关系好,不然大钱也当不上副队长,听了大钱的话便问他:“你说这事气人不?我今天当了大家的面说一句无原则的话,彭局这一次能不能上,关系到我们队的直接利益,你们懂不懂?”
老牛嘟囔了一句:“这谁不懂?彭局上台了,下面就能上去一串,彭局上不去,下面就压一串么。”
王远志又开始骂他:“混说什么?彭局是咱们刑警队的老人,你也说过,从彭局进入公安局就一天也没离开过刑警队,对我们刑警队的感情没有任何一个副局长能比得上,彭局上去了,他对我们刑警队会怎么样?我们刑警队就成了局座的嫡系部队,福利待遇、提拔升级我们肯定都能比其他人更有优势。你以为我是为我自己着想啊?”王远志说的这些话有一半对,后面那一句言不由衷,彭远大上去了,王远志提升的机率必然大大增加,这是他潜意识里的思维定势,也是官场现实的生态环节。这种逻辑模式存在于走上仕途的每一个人心里,副队长大钱当然也不例外,如果王远志能够进一步,他自然而然也会跟进一步,这比王远志的目标更加现实,所以,当王远志说完自己的道理之后,大钱也开始着急:“王队说得有道理,这种事情不管郭半仙说的是真是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我们信不信,人家信了,看见没有,人家真干了。”
老牛说:“王队,你也别逼队里的兄弟了,我们是刑警队,刑警队是干嘛的?不就是调查犯罪事实吗?多少难办的案子我们都办了,这么点事还用得着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大伙?过去问问那帮工人,谁派他们来的,先知道谁是他们的背后指使人,然后再逆向侦查,我就不信这么点小事还查不清楚,别搞得大家疑神疑鬼、人心惶惶的。”
大钱说:“老牛说得对,他妈的,我现在就去问,不准他们干了。”说着抬屁股就走,王远志想拦住他,转念想了想,这种事情不调查清楚就像电梯里有人放闷屁,熏了大家,还害得大家相互猜疑,彻底搞清楚了也好,就没拦他。
大钱带着小赵几个人来到大门口,咋咋唬唬地喊:“停工停工,谁让你们来拆大门了?”
干活的民工见一帮警察过来干预,连忙停下了手里的活,门礅子已经拆了半边。大钱声色俱厉地问道:“你们是哪的?谁让你们来拆大门了?停下,不准干了。不行,不能停,把拆了的重新砌好。”
民工面面相觑,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出头解释:“同志,我们是你们行政科司处长雇来的。”
听了他的话几个小年轻就嘻嘻嘿嘿的笑,农民工,搞不清政府机关的行政级别,所以说了个“行政科的司处长”。大钱说:“不管什么处长科长,我们说不能动就是不能动。”
小赵吓唬那几个民工:“这墙里头我们装的监控设备都让你们搞坏了,你们得赔啊。”门礅子里有原来预埋的门灯线路,民工也不知道那些管道线路是干什么的,听他这么一说吓坏了,扔下工具就要跑,大钱把人家拦住了:“别跑啊,你们能跑到哪去?还是老老实实把拆下来的门礅重新砌上,我们也就不让你们赔了。”
民工看看工头,工头叹息一声:“你们先干着,我去找司处长问个究竟,到底咋弄呢。”工头急匆匆找司光荣去了,其他工人只好又把拆下来破砖烂瓦又重新往回砌。
片刻司光荣就急匆匆地跟在工头的后面跑了过来,先喝止了正在修筑门礅子的民工,然后质问大钱:“你们要干什么?这是局领导定的事情,今天就要完工,你们闹什么?跟你们刑警队有什么关系?”
大钱说:“司处,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个桌上喝酒,你好我好哥俩好,今天怎么就不认识人了?不怕我们画圈的时候画错人了?”
司光荣说:“你这个人啊,好好的当你的副队长,管这些事情干嘛?这是局领导定下的事情,也不是我定下来的,我想定也没那个权力啊。你们别跟我老司为难好不好?不就是把我们局的门礅重新修整一下吗?你们刑警队管这事干嘛?快忙你们的去吧,别捣乱了,回头我给你们一人发一箱啤酒。”
小赵继续蒙他:“司处,你修门礅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你不知道吧?这门礅里头有我们安装的监控设备,全让你们给拆了,监控设备坏了,出了问题我们可负不了责任,到时候别怪我们往你身上推责任啊。”
司光荣动手推他们:“好好好,不管出了什么事都由我老司负责任,保证不麻烦你们刑警队的大爷们,快回去吧,别让我为难,也别让这些民工为难,人家出门在外,挣几个钱不容易,你们一句话就把人家的饭碗砸了,多不好意思。”
大钱说:“嗳,司处,我就不明白了,这个门礅放了多少年了,大家天天里出外进跟它都有感情了,你这是发什么神经,怎么突然就看它不顺眼了,非得拆了重砌,你这葫芦里到底藏的什么药么。”
有理不打笑脸人,司光荣今天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任大钱他们怎么说就是不发火,笑眯眯故作亲热地把他们往楼里推:“我反问你们一句,拆门礅子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为啥不让拆你们怎么说?都一样,领导咋说咱们就咋干,别忘了,我们公安局可是半军事化管理,服从命令听指挥是我们公安条例里的第几条来着?好像是第一条吧?说来说去这都是上级的命令,我们照办就是了。”
几个人正在大门口纠缠,蒋卫生坐着车进大门,看见他们在大门口堵着,便停下车问怎么回事,司光荣连忙凑过去说:“没怎么,前几天市领导到我们局来视察工作,看见我们的大门礅比围墙矮了一截,说看着很不协调,庄局让我们重新整整,今天我们就动工了,大钱他们不知道情况,过来问问。”
蒋卫生不知就里,说:“修就修呗,上班时间别堵在大门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又有人到我们公安局来上访了呢。”
大钱他们心里那点花花肠子根本不敢拿出来见阳光,如果说重修门楼子是破坏彭远大的风水,尽管现在局领导正在拉拢群众的非常时期,估计蒋卫生也得骂他们是神经病瞎胡闹,传出去更得成为大家的笑柄。蒋卫生过问了这件事情,他们没办法为自己的行为拿出合理的解释,更不敢骗蒋卫生说门楼子里有什么监控设备,只好讪讪地退了回去。
几个人回到队里,王远志站在老牛跟前,一条腿弓在椅子上,一条腿蹬在地面上,还在跟老牛研究谁泄密的问题。大钱把情况给王远志汇报了之后,老牛猛然拍了王远志大腿一巴掌:“这就对了,王队,你把大家都冤枉了。”
王远志让他把大腿拍得生疼,气哼哼地说:“你要拍就拍自己的腿,拍我的腿你不疼是不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老牛说:“我就是嫌拍自己的大腿疼才拍你的,谁让你靠我这么近,又把大腿翘到我跟前呢。你们都想想,昨天我们说风水这个话题的时候,是不是刚好姚局进来了?姚局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话?”
小赵说:“姚局好像是说,他来的时候看见庄局和私处在我们门口呢。”
老牛说:“肯定是我们说话的时候,庄局和私处就在门外,我们没发现,说的话人家都听到了。”
让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松了一口长气,总算刑警队没出内奸,怪就怪大家当时乱哄哄地闲聊,没注意外面有人窃听。这时候郭半仙嘿嘿嘿地嬉笑起来,老牛问他:“你笑什么?我们刑警队的风水都让人家破了,你还笑。”他这话大家都听明白了,破了彭远大的风水,彭远大当不上局长,刑警队就得压一串,这就等于破了刑警队的风水。
郭半仙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什么风水?你们还真信啊?我不过是跟你们逗逗闷子开开玩笑,你们还真当回事了,看样子我的话还是很有权威的么。”
王远志骂他:“你他妈开什么玩笑,老实正式地说,你说的那一套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听着你说得头头是道,还真有点那个意思么。”
郭半仙说:“编不出一套谁会相信算命的?那都是我现编的,不过你们想想,我说的银州市公安局历任局长都是小矮个这倒真是一条规律哈?”
大钱说:“就是因为有了这么一条规律我们不才信了你小子的鬼话吗?”
老牛说:“好了,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不管是真是假,人家要拆我们也拦不住。不过,从现在开始,大家就要出去吹牛,说庄局昨天晚上请我们到什么地方吃了什么东西,好好吹,这不算泄密,只要把这个风散出去,弟兄们就等着天天晚上吃饭局吧。”
果然不出老牛所料,庄扬宴请刑警队的消息在公安局不胫而走,紧接着姚开放也来邀请刑警队的警察开饭局,蒋卫生一贯不太好这一套,也不得不预订了银州大酒店的酒席宴请刑警队。既然请了刑警队,别的科室处队也不能不请,这种事情一开了头就没办法轻易撒手,哪一个处室部门请不到都会有意见,影响群众关系,最终影响投票结果。这样一来,几位副局长就开始忙活起来,你请我请他请,比着请、轮着请干警们赴宴,公安局在范局当局长的时候就闹过天天有饭局的大误会,现在范局长死了,倒名副其实的天天有饭局。在酒席上,领导们似乎一夜之间都成了广大干警的贴心人,对广大干警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这一来倒真的大大便宜了这帮警察,天天有饭局,还都是领导请客,银州市公安局的广大干警吃饱喝足之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组织部万岁!
2
公安局在这边大摆饭局,市委常委在那边开始讨论公安局的人选问题。组织部干部处王处长负责对公安局的领导班子成员的考核工作,所以他也列席常委会,负责汇报考核情况,只有发言权没有表决权。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关原也参加会议,作为干部工作的主管,他不但有发言权,相应也有表决权。
银州市市委常委共有九个人。今天到会的有书记吴修治、分管政法现在又临时兼任公安局代理局长的副书记刘洪波、市长夏伯虎、人大主任曾聪明、常务副市长高有泰、组织部长关原、宣传部长李玉玲一共七个人到会。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到欧洲学习考察,另一个市委常委副市长到新马泰招商。
书记从理论上说在党的会议上只拥有一票表决权,具体操作时书记往往成了常委会的领导者,拥有事实上的一票否决权。下级服从上级作为党的组织原则,指的是下一级党员或者党的组织要服从上一级党的组织的决定、决议,而不是服从上一级的党委书记个人。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思想观念的扭曲、官场人格的异化、封建意识的残留、党内民主意识淡薄等等因素造成了下级服从上级这一组织原则的狭隘化和庸俗化。银州市委常委也是这样,开常委会的时候表面上看有表决程序,但是有表决权的人却往往要看书记吴修治的脸色,揣摩吴修治的意图,追随吴修治的意志。吴修治习惯了这种决策模式,常委们也习惯了这种决策模式。在吴修治没有最终表态之前,各位常委有可能谈一些自己的见解和意见,一旦吴修治表态,大家便会跟进,与吴修治意见相左的常委的意见一般情况下不会形成决议,即便出现了极为特殊的情况勉强通过了,在实际执行中也不会有人认真当回事儿去办。因为大家都知道,跟一把手保持一致在仕途上得到提升的机率更高,政治前途也会更加光明一些。
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李玉玲就是现实的例证。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却仍然风姿卓越、貌美如花。这种女人在中国一般不会有多大的政治前途,尽管中国男人的色心丝毫也不比外国男人差,甚至比外国人更厉害,中国人世界第一的出生率就是明证。然而,中国男人却比外国男人更虚伪,中国男人一向把性无能患者柳下惠当成道德招牌,所以中国的官员对漂亮女人的态度往往是阴阳两极,心里头爱得要命,表面上却假装不屑一顾。官场是男人唱主角的舞台,中国男人这种人格分裂症状让漂亮女人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倒了大霉,偶尔有一两个漂亮女人漏网在政治舞台上显露头角,也会成为绯闻的头牌花旦,不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连老百姓都会觉得你有靠色相取胜之嫌。能够担任要职而又没有绯闻,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就跟兔子落到狼群里而能活下来一样是个奇迹。李玉玲就创造了这个奇迹,一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年届四十就成为握有实权的地级官员,而且没有任何绯闻,难能可贵。李玲玉之所以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除了工作勤奋、为人严谨、作风端庄等各种因素而外,其中还有一个最简单而又最难做到的诀窍:坚定不移地跟着一把手走,同时又不让其他领导产生反感。
吴修治在银州市担任市委书记已经八年了,能够在一个地方当这么多年书记不动窝的领导并不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婆婆就更能熬成精。吴修治虽然近年来锐气开始慢慢消退,暮气开始慢慢滋生,已经从思想上做好了交班回家养老的准备,因为他已经五十八周岁了,等到六十岁刚好这一届任满,如果不发生奇迹马上提升的话,像他这一级的干部六十岁到站下车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但是由于他属于熬成精的婆婆,他这个资深书记在常委心目中还是有足够的权威的。这一点从常委会各位常委的态度上就可以充分的看出来。
会议由吴修治主持,他首先要求各位常委在开会期间关掉手机,市长夏伯虎提出了请求:“书记,我今天要等一个重要电话,是国土资源部约好的,通报我们关于建设高新技术开发区用地报告的审批情况,能不能特例一下,不关机了?”
吴修治说:“我说关手机的意思不是说不让接电话,就是怕哪个同志正在发言,电话铃一响影响思路,你的手机有没有振动功能?要是有的话就调到振动吧。”
于是各位常委纷纷调整自己手机的响铃设置,改成了振动。宣传部长李玉玲说:“什么振动不振动,干脆彻底关了,接电话也影响开会。”
别的常委没有响应她,她就动作夸张地把自己的手机关掉了。接着吴修治通报了这次常委会议的议程:“今天我们开这个会议,只有一项议程,就是研究一下公安局局长的人选问题。下面先请组织部汇报一下对于公安局领导班子考核的情况。”吴修治没有像以往那样在说正题之前对银州市的各项工作说一些肯定鼓励的话,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在会议之前跟各位常委们打打哈哈,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活跃活跃会议气氛,在各位常委之中造成一种哪怕是形式上的平等氛围。常委们大都是从政多年的老手,放在一般人眼里,根本不会感觉到吴修治今天这个会议在态度上的细微差别,但是在常委们眼里就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究竟这意味着什么,谁也摸不透,所以在讲话发言的时候就会更加谨慎小心。这也正是吴修治所要达到的效果,吴修治在召开这次常委会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他确信,这次会议不可能产生出公安局局长的人选来,因为他对现在官场上的生态群太了解了。这次会议他要实现的目的是催生一个比选拔公安局局长更有价值的全新的改革计划,这个改革计划将会在常委们的心目中产生震撼,并且使他能够更加轻易地占领政治和道德的战略高地。他心里有数,省委对银州市公安局局长的具体人选问题并不关注,省委关注的是能不能通过这次公安局长的选拔为干部选拔和任用体制上趟出一条改革路子,对于省委来说,这比选谁当公安局局长更为重要,也更有意义。所以他引而不发,先让大家畅所欲言对选谁当公安局局长发表高见,根据他对现实干部任命过程复杂背景和各种不正之风的了解,他深信如果按照过去的老路子走,公安局局长的人选肯定会经受一场明争暗斗难解难分的争夺,起码这一次会议上绝对不会有明确的让大家都基本满意的人选出来。
王处长紧张得变成了结巴,头上也冒出了汗水,李玉玲善解人意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又把桌上的面巾纸推到了他的跟前,王处长对李玉玲连说谢谢,这一个简单的交流,立刻让王处长感到常委里头李部长为人最好。李玉玲倒也并不是做作,这是她的本性,也是一般女人细心周到的性别本能在她这个层级的折射,这就是她的优势,如果说性格,时髦的话叫做情商,真能决定命运,李玉玲的情商确实一流。李玉玲的行为提醒了吴修治,像王处长这种干部,对下级和其他干部而言是值得拼命巴结、讨好的实权派,他自己往往也自觉不自觉地拥有一些优越感。在常委会上他却仅仅是一个汇报工作的小角色,面对常委,尤其是近距离接触吴修治这样熬成精的资深市委书记,他也会紧张得冒汗、发抖。
吴修治和蔼可亲地说:“别紧张,慢慢说,今天你唱主角。”
李玉玲的体贴和吴修治的关照让王处长从紧张慌乱中解脱出来总算能够把话连成串了,他开始详细汇报这次对公安局领导班子的考核情况,谈话多少人次、和现职副局级干部谈话的内容提要、现任公安局副职的个人经历和政审情况、副局级领导干部述职述廉的发言内容、群众考评打分结果等等,认认真真说了一个半小时才算告一段落。根据他的汇报,每个副局长在谈话中对自己分管的工作都作了详尽的介绍,在这种时候,这些副局长一个个都变成了王婆,他主管的那摊工作就是瓜。对于别人工作的评价则一般不予置评,理由为:不是自己分管的不太了解情况。也有的在谈话中对其他领导分管的工作提出了很多需要改进和提高的建议,实质上是一种含蓄的否定,似乎如果让他管肯定能比现在管得更好。因为是为选拔公安局局长而进行的干部考核,所以谈话内容还有一项,征求对公安局局长人选的意见,结果对于这个问题几个副职好像事先商量好了,异口同声的回答都是不好说,每个人都有优势也都有缺点和不足,最终答复都是请组织上定。
述职述廉就更好听了,每一个领导的述职述廉报告都是一篇先进事迹总结,似乎公安局的领导干部都是廉洁奉公的模范、品学兼优的人才。过去常说追悼会上没坏人,批评会上没好人,现在应该再加一条:述职会上出人才。
至于群众的考核评分,自然是有高有低,这跟谁分管的那一摊工作人数多寡有直接的关系,分管人多,打合格、基本合格的票数就相应地多,分管的人少,得到合格票数的数量相应也就少一些。如果用分管人数的平均值来测算,大概的得票率都差不多。
常委们饶有兴趣地听着王处长汇报,汇报完了,常委们谁也不说话,都眼睁睁地看吴修治,吴修治开始动员大家发言:“组织部门的考核情况大家都了解了,说说看法,还是那句老话,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夏伯虎打了头一炮:“你们组织部考核的结果是什么?你们中意谁啊?”他之所以有这一问,是因为过去具体人选往往由组织部门提出来,然后经过常委会讨论通过,这一回组织部却没有提出自己的推荐意见。
关原出面解释:“根据市委的意见,为了充分听取各位常委的意见,进一步发扬党内民主,今后原则上组织部不再提具体推荐人选,只作任职资格考核汇报,所以还请各位常委对我们的考核情况作进一步的审议。”他说的市委意见,其实就是吴修治的个人意见,在会上却不能那么说,那么说了难免给吴修治晾台之嫌,也显得吴修治缺乏民主,把自己的意见凌驾于市委常委会之上,虽然事实就是如此,却绝对不能这么说,这也是为官之道需要特别讲究的技巧。我们老祖宗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规矩:为尊者讳。
夏伯虎哈哈笑着说:“这帮家伙,人人都想当局长,人人都不好意思明说,你们组织部又不提个具体意见,我看还真不太好定。对了,你们听说没有?最近一段时间公安局天天摆饭局。”
王处长连忙撇清自己:“我们在考核干部期间严格遵守组织纪律,没有吃过公安局一顿饭,连工作餐都没吃过。”
夏伯虎乜斜他一眼:“我没说你们,这个时候人家也不会请你们,有情肯定会后补。我是说公安局内部天天摆饭局,领导请群众,干群关系在咱们银州市名列第一,哈哈!”
李玉玲说:“这种事情从正面理解倒也有利于改进干群关系,证明采取群众评议干部的做法对强化干部的群众观念还是有作用的。从反面理解也是一种不正之风,好像在收买人心拉选票。”
分管政法的副书记,现在代理公安局局长的刘洪波说:“李部长是让我们从正面理解还是从反面理解?”
李玉玲嫣然一笑:“随便刘书记理解啦。”这也是李玉玲的特点之一,不跟任何人发生正面冲突。
夏伯虎气哼哼地说:“不管正面理解还是反面理解,我能理解的就是,这帮家伙谁也不会掏自己的腰包请客,肯定都是签单报销的。”然后专门对刘副书记说:“老刘啊,你给他们打个招呼,说市里这个月的接待费我要亲自把关,以上个月为基准,凡是多出来的一律不给核销。”
刘副书记属于市委这边的,对夏伯虎不太买帐,翻翻白眼:“你亲自去说分量更重,更能引起他们的高度重视。”
夏伯虎说:“亲自去就亲自去,我可不怕得罪人。”他这话说得让别人听起来好像言外之意是刘洪波怕得罪人,刘洪波张嘴正要反驳,吴修治拦住了他:“跑题了啊,别跑题,吃就吃了,吃得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不纳入本次常委会的议事日程啊。”
人大主任曾聪明插空问道:“嗳,现在公安局的副职有几个人?”
关原回答:“四个。”
曾聪明说:“我刚才听王处长说来说去怎么好像只说了三个人,谈话也是三个人的情况,作述职述廉汇报也是三个人,那一个人呢?”
关原说:“噢,情况是这样的,还有一个分管刑侦和治安的副局长彭远大出差去了,不在家。”
曾聪明说:“这怎么行?不在家你们就扔下不管了,述职述廉、谈话表态,人家都没有份,这不太好吧?不公平么。出差就不能回来了?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么。”
关原说:“不是我们不通知,一来市委还有省公安厅对这件事情催得很紧,二来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后来好容易找到了人家又不回来。”
吴修治也开始注意这件事情,追问了一声:“怎么回事?”
关原说:“这件事情是王处长具体办的,让他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王处长就说:“彭远大出差到福建一个山沟沟里搞什么案子,我们打了多少个电话都打不通,后来好容易跟他联系上了,他刚刚才知道范局长死了的事情,我把市里正在考核公安局领导班子的情况给他说了,请他尽快赶回来,他说案子正在关键时刻,回不来。”
曾聪明说:“你没给他说说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王处长委屈地说:“我啥话都说了,我甚至说如果他不赶回来,一切后果由他个人负责,连你是觉得破案重要,还是决定公安局局长的事情重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各位领导猜猜他说什么?他说只要这个案子破了,谁当局长他都没意见。”
王处长说完,会场沉默了,王处长出于对彭远大顶撞自己的不满和急于摆脱自己工作没做到家的嫌疑,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一点委屈、生气、无奈交混起来的使气劲儿,看到常委们一个个板着脸不说话了,偷觑了顶头上司关原一眼,见关原神色正常,这才偷偷吁了一口长气。
吴修治点点头没吭声,曾聪明却又追问了一句:“他真是这么说的?”
王处长连连点头:“真是这么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删改。”
吴修治说:“这倒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好同志啊,工作第一,不能为了干部考核把工作扔下不干了,考核干部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促进干部的责任意识和勤政意识,把工作搞得更好吗?”
吴修治这近似于认可的表态立刻得到了李玉玲的热烈响应:“是啊,有几个人能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一心一意在外面干工作呢?这样的同志不能让人家吃亏,我投他一票,干脆就提彭远大负责公安局的全面工作,保证行。”
夏伯虎连忙反驳:“那倒也不一定,他走的时候肯定老范还活着,要是老范死在他走之前,他会不会去出这一趟差还真不一定。既然出去了,在外面遇上啥事情一时半会回不来也是可能的,正常的,仅仅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断定他是一个优秀的干部,仅仅因为他没有按照组织部的要求回来参加干部考核就提拔他,那今后就热闹了,组织部在考核干部的时候,大家都跑出去出差,在外面等着提拔,咱们关部长还不得疯了。”
关原连忙说:“是啊,是啊,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还是要避免以一时一事来下结论啊”
夏伯虎和关原各有各的小九九,夏伯虎在吴修治的提醒下,虽然对姚开放的老岳父赵银印是否真有能力破坏银州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已经产生了怀疑,不过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有几份投鼠忌器,况且当初已经信誓旦旦地向赵老爷子做了庄重承诺,如果到时候放了个空炮,今后见不见赵老爷子是小事,赵老爷子会在上面作什么文章他心里没底,所以还是想把姚开放弄上去算了,不花钱的投资项目谁都愿意干。关原则属意蒋卫生,当然并不是一套小小的邮票就能驱使他这样做,而是经过公安局的干部测评,谁也没有绝对的优势,相对之下,蒋卫生年龄、资历和现在在局里的排序都能交代得过去,如果提名他担任公安局局长理由也充分一些,起码可以保持公安局的形势稳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把蒋卫生鼓捣上去,也算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毕竟对蒋卫生也算有个交代。
现今社会,商品经济规则深入人心,谁也不再把交换当成丑事坏事,不管交换的是什么。在座的各位常委,在选拔公安局局长的过程里,每一个人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经历着交换的诱惑和考验。公平地说,倒还是李玉玲超脱,因为人人都知道她是宣传部长,不管干部,即便有那么一票权,大都是追随其他强势人物,不拥有绝对的权威价值。再加上她是女的,女人的心思男人难琢磨,找到她门上谈交易,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东西交换那个局长位置才妥当,所以她受到的干扰和诱惑相应地就要少得多。这也是她敢于第一个明确提出具体人选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当然就是吴修治刚才的态度似乎倾向于彭远大。
除了李玉玲,其他常委都不会主动提出自己的人选,现今社会的现实状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谁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出具体人选,不管有没有那回事儿,别人都会怀疑他和提出的人选之间有那回事儿。同时,别人也都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否定他提出来的人选。否定了别人才可能肯定自己,这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所以李玉玲一提出彭远大马上遭到了夏伯虎和关原的联合否定。接下来会议就冷场了,常委们都在官场上磨练多年,对眼前的局势谁都清清楚楚,谁心里都有自己的人选,却谁也不敢抢先提交出来。谁抢先提出来,谁的人选就会成为大家的靶子。
吴修治忽然对王处长说:“老王,现在给彭远大挂个电话,不要说我们在开会,就直接征求他的意见,问问他认为谁担任局长比较合适。”
吴修治的提议勾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催促王处长:“对,打个电话,听听彭远大怎么说。”
王处长说:“他现在在福建的深山老林里头,不知道能不能挂通。”
关原说:“让你挂你就挂么,能不能挂通是另外一回事儿。”
王处长只好掏出手机给彭远大挂电话。彭远大跟他的人此时正押着吴水库在福建省公安厅等手续。由于要押解犯罪嫌疑人一同登机,而且他们还随身佩带着武器,所以登机手续比较麻烦,需要当地省级公安机关的批文才行。当地警方跟他们一起破获此案,公安部内部刊物《公安战线》报道他们联合破获重大积案的消息就是当地公安局捅出去的。《公安战线》在公安内部非常有权威,能连夜刊登他们的事迹,当地警方非常高兴,积极出面替彭远大他们办理一切手续,彭远达刚刚接到当地警方的通知,说手续办好了,机票也定好了,第二天就可以出发。这一次成功破获压在彭远大心头二十多年的金锭盗窃案,让彭远大心情振奋,兴致极好。他这个人有个毛病,每破一个案子精神就会格外亢奋,话多,有时候还冒炮,多年前破了他当警察的第一个案子女澡堂失窃案之后,就是在极度亢奋的情绪下吹出了那个想当局长的大牛,结果半辈子局长大人这个外号都伴随着他。现在他刚刚接到当地警方的通知,说是可以顺利成行了,案子也破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更是心情亢奋上面加亢奋,激动上面加激动,正在这时王处长的电话来了。
王处长对常委们说:“接通了,接通了。”好像接通电话就是他的多大功劳似的。
常委们屏声静气,听着他跟彭远大对话。王处长说:“彭局长吗?你们在什么地方?”
彭远大说:“我们在福建省公安厅,万事大吉,明天就能回去了,告诉你,案子成功告破,我们带着犯罪嫌疑人和那块二十四公斤重的大金锭一起回去,到时候让你开开眼,看看大金锭是啥样子。对了,你是不是又催那件事?我明天就回去了,回去以后再说,该补的课就补,现在还不晚吧?”
王处长说:“没关系,群众评议已经搞完了,你个人的事情等你回来补上就行了。我现在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这也是组织程序,您觉得你们局里现任的几位领导同志中,谁担任局长职务,负责全面工作更合适一些?”
彭远大哪里知道这是王处长在常委会上拨过来的电话,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这还用问,我的外号你知不知道?”
王处长在公安局搞了那么长时间干部考核,彭远大的外号当然知道:“知道啊,你的外号不就是局长大人吗?”
彭远大得意洋洋地说:“这就妥了,正像毛主席说的,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最适合当局长的当然就是我彭远大,局长大人了,哈哈哈哈。”
王处长让彭远大说愣了,赶紧压了电话,他在公安局搞了这么长时间干部考评,那些副局长谁都非常希望自己能担任局长职务,可是像彭远大这么狂妄,敢当着他的面推荐自己的还真没有。彭远大的声音很大,王处长跟他对话的时候又有意拉开了耳朵和听筒的距离让常委们听,所以在座的常委们也都听到了彭远大的话。夏伯虎说:“这人说什么呢?什么彭大将军,他是彭大将军吗?你再说说,他到底说什么了?”
王处长就把彭远大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手机又振动起来,王处长看看来电显示是彭远大的,就没敢接,手机一直振动个不休,或像患了疟疾正在打摆子,他索性把电话关掉了。常委们再一次沉默,过了一阵曾聪明才说:“这人还真的够狂啊。”
“不仅仅是够狂,这是公然向组织伸手要官要权,这种人怎么能提拔重用?算了,我说这一次根本就用不着考虑他了。”夏伯虎气哼哼地把彭远大否定了。
其他几个常委也纷纷表示不满:“是啊,怎么能这样说话。”、“确实不应该,太狂妄了。”、“他到外面干吗去了?组织部召唤都不回来,看来这个人组织原则性不强……”
如果这个时候就请常委们表决,彭远达肯定就被从候选人名单里删除了。吴修治说:“刚才老关说得对,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还是要避免以一时一事就轻率下结论。王处长是代表组织征求人家意见,又没有说不准推荐自己,人家向组织推荐自己,也没什么错么。再说了,古时候封建官吏都能做到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我们也不要因为人家一句两句话就彻底否定人家。彭远大就是公安局那个小个子局长吗?这个人我认识,平常看上去挺精明能干的,不像这种狂妄的人啊,今天是怎么回事?”
李玉玲说:“我倒听说了,这两天报社准备转载一篇文章,是从公安部门的内部通报上转载的,说我们银州市公安局和福建警方通力合作,破获了一起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大案子,找回来一块大金锭,为国家挽回了几百万的损失,罪犯也当场捕获了,会不会说的就是彭远大他们?”
吴修治说:“你说的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当年我还在给跟党走老爷子当秘书,那时候跟党走老爷子主管工业,886厂丢了这块金子,把跟老爷子气坏了,天天跑到公安局坐镇让人家把金子找回来,后来时间拖得久了,一直破不了案,也就扔下了。怎么?这个案子真的破了?公安局还真有韧性,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放弃啊。李部长,你赶紧让人送几份报纸过来,我看看,对了,让报社的同志给跟党走老爷子送一张过去,现在一提起这件事情,当年跟党走老爷子在公安局骂人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他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高兴的。”
李玉玲便马上打电话发号施令,让银州日报立刻找两份报道大金锭案子告破的报纸送到市委来,同时还要给跟党走老爷子送一份过去。总编说稿子刚刚排上,明天才能付印,李玉玲说:“那就复印两份清样过来,给跟党走也送一份清样复印件。”
放下电话,夏伯虎站了起来:“对不起各位,我的电话也振动起来了,可能是国土资源部来的。”说着跑到会议室的一边接电话。来电话的不是国土资源部,而是赵银印老爷子,追问姚开放的提拔问题。夏伯虎唯唯诺诺含糊其辞的应付着,让赵老爷子逼得没办法,只好说:“我们正在开会,等会开完了我再给你老人家回电话好不好?”
压了电话,回到座位上,夏伯虎看看吴修治:“赵老爷子来电话了,今天是常委会议,我也不藏着掖着,把事情摆到桌面上请大家审议,看看这件事情到底怎么办,别老让我一个人背着磨盘爬山。”
有两种人属于厉害角色:一种是外表憨厚,实则奸诈,另一种是表面上直率纯真,实际上颇有心机。市长夏伯虎属于后者,他说话办事往往会让人觉得率直、纯真,实际上却都有着他自己的目的和盘算,今天这个会上,他决定把赵银印的事情来一个彻底了结,如果大家听从了他的意见,赵老爷子就会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如果通不过,他也好把这件事情推到常委们身上,如果万一赵老爷子在国土资源部真有什么副部长的老部下,把银州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项目搅黄了,他也有话可说:谁让常委会不听我的意见,用一个公安局长的位置换一张高新技术开发区的通行证这么便宜的事情都不干,结果高新技术开发区黄摊了,这个责任当然应该由常委会集体负责,不能推到他市长一个人身上去。
于是他开始振振有词地把赵老爷子要求他女婿担任公安局局长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赵老爷子绑架了高新技术开发区项目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结论是:“我个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不允许我们有别的选择,先把那个局长的位位给那个姚开放,说到头不就是个公安局局长吗?用一个公安局局长的位置换一张高新技术开发区用地的批件,我看值得。我郑重声明,提拔姚开放绝对没有我的个人利益,我完全是从我们银州市的经济社会发展利益出发的,如果这里头有我夏伯虎个人一星半点利益,我甘愿接受党纪国法的处理。”说到最后,夏伯虎慷慨激昂起来,连他自己都感动了,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冒了绝大的风险在为民请命,可惜的是,常委们好像并不领情,李玉玲跟常务副市长高有泰头抵头的窃窃私语,其情其状正面想像地下党接头,反面想像特务连络,他们正在研究高有泰老婆的病情,高有泰老婆是李玉玲的老同学,最近患了一种怪病,整天咳嗽,到医院检查肺部、气管都完好无损,李玉玲刚好在中央电视台的科学与探索节目上看到一个类似的病例,跑了多少医院都解决不了问题,后来才知道是粉尘过敏。高有泰听了李玉玲的介绍,恨不得马上散会跑回去带老婆看病。曾聪明拿了一份文件勾勾划划,似乎他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利用开会的时机来批阅文件。最可恼的是关原,居然低着头剪起指甲来,那表情既像是在脑子里想别的事儿,又像是对夏市长的发言不屑一顾。只有吴修治拿着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但是根据经验就能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准备发言提纲,并不是记录夏伯虎的发言。分管政法工作兼公安局代理局长的刘洪波从开会到现在几乎一言不发,一直在闷头抽烟,大家都知道他最近心情不爽,他老婆帮人家倒买倒卖假中华烟,买烟的人送礼,结果把收礼的人抽坏了。收礼的是当地分管城市规划的副市长,当地公安局立刻作为大案要案抓紧侦破,循线查办,追到银州市把他老婆刑拘了。人家是外地公安机关办的案子,被假烟熏坏的又是当地的重要领导,这件事情就很难办,刘洪波找了很多关系都捞不出来,搞得刘洪波灰头土脸,干什么都没心情。
夏伯虎瞎掰唬完了,常委们谁也不表态,该干嘛干嘛,夏伯虎明白,这种沉默绝对不是默许、默认,而是抵制、反对。夏伯虎长叹一声:“看样子我们银州市的高新技术大发区真的要黄了,作为市长我已经把利害关系向常委会讲清楚了,如果大家认为我的意见不对,将来我可不承担责任。”
吴修治看常委们的态度让夏伯虎实在下不来台,便说:“我个人相信夏市长完全是出于公心,我也相信在座的各位常委对此不会有什么异议。”
其他常委这才像活了过来,纷纷表态:“是,夏市长确实是出于公心。”就连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刘洪波也嘟囔了一句:“是啊,谁也没怀疑你的出发点是好的。”
常委们嘴上这样说,其实谁也不相信他真的是出于公心,他的担心在大家看来太幼稚,或者说太危言耸听,简直是吓唬孩子。作为旁观者,他们都知道,国土资源部不是赵银印老爷子家开的,国土资源部部长也不是赵银印的儿女,即便是他的儿女也不一定会听他的。一个退休地方副省级干部的意志怎么会左右国家部委呢?再说,夏伯虎跟赵银印的关系大家也都有清楚,即便他跟赵银印、姚开放没有实质性的利益关系,起码也是人情关系。
常委们的心思夏伯虎当然看得明白,越想越窝囊,忍不住就在心里暗骂:他妈的,好心当成猪肝肺,大伯子背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骂归骂,人家就是不支持他,他也没办法。还是吴修治从中斡旋说:“既然夏市长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看大家还是表决一下吧,今后要形成这样一个好的会风,不能对任何一位常委提出来的意见抱漠视、冷漠的态度。好吧,同意夏市长的意见,任命姚开放为公安局局长的同志请举手。”
谁都不举手,吴修治又说:“不同意的请举手。”
曾聪明打头阵,第一个举手反对,其他常委也都纷纷举起了手。平心而论,常委的态度完全正常,现在这世道,为了升官托人情、跑关系已是常态,可是公然采取这种变相绑架、胁迫人家的方式谁都会非常反感。说透了,人家给面子那是人情,人家不给面子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即便赵老爷子真有那个马力命令国土资源部不批银州市的用地申请,也损害不到这些常委的个人利益,真闹翻了,谁还会怕谁?这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赵老爷子急于让自己的女婿升官,结果反而断送了姚开放的前程,这一届常委会期间,再想提拔姚开放就非常困难了,等到换届,姚开放的年龄就又超了。
关原这时候偷偷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这个时候常委们累了,精神也松懈了,对别人提出的方案不会像刚开会时候那么认真审议,正是塞进自己主张的好机会,所以他对吴修治说:“吴书记,我谈点意见好吗?”
吴修治点头:“好啊,就等你这个主管说话了。”
关原便字斟句酌地开始替蒋卫生说话:“根据干部考核情况,现任的副职情况都差不多,各有各的长处和优点,也各有各的短处和缺点,所以,从稳定公安局的大局,保持公安局工作的延续性出发,我看还是按照原来的排名次序确定人选,这是一个稳妥的方案,相对而言引起的副作用会小一些。”
夏伯虎刚才的提议被常委们否决,心里憋气,关原的发言含糊其辞,欲言又止,更让他觉得讨厌,暗想,你们组织部就是会摆弄人头,摆弄来摆弄去干部任命权都捏到了你们手里,我这个市长成了傀儡,你们在后面决定了,还要我出面提名,如果人大不同意,没面子的还是我,难怪人家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市政府,经常犯错误,就是你们这帮人善于玩政治、耍手腕的结果,于是阴阳怪气地说:“这是常委会,刚才吴书记说了,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有话就全部端到桌面上来,别夹半截漏半截好像便秘似的。”
关原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夏伯虎的挑衅他假装当做玩笑话,根本不予理睬,微微一笑化解了夏伯虎的攻势,这一来反而让常委们觉得他关原水平高,有修养,而夏伯虎的表现却像一个耍赖的顽童。关原说:“根据我刚才谈的意见,请各位常委审议一下,看看蒋卫生同志怎么样?他的年龄在现任副职里最大,资历也最老,排名又是副职中的第一,我觉得这样更加顺理成章一些。”
大家又沉默了,关原说的道理很难反驳,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能让大多数人认可的合适人选,这样做也确实无可厚非。夏伯虎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发言,继续沉默一会,很可能就会有人跟进表态支持,刚要张口反对,人大主任曾聪明却说话了:“关部长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个出发点好像跟我们党的干部路线不是很相符啊。我们党一直强调要破除选拔任用干部论资排辈,提倡干部的知识化、年轻化和专业化,如果还论资排队,那不等于在干部选拔任用上走回头路开历史的倒车吗?蒋卫生本人怎么样我不了解,我要说的是不应该违背党的组织路线和选拔任用干部的基本原则。”
曾聪明此话一说,问题就很严重,把关原的意见上纲上线到了违背党的组织路线和干部选拔任用标准的政治高度上,这就让关原很难接受,他马上反驳:“老曾你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这怎么能说是违背党的组织路线和党的选拔任用干部原则呢?您有不同人选尽可以提出来,但是也不要对别人的意见上纲上线么,现在已经不是文革时期极左路线靠大帽子压人、用大棒子打人的年代了。”
曾聪明一发言反对关原,其他常委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曾聪明口袋里肯定也有人头,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头,不然他根本不可能用这种态度和口气跟关原说话。夏伯虎连忙抓紧时机反对关原:“我也觉得老曾说得有点过火,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道理还是对的,我也不赞同论资排队,别把干部选拔任命搞得好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排队买猪肉似的,讲究先来后到,前面的不走后面的就不能买。唉!这这也就是在我们中国才会发生这种怪事,任命一个公安局长都这么犯难。在美国任命公安局长就简单得多……”他一提“美国”两个字,其他常委便纷纷皱眉苦笑,脑海里也顿时冒出了银州人民奉送给这位市长的爱称“瞎掰唬”,“在美国,”夏伯虎对常委们的表现视而不见管自发表高见:“任命公安局长就是市长提名就成了,而且公安局长也不一定就是警察,往往是文职人员,不讲究专业、学历那些东西,不像我们,讲究太多。这一次确定的原则就有问题,规定非得在现有公安局副职中选,这样就限制了选拔干部的视野……”
曾聪明插话说:“老夏,美国也有公安局啊?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夏伯虎哈哈一笑:“口误,口误,美国叫警察局,不管是警察局还是公安局,都是一回事儿。在美国……”
关原说:“夏市长,我们还是研究研究中国问题吧,别研究美国问题了,再研究美国人也不会听你的。话说回来,即便在美国,公安局长……嗨,什么公安局长,都是让你搅的,警察局长的任命也得市议会批准,并不是市长想让谁当谁就能当。”
夏伯虎、曾聪明和关原因为蒋卫生在那里掐上了,你来我往地讨论美国公安局长问题,别人既不好插嘴也不愿意插嘴趟浑水,便开始窃窃私语,这时候刘洪波也问了一句:“那个蒋卫生多大岁数了?”心情不爽,他问话的口气也就生硬的很,这让关原很不受用,口气冷冷地地顶撞了一句:“你主管政法,现在又代理公安局局长,这个问题还用得着问我吗?”
他这么一顶撞,刘洪波倒真的来劲了,马上说:“我不同意这个蒋卫生,刚才关部长也说了,我分管政法,现在又是公安局的代理局长,我了解情况,那个蒋卫生暮气沉沉,整天低个脑袋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干工作拖拖拉拉,连手下有多少干部都弄不清楚,这样的人要是当了公安局长公安局就成窝囊局了。公安局长还是得弄个利索、肯干的,起码得是个明白人,实在不行就那个局长大人彭远大算了。”其实刘洪波倒并不是真的要反对关原,而是他老婆让外地公安局抓跑了,他让蒋卫生出面去捞人,蒋卫生跑了几趟,不但人没捞回来,还把对方得罪了,声言如果银州市再出面捞人,他们就要告到省上去,闹得刘洪波投鼠忌器,心里再着急也不敢轻易出手,所以他对蒋卫生正憋了一肚子气,哪里会同意提他当公安局局长。
一来二去已经有三个关键人物表态反对提拔蒋卫生了,关原心里暗想:蒋卫生啊蒋卫生,该我做的我都做了,这是集体决策,人家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总算我老关也对得起你那本集邮册了。关原心里这样想着,那边吴修治已经要求常委们表决了,表决结果,包括关原自己,再加上常务副市长高有泰两个人赞成,四个人反对,吴修治没有表态。大家都愣愣地等着听吴修治有什么说道,吴修治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对大家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再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谈点意见。”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知道到了拍板定案的时间了,如果吴修治赞成关原的意见,反对关原的人里最起码会有两个人当场倒戈,再加上关原自己和吴修治一票,蒋卫生就算过了。如果他提出全新的人选,也肯定会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对于他的道理常委会上别人是不好意思也不愿意公然对抗的,别人不说,李玉玲首先会积极跟进,其他人只要是没有特殊原因,也都会习惯性地举手赞成。
吴修治说:“我首先要向各位常委作一个检讨,作为市委书记,过去我满足于长期以来的工作经验,安于现状,甚至对《党章》的学习也都停留在会上听,集体学的阶段,没有真正静下心来认真研读。最近我在老领导跟党走同志的督促下,重新学习了新《党章》和《党政干部选拔任用条例》,受益匪浅啊,我提议大家回去都认真地重新学习《党章》和《党政干部选拔任用条例》,通过学习一定会对我们现在沿用的这一套选拔任用干部的程序和方法产生很多新的认识新的看法。我看公安局局长的人选问题很难在一次会议上取得认识上的统一,省委宋书记前几天专门跟我谈了这个问题。”说到这儿,吴修治顿了一顿,扫视了大家一眼。常委们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暗暗吃惊,谁有这么大的马力,能搬出宋书记替自己说话打招呼?如果真的是宋书记出面打招呼了,那也就不用再讨论了,吴修治只要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大家唯一的选择就是举手通过。
吴修治微微一笑:“宋书记找我谈这件事情可绝对不是替谁打招呼、托人情啊。省委站得高,看得远,根本就没有关注我们选谁用谁。省委宋书记提请我们研究这样一个问题,也算是交给我们的一个课题: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在选拔任用干部上体现公开、公正、公平原则,尽可能的发扬党内民主,通过体制创新、制度创新,开辟出一条选拔使用干部的新路子,为我们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作一些创新、探索性的试验。今天这个会议让我更加切身地体会到了改革干部选拔任用体制,真正实现干部选拔任用的公开、公正、公平,还应该加上透明,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严重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今后我们像今天这样的会议就永远也开不完。不改革,吏治腐败就将成为危害我们党的事业、动摇我们党执政基础的最危险的腐蚀剂和沼泽地,我们很可能会被这种腐蚀剂溶解成毫无免疫力的躯壳,会在这种沼泽地里陷入没顶之灾啊。什么叫公开、透明、公正、公平呢?向谁公开、向谁透明,怎么样才能做到公正、公平呢?我个人的理解,也算是学习《党章》和《党政干部选拔任用条例》的心得吧,那就是向人民群众公开透明,争得人民群众最大限度地支持和监督,只有在人民群众的积极支持和有效监督下,我们的干部选拔任用才能做到公正、公平,也才能真正把优秀的、德才兼备的干部推选到合适的领导岗位上。靠我们几个人,再加上组织部干部处,能有多大的本事做到这一点呢?所以啊,我们的眼界要更加开放一些,思路要更加宽广一些,最近老领导跟党走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很有启发啊。他说,别忘了,现在我们共产党是执政党,不是战争时期夺取政权的那个阶段了,战争时期提拔任用干部要讲究保密,那是为了防止敌人破坏,解放五十多年了,我们党取得执政地位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我们的干部选拔任用体制一点都没变,五十年一贯制,这不符合与时俱进的方针。跟党走说,我们是执政党,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宗旨,选拔任用领导干部是为人民选公仆,有必要对人民群众保密甚至搞得鬼鬼祟祟好像在做见不得人的坏事吗?他说的话很朴素,但是却真正体现了我们的干部管理工作在思想上、路线上、政策上、具体的方式方法上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和平时期、执政党提升执政能力的要求,满足党的中心任务对干部工作的现实要求。所以,我提个建议,供大家参考,我们不要急于确定公安局长的具体人选,把主要注意力放到改革创新干部选拔和任用机制上来。总体思路还是那个大原则:充分发挥党内民主制度的优势,真心实意地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彻底破除干部管理上的神秘化倾向,真正实现公开、透明、公正、公平。具体做法我想,应该吸收和借鉴乡镇一级领导班子实行公开选举的成熟经验,对候选人向全社会公示,欢迎广大人民群众进行监督。同时不要把决策权限制在我们常委会这个小圈子里,要知道,根据《党章》常委会仅仅是党代会闭会期间的执行机构,是全委会的日常办事机构,全委会的职权是高于常委会的,根据这个原则,可以考虑采取不记名投票的方式请全体党委委员票决公安局局长,而且差额选拔,现任的副职经过考核只要符合《党政干部选拔条列》标准的都可以作为候选人接受全委会的考察和选择。我们选拔任用党政干部完全是正大光明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神秘,完全可以邀请各新闻媒体现场采访、实况转播么。通过新闻媒体的报道,广大人民群众不是可以更好的履行监督权吗?而且,选举结果当场公布,当场定案,这也有利于提高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效率。这仅仅是一个粗浅的想法,我提请组织部在这个大原则的指导下,尽快拿出一整套改革方案来提交给常委会讨论,而不要让常委会在具体人选上空耗浪费时间。在改革的原则上,不妨按照小平同志的话去做: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成功了,我给组织部记头功,失败了,我作为党委班子的班长,承担首要责任。关部长,你表个态,拿出一套方案需要多长时间?”
此议一出,所有常委都有些吃惊,谁也没想到吴修治彻底跳脱了在具体人选问题上纠缠不休的漩涡,完全从全新的高度和角度提出了这样一个过去大家都意识到了,却谁也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这样一来常委们的一票权就大大贬值了,这难免让人有些心疼。尤其像关原、夏伯虎等一些事先跟某些人有着交换关系的常委,拘于物质利益和人情关系心里已经有了预定的人选,如果采用这种方式,八成他们的承诺就难以实现,所以他们也有些失望甚至不满,只是碍于吴修治的权威不好当面反对而已。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关原和夏伯虎以及和他们一样有着难言之隐的常委又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因为这样一来,尽管自己对关系人有违约之嫌,却也非常好交代,不管对谁,都可以用一句:干部管理制度改了,无记名全委会投票,谁也没办控制所有委员,这样一来不管圆满不圆满,对方方面面也都算交代得过去了。沉思默想一阵,与会人员包括关原和夏伯虎对吴修治都有些佩服,到底是书记,高,实在是高,从正面说是改革干部管理体制新举措,从反面说也是一种最高明的推卸责任的手段,把最复杂最难以处理的问题交给了更大范围的集体去承担责任,让上下左右方方面面谁也说不出什么。吴修治从大家的眼神里读到了两个字:“敬佩”,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当领导当到这个份上,能让这些手中各自都掌握着相当权力的同事由衷的佩服,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当然还是李玉玲首先第一个表态:“我完全同意吴书记的意见,吴书记高屋建瓴,提出的问题非常尖锐也非常实际,我们的干部管理体制确实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了,我看报纸上经常有跑官买官要官、买官卖官的违法犯罪行为出现,这就是吏治腐败么。要从根源上解决这些问题,最根本的还是要靠体制创新和政治改革,我坚决支持吴书记的意见。”
接下来大家纷纷表态,支持吴修治的意见。尽管大家都已经口头表态了,吴修治还是请大家表决一下,表决结果是对他的提议全票通过。表决完了,由李玉玲带头,常委们还哗哗啦啦地鼓了一阵掌。
吴修治问关原:“老关,你说说,需要多长时间能拿出方案来?”
关原看了看干部处王处长,王处长连忙说:“现在各地已经纷纷开始了干部选拔和任用的体制改革,也有很多成功的经验可供我们借鉴,我想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吴修治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给你们一周的时间拿出方案来,刚才王处长也说了,现在全国各地都在进行这方面的试验,成功的可供我们借鉴的经验很多,我们自己不会发明,总会学习吧?我们自己不会创造经验,总会总结别人的经验吧?一周时间,够不够?”
关原只好说:“我们争取吧。”
吴修治说:“不是争取,而是必须,今天我们就定了,下个礼拜同一个时间地点开会,专门讨论你们组织部提出来的干部选拔任用改革方案,不成熟也不要紧,我们还有常委会么,在常委会上讨论完善也可以么。”
关原只好点头应承:“那好吧,我们保证在下一次常委会上拿出方案供各位常委审议。”
吴修治说:“我再提个建议,你们可以找方方面面的同志征求一下意见,跟他们探讨探讨,包括像跟党走这样的老同志,他们说的一些朴素的道理还真的很有营养呢。”
关原连连点头,常委们也纷纷赞同,于是吴修治宣布散会,大家不约而同地看表,比正常下班时间已经晚了一个小时。
3
这一天银州市机场停机坪的气氛格外怪异,一辆铁窗铁门铁壳子按照乌龟的防护标准装备起来的警用装甲车开到了停机坪,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里钻出来立刻把装甲车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随即又陆陆续续来了很多警车,把停机坪团团围住。突然看到这么多警车集中到了停机坪,尤其看到那辆超级大乌龟一样的警用装甲车,想象力丰富的人会以为发生了恐怖分子制造的劫机事件。然而,警车们既没有鸣笛也没有吹喇叭,一伙伙警察从车上钻出来,都是赤手空拳,神情轻松愉快地侯在停机坪附近,有两朵年轻漂亮的警花手里还捧着硕大的花束,气氛却又十分轻松愉快。戒备森严的装甲车和轻松愉快捧着鲜花的警察两相对照,反差强烈,让人实在猜不透发生了什么。好奇的机场工作人员纷纷打问:“怎么了?要干吗?”
警察们显然心情很爽,对机场工作人员不厌其烦地告知:“我们彭局破了一个积压二十多年的大案,不但追回了二十四公斤重的大金锭,为国家挽回来五百多万元的经济损失,还把罪犯带回来了,你们没看报纸啊?今天我们就是来迎接带队抓捕罪犯破获这个案子的彭局。”当然,抓住一切时机不厌其烦为彭远大评功摆好的的肯定是银州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哥们。
彭远大一行四人将乘坐这个航班到达,他们回来之前,给刑警队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到机场接机,所以刑警队前来迎接是正常的。可是让刑警队意外、更让彭远大他们自己想不到的是,家里的三位副局长竟然也率领着分管部门的代表到机场来迎接局长大人彭远大,而且这三位副局长完全是分头行动,相互之间事先根本没有协商,属于名副其实的不约而同。各位公安局的现任领导在机场不期而遇相互之间也都感到有些意外,似乎自己和对方都在做什么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这也是官场生态的一种表现形式,自从《公安战线》报道了彭远大他们远征千里和福建当地警方密切合作成功破获金锭盗窃案之后,银州市数十家官方、半官方、民营的传统、现代媒体纷纷激情跟进,转载的,跟踪报道的,有的还不厌其烦地挖掘了当年这宗案子的历史背景资料提供给广大读者,广大读者也非常感动、激动,展开了和新闻媒体的积极互动,传统媒体的电话、传真成了热线,读者纷纷打电话、发传真关心这个案子的侦破细节,要求媒体表达他们对公安干警的崇高敬意。现代化的互联网上,网友们更是展开了气氛热烈的讨论、追捧,把网络搞得像沸腾的高压锅,如果哪个本地网友不知道大金锭、彭远大这几个关键词,就会被其他人嘲笑为菜鸟、弱智。这种排山倒海的新闻冲击在这个敏感时刻突然出现,让公安局现任几个在家忙忙碌碌给部下摆饭局的副局长发蒙、惶惑、紧张。他们琢磨不透这是精心策划的大戏正式上演,还是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如果像庄扬分析的那样是事先安排好的大戏,彭远大那个长相一点也不远大的小个子可就心机太深、太恐怖了。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大戏,这种由新闻媒体掀起的滚滚热浪对目前正在紧绷的公安局局长之争将会起到什么作用,那也是不言自明的。这种局面让几位竞争对手心惊胆战、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尽管几个人对彭远大都心存猜忌,可仍然不约而同地到机场相会了,这也是政治角逐中卑劣的一面,几个对手幕后撕杀得难解难分,表面上却还要装得和谐、友好。这也是官场的行为准则:几个人参与竞争跟两个人的直接对抗有所不同,按照一对一的排列组合,几个参与竞争的人中,相互之间是对手,相对于别的人,又可能是盟友。再退一步说,竞争是一时的,共事是长期的,谁也不愿意因为这么一次竞争便闹得元气大伤,被彻底从先天下之乐而乐的阶层踢出去。所以,几位副局长不约而同到机场迎接彭远大,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现实的需求,因为大家终究都是明白人。
平心而论,公安局局一级干部过去的关系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融洽的,那时候范局长当一把手,年富力强,除非工作变动,一时半会谁也看不到有接班的机会,没有机会也就没有什么想头,没有什么想头也就没有什么争头,所以大家也就心平气和,各负其责各司其职,总体上来说还算得上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集体。范局突然死亡,造成权力真空,形成球场效应,大家都开始争抢那唯一的篮球,进而出现了重新洗牌的混乱局面,过去团结战斗的领导集体现在成了争权夺利的角斗场,明争暗斗活像既没有竞赛规则又没有道德意识的拳手在争夺冠军,上面动拳头,下面使绊子,急眼了说不准还会张嘴咬对方的耳朵。这样一来,不但破坏了领导之间的感情关系,也破坏了公安局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没办法,归根到底都是野猪惹的祸,如果没有那一群野猪作祟,公安局的领导班子绝对不会没有沟通部属,一窝蜂地跑到机场迎接彭远大,作这种表面文章。几位副局长在机场会面各自心照不宣,等飞机的空档,蒋卫生指点着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跟踪而来的媒体记者说:“这一次老彭可是露大脸了。”语气涩涩的,酸酸的。
姚开放叹息道:“唉,这就叫能干的不如会干的,会干的不如会赞的,会赞的不如会转的。”
蒋卫生问他:“能干、会干我明白,会赞会转是什么意思?”
姚开放说:“这还不好理解?会赞的就是会溜须拍马给领导说好听的,会转的就是有事没事常到领导家转转。”
庄阳在一旁半开玩笑地问他:“老姚你算哪一种?”
姚开放说:“我吗,哪一种都不是,哪一种也都沾点边,跟你差球不多。”
蒋卫生把话题挑起来了,却立刻抽身而退,因为这种讨论方式容易引起争执,他最不愿意跟别人正面发生争执,正面争执控制不好很容易升级为正面对抗,这是从政的大忌,他抬头看着洁净如洗的天空把话题拉开了:“飞机该到了吧?”
庄阳也不愿意跟姚开放继续谈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同朝为官,忌讳也是相同的,蒋卫生明白的道理别人也懂,便扔下刚才跟姚开放谈论的话题接了蒋卫生的话茬:“快了吧,应该到了啊。”
蒋卫生一向觉得庄扬这种正牌大学毕业的人有点清高,跟自己这种工农出身的干部格格不入,所以对他敬而远之。最近不断耳闻他跟司光荣四处活动跑官,心里就对他存了轻视,暗说你他妈的也别再假清高真低俗了,到了这种时候不照样得跑、得送、得低三下四吗?过去蒋卫生对自己到关原家里送集邮册还暗暗感到羞惭,现在知道庄扬也在积极跑动,便从心里把他看低了不少,这时候就逗他:“来了,你看,那不是么?”
庄扬以为飞机真的到了,就抬起脑袋脖子抻得长长的作公鸡打鸣状朝天上看,蒋卫生嘻嘻笑着说:“看见了吗?哦,我刚才看错了,不是飞机是一只乌鸦。”
庄扬回过头来:“说什么呢?机场上空哪来的乌鸦?”
蒋卫生说:“噢,机场上空没有乌鸦,乌鸦就在地上,一身黑,白肚皮。”
庄扬今天没有穿警服,穿了一身黑西装,敞着怀,里面是白衬衣,所以蒋卫生这么逗他。旁边姚开放就嘻嘻嘿嘿地笑,趁机搅屎棍子:“庄局,老蒋骂你呢。”
当着那么多下级的面蒋卫生拿他开玩笑,庄扬很是不愉,说:“他就那么点本事,你就让他使劲使,别人都是乌鸦就他是一只金凤凰。”
蒋卫生正想再讥嘲他几句,飞机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像一团滚雷扑向地面,淹没了地上的一切声响,胖乎乎的安24活像一根肚皮上插了一把餐刀的火腿肠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老鹰抓小鸡似的降落在跑道上,跌跌撞撞的朝前趔趄了一阵然后转向停机坪停了下来。机舱门打开了,乘客们如同死里逃生一样急匆匆地从飞机的肚子里挤了出来。乘客差不多下光了,彭远大几个人才出现在机舱门口,彭远大走在前边,大李子和黄小龙夹着吴水库跟在后面,看到下面那么多人在等着他们,彭远大几个人愣住了,他们并不知道如今自己已经成了新闻热点人物,更想不到局里仍然健在的三位领导能倾巢而出前来迎接他们。大李子在彭远大身后喃喃自语:“我的妈啊,这么隆重,该不会是公安部长跟我们同机吧?”
黄小龙则得意洋洋地首长检阅一样对着停机坪上等候迎接他们人群的挥手致意,嘴里还大声喊着:“同志们辛苦了。”
彭远大愣怔了片刻,连忙从舷梯上跑下来,蒋卫生年纪大,又是局里目前排位第一的领导,便抢先迎上前来跟彭远大紧紧握手:“辛苦了,辛苦了,欢迎胜利归来,胜利归来。”
彭远大让他们这一套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一边跟蒋卫生握手,一边问:“怎么这么隆重?真是来接我们的?”
姚开放排位在庄扬前面,也挤在庄扬前面从蒋卫生手里接过彭远大的手摇了又摇,没别的新鲜话可说,就跟蒋卫生一样连连说道:“辛苦了,辛苦了,欢迎胜利归来,胜利归来。”听着好像蒋卫生的回声。
跟两个人都握过了手,这才轮到庄扬,庄扬在局里排位还在彭远大后面,庄扬热情洋溢地两只手紧紧握了彭远大的手说:“这一趟功劳卓著,远近闻名了啊,祝贺你!”
彭远大让他说得莫名其妙,抓住他的手不放追问:“什么远近闻名?”
庄扬这才告诉他:“你真不知道吗?《公安战线》登了你们和当地警方联合破获金锭失窃案的消息以后,我们银州市的各种媒体纷纷转载,现在你彭局可成了我们银州市的大明星了……”
彭远大惊讶地说:“是吗?不就破了一个案吗,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接下来陪同领导前来接机的警察们纷纷涌上和彭远大几个人握手寒暄,两朵警花把花塞进了彭远大的怀里,搞得彭远大手忙脚乱,咧着嘴抱着两大捧鲜花活像第一次拜见老岳母的傻女婿。
刑警队长王远志握了彭远大的手说:“彭局,你胆真大,怎么敢坐这种飞机?真吓人。”
彭远大说:“航空公司又不是我家的,人家派啥飞机我们不就得坐啥飞机?安24就是噪音大点,颠簸厉害点,别的方面倒也没觉着怎么样。”
紧接着《银州日报》和银州市电视台的记者们挤进人圈子,有的抓紧时机给吴水库摄像、拍照,有的揪住彭远大就地采访起来:“请问彭局长,你们这次奔波上千公里成功破获了这起当年震动全国的金锭失窃案,回到银州,你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彭远大说:“心情当然很高兴啊。”心里却暗暗骂这个记者弱智,怎么能问出这么没有创意的问题。
另一位记者抢上前来追问:“请问彭局长,你们在外面转战数千公里,时间长达一个多月,现在终于大功告成胜利凯旋,此刻您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彭远大说:“我最想做什么你们一会就知道了,对不起,各位记者朋友,既然你们很关心我回到银州市之后最想做什么,那就给我点时间,先让我把最想做的事情做了好不好?”
姚开放性格比较痞,开玩笑地对记者们说:“我们彭局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见到他的老婆孩子,尤其是老婆,各位记者应该理解。”在场的人听了姚开放的话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
蒋卫生在一旁凑趣:“记者们难道还想看看我们彭局怎么跟老婆见面吗?我们彭局的老婆可是公安局各位局长的老婆里最漂亮的,想不想看一看?”
记者们便也开始凑热闹搞笑:“愿意啊,彭局不会舍不得让我们看吧?”
记者们和彭远大当然都不明白姚开放和蒋卫生的用心,记者们团团围着彭远大采访,他们心里不是滋味,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对手成为新闻媒体聚焦的对象,但是这种局面又不是他们所能控制得了的,于是便用调侃、玩笑混搅,不露声色地把一次认真的采访变成嘻嘻哈哈的闹剧。庄扬冷眼旁观,心里暗暗叫绝,蒋卫生和姚开放都是农村出来的底子,虽然经过多年的奋斗当了公安局副局长,身上却还不时露出农民身上那股土腥味,庄扬往往因此看不起他们,今天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农民式的狡黠成功地用到彭远大身上,不由对他们就有些刮目相看的新感觉,暗暗提醒自己,今后还真要多多提防这两个貌似土气实则大大狡猾的同事。庄扬当然也不是善茬子,立时拦在记者们前面,和颜悦色地劝告各位记者:“记者同志们,请原谅,彭局在外面奔波多日,非常辛苦,好容易回到了银州,我们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给他留一点私密空间跟家人团聚团聚。过两天我们公安局专门就这个案子的侦破情况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请各位记者光临好吗?”说着给旁边的警察们使了眼色,警察们便立刻上来把彭远大和记者们隔开了,刑警队队长王远志带着两个人从大李子、黄小龙手里接收了吴水库,立刻将他塞进装甲车。蒋卫生对彭远大说:“一路辛苦,先回家看看,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把爱人孩子都带上,跟同志们好好聚聚。”
彭远大说:“嗯,谢谢了,我一定去,老婆孩子就免了,她们有她们的事。”彭远大的儿子面临高考,此刻正是高度紧张的时候,他估计董晓兰肯定不会耽误宝贵的时间陪他去吃喝。
姚开放说:“那也好,晚上一定准时到啊。”
彭远大应承着,回头对黄小龙喊道:“小黄,把东西给我。”
人们这才注意到,黄小龙还背着一个尼龙丝袋子,弯腰弓背,满头大汗,看样子袋子分量不轻。听到彭远大的召唤,黄小龙连忙过来把袋子交给了彭远大,彭远大两手有点吃力地抱着尼龙丝袋子告诉蒋卫生和姚开放、庄扬三个人:“这家伙真沉。”
大家立刻明白了,袋子里就是那块当年闻名全国的金锭,记者们闻风又像嗅到了腐肉的秃鹫一样围了过来,纷纷要求:“彭局长,能不能让读者、观众先睹为快地看看这块当年闻名全国的金锭啊?”
再次接触到破获的贼赃,破案时的亢奋又回到了彭远大身上,他面色潮红,好像空着肚子刚刚灌了一整瓶二锅头,连连答应:“没问题,没问题,这本来就是我们银州人民的财富么!”说着,彭远大蹲在地上,把尼龙丝袋子解开,露出了里面的金锭。他们已经把金锭擦洗过了,所以金锭现在已经不是刚刚找到时那种黑漆漆的脏膜样,金光闪闪,圆圆的一砣,形状好像从碗口粗的大树上截下来半尺长的一段木桩。彭远大站起身活像街边卖艺的向围观者兜售狗皮膏药:“看看啊,这就是当年我们银州市大名鼎鼎的886厂的镇厂之宝,别看它体积不大,足足有二十四公斤重啊,那就是两万四千多克,按照现在的黄金价格,价值五百万块人民币啊。”
记者们便围拢过来拍照、摄像。彭远大意犹未尽,遗憾不已地说:“可惜的是,这块金锭让罪犯给割了一块,看见没有?就在这边上,做成了金首饰,大概少了一百多克,我们追回来了有六十多克,还差四十克,福建警方承诺他们一定要追缉回来。”
公安局的干警们仅仅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块大金锭掉丢失了,谁也没真的见过,这时候也好奇的围拢过来看大金子。老牛说:“这家伙看上去没啥出奇的么,看着像一块废铜烂铁,扔在地上我都懒得捡。”
有的警察就说真的,不说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块大金子,因为谁也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多金子又把金子做成这个模样。蒋卫生也说:“我过去参观过恶霸地主刘文彩的展览收租院,看到他们家的金砖,也不过就是一寸见方的小小一块,就觉得了不得太值钱了,这家伙跟老地主家的金砖比,才是真正的不得了。”
庄扬说:“好了,看也看了,说也说了,赶紧把它存到银行的金库里去吧,别再出个什么事儿,金子要是从我们公安局丢了,那就成了大笑话了。”
蒋卫生不屑地乜斜了庄扬一眼:“案子还没结呢,这是赃物,罪证,得经过法院判决以后,由财政局和人民银行正式办理交接才行。”口气和表情配合起来话语后面的潜台词就是:白痴、外行。
庄扬让蒋卫生不软不硬地噎了一顿,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好为此跟他争执,因为他刚才说的话确实不在行,作为检察机关出来的干部,这种起码的常识他不是不懂,他也是看到彭远大守着那块大金锭对了记者群精神亢奋地活像一只正要踩蛋的大公鸡,心里觉得厌烦、妒忌,急于结束这种他很不愿意看到的场面才说出那种外行话来。他假装没听出蒋卫生的话外音,对彭远大说:“老彭,该回家看看了。”
彭远大蹲下把尼龙丝袋子捆扎好,挺费力地抱了起来对庄扬和蒋卫生、姚开放几个领导说:“不急,你们要是没事就跟我走一趟,有事就忙你们的去,我得先把我回到银洲最想办的头一件事情办妥了再交差。”又对大李子跟黄小龙说:“你们也一起去,给老局长汇报汇报。”
这话一说,大家才明白他是要到老局长的坟上去,几位副局长心里涌上来的念头完全一样:这个彭小个子,真会作秀,看样子今天不表演充分了不会罢手。
彭远大抱着大金锭,钻进了前来押解罪犯和大金锭的装甲车,大李子和黄小龙也一起上到车上,彭远大不管别人是不是愿意跟着他去,直接吩咐司机:“到陵园去。”司机发动车出了机场朝陵园方向开,别人无可奈何,也只好纷纷上车跟在他的后面。记者们的采访车急三火四地跟了上来,记者们不清楚彭远大要做什么,既有个人的好奇心,又有抓新闻的职业病,自然不会放过这次采访的好机会。
陵园坐落在市郊龙头山面南的漫坡上,改革开放以后,陵园的管理开始走向市场化,死人的事是天天都要发生的,活人对死人总是格外宽容、格外大方,所以银州市陵园和全国各地的陵园一样经济效益良好,陵园现在也成了热门产业,过去殡葬工、陵园管理工没人愿意干,现在要想干殡仪、进入陵园当职工,还得走后门,每进一个人都得民政局局长批。经济效益好了,也就有钱为死者创造一个优美的长眠环境,陵园的大门修得金碧辉煌,陵园内更是苍松翠柏、花团簇锦,每一个陵墓都是一个小小的用花岗石板材砌成的小楼阁,陵园管理部门好像在用这一切暗示:活着真不如死了好。彭远大抱着那块大金锭来到了老局长的坟前,把尼龙丝袋子放到老局长的墓碑前面,解开捆扎着袋口的绳子,露出装在里头的大金锭,毕恭毕敬地对老局长墓碑上镶嵌的照片说:“老局长啊,我知道这一辈子最让你扔不下的就是这个金锭被盗案子,当年你亲自担任专案组组长,却没有能够侦破这个案子,这是你一生的遗憾,你死不瞑目啊。今天,你的老部下彭远大带着金锭来看望你了,我要告诉你,当年我们的侦破方向完全正确,您老人家的指挥绝对没有错误,那个吴水道就是这个案子的主犯,他的自杀就是畏罪自杀,我们没有错。现在国家的金锭我们已经找回来了,逃跑的罪犯也已经抓回来了,老局长,您安息吧。”说完,又毕恭毕敬地给老局长的遗照鞠了三个躬。
到场的警察们跟着彭远大给老局长鞠躬致意。陵园营造出来的庄严肃穆对人的心灵具有洗涤作用,彭远大向老局长汇报时的真情实意显示出的一个合格警察身上所必须具备的那种敬业精神,让蒋卫生几个局领导和所有的警察动容,此时此刻,作为竞争对手,他们心里对彭远大有再大的芥蒂和猜忌,也不敢对彭远大的所作所为的正义性、正当性有任何一点嘲讽或者反感的念头。也正是在这一刻,蒋卫生、姚开放、庄扬三个人心灵受到的震撼让他们对自己心灵的卑微和不洁有了羞愧的感觉。如果一个人能够永远在内心储藏这样一份道德的庄严、保留一丝对正义的敬畏,我们的世界就会干净许多,公平许多,美好许多。可惜的是,这种感觉持久不了,换个环境,换个时段,世俗、现实的欲望就会让人们重新回到现实生活的卑污中,如同残忍的食肉动物遵从残酷的森林法则,毫无顾忌地投入到不择手段的争抢掠夺之中。
彭远大蹲下身去,慢慢地再一次将金锭包裹严实,然后缓缓地沿着陵园宽阔平坦洁净如洗的水泥路慢慢走下山来,到了山下,他把金锭交给黄小龙和大李子,吩咐道:“送到局里去,我先回家了。”
警察们在彭远大的带领下做这一切的时候,跟随前来的记者们在一旁默默旁观,没有一个人敢用那手榴弹似的麦克风和喋喋不休的问题来打扰警察们,他们没有进行采访,却又感到收获颇丰,已经可以满载而归了。
大李子和黄小龙正要钻进装甲车,蒋卫生跑过来专门郑重其事地嘱咐:“你们俩千万别忘了啊,晚上六点整,在银州大酒店,给你们三个接风。”这是蒋卫生为人精细之处,他要显得比别人更加平等待人、更加善待下级。
人们各自驱车散去,彭远大也急急忙忙回家看望老婆孩子。孩子上学去了,老婆上班去了,只有哑巴丈母娘在家,看到他回来,老人家兴奋地张牙舞爪比比划划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多年在一起共同生活,彭远大已经适应了过去的王大妈,如今的老岳母这种让人耳晕目眩的表达方式,他知道老人家是在祝贺他成功破获了积压多年的重大案件,胜利凯旋,告诉他已经准备了一桌好菜等女儿外孙回来就可以开吃了。彭远大告诉她,局里晚上要聚餐,有饭局,给他们接风洗尘。老人家便很失望,彭远达急忙解释说,这是局里同志们的一片心意,一定要去,不去就会让大家扫兴,甚至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老妈做的饭明天再吃也不迟。老人家也懂得安定团结的重要意义,只好手忙脚乱的又把准备好的半成品匆匆忙忙往冰箱里塞,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比划着让彭远大等着,片刻,老人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翻腾出来一摞子报纸给他看,彭远达这才知道,他人还没到家,却已经成了新闻人物。看着报纸上记者们绞尽脑汁就着事实堆积在一起的溢美之词,彭远大心里爽透了,成就感热辣辣地充溢着他的胸脯,胜利的喜悦涨得脑袋发晕,作为一名警察,破了大案要案,又得到社会的肯定和赞许,就跟农民获得了丰收又被免除了农业税,工人不但没有下岗反而拿到了奖金一样激动、兴奋。
彭远大匆匆忙忙洗了个澡,又匆匆忙忙地换上一身新警服,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局里为他们几个人举办的接风洗尘庆功晚宴。就在他和同事们觥筹交错、把盏言欢的时候,银州市的官方门户网站“银州信息港”的论坛区出现了一篇题名为《局长大人的政治秀》的帖子,这个帖子一出,立刻引起了广大网友的激烈辩论,成为网友们的发烧话题。与此同时,几十封揭发检举彭远大的匿名信也向市委每一个常委和组织部、纪委的领导们投递而去。
彭远大跟同事们酒足饭饱,王远志一伙人意犹未尽,抱怨够了顶头上司彭远大这次办这么漂亮的案子不带他们去,又非拉着彭远大再到歌厅去潇洒潇洒。彭远达出差多日,想老婆想的活像发情期的老山羊,恨不得马上把晓兰紧紧的抱到怀里痛痛快快的揉搓一顿,哪里有心思跟他们到歌舞厅那种地方鬼混,嘴里讲着大道理:“那怎么行?别忘了我们都是警察,到那种地方影响多不好。”王远志、老牛、大钱、小赵一个劲地鼓动他必须去,声明不唱不跳更不叫小姐光喝啤酒,公安部的十条禁令也管不到这个时段的健康娱乐活动。姚开放过来说:“理解万岁,你们也不想想,要是你们出去这么多天,回到家最想干的是啥?别胡搅蛮缠了,赶紧都老老实实回家,公务人员少到那种地方去。”
姚开放这么一说,王远志一伙就不敢再逼迫彭远大了,大李子跟彭远大的情况相似,也是急于回家抱老婆钻被窝,却又怕拂了刑警队这帮哥们的好意今后在刑警队不好混,嘴里不敢说啥,眼巴巴地看着彭远大,只希望他能拿出主管局长的权威严词拒绝王远志的诱惑,姚开放一出面干预,大李子立刻兔子躲鹰一样撂蹶子跑了。姚开放笑呵呵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们要是真的爱你们彭局,就放他一马吧。”
彭远大总算回到了家,总算见到了亲爱的晓兰和发育得像头小牛犊子的儿子。晓兰正在和他们家的小牛犊子趴在电脑跟前紧张的忙碌,见到彭远大回来晓兰顾不上做出热烈欢迎的姿态就招呼他:“老彭,你过来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东西。”
彭远大凑过去见到儿子正在情绪激动手指如飞地在键盘上敲击,嘴里还在喃喃地骂着脏话:“王八蛋,老子毙了你。”随着他的的敲击,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放屁”、“弱智”、“臭狗屎”、“诽谤诬蔑”、“把造谣诽谤的王八蛋踢出去”等等各种在网上常用的骂人词汇。
彭远大惊讶地问:“你们娘俩跟电脑较什么劲?包子,怎么了?跟电脑斗什么气?实在不行干脆砸了它,省得跟他惹气。”
小牛犊子回过头对彭远大说:“老爸,你别说风凉话了,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网上攻击你,你让你们公安局的网警追查一下,告他们诽谤罪。”
彭远大再次惊讶:“你以为公安局是我家开的啊?在网上攻击我?胡说八道,攻击我干吗?是不是人家骂别的警察,你们自己硬要对号入座?”
晓兰解释道:“刚才包子在网上看到有一篇文章,说你这次外出破案是搞政治秀,还说你伸手向常委会要官,点名道姓还用得着我们对号入座啊。”包子是儿子的乳名,董晓兰不知道怎么回事,怀儿子的时候,就喜欢吃包子,还不管什么馅的,只要是包子就吃个没够,儿子生下来,彭远大就说这小子全是包子变的,于是起名包子。
彭远大有些发懵,包子说:“在这呢,你自己来看看。”
彭远大凑到电脑跟前拜读了那篇题为《局长大人的政治秀》的文章。文章登载在网上,署名是“一棵树”,这种名字网上一搜能搜出成千上万个,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文章的笔法老辣,振振有词:“最近我市公安局副局长彭远大成了新闻人物,原因是他奔波数千公里成功侦破了积压多年的金锭失窃大案,立了大功。但是,了解内情的人谁都知道,当年这个案子的具体承办人就是这位号称局长大人的彭远大。几十年没有侦破的案子为什么突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侦破了呢?事实的真相是,当年这个案子就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但是时任专案组副组副组长的彭远大却由于重大失误,导致了重大嫌疑人吴水道自杀身亡,造成这个案子侦破线索中断,成了死案。所以说,这个案子是因为彭远大的重大失误而陷入僵局的。这个案子拖了二十多年,为什么早不破晚不破,偏偏等到选拔公安局局长的时候破呢?一个普普通通的盗窃案,为什么会像抓住本.拉登一样大肆宣传、大吹特吹呢?让我们请彭远大自己解开谜底吧。早在彭远大还是公安局一个小小的以工代干的时候,他就声称迟早银州市公安局局长是他的,当时公安局的干部职工对他的野心和狂妄非常反感,讽刺地把他称之为局长大人儿,这就证明,早在二十多年前彭远大就已经野心勃勃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很明显,只不过是彭远大实现个人野心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而已。前不久市委常委正在讨论公安局局长的人选问题时,彭远大局居然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常委会上,狂妄地自我推荐,说现任公安局的领导班子里,没有人适合担任公安局局长,只有他才是公安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这位局长大人今天回到银州,一下飞机便继续开始表演他政治秀,又是让记者拍摄他带回来的金锭,又是跑到银州陵园告慰老公安局局长的在天之灵,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到底能作出多么让人作呕、卑鄙的事情彭远大就是最好的例子。银州市的人民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谁都知道,野心家绝对不会真心实意地为人民做好事,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不过为自己搭建实现自己野心的台阶而已,我们大家要彻底揭穿彭远大这个野心家的卑劣用心,彻底揭开彭远大的假面具,把他的卑鄙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正告彭远大,不要再表演了,不要再让我们银州人民恶心了,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不是卑鄙小人上演政治秀的场所。”
彭远大看了这篇文章怒火中烧,要不是心疼钱,真会马上把这台电脑砸了。董晓兰关切地劝慰他:“没什么了不起,这跟泼妇骂街没什么两样,真有本事就当面来,你别为这种事情生气。”
包子在一旁出主意:“爸,我听说你们公安局专门有网络警察,可以根据IP地址查到发帖人的具体地址,你让他们查一查,把这个王八蛋抓起来,然后追究他的诽谤罪。”
刚说到这儿,老岳母疯了一样的闯进来,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好在一家三口对老人家的肢体语言都已经非常熟悉,知道她这是紧急召唤大家快去看电视,电视上正在上演非常重要非常值得看的节目,于是一家三口又随着老岳母来到客厅,电视正在播放银州电视台的名牌专题节目“话说银州”,画面上彭远大正站在银州市陵园里,神情肃穆的向老局长报告成功侦破金锭失窃案的消息。播音员的解说词是:“彭远大副局长告慰老局长在天之灵的深情话语,感动了在场的所有警察,我们看到了现场几位女警察眼中闪现的泪花。”随着解说,镜头还有意播放了两朵警花的特写镜头,这两朵警花眼眶里泪花闪烁,很是煽情。播音员的声音也更加感情丰富:“人们相信,老局长的在天之灵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欣然而笑的。我们也相信,有了老局长、彭远大副局长这样一批优秀的人民警察,我们的公安战士一定会为我们银州市创造一个治安良好、安定和谐的经济社会发展环境……”
董晓兰说:“到底怎么回事啊?那边骂,这边捧,老彭啊,你现在真成争议人物了。”
彭远大看了这个报道,被网上的文章骂出来的火气立刻消失了,对董晓兰说:“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这边的捧,也就不会有那边的骂。”
包子追问:“爸,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彭远大说:“你爸如果连这都弄不明白,这个警察就白当了。”
董晓兰和包子异口同声地问:“谁干的?”
彭远大说:“这是国家机密,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们。”然后对包子说:“今后你别在电脑上那么骂人,鲁迅说过的话你忘了?”
包子说:“鲁迅说过的话多了,你指哪一句?”
彭远大说:“恐吓和谩骂决不是战斗。”
董晓兰也开始指责儿子:“我过去还不知道,你这么会骂人,都是跟谁学的?今后我再听到或者看见你这么骂脏话,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包子伸出舌头挑衅:“给你割,给你割,割了更好省得我参加高考。”
董晓兰动作疾若闪电地揪住儿子的舌头狠狠掐了一把:“割了舌头也得参加高考,而且还得考好,考不好连你的耳朵也割了。”
包子捂住嘴狼狈不堪,疼得直跺脚:“你干脆把我的四肢也割了削成人棍算了,疼死我了,老爸,董晓兰是不是我的后妈?”
彭远大笑呵呵地说:“不但董晓兰是你的后妈,彭远大还是你的后爸呢,你是我跟董晓兰从马路边上农民拾大粪的粪筐里捡回来的。”笑话说过了,然后正色命令儿子:“洗洗睡觉去,少在这儿混着看电视。”
老岳母在一旁看到外孙子受虐待,扑过来推开董晓兰和彭远大老母鸡护雏子一样扎撒着两臂唔哩哇啦地抗议。彭远大的儿子不知道是遗传了他哪一辈祖宗的优良基因,还是在母亲肚子里吃多了包子生下来生活条件又好,个头足足比彭远大高了半个脑袋,更比他外婆高了一个脑袋,所以矮小的外婆保护身躯高大的外孙让人看着就格外好笑,彭远大脑海里映出了不知道在哪部动画片里看到的一只小哈巴狗面对大灰狼勇猛地保护身后的大水牛,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家里人都让他笑愣了,异口同声地问他:“笑什么?”彭远大当然不敢将脑海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便对儿子说:“好了,儿子,该睡觉了,你现在比你爸你妈都辛苦,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就我的车我送你。”
能坐彭远大挂着公安牌照的小轿车上学,历来是儿子最得意的事情,连忙说了声那我就睡了啊,对董晓兰飞了一吻:“拜拜了,后妈。”董晓兰苦笑着作势追打,儿子却已经钻进自己的卧室扣上了门。
老岳母也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彭远大像日本兵进村祸害妇女一样拽着董晓兰朝自己的卧室拉,董晓兰甩开他的魔爪说:“别急,我去洗洗。”然后风姿卓越地钻进了卫生间。
彭远大回到卧室,三下五除二扒光衣裳钻进被窝等待娇妻,心里充盈着期待的焦灼和幸福。真正的漂亮女人,不管到了什么年龄,都是那个年龄段女人风致的范本,董晓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彭远大庆幸的是,这个例子是自己的老婆。董晓兰也已经过了四十五岁大关,但是却仍然唇红齿白,让人看了赏心悦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董晓兰过日子是一把好手,相夫教子,还要工作挣钱,彭远大常想,自己这一辈子真正的福气就是娶了董晓兰还搭了一个自带饭票的保姆,所以家里的什么事情都用不着他操心,能够一心一意当好警察,这也是他能成为一个成功警察的可靠保证。由成功的警察又联想到了破获金锭失窃案之后发生的一切,忽然想到网络上那篇文章说他把电话打到了常委会上,狂妄地自我推荐,说现任公安局的领导班子里,没有人适合担任公安局局长,只有他才是当公安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心头不由一惊,想来想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给常委会打电话要官,即便想打敢打那种电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常委会啊。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在他临回来之前,曾经接到过组织部王处长的一个电话,好像他当时开玩笑的对王处长说过那种话,会不会是王处长把这些话捅到了常委会上?如果那样,这个王处长可就太不地道了。想到这儿,彭远大赤裸裸跳到地上从衣服兜里拿出手机找到王处长通话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王处长的电话。此时已经深夜十点多钟了,王处长接到电话很不耐烦:“谁啊?这么晚了什么事?”
彭远大先道歉再讨伐:“对不起啊,王处长,这么晚了给你打电话,我是彭远大。我问你一件事,前几天你给我打电话,我跟你开玩笑说的话你怎么捅给常委会了?你这不是毁我吗?”
王处长先问:“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才知道你老人家总算回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彭远大说:“不光我知道,现在银州市人民都知道了,你到银州信息港网站上看看,帖子都发出来了。”
王处长大吃一惊:“什么?网站上发出来了?怎么可能?”随即又叹息着说:“也没什么不可能的,现在跑风漏气已经成了常态,常委会上的事情只要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彭远大追问:“我不管常委会跑风漏气的事情,我要知道的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往常委会上捅?这么做事太不地道了吧?”
王处长再次叹息:“彭局长阿,不是我向常委会是捅你什么,那天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常委们正开会的时候在会场上打的啊。”
彭远大大吃一惊:“什么?你在常委会上给我打电话?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王处长说:“老彭啊,你可别怪罪我,那天确实在讨论你们公安局人选的问题,会上常委们听说你不在家里,很想听听你对公安局局长人选的意见和建议,吴书记亲自让我打电话找你,直接问你的意见,你说我怎么敢当着吴书记和常委们的面告诉你我们正在开常委会啊?结果你在电话里胡说八道,全都让常委们听到了,这也怪你自己,你当时是不是喝酒了?”
彭远大懵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当着全体常委们的面说出了那种大言不惭的话来,他本能地问王处长:“常委们怎么说?”
王处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坚持组织原则,对彭远大说:“实在对不起,常委们怎么说的我不能告诉你,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你们局里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常委分歧比较大,可能还要有一个过程。”犹豫片刻,王处长终究有些于心不忍,这件事情归根到底还是他引起来的,等于把彭远大难得的提升机会给毁了,于是下定决心小小地违反一次组织原则,对彭远大耳语般地说:“我给你透漏一下,市委决定要对干部选拔任用工作进行改革,首先就拿你们公安局局长的任命作试点,你还有时间。”
彭远大愣怔怔地问:“我还有时间?你什么意思?我有什么时间?”
王处长说:“赶紧做工作啊,该找的就找,该跑的就跑,起码要在常委里消除你造成的消极影响啊,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啊。”
彭远大深知这位过去并不熟悉的王处长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非常够意思了,再逼他就有点无赖,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了,即便争取,自己也没那个渠道争取,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便说:“谢谢你了,尽管你王处长害苦了我,我还是要感谢你。”
王处长急忙辩解:“彭局长,你可千万别把帐算在我的头上,当时吴书记说了,你别告诉他我们在开常委会,就直接问他的意见。你说我敢告诉你人家正在开常委会,常委们都竖着耳朵听你说话吗?大白天你喝那么多酒干嘛?要怪还是怪你自己,吸取教训,今后别再喝酒了。”
彭远大哭笑不得,也懒得跟他解释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喝酒,只好说:“好,那我就谢谢你,怪我自己……”放下电话彭远大有些发呆,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一回自己糗大发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吹牛直接吹到了常委会上。
董晓兰带着沐浴过后的一身芬芳来到夫妻二人的卧室,见彭远大赤裸裸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发呆,好笑地问他:“干嘛呢?念经还是练功?”
彭远大长叹一声:“你老公现在念什么经也没用了,还是好好练我们俩的夫妻功吧。”
说着跳到地上跟董晓兰站在一起比起个来:“我觉得我好像又长个了。”
彭远大在男人中属于小矮个,跟董晓兰相比却也旗鼓相当,两个人光了脚基本上能达到同等水平,董晓兰对彭远大样样满意,唯一的缺憾就是一辈子不能穿高跟鞋,只要一穿上高跟鞋就比彭远大高出一截,所以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董晓兰从来不穿高跟鞋,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彭远大,不穿高跟鞋两个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彭远大太矮,这样就照顾到了两个人的自尊。看到别的女人穿高跟鞋,董晓兰羡慕,也想过过穿高跟鞋的瘾,就偷偷买了高跟鞋放在办公室,别人上班是脱高跟鞋换平底鞋,她却恰恰相反,上班是脱平底鞋换高跟鞋。彭远大这一辈子的最大心愿之一就是希望自己得个头能像我们国家的经济一样不断发展,哪怕能比董晓兰高出一个指头他也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时不时地跟董晓兰比个,检验自己的心愿是不是正在实现,经常比逐渐就成了习惯。董晓兰搡了他一把哂笑道:“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长什么个?痴心妄想吧你。”
彭远大却不死心:“俗话说二十五鼓一鼓,七十三还蹿一蹿呢,我真觉得出这一趟差长个了。”
彭远大这一趟出差到南方,南方人个头普遍比北方人的个头矮,他这种个头到了南方就并不显得十分矮了,接触的人也不像在银州四周都是膀大腰圆的大汉,所以他便有了自己长个的幻觉。董晓兰鼓励他:“好了,就算你长了,我可要睡觉了,明天要起大早监督儿子吃补脑汁呢。”
彭远大这才想起来,在外面出差的时候日思夜想的夫妻功课还没作,便三把两把扒掉了董晓兰的睡袍,扎扎实实地把董晓兰抱在怀里,一边上下乱动一边嘴上乱说:“我觉得你的肉肉比过去光了。”
董晓兰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我妈和儿子听见了,嘻嘻,臭流氓。”
于是两个人滚到床上开始温习功课,功课做完了,彭远大心满意足地昏昏欲睡,董晓兰却来了精神,俯身过来,两只丰满的大乳吊在彭远大脑袋上晃晃悠悠活像暖棚里的大菜瓜,一只手温柔地擦拭着彭远大脑门上渗出来的汗水,开始跟他探讨问题:“老彭,你刚才说你知道网上的文章是谁写的,是谁啊?那么缺德,包子说得有道理,既然你知道是谁写的,就该告他诽谤罪。”
彭远大说:“那还用得着费脑筋猜吗?是我们局里的人干的,而且是非常了解情况的人干的,外面的人写不出这种东西来。我判断出不了我那三个同事,也有可能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授意别人干的。”
董晓兰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彭远大说:“我能怎么办?文章是骂我的,我怎么查?人家可能就盼着我查呢,一查不是反而显得我做贼心虚吗?再说了,即便查到是哪个ip地址发的,也不见得能查到具体人,查到具体人了人家死不认账也还是没办法,这种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不就是想败坏我让我当不上局长吗?其实这也是多余,即便不写这篇诬蔑我的文章我也肯定当不了局长。”
董晓兰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你肯定当不上局长?”
彭远大说:“组织部那个狗日的王处长在常委会上给我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谁当局长比较合适。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开常委会,就跟王处长说我当最合适,常委们当时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可是听王处长的意思,我造成的印象坏透了,你说我还能有戏吗?”
董晓兰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你对常委会那么说了?真有你的。”沉思了一阵有些失望地说:“那就这么算了?”
彭远大说:“不算怎么办?再说了,我出差期间,正好赶上组织部考核局领导班子,人家在家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肯定谁也没闲着。你家老彭一没靠山二没关系,人又不在,怎么能跟人家比?算了,认命吧,不就是个局长吗?即便争取上了也不过才提了半级,能有多大甜头。”
董晓兰说:“他们能活动咱们就不能活动了?再说了,你这一次案子办得这么好,新闻舆论都在替你敲鼓打锣,市领导不会看不到的。”
彭远大哼了一声说:“你好赖也是市政府的干部,这么多年难道白混了?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人怕出名猪怕壮,当政府官员最怕的就是不是领导却比领导的名头还响,古时候就说功高盖主,必遭祸患。说实话,要不是报纸电台瞎叫唤,网上的那篇文章可能还出不来呢。”
董晓兰叹息了一声,想来想去彭远大说得也对,就安慰他:“你说得对,咱们原来不就是普通老百姓吗?好赖你现在也熬成了副局长,我也熬成了公务员,我妈也有自己的退休金,钱够花了。再说了,你这一辈子不就喜欢破案吗?当了局长就不能亲自破案了,那咱就还当管刑警队能破案的副局长。”
彭远大抬头在脑袋上面悬着的那两个白生生的大菜瓜上吮了一口:“胡说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第二喜欢的是儿子,破案充其量只能排到第三位。”
董晓兰嘻嘻笑着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菜瓜上:“虽然言不由衷,可是我也爱听。”说着,两个人又滚成了一团。
4
彭远大送完包子就到公安局上班,虽然案子破了,后面还有一连串的工作要做:对犯罪嫌疑人吴水库进行预审、正式向检察院报送案卷材料申请逮捕、补充完善案件侦破证据材料、撰写结案报告等等,这都是将案子移送检察院对吴水库提起公诉所必须完整提供的资料。当时去办案的时候,没想到这个案子会办得这么顺利,只是作试探性的调查,所以他就只带了大李子和黄小龙。这两个人干实际工作可以,写结案报告这种事情就很困难。现在不像过去了,检察院受理公诉案件审查得非常严谨,稍有疏漏就会被退卷要求补充调查。彭远大亲自带队办的案子,如果遭到检察院的退卷,那就会非常没有面子,所以彭远大不敢疏忽大意,这种本来用不着他亲自去办的事情也得他亲自去办,他要把这个案子办得有始有终、板上钉钉、漂漂亮亮。
进公安局大院的时候,彭远大觉得奇怪,大院的样子好像变了,却一时半会又确定不了到底什么地方有变化。他让司机停下车,下车后围着大门上下端详了一阵才发现,过去的门柱是水泥的,现在变成了花岗岩的,过去的门柱矮矮的,现在的门柱像两根旗杆,高出了围墙一大截。看惯了过去的门柱,再看这两根新门柱觉得特别别扭。这种事情按照分工归庄杨这位管后勤的副局长负责,彭远大嘲弄地想:看样子这位正牌大学毕业的庄副局长审美水平也不怎么样,难怪他娶了一个连董晓兰脚后跟都比不上的丑老婆。娶到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绝对是一个男人值得夸耀的资本,像彭远大这种先天不足的男人娶到一个漂亮老婆,就更是让他增加自信产生成就感的本钱。每当彭远大面对那些比他高一头阔一圈的同僚们时,心里往往会拿董晓兰给自己长志气:有什么了不起,别看我比你矮一头,我老婆可比你老婆漂亮得多,说明我老彭还是比你有本事。长此以往渐渐成了一种成瘾性心理,所以今天一看到庄扬主持改建的公安局大门墩很不顺眼,就自然而然地拿人家老婆长得难看说事儿。
老牛几十年来保持了早来为大家打开水、收拾卫生的优良传统,正提了好几个暖瓶路过,看到彭远大盯着大门嘿嘿冷笑,凑过来惊讶地问道:“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彭远大奇怪地问他:“什么事这么快我就知道了?”
老牛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大门墩的事啊,谁告诉你的?”
彭远大不屑地说:“这东西还用得着谁告诉?摆在这儿又不是看不见,真难看,不如过去的好。”
老牛说:“我说的是你是不是知道了私处他们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改建这个大门墩?”
彭远大说:“这我倒不知道,有什么说道吗?”
老牛说:“咳,说出来都是笑话。”接着便把郭半仙如何评论公安局的风水,庄扬和司光荣偷听到后如何立刻改建门柱子当作笑话给彭元大讲了一遍。彭远大听了之后哈哈大笑,笑过了却又感到心寒彻骨,暗想,庄扬这家伙好赖也是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人,为了升官竟然连这种无聊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背着人还不知道干了多少卑劣的事情。由此想到网上发的那篇攻击污蔑他的文章,便开始怀疑是庄扬或者司光荣干的。
老牛又说:“即便郭半仙说的都是真的,他们这么做也是白搭工,没用。”
彭远大问:“怎么白搭工、没用?”
老牛嘻嘻笑着说:“他们偷听了一半,还有一半没听着,郭半仙当时说,还必须从半截峰上搬两块大石头垫在门墩下头才有效果,结果他们偷听的时候让姚开放给冲了,没听完整,光是把门柱重修了,却没到半截山上搬石头垫地基,所以说即便郭半仙说得是真的,他们这么干也是白搭工,没用。该局长大人当局长就是局长大人当,排队买票也有个先来后到呢,就算轮也轮不到他庄扬啊。”
彭远大心里憋着气,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声:“真他妈的是卑鄙小人。”至此,彭远大和庄扬之间裂开了一道大缝,这道大缝即便是最好的泥瓦匠用最好的腻子也难以抹平。
老牛见彭远大动气,就开始劝慰他:“别跟这种人生气,别人也好不到哪去,哪个不在为抢局长那个位置使尽了浑身解数?就是你,在这个关键时刻跑到外面出差,好机会都丧失了。你不知道,前几天咱们局里热闹透了,蒋卫生、庄扬、姚开放仨人轮着请我们吃饭,干嘛?不就是因为组织部考核领导班子,要让大家民主评议打勾画圈么?几个人表现那个好啊,过去见了我们从来没有先打招呼,眼珠子朝天上看,现在一见面先递烟后说话,递的还净是好烟。说话的时候满脸堆笑,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儿,比我老牛还难看。”
彭远大说:“你说我是不是也该请请大伙?”
老牛说:“大伙就别请了,考核班子已经完事了,该打的勾已经都打了,现在请客是马后屁,白花钱。你实在不请不忍心的话,就请请我算了。”
彭远大看着老牛那张太监脸说:“老牛啊,我们俩也算是老交情了,你老小子这一辈子把我害得够苦了,还好意思让我请你?”
老牛急了:“好我的局长大人,你这话我可担待不起,你说,我怎么害你了?”
彭远大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老牛说:“局长大人啊,叫了几十年,不才把你叫成副局长了吗?”
彭远大说:“噢,我这个副局长是你叫出来的?你害我就是这件事儿。当初谁给我起的外号?不就是你老牛吗?就是你这么叫我半辈子,把我的那点福气叫薄了,这是你自己的原话,还好意思让我请你。”
俗话说人要旧,物要新,彭远大跟老牛是几十年的交情,这几十年谁也没少吃谁的,现在这么推来要去的不过就是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在一起斗斗嘴而已。老牛果然说:“我也不指望你请我,我指望的就是你既然回来了,就把手头的公事放一放,抓紧时间该跑的跑,该活动就活动,时间还来得及。”
彭远大惊讶地说:“想不到我们老牛现在也与时俱进了,过去你不是天天骂不正之风,对人家跑官成功气得要死吗?怎么现在也鼓励我跑了?对了,我要是跑成了对你肯定有好处,起码你可以继续在刑警队……呆着。”彭远大差点说出“混”字,话到嘴边想到这样对老牛的感情有伤害,就临时改成了“呆”。
老牛难得摆出了一本正经的脸谱说:“我今天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彭局,你以为我会因为那么点破事寻死觅活吗?实话说,我不在刑警队呆着更清闲,在这儿还得伺候人,看看,天天我打水打扫卫生。你说说,现在公安局像我这样的老人还有几个?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公安局、更了解公安局历任历届局长的秉性为人?说实话,我是怕那几个人中的哪一个真的当上了公安局局长。人啊,不管做什么,当官也罢,经商也好,首要的是做人,人品是做人之本、立业之本啊。你自己想一下,就凭他们的人品,不管他们中间谁当了局长,能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事吗?公安局到了他们手里就该倒灶了。所以啊,你得争,公安局长是要破案的,是要保一方平安的,是要让老百姓能够安安宁宁过日子的,绝对不能轻轻松松把局长这把交椅让给他们。”
彭远大听他在大院里这样放肆地发表不利于团结的言论,恨不得动手捂住他那张臭嘴:“别说了,你怎么这么嚣张?这种话是在这里说的吗?赶紧给人家送水去,别把你那帮刑警队的哥们姐们渴坏了。”
老牛意犹未尽,还要喋喋不休地做思想工作,彭远大从他手里接过两把水壶说:“好了,我请你吃一顿,今天晚上到我家,刚好我老岳母昨天备给我接风的东西没顾上吃,今天晚上你帮我吃,刚才那些话千万不能乱说,比方你说人家买官,人家要是让你拿出证据你怎么办?”
老牛梗着脖子说:“这还用什么证据?明摆着的事儿,现在都是这样,空着手跑能有什么效果?这是常理么。”
彭远大损他:“你老牛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就是凭常理办案啊?难怪你老牛破案率低。”
破案率低是老牛的短处,一提这个话头老牛就不吱声了。彭远大帮着老牛把开水送到刑警队,可能是因为彭远大回来了,刑警队不像往日那么多人有事没事聚在一起瞎扯,队长副队长还有几骨干都不在,一问都跑出去办事了,呆在队里的几个人也老老实实守着办公桌做出忙忙碌碌的样子。彭远大来到郭半仙跟前,似笑非笑地请教:“半仙,听说你还会看风水,你再看看刑警队的风水,算一算下一步会不会让你下岗?”
郭半仙吓坏了,跳起来辩解:“彭局,我可没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是不是知道那件事情了?我当时也就是开玩笑那么一说,谁知道他们那么当真。”
彭远大嘿嘿笑着说:“你真行,开玩笑那么一说,局里就多花了几万块,修了那么一个破门楼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个过错我给你记到笔记本上了,你再在队里宣扬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就把你调到……”说到这儿征求郭半仙的意见:“除了刑警队,你还想上哪?”
郭半仙说:“我哪也不想去,就想在刑警队。”
彭远大说:“既然想在刑警队,就别当算命先生,办案子靠的是上下两头,这是当年蒋副局长教导我的话,多年的实践证明他说得很对,今天我再转送给你:上头靠的是大脑,下头靠的是腿脚,案子的证据靠嘴勤腿勤去搜集、证据要靠逻辑推理来论证、结论要靠科学精神来检验,案子是侦破的,不是算卦算破的。”
郭半仙唯唯诺诺,连连应承,彭远大说:“好了,今后没事别聚在一起胡扯八道,多干点正事,实在没事就学业务,多分析几个案例比啥都有用。”说完问内勤警花:“大李子和黄小龙来了没有?”
警花连忙起立报告:“他们俩都没来,可能刚刚出差回来休息呢。”
彭远大吩咐道:“通知你们队长和副队长半个小时以后到我办公室来。”
警花连忙拨打电话召唤王远志和大钱,彭远大转身出了刑警队,郭半仙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彭远大问他:“还有事吗?”
郭半仙吞吞吐吐地问:“彭局,你还没说如果我再犯错误,你准备把我发配到哪去呢。”
彭远大说:“你只要不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哪也不发配你,再整天神神道道的算命看相,我就让你专门给司光荣看风水去。”
彭远大虽然多日没在,办公室却仍然打扫得窗明几净,窗台上摆的几盆花也都保养得非常好,生机盎然,花叶繁盛。过去公安局上上下下办公室都由工作人员自己打扫,每个周末是全局动员打扫公共卫生的时间。现在进步了,公共卫生有了专门的卫生工打扫,局长副局长的办公室也在每天下班后由局办公室安排专门人员打扫得干干净净,保证局领导每天上班以后就能享受到清洁和安逸。彭远大刚刚坐下,后勤处处长司光荣就敲门进来,彭远大问他:“有事吗?”
司光荣谄笑着说:“我刚刚听说彭局上班了,过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做的。”
彭远大已经知道了他跟在庄扬后面撺掇庄扬积极跑官,还改建了公安局大门柱破自己的风水,而他却仍然能当着自己的面亮出这么一副殷勤、友好的面孔,让彭远大既恶心又心惊,暗说司光容啊司光荣,过去还真没看得出来你居然能如此熟练的玩两面三刀,进而想到,这一回几位副局长抢局长,下面的队处长抢着当副局长,倒也成了公安局干部人品成色的试金石,是一次认清个人品性的好机会,现在可以定论,司光荣这人真不怎么样。心里对他讨厌,话也就说得冷冷的:“没什么事,你去忙你的,有事我会喊你。”
司光荣这种人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脸皮厚,彭远大对他态度很不友善,他却仍然堆出一脸笑纹讨好:“那好,彭局您忙,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我马上办。”说着还跑到茶几旁边掂了掂暖壶,发现暖壶是满的,就有几分失望地退了出去。
他已经退到门口了,彭远达又叫住了他:“老司,我告诉你一件事,要想换风水光改门柱没用,还得从后面的半截峰上搬两块最大的石头下来作门柱的垫脚石才行,这是郭半仙的秘诀,他没告诉你吗?”
司光荣愣了,呆在门口活像一只寒风里的企鹅,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尴尬地说:“什么风水?我不知道啊。彭局您忙啊,我走了。”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彭远达暗笑,就等着看他会不会把刚刚建好的门柱扒了重新来一遍。笑过之后又暗暗心惊,庆幸自己祖籍不在银州,如果祖籍在银州,他估计为了破他的风水,司光荣和庄杨弄不好真会偷偷把他的祖坟都掘了。
刑警队长、治安处处长长、缉毒处处长、刑警队副队长、治安处副处长、缉毒处副处长这些彭远大管辖范围的部门头脑都来报道。这些所谓的处长其实级别都不是处级,严格地说应该是正科级,一来公安局的行政级别稀里糊涂就被弄成了副地级,二来不管是不是真正的处级,这么叫总比叫科级好听一些,所以公安局过去的科纷纷升格为“处”,即便是正经八百的“处长”实际上也才是副处级。于是便相应地有了这么一则笑话:治安处扫黄,抓了一大帮三陪小姐,小姐们谁也不承认有卖淫行为,警察就问:“没有卖淫你们还是处女喽?”小姐说:我还没结婚,按说应该算处女,可是干的这个工作又不可能是处女,那就算副处吧。
彭远大出差回来,这些“副处”当然要向他汇报工作,也要接受他对下一步工作的指示。但是彭远大现在最着急的还是赶紧整理好金锭失窃案的材料,抓紧报到检察院申请正式逮捕。逮捕手续估计检察院不会有什么异议,关键还是要顺顺当当的提起公诉,如果让检察院退卷要求补充侦查,放在别的警察身上也许没有什么,放在彭远大身上就是丢脸、羞耻。
彭远大首先布置撰写起诉意见书和完善证据和相关材料。由于这是积压多年的旧案,所以还要从档案库里查找当年的案卷,彭远大就把这件事情交代给了刑警队副队长大钱,大钱文笔好,对司法文书非常熟悉,重大案件的移送意见书都由他撰写,然后由彭远达审定。彭远达刚刚布置完这件事,正要听取部下的工作汇报,门卫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叫跟党走的老大爷找他。彭远大一听连忙说:“你让他等着,我这就出去接他。”然后对那几个部下说:“你们等一会,我会见完跟党走再接着开会。”说完,扔下部下跑到公安局大门口迎接跟党走。
跟党走已经离休多年,所以公安局后来的人大都已经不知道这位老干部的名头。彭远大对跟党走却印象深刻,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以工代干的小刑警的时候,就经受过来自跟党走的疾风暴雨。金锭丢了,跟党走当时主管工业,气坏了,坐镇公安局限时破案,老局长见了他都没脾气,老老实实的挨他训斥。案子一时破不了,跟党走就一天到公安局催办一次,来一次骂一次,所幸他光骂老局长,从来还没骂过彭远大这位专案组的副组长,也许在他心目中这个小警察根本连挨他骂的资格都没有。彭远大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秘书就是现在的市委书记吴修治,每一次跟党走骂人催案他都陪着。吴修治那时候瘦瘦的文质彬彬,带了一副黑框眼镜,沉默寡言,跟党走骂人,他就兴趣盎然地拿了彭远大的破五四手枪在一旁摆弄,好像跟党走骂人发火他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一层又一层的关系让彭远大知道跟党走老爷子前来拜访,不敢不亲自到大门口迎接。
跟党走老爷子经历了在省委大院门口跟武警战士打架,让省委书记趴在窗台上像看耍猴一样观赏的糗事之后,接受了教训,不再跟门岗为难,门岗打过电话之后,告诉他彭局长马上出来迎接,他便扛着打狗棍站在大门口等着,活象公安局大门口又增加了一个门岗,不太妥当的就是年纪大了点,武器落后了点。彭远大赶到大门口看到跟党走老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打狗棍站在那儿充当临时门岗,既好笑又不敢笑,连忙上前握了跟党走的手说:“老领导来之前也不给我们打个招呼,突然袭击啊。”
跟党走冷着脸说:“你这个小彭不够意思,我就是不给你打招呼,看你接见不接见我。”
彭远大连忙陪笑脸:“老领导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不过别站在大门口说,快走,到我办公室坐下来,我给您老人家泡好茶水,慢慢听你批评还不行吗?”
跟党走跟着彭远大进了公安局大院,边走边说:“你这个小彭光记着你们老局长,就忘了我这个老头子了?别忘了,当年这个案子我可是也没少操心,你金子也追回来了,坏人也抓住了,就知道去给你们老局长报告,怎么不说给我也报告一声啊?”
彭远大确实没有想起来给这位督促破案的老领导当面汇报这件事情,过几天也许能想起来,也许想不起来,知道老爷子是为这件事情计较,松了口气,便实话实说:“对不起您老领导了,我刚刚回来,真的把您老人家忘了,过几天想起来了肯定会给您说说这件事儿,也许一忙就彻底忘了,对不起了老领导,别骂我啊。”
跟党走反而高兴起来了,拍着彭远大的肩膀头说:“好样的,不说假话哄我,我就喜欢这样的人,该咋样就咋样,即便忘了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我也知道这个案子破了,东西找回来了,坏人抓住了,这就比啥都高兴。换了个人肯定会这样骗我:老爷子,我正准备今天去向你报告呢,没想到你倒先来了,这样的人我肯定会骂他。你这样的人好,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会蒙人骗人。”
彭远大暗想:不会蒙人骗人怎么当警察?关键是不要蒙好人骗好人,对犯罪分子该蒙就得蒙该骗就得骗。边想边领着跟党走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几个部下还在傻等,彭远大给大家介绍:“你们刚好都在,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位是老红军老领导跟党走,曾经长期在我们银州市担任主要领导工作。现在我们市老红军就剩下跟党走老爷子一个人了,老爷子原来是我们的副市长,吴书记就是他的秘书,认准了,今后在大街上碰见老领导一定要敬礼啊。”几位部下便纷纷先向跟党走敬礼然后握手致意。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彭远大和部下联合起来拍跟老爷子的马屁,把跟党走拍得心里舒贴,对彭远大几个部下说:“你们都不错,干得好,不但破了那个让我心疼了二十多年的大案子,咱们银州市的社会治安也不错,听说最近还被评为省里市民安居最佳城市,好好好,你们干得好。”
彭远大说:“我们不挨您老人家的骂就心满意足了,”转脸对着那几个部下说:“你们是没看见,当年金锭丢了,老爷子一天到公安局催办一次,把老局长骂得眼睛发绿,还好,老爷子当时看我年少无知,没骂我。”
跟党走心里高兴,乐呵呵地说:“看你小彭把我说成啥了,好像我就会骂人似的,好了,你们都忙去吧,我跟小彭说几句话。”
彭远大召集这些部下来开会研究工作,跟党走一来就给解散了,彭远大苦笑,对部下说:“你们先去忙,我布置的事情抓紧办,别的事情过后再说。”
部下们纷纷离去,跟党走过去关上门,然后说:“小彭啊,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干部,这一次选拔公安局局长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彭远大听他问这个问题,倒是出乎意料,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脑细胞高算运转了一阵之后,决定还是要实话实说,对跟老爷子说假话道义上过不去,也怕让他给拆穿下不来台,于是说:“跟您老人家我不说假话,我个人觉得我当局长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想当这个局长,老爷子你别骂我野心勃勃啊。”
跟党走说:“好,我就喜欢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说自己心里话的人,想进步,想提升没有错,不想提升不想当官还从政干嘛?不如回家做买卖,关键是当了官以后要干什么,也就是为什么要当官。”
彭远大说:“老爷子你就别给我瞎鼓劲了,我已经倒了大霉了,那天我接到组织部王处长的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让我谈谈谁当公安局长比较合适,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常委会上给我打电话,就直截了当地说目前只有我最合适,别人都没有我合适,结果你就可想而知了,出了大糗,让常委们骂了个狗血喷头,算了,这件事情我也不想了,正像我老婆说的,我们本来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没后台二没靠山,能干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不善了,还是好好的多破几个案子比啥都强。”
跟党走瞪了眼睛说:“胡说八道,这件事情怎么能不想?必须想,而且必须积极努力。你没看到网上写的那篇破文章吗?”
彭远大大为惊讶:“你老爷子还上网啊?文章我倒是看了,可是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你老爷子还这么时髦会上网。”
跟党走说:“我只会撒渔网,别的网不会玩,是我孙子昨天晚上在电脑上看到了告诉我的,所以今天我才过来跟你说这件事情。你稍微往深处想想,这篇文章会是什么人写的?我断定就是你们局那三个家伙之中的一个,也可能不是直接写的,是授意指使别人写的。”
彭远大说:“有可能,但是没有证据也不能瞎猜疑。”
跟党走说:“这件事情不能小看,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彭远大问:“跟你走?干吗去?”
跟党走说:“我的名字叫跟党走,你跟在我后面我能把你领到哪去?找党啊,把事情给党说明白,然后我帮你要官去。”
彭远大连忙推辞:“你老人家饶了我吧,常委会已经把我打入伸手向组织要官的另册了,你再领着我去要官,那不又加了一条:托人找关系跑官吗?”
跟党走严肃起来,坐到了沙发上,摆出了要跟彭远大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无私才能无畏,我找你就是要你名正言顺地跟我去要官,为什么要官?就是要好好的为老百姓办更多的好事,这种官你说要得要不得?你不要,别人也在要,万一让哪个坏东西要到手了,好人不就倒霉了吗?老百姓不就倒霉了吗?告诉你一点内线消息,那个姚开放的老丈人,过去是副省长,仗着自己官做得大,人脉广,跑到我们银州市坐镇银州宾馆逼着吴修治和瞎掰唬给自己的女婿要官,你说说这成什么事了?最让我生气的是,那两个家伙平常看上去架架烘烘的好像多有本事,让赵银印,赵银印就是姚开放的老岳父,一逼,竟然就真的答应人家了。我知道了,拎着打狗棍就跑到银州宾馆把赵老贼赶跑了。”
彭远大既好笑又吃惊,问:“你老人家真的那么厉害,就把人家赶跑了?”
跟党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毛主席说过,无私才能无畏,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我心底无私怕球哩。说老实话,我跟党走这一辈子死了多少次了,想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同事们,我跟党走现在活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我还怕什么?就怕遇到像你这种稀屎软蛋的好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小人争着抢着当局长,还一个劲往后退缩。”
跟党走的话让彭远大想起了刚才老牛说过的话,这俩人的话虽然不同,但是精神实质却完全一致,那就是怕公安局长的位置落到“小人”手里,希望公安局局长能由一个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情的人来当。而且他们认定自己就是能够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实事好事的人,这让彭远大感动万分,此时此刻如果不是脑子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理智,马上就能对跟党走跪下来,不是求他帮自己要官,而是感谢他对自己这份难得的信任和理解。
跟党走并不在乎彭远大心里在想什么,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过去谁敢跑到领导家里送钱送物哭着喊着要官?现在都成了习惯了,好像不这么干反而不正常了。就拿你们局里来说吧,真是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姚开放有他老丈人替他上下打点大肆活动,那个庄扬也不是省油的灯,整天也是到处疯跑,省上跑了跑市里。就连蒋卫生,过去我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想起我了,跑到我家里,给我拿了一张卡,说是能随便到银行取钱的,他妈的,我哪里会用什么卡,让我几棍子就给赶跑了。他给我送卡干吗?就是想让我找吴修治替他说说话,让他当这个局长,现在的人真是会钻营到家了,真是不要脸到家了,我都离休这么多年了,也真亏他能想得起我来。”
彭远大让他说得心惊胆战,蒋卫生过去在他心目中印象还是很不错的,甚至可以算他从警的老师之一,万万想不到连他也变成了这种样子。留在家里的几位同僚在这个关口到熟悉的领导那里谈谈、推荐推荐自己他能想得到,也能理解。现今社会这已经成了普遍现象,可是像跟老爷子说的这些行为,确实太出格了,如果真的就这个样子发展下去,今后提拔起来的不都是那些善于钻营、脸皮厚、敢跑敢送的小人吗?正直、本分、能够律己的好人今后在官场上哪还会有立足之地?想到这些,彭远大真想站起身跟着跟党走走。可是如果他现在就跟着跟党走跑到吴修治哪里替自己辩白,跟党走再替他说话推荐他当局长,那不就跟蒋卫生、姚开放、庄扬成了一样的小人了吗?退一步说,起码在吴修治眼睛里他跟那几个人没有什么区别。想到这些,他仍然对跟党走实话实说:“老领导,我衷心感谢你对我信任和支持,可是我不能跟你去办那种事情,我跟你去不就和他们一样了吗?当然,你我心里都明白,我们是为了什么,可是起码从形式上说,我们这种做法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别人也会把你看成和姚开放他老岳父一样的人。”
跟党走着急了:“你也真是幼稚,我又不是你的老岳父,凭什么说我跟赵老贼一样?我是出于公心,这也是逼出来的,没办法,人家都这么干你不这么干就吃亏,就会让坏人小人占便宜,他们占谁的便宜?不是你我的便宜,是国家的便宜,是老百姓的便宜,所以,今天你必须跟我走。”说着就过来拉住彭远大像绑架一样把他朝门外拽。
彭远大往后退缩着挣扎着:“老领导,你就饶了我吧,你也不想一想,如果我真的跟着你找吴书记,人家心里会怎么想?肯定会以为我跟你商量好了跑去要官的。你说得再振振有词,再有道理,你再出于公心,别人也不会相信的。那样做,人家当你的面不会说什么,心里会怎么想?我跟别的那些跑官要官的人还有什么区别?起码形式上是一样的,那样一来,很可能我的政治前途就让你给毁了。”
彭远大这么一说,跟党走就放开了手,想了一阵说:“你小彭说得有道理,这样吧,我自己去说这些事情,起码要把诬蔑诽谤你的那篇文章揭露揭露,可是你也要活动,咱既不送礼也不送物,可是也不能干受别人的欺负,干等着天上掉馅饼,别看我已经离休这么多年了,旁观者清,现在的社会变成了什么样我心里清楚着呢。”
彭远大苦笑着说:“好好好,我把那篇文章下载下来,然后找组织部、纪委的领导说说,请他们出面查一下。”
跟党走说:“那也好,真能查出来,就地把那小子枪毙,我说的枪毙不是真的枪毙,是从政治上枪毙。对了,你让我看看那块大金锭好不?多少年没见到了,真想啊。”
彭远大见他不再逼着自己去找吴修治,松了一口气说:“没问题,走,老领导,我亲自陪你去看那块大金子。”
跟党走却又变了主意:“不行,还是改日再看吧,我现在就去找书记大人,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晚了就来不及了。唉,没办法,该跑的还是得跑,该说的人情还是得说啊,这就叫与时俱进,适应新形势新情况,什么时候能把坏人、小人从政治舞台上剔出来,好人、能人、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情的人能不再吃亏受气,我们这种人也就能安安心心的闭上眼睛化成青烟上天堂了。”
跟党走唠唠叨叨急三火四的跑掉了,彭远大急忙跟在跟党走的后面送他,看着跟党走疾步远去的身影,彭远大的心里热辣辣的,眼睛酸酸的只想哭。年轻无知的时候,他发愿要当公安局局长,那只不过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一时聊发少年狂。同时也觉得当局长是衡量事业成功的一个尺度而已,而那时的从政环境也为他确定的努力方向提供了现实基础,因为那个时候只要肯吃苦、肯实干,工作有成绩就能够得到提拔,彭远大自己就是实例。外地招工到银州市工作的他,在银州没有靠山和背景,从一个以工代干的小警察干到公安局主管刑侦、治安、缉毒的副局长,如果没有好的党风、政风是不可能的事情。老局长临退休前提拔他当了副局长,如今副局长他已经当了十年,其间除了老局长退休后接班的是公安局原任副局长之外,再后来的局长基本上都是从外面调进来的,好像公安局原任副局长都被打入了另册,再就没有从公安局现任副职中产生过正职。现在回想起来,彭远大有些恍然,难怪调过来的局长中有两位当时就让人莫名其妙,例如打猎跟野猪同归于尽的范局长,过去是市人事局的一位副局长,调到公安局当局长,后来又兼政法委副书记,等于连提两级。过去彭远大对这方面想得不多,总认为那是组织考核决定的事情,也许人家资历、能力方面有自己不了解的特殊才能。现在看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提拔让人不能不怀疑其正当性。有了这种怀疑,彭远大就感到从心底里发凉,并由此想到了今天一上班老牛和跟党走两个人不谋而合的劝进话语,连他们都与时俱进了,看样子自己这样闷着头实干、傻干确实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进步了。不能否认,善于“经营”,敢于“活动”,现如今也是一种能力的体现。然而,想来想去他苦笑一声做罢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能够找谁当面张口向人家要局长当。这么多年,他在那方面没有用过心思,也不会在官场中经营自己的人脉,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临时抱佛脚肯定要挨佛爷踢,现扎耳朵眼上轿肯定来不及。
彭远大站在那里傻傻地费心思,姚开放经过,喊了他一声:“老彭,愣在那儿干嘛呢?”
彭远大从沉思中惊醒,看了看他半真半假地说:“我在琢磨该找谁跑跑官呢。”
姚开放咧咧嘴,做了个极为同情的样儿说:“别想了,晚了。”然后扬长而去。彭远大心里又是一阵发凉,过去这些同僚之间不管怎么说面子上都还过得去,有的时候还能体会到长期共事产生的感情和友谊。然而,在这一场竞争中,好像人人都变成了另一副嘴脸,贪婪、猥琐、卑劣。彭远大搞不清这副嘴脸过去就有只不过隐藏起来没有发现,还是人的正常性格在官场竞争中异化、劣变了,他暗暗担心,经过这一场明争暗斗的激烈角逐之后,今后还怎么在一起共事。
姚开放回头看了看,彭远大还在那里发愣,心里由不得对他就有些怜悯,姚开放已经得到了老岳父传递回来的确切信息:市委吴书记和夏市长都已经明确表态要提拔他担任银州市公安局局长。而彭远大还在那里琢磨着怎么样去跑去活动,这让他感到彭远大很可怜。自己上任以后,这个老彭还是要用的,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破案还是有一套的,这是姚开放走进办公室之前脑子里涌上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