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三章:虫害

书名:八步沙本章字数:3197

  光阴匆匆,消失于八步沙的日升日落里;日月如梭,把八步沙的故事一下子推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

  因为有了经济效益,又有国家对治沙造林的专项补贴,八步沙林场已经步入了良性循环的时代。同时,年轻的八步沙第二代也逐渐接了老一辈的班。按道理说,八步沙的日子从此就越来越红火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实上,八步沙的境况并不尽如人意。为了增加效益,三年来八步沙在栽植其他林木的同时,适当扩大了种植花棒的规模。花棒的栽植面积上去了,这经济效益也就自然而然地上来了。可花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旱没雨下,一旦遇上大旱,随之而来的就是虫害。这一年,虫害在干旱的助威下,给八步沙林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花棒毒蛾,也叫灰斑古毒蛾,追根溯源就是花棒这个树种生出的虫害。那一年,它们在八步沙肆意为祸,花棒大片枯死……不仅如此,毒蛾还蔓延到了沙枣树等其他树上,危害之大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一天,八步沙林场的会议室里气氛异常沉闷,屋子里烟雾缭绕,旱烟、香烟的气味浓烈刺鼻,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急和凝重。

  门帘掀起,以老场长为首的几个老汉走了进来,一下子被满屋子的烟熏得咳嗽起来。雒兴国这个原本不抽烟不喝酒的“五好青年”,进了八步沙林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就自然而然地爱上抽烟喝酒了。因为白天在林场值班是一个人,到林场巡林也是一个人,晚上值班、巡林也就两个人。为了打发“寂寞”这个魔鬼,就只有喝酒和抽烟两条路了。抽烟抽的是棒棒烟,喝酒喝的是上下五千年散酒。当然了,在八步沙还有一个活动,那就是读报纸、讲故事。第一代八步沙人基本上没有文化,就是读个报纸也是磕磕巴巴的,读不利索。到了第二代八步沙人这里,我爹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他值班的时候,不是读书就是看报,可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寂寞”还是无孔不入。这样一来,你如果不抽烟喝酒,就没有办法熬过那些寂寞的时光。那些日子,多亏了上下五千年酒,那是我爹朋友的厂子生产的酒。整瓶装的酒他们喝不起,就买散酒来喝。

  雒兴国见老汉们咳嗽,急忙去把会议室的窗户都打开,通风换气。

  大家忙起身让座,我爹把一瘸一拐的爷爷扶到椅子上坐下。

  爷爷是个急脾气,张口就急切地问:“虫害咋还没有治住?”

  我爹叹气:“我们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了,还是没有找到灭虫的办法。”他这些日子被虫害弄得焦头烂额,脸颊都瘦削下去了。

  雒老汉十分惊讶:“啥虫子厉害成这样?喷药也不管用?”

  为了防治花棒毒蛾,雒兴国还去县上学习了一回,他便详细介绍道:“县上的技术员说,这种虫子叫花棒毒蛾,学名叫灰斑古毒蛾,是沙枣和花棒的天敌。目前还没有特别有效的药物来防治,过去在宁夏、青海发生过,主要靠人工摘除。可是……”

  我爷爷瞬间不淡定了,瞪着眼睛问:“人工捉虫?那又不是自家的菜园子,巴掌大点的地方说捉就捉完了。八步沙那么大,怎么捉?我活了一辈子,还没听过杀虫药杀不死的虫子,这到底咋长成的?”

  雒兴国继续介绍说“这种害虫,国外也发现过,主要因为繁殖速度快,耐药性高,基本拿它没有办法。如果能多下几场雨,自动就缓解了。一句话,这还是旱情造成的。再有,就是从科学的植树原理上来说,咱们过去因为经济效益的原因,加大了花棒种植的面积。这样一来,病虫害一旦发生,花棒就会整片整片地死亡。”

  还有这种说法呢?老汉们是第一次听,都惊讶不已,面面相觑。

  钱老汉是第一代治沙人里头依然能坚守在沙窝里的人,他和老场长一样,每天还要去巡林,守护着四道梁的一片林区。听了雒兴国的解说,万分惊疑地问:“那不是跟过去的蝗虫差不多?”

  雒兴国点点头,无奈道:“钱大叔,这的确跟蝗灾类似。”

  屋里一片抽气声。蝗灾,那是过去的事了,老辈人见过的也没几个,但祖辈口口相传,把蝗灾看成是跟大地震同样可怕的灾难,这样的事怎么能不让人惊恐?1927年的那场大地震,我爷爷才五岁,他亲身经历过的浩劫终生难忘,并经常向我们讲起如何半夜从倒塌的土屋里爬出,看到整个村子被夷为平地,死人无数的场景。

  爷爷脸色灰败着垂下了头,深深为多灾多难的林场悲伤。

  老场长不甘心地看着我爹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爹颓丧地摇了摇头。

  众人脸上都布满了愁云惨雾。

  八步沙在烈日骄阳下,已经完全不见了往日绿洲的样子。白榆树细碎的枝叶泛出灰白的浅绿色,极力挺直凹凸皴裂的树干与沙漠和干旱抗争,在沙漠独有的热风蹂躏下,轻颤着身躯屹立不倒。

  一丛光秃秃的花棒树下,钱老汉拎着水桶,目起一瓢水浇到树根处。他的身旁是拉着水桶的毛驴车,白嘴的毛驴脊梁干瘦,像刀子一样。但它身上的毛色斑驳,跟它的主人那一头花白乱发颇为相似,有点患难之交的意思。

  钱老汉抚着即将死透的树干,喃喃低咒:“该死的蛾子,该死的蛾子……”

  吕急人负责的是五道梁,回家正巧路过,上前问:“钱叔,您咋在这儿?”他的言下之意,如今树木死得所剩无几,难得见谁大热的天还来巡林护林。当然,

  吕急人之所以来,是因为他要在自家院里搭一间搁杂物的棚屋,前来林区搜寻一些即将枯死的树干回去用。完全枯死的只能当烧柴,他要找的是将死未死的那种,趁还有利用价值,提前放倒了也不至于浪费嘛!吕急人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钱老汉不搭理他,单调地重复着往花棒根上浇水的动作。

  吕急人对钱老汉的行事嗤之以鼻,好笑地劝道“钱叔,这大热的天,您还是赶着毛驴车回去吧,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救不活的。”

  钱老汉闻言顿住,转身对着吕急人勃然大怒“王八羔子,你胡说啥呢?”吕急人尴尬地说“天不下雨,您这么一瓢一瓢的浇,能活几棵啊?”

  钱老汉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怒吼道“八步沙一开始的树,不就是我们几个老汉一瓢水一瓢水浇活的吗?”

  吕急人无奈地耸耸肩,他不想和这个老家伙纠缠,两手向外扬着,做了一个你请自便的手势“行,行,您浇吧。”

  钱老汉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吃力地提起桶,往远处另一丛花棒走去。

  吕急人转身回家,不由得嘀咕“这老倔头真是疯魔了。”

  尽管林区一片惨淡,但我爹他们始终没有放弃救治树木。经过好多天的摸索,他们发现一个规律,就是选择在夜间喷洒灭虫药效果好一些。因为夜里略有潮气,对于喜旱不喜湿的花棒毒蛾是相对不利的时间段。虽然干旱使得昼夜湿度相差不大,但这是八步沙人唯一的反击机会。大家在黄昏配好了药物,等吃过晚饭就向林区进发,凌晨喷洒,早上就会见到部分害虫僵死,这是一个喜人的发现,大家都愿意昼伏夜出,去当树木的保护者。

  晚上,我爹他们在林场大院后面的沙地上刚刚按照说明配好了杀虫药,一个老妇人仓皇地冲进了场部大院,后面跟着两个青壮年男子。

  老妇人放开声嗓喊“高山侄子,高山侄子,不得了了……”

  我爹听到动静,立即和其他人从后院出来,大家的肩上还背着喷雾器呢。老妇人是钱老汉的老伴儿,大家称她“钱婶”。

  钱婶见了我爹,惊慌地哭诉:“大侄子,你钱叔不见了。”

  我爹吃了一惊:“啊?”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安抚道:“钱婶,您别急,慢慢说,您说……我钱叔不见了?哦,他肯定在林区呢,咋会不见了呢?”钱婶跌脚哭喊:“不不不,他真的不见了。”

  看情形,这钱婶也说不明白,我爹向两个青年看去,他们是钱老汉的两个儿子,老大比较木讷,老二钱林三十来岁,是一个耿直、爽快的汉子。

  钱林忙向我爹说明情况:“高场长,是这样,我爹这两天一直用毛驴车拉水进沙窝,一天跑个三四趟,但今早出去,到现在没见回来,我妈打发我们进沙窝去找。我骑着摩托车直到四道梁那儿,光看见了驴车,可我爹却不见了。”还有这事儿?大家伙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钱婶软在地上,拍着地面哭道“那个死老头子,这几天我看他神神道道的,八成是疯了、勺了(傻了),一个勺了的人肯定不知道远近,他跑到哪儿去了呢?”我爹跟钱林一块儿挣扶起泪眼婆娑的钱婶,极力安慰她:“您先别急,我们这就全部进沙窝去找人。”

  和生掂了掂喷雾器问:“那这药?”

  我爹看了一眼天色说:“马上天黑了。沙窝里白天热死人,夜里气温下降却并不好受,就怕钱叔真在沙漠里出了事……现在,只能是先找人要紧了。”

  众人放下手头的活计,都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出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