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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请罪

书名:八步沙本章字数:5463

  树遇雨水长得慌,人逢喜事精神爽。随着花棒的畅销,八步沙林场的效益越来越好,大家不但高兴,更觉得有盼头了。就连雒兴国的伤势也恢复得格外快。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雒兴国毕竟年轻,再加上折了的是腓骨,养了一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出院后,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林场,参与到了林场的劳动中。

  收割花棒成了八步沙目前的主要工作,但巡林也是雷打不动的,甚至为了更好地保护树木,防止眼红的村民来偷割花棒,这巡林工作反而比之前更加重要了。外面的人不理解,以为林场的管护是怕花棒被偷走少卖了钱,其实单就怎么割也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八步沙人懂得在一片花棒林里,该割哪丛合适,这样就不伤花棒的元气,过一阵还会再长出来。而外人,尤其是偷盗者,往往胡砍一气,伤到了花棒的根系,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要知道,一株花棒从栽进沙漠到能够割下来为人所用,短则三四年,长则七八年,可不是说长就能长起来的。防风固沙、保持水土,全靠这些树木呢!

  雒兴国现在是恋爱、工作两不误,人也外向了很多。这一天,他照样高高兴兴地到二道梁巡林,尽一个护林员的责任,刚走到林区边上,就听到沙梁后一群羊在咩咩地叫唤着。

  真是屡教不改!雒兴国气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沙梁,一看果然又是刘羊倌,真是冤家路窄啊!

  刘羊倌仰头,也看见了沙梁上高高站着的雒兴国,吓了一跳,气氛立刻诡异起来。

  雒兴国卷袖子抹胳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刘羊倌,很霸气地问他:刘尕五,说吧,今天怎么打?”

  刘羊倌后退两步,满脸戒备地看着雒兴国。

  雒兴国冷冷地盯着他“我说过,只要我没死,你就别想进八步沙来放羊。”刘羊倌的气势弱了几分,恨声回道“雒家娃子,你就不是人!”

  雒兴国像个王者,仰头哈哈大笑。在刘羊倌的注视中飞跑下沙梁,捞起一根干树枝冲进羊群里疯狂地驱赶起羊来,惊得羊群四散跑开了。

  刘羊倌怔住了,后退一步跌翻在沙窝里,呆呆地看着疯魔了的雒兴国,嘴里胡乱嘟囔着“雒兴国,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我走还不行吗?”刘羊倌拿起炮肚子,把石子儿扔到了头羊的身边,石子从沙子上飘过,在沙坡上犁下了一条浅浅的沟。

  刘羊倌接下来打了一声口哨,那头羊就领着羊群离开了二道梁……雒兴国看着离去的羊群大声喊道“刘羊倌,记住了,下次我拿把刀子,你要是再敢来林区放羊,我见一只捅一只,连你一块儿捅!”

  雒兴国的声音蹿出沙梁,在二道梁的上空回响,余音缭绕,惊得刘羊倌一边走一边朝着雒兴国张望,生怕这疯子真的追过来把他当羊给捅了……

  这些天,林场大院里越来越热闹,前来拉花棒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颇有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盛景。雒兴国前段日子养伤,其他人都忙得昏天黑地,他回到林场来就主动抢着干活,想为大家多分担一些。这不,才送走装得满满的一车花棒,院里还有些零碎枝条,雒兴国就推着大家去休息喝水,自己拿了木杈来收拾整理。

  这时候,刘尕五来到了林场大院门口。他探头探脑地往里一瞅,正好看到了雒兴国。待要喊他,张了张嘴又停了下来,低头寻摸着,找到一块土坷垃,照准了雒兴国丢出去。

  雒兴国正在干活,感觉到后背挨了一下,转头一看,瞧见了大门口鬼鬼祟祟的刘尕五。他对这个人自然是没有好感,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刘尕五见雒兴国这般,有心进去找他,但往办公室那边看看,还是停住了脚步,一手掩着嘴压低声音喊道“兴国,兴国,你出来。”

  雒兴国不愿意搭理这个仇人,但刘尕五的行为让他很恼火,拄着木杈没好气地回他“你要做啥?打架就进来。”

  刘尕五嘿嘿笑着,很有耐心地又喊“你出来,我找你是真有事,你出来说。”雒兴国并不怕他,放下工具,拍着手上的土走出来,站到门口问“说吧,啥事?我没空跟你谝闲传。”

  刘尕五一伸手把雒兴国拽到大门旁的墙边上,从怀里掏出一瓶上下五千年酒,对他说“你看,咱俩打了架,虽然你受伤进了医院,可我也没占着便宜,我在家也躺了十几天呢!这样,你把这个酒喝了,咱们就算扯平了行不行?”雒兴国盯着刘尕五的脸打量,不屑道“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我不喝酒,你少来这套。扯平可以,除非你答应再不去林区放羊。我们栽活一棵树、种绿一片林容易吗?谁都像你似的去破坏,再来场黑风暴就能把咱们都活埋咯!”

  刘尕五把酒按进雒兴国怀里,痛快地笑道“行,我再不去八步沙了,这个没问题。你看你说话还跟乡长似的。不过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事,你得替我办了!”

  雒兴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把怀里的酒塞回刘尕五手上“我就说你刘尕五不怀好意,你把你的酒拿上滚蛋。”

  刘尕五是不受拘束野惯了的人,放羊这些年更是天大地大,除了风吹曰晒下磋磨出的一张沧桑脸看着憨实,其实他心里非常精明,就是没怎么念书,受的教育少,令他身上带着两分匪气。此时,见雒兴国不给自己面子,刘尕五也沉了脸,攥着酒瓶子准备摔了,却被雒兴国喝住。

  雒兴国指着刘尕五的鼻尖喝问“你想干啥?又要撒泼打架是不是?”说着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做出随时应战的样子又说:“上回要不是我们场长手下留情,你娃子就该被送到派出所吃罐罐饭去。八步沙人憨厚,没有把你送进劳改队,你倒好,居然还敢欺负到我们门上来了。”

  刘尕五收起自己的脾气,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真的再不敢跟你打架了,我知道你是条真汉子,我打从心眼子里敬着呢!这回真是来求你帮忙的。”

  雒兴国见状,口气软了几分,但还是没好气道“你也别想贿赂我。还是那句话,你再到林区放羊割草,我还得跟你干仗。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好说,说吧,啥事?”

  刘尕五敛了笑,挠挠头破天荒地腼腆道“咱俩其实还算同过学的,你能不能给高场长说说,让我也当个护林员?”

  雒兴国满脸质疑,刘尕五说的话让他既震惊又可笑,瞪着眼睛问道“你说啥?你想当护林员,别不是为了更便宜你放羊吧?”

  刘尕五黑红的脸上涌起懊恼“我说话你咋就不信嘛!”

  信你个鬼啊!雒兴国心里默道,皱着鼻子看向刘尕五“要我相信你能当护林员,除非三九天的冰滩上长出个马莲,你不是跟你爹说过,将来连你儿子都跟你放羊吗?”

  刘尕五把酒瓶子塞进雒兴国怀里,一屁股坐在大门口耍起了无赖“我不管,反正你去跟高场长说,你们不让我当护林员,我就天天跟着你雒兴国不走了,你跟学校的那个女老师谈对象我也跟着。”

  那个年代,农村里头自由恋爱被看作是有伤风化的大事情,被人家揭穿还拿来要挟,雒兴国又羞又怒,瞬间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转身就往院里走,骂了一句“你就是个赖皮!”

  刘尕五似乎觉得抓住了雒兴国的把柄,得意地靠在门边上笑了两声。

  买花棒的村民们来了,八步沙人即刻出去过枰,装车发车,很快就把买花棒的村民们打发走了。我爹和史金泉正在办公室对账目时,雒兴国满脸恼怒地进来了。他捞起屋角水缸边的瓢,目了一瓢水就直着脖子往里灌,喝得急了点,还呛了一下。和生以为他是干活渴了,就提醒他慢点喝。

  一瓢水下肚,雒兴国的恼怒并没有平息,他一抹嘴走到旁边坐下,兀自生着闷气,大家这才看到他的脸色不对,都觉得莫名其妙。

  我爹转头问“兴国你咋了?为啥要生这么大的气?”

  雒兴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懊恼里带着无措地对我爹说“场长,那刘尕五揣着上下五千年酒在大门口堵我呢!他说他要当个护林员,要我来跟你说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他就拿我和英子的事来威胁。你说咋办啊?”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响起了热烈的笑声。雒兴国红着脸,怒目瞪着众人“你们这些人太不厚道了,我都遇上麻烦了,你们不想办法帮我,还看笑话……”大家急忙收敛,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笑上两声。多大点事啊,就让这小伙子慌成这样?还不如姑娘家大方呢!

  我爹不由得好笑“兴国,你冤枉人家了。人家是给你请罪来了,你怎么看不出来呢?”

  雒兴国气咻咻地看了一眼窗外“他不是请罪来的,是将我的军来了。”我爹打趣地笑道“你瞧瞧你这为难的样子,难道比追人家英子还难?”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雒兴国红着脸埋怨“你们竟然也跟着刘尕五一起笑我,不仗义。”

  我爹收住笑,拍拍雒兴国的肩膀说“走吧,我陪你去问问,看那刘尕五要干啥。”

  午后的暑气正盛,大院外面的杨树叶子蔫蔫地打着瞌睡,连小鸟都偷起了懒,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偶尔刮过的风,热乎乎地贴近人的身子,濡湿了人的额头,顺带着送你一片迷迷瞪瞪的睡意。

  刘尕五倚着门墩,头一歪一歪地打着瞌睡,听见脚步声,抬头来看,见林场众人都出来了,急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土。说实话,他对林场的年轻一辈都挺怵的,以前那几个老汉虽说也倔,但他自恃年轻力壮,就没怕过,还故意赶了羊群去林区附近转悠,趁人不注意再割点草、榷根死树带回去。但是,自从和雒兴国打过一架,那副不要命跟你死磕、硬磕的架势,让他都怯。还有派出所的警察说过的话,也让他记忆犹新“破坏林地,你已经犯法了。你不但不认错,还将人打伤,又犯了故意伤害罪。两罪并罚,最起码要判你三年徒刑。可人家雒兴国没有起诉你,八步沙林场也放弃了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否则的话,你就进班房去了。”刘羊倌听了这样的话反问“他雒兴国也打了我,这是什么罪?”警察告诉他:“是你到人家的林场里打人的,还差点把人家的脑袋开瓢了。人家反击你是自卫,要是把你打死了,人家是不会承担法律责任的。”

  回到家里,刘羊倌认真地读了警察送他的《法律读本》,那上面把“破坏林地是犯罪”说得清清楚楚,把什么是自卫也讲得明明白白的。这时候刘羊倌就想,雒兴国是个厉害人,惹不起。可八步沙的这些人都仗义,没有把他送到班房里。所以,要报恩。怎么报?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再不能去八步沙放羊,第二条是再不敢像过去那样打人了,真要出了事,你不蹲班房子谁蹲?

  还有一个问题也让刘羊倌百思而不得其解。这雒兴国不就是八步沙的一个护林员吗?一年也拿不了几个钱,比起自己来更是要家底子没家底子,要钱票子没钱票子的,咋就为着几棵树、一把草,就能豁出命来跟人干仗呢?

  刘尕五从小放羊,十多年来见的最多的就是羊,给他带来财富的也是羊,可是,谁都不知道他心底里最厌烦的也是羊。这次跟雒兴国打架,回家躺在炕

  上养伤的日子,他突然觉得异常清静,再摸一摸浑身的瘀青,心里有了不少的疑问。雒兴国一个白面书生,跑到八步沙去上班,这是第一个“为什么”。第二个“为什么”,是八步沙那些人,在他们眼里,这树比人还值钱。这一系列的“为什么”,刘尕五越想不明白,就越想弄明白。

  他在信用社里也有一本存折,上面的数字足够让他称得上“万元户”了。也就是说,他刘羊倌不再为生计发愁了,他想换个活法。想来想去,他决定去干自己弄不明白的事情,就是到八步沙林场当护林员,看一看那些人到底长了一颗什么样的脑袋。刘尕五是家里的老小,他爹已经不在了,几个哥哥也是分家单过,互相不干涉各自的家事。于是,他下定决心把羊都卖了,然后来投奔八步沙。是的,就是投奔,跟小人书里说的故事差不多。刘尕五自以为是地这样想。

  可是,八步沙林场,他也就和吕急人熟一些。那个人他并不喜欢,不像雒兴国那样有血性。刘尕五喜欢有血性的人。想到这里,他就找雒兴国来了。

  雒兴国带着我爹到了刘羊倌的面前,他余怒未消,质问道:“刘尕五,我们场长来了,你说你到底要干啥?”

  刘尕五龇牙一笑:“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当护林员。”

  雒兴国对他有成见,气恼地说:“你胡扯!谁信呢?”

  刘尕五难得正色,竖着大拇指夸赞:“我刘尕五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谁厉害我就服谁。你雒兴国是条汉子,我服了。”

  雒兴国怔住,一时无话可说了。刘尕五耍横他能应付,可他忽然态度大转弯,倒令人不知道怎么处置才好了。

  我爹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天,这才开口问道:“刘尕五,我这八步沙林场,可不兴耍二杆子江湖匪气。你照实说,干啥来了?”

  刘尕五檫了一把热汗,一本正经地说:“高场长,我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羊,投奔你来了。”

  这件事很出乎大家意料,我爹也觉得意外,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雒兴国还是不相信刘羊倌会卖了羊,不耐烦道:你痛快说,别云里雾里的。”刘尕五诚恳地对着我爹说“高场长、雒兴国,我真的没啥!就是想当个护林员,你们就把我收下吧!”

  此时院里有四五个人,对恶名昭彰的刘羊倌戏剧化的转变都难以接受,狐疑地盯着他。

  我爹挑眉微笑,想试一试刘尕五的诚心“可以啊!不过我有个条件,你看能不能办到,能做到就好说。”

  刘尕五热切地望着我爹,匪气十足道“你说,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我爹笑道“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你到林区扫羊屎蛋子去,你拉的羊屎蛋子你自己去收拾掉,什么时候把二道梁林地里的羊屎蛋子扫干净了,你什么时候就能当我们八步沙的护林员了。”

  众人笑着看向刘尕五。

  刘尕五歪头叫道“哎!那都是羊拉的,咋就成我拉的了?”

  我爹慢条斯理地说“不愿意是吗?你不愿意我们绝不勉强……”

  刘尕五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爹“行,我明天……不不不,我现在就扫去。”说完一转身跑了出去,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笑道“我的羊全都卖了,不过留了一只,回头杀了请大家伙吃肉,谁让它们吃了八步沙那么多的草呢。”院里众人看着刘尕五远去的身影,大眼瞪小眼。

  我爹笑着感叹道“看来有些人光靠说服教育还真不行,这个刘尕五就是个门槛材料,你不踩他,他就不服你呀!”

  和生憨憨地问“场长,你不是不让打架吗?”

  我爹含笑转身进门“我啥时候都没说过让你们打架啊!”

  众人又笑,心情愉悦地进了大院。

  从此,八步沙又多了一个护林员。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常常能看到刘尕五扛着大扫帚,哼着小曲儿穿梭在林区之间的身影,“刘羊倌”这个称呼也慢慢换成了“尕五”。

  “尕五,今天又扫羊屎蛋子去啊?”清晨,路遇人们或真心或取笑的问候,刘尕五都乐呵呵地应一声,脚步轻快地往八步沙走。此时,大大的太阳正从无垠的沙海边升起,把刘尕五的身影拉得老长,并染出红彤彤、金灿灿的色彩来。于是,人们就在背后议论:“这又是八步沙的一个疯子呀!”

  笑声里,八步沙新的一天开始了……